洗澡(1 / 1)

玛丽洛尔的父亲整晚疯狂地粘贴打磨,终于完成了圣马洛的模型。虽然它由六种不同的板材拼接而成,既不能面面俱到,又不能抛光刷漆,实在不够完美,但已经足够为女儿应急:在这个有城墙围绕的不规则的多边形小岛上,八百六十五座建筑悉数站在模型上。

他觉得筋疲力尽。几周下来他已经殚精竭虑。博物馆让他保护的钻石是复制品,当然不可能是真的。如果是真品,博物馆早就应该派人来取。可是为什么当他用放大镜对着它的时候,真的就看见深处那簇小小的火苗了呢?为什么身后没人的时候他却听见脚步声?还有,他发现自己沉浸在那个无厘头的想法里不能自拔,是装在亚麻口袋里背着的小石头带来了噩运,是它让玛丽洛尔身陷险境,也许法国的沦陷也和它有关?为什么?

庸人自扰。无稽之谈。

他不带任何杂念地用各种方法检验它的真伪。

裹在碎毛毡里,用锤子砸——它完好无损。

用断开的石英刮——它完好无损。

他用蜡烛烧、用冷水泡、用热锅煮,把它藏在床垫下、工具箱里、鞋子里。有一天晚上,他竟然把它埋进窗台上马内科太太的天竺葵花盆里,然后自欺欺人地等待天竺葵凋谢,过了好几个小时才又挖出来。

这天下午,他在火车站排队,发现靠后四五个人的队列里晃动着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他见过这个矮胖子,肥嘟嘟的下巴,大汗淋漓。他们互相审视;那个男人的目光飘忽不定。

艾蒂安的邻居。香料商。

几周前,锁匠在为模型采集数据的时候,看见站在城墙上对着大海拍照的人就是他。马内科太太说他是一个不值得信任的人。也许,他就是一个排队买票的普通人。

理性。逻辑。每把锁都有打开它的钥匙。

快三周了,他的脑子里一直萦绕着馆长的电报。最后的指示含糊不清,实在让人抓狂——注意安全。什么意思?是把钻石带在身上还是留下?带着玛丽洛尔还是不带?坐火车,还是其他理论上更安全的方式?

锁匠又想,难道电报根本不是馆长发的?

各种疑问接连不断。他排到窗口,买了一张早上途经雷恩到巴黎的火车票,然后穿过狭窄阴暗的街道回到沃博雷尔街。他必须这样做,该结束了。他要回去工作,守着钥匙管理处,远离一切。一周之内,他会一身轻松地回到布列塔尼接走玛丽洛尔。

马内科太太准备了炖菜和长棍面包作为晚餐。饭后,他带着玛丽洛尔走上摇摇欲坠的楼梯到三楼的浴室。他在大金属浴盆里放满水,背过身等着玛丽洛尔脱衣服。“想用多少肥皂就用多少,”他说,“我有存货。”火车票像个叛徒似的藏在他的口袋里。

玛丽洛尔让他帮忙洗头,自己则用手指托起一个个肥皂泡,仿佛要掂出它们的分量。一提到女儿,他的心就撕裂般地疼痛:他担心自己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根本不懂怎么带孩子,总是一错再错。在他看来,那些在巴黎推着童车逛植物园或在商店里拿着开衫的母亲——在擦身而过的时候点点头,好像每个人都有一套他不知道的育儿秘笈。你怎么保证自己做的每件事都是正确的呢?

当然,他也感到自豪——自豪自己独挑大梁,自豪女儿有强烈的求知欲和适应能力。这样强大的女儿让他自惭形秽,他心甘情愿地做女儿远大前程的铺路石,这就是他此时此刻的感受。他跪在她的身旁,冲洗她的头发:仿佛对女儿的爱不再依附于他的存在。围墙可能坍塌,城市可能消失,但是这种感情的炽烈永远不会削减。

下水道咕噜咕噜地响;这座拥挤的房子还在收缩。玛丽抬起湿漉漉的脸。“你要走,是吗?”

现在,他真庆幸她看不见。

“马内科太太告诉我电报的事了。”

“我不会走很长时间的,玛丽。一周。最多十天。”

“什么时候走?”

“明天。你起床之前。”

她环抱住自己的双腿。她的后背洁白修长,一节一节的脊柱清晰可见。她习惯攥着他的食指入睡;她习惯躺在钥匙管理处的柜台下看书,张开双手像蜘蛛一样在页面上移动。

“我留在这儿?”

“和马内科太太一起。还有艾蒂安。”

他递给她一条浴巾,扶她迈出浴缸,站到地上,然后他走到外面等她穿睡衣。尽管他知道她不需要,但还是领着她上楼梯,回到六楼他们的小房间里。他在床边坐下,她跪在模型边,把三根手指放在大教堂的尖顶上。

他拿出梳子。没必要开灯。

“十天,爸爸?”

“最多十天。”墙壁咯吱咯吱地响;窗帘间露出漆黑的窗户;小镇准备睡了。城外,德国的U型潜艇在海峡里悄悄地行进,三十英尺长的多筒反潜鱼雷在冰冷的黑暗中虎视眈眈。

“我们在晚上分开过吗?”

“没有。”他看了一眼没开灯的房间。他口袋里的钻石好像在突突地跳。如果,他今夜能够入睡,会梦到什么呢?

“你不在的时候我可以出去吗,爸爸?”

“我一回来就带你出去。我保证。”

他无限温柔地梳理着女儿湿漉漉的秀发。他们听见海风拍打着窗户。

玛丽洛尔摩挲着一所所房子,背诵着一条条街道的名字。“科迪尔街,雅克·卡捷街,沃博雷尔街。”

他说:“一周之内你一定会认全它们的。”

玛丽洛尔的手指游荡到城墙外。大海就在那里。“十天。”她说。

“最多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