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话(1 / 1)

B 爱上了X。当然是一场不幸的爱情。B 在一生的某个时期曾经准备为X 献出一切,差不多跟一切热恋的男人所想、所说的一样。X 跟B 吹了。是用电话跟他说分手的。起初,当然啦,B 难受啊。可是时间一长,像通常那样,就恢复正常了。正如电视剧里常说的,生活继续。岁月流逝。

一天夜里,B 无事可做,打了两次电话后,跟X 联系上了。他和她都已经不再年轻,从西班牙一头到另外一头的电话声音里就可以听得出来。再次萌发了友情。二人决定几天后再见面。双方都已经离婚,都有病,都有失意之处。B 上车前往X 所在的城市时,还谈不上爱情。见面的第一天,二人关在X 家里谈各自的生活(其实,说话的是X,B 只管倾听,偶尔提个问题)。但是,到了晚上,X 邀请B 同床共枕。B 打心眼里不想跟X 睡觉,但是,接受了邀请。B 次日醒来时再次爱上了X。但是,他爱上了X 吗?还是爱上了这个恋爱的想法呢?这种关系有问题,而且很紧张:X 每天都有自杀倾向,她正在进行精神病治疗(吃药,吃很多药片,但是不管用);常哭,而且无缘无故。于是,B 要照顾X。他的照顾热情而无微不至,但是方法很笨。他的照顾是模仿真正爱人的照顾。B 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试着要X 摆脱精神压抑的状态,但结果把X 领进了死胡同,或者X 认为是死胡同。有时,B 一人独处或者望着X 的睡态时,心里也想:这真是死胡同啊。他试着把回忆失恋的往事当做解毒药,试着说服自己:没有X 照样活下去,自己也能得救。一天夜里,X 要求他离开。B 上了火车,离开了那座城市。X 还去车站为他送行呢。送别是亲热和绝望的。B 坐的是卧铺,但是一直到很晚方才入睡。终于睡着以后,他梦见有个雪猴走在荒原上。那猴子走的路与他国接壤,可能失败。但他并不知晓,把机灵变成了意志:走夜路,寒冷的星星照耀荒原时才上路。B 醒来时(列车已经驶入巴塞罗那地区的桑特斯站),以为理解了梦的意思(就算它有意思的话),他能怀揣着一点点安慰回家去了。当天夜里,他给X 打了电话,讲述了梦中的故事。X 听了以后什么也没说。第二天B 再次给X 打电话。次日又打。X 的态度越来越冷淡,好像B 每打一次电话,就距离过去越来越远。B 想:我正在逐渐消失。她正在把我从心中抹去,她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和为什么这样干。一天夜里,B 打电话给X,威胁说要上火车,第二天就到她家门口。X 说:想都别想!B 说:我马上动身。我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通话了。我要见到你,望着你的脸说话。X 说:我不会给你开门的。说罢就挂了电话。B 什么也没闹明白。B 在很长的时间里思索:一个人的情感和欲望怎么可能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呢?后来,他借酒浇愁或者到书里寻求安慰。时间一天天过去了。

半年后,一天夜里,B 给X 打电话。X 用了好长时间才听出他的声音来。她说:啊,是你。X 的冷淡简直叫人心寒。但是,B 觉得X 有话要说。B 想,她听我说话的样子,好像岁月没有流失,好像我俩昨天刚刚说过话。B 问:你好吗?说点什么事听听。X 极其简单地回答一二,然后就把电话给挂了。B 蒙了,又重新拨号。可是等到有声音回答时,B 偏偏不说话。电话那一头是X 的声音:喂,哪位?这一头不说话。那一头:请讲话!这一头沉默。时间——把B 和X 分开而B 始终不明白的时间——在电话线里游走,缩小,拉长,B 可以看到时间的部分特征。B 不知不觉哭了起来。他明白X 知道打电话的人是他。后来,他悄悄挂上了电话。

到此为止,这个故事平淡无奇,令人遗憾,但平淡无奇。B 明白永远也别给X 打电话了。一天,有人敲门。进来的是A 和Z。他们是警察,要问他几个问题。B 打听为什么要询问他。A 执意不肯说。Z 笨拙地兜了一圈子,说出了理由。三天前,在西班牙的另一头,有人杀死了X。起初,B 精神崩溃,极度痛苦,后来才明白:自己是嫌疑人之一,生存的本能迫使他警惕起来。两个警察问他有两天的时间具体做了什么。B 想不起来做了什么,那两天见过什么人。他知道(怎么能不知道呢!)自己寸步没离开过家门,可是他没有证据。警察把他给带走了。那一夜,B 是在警察局里度过的。在询问的过程中,他以为警察会把他转移到X 所在的城市去呢,奇怪的是,他觉得这想法有诱惑力。但最后没有转移。他们让他按下指纹,要他抽血和验血。B 同意了。第二天放他回家。按照官方的说法,B 并没有被逮捕,只是被请来与警方合作查清一桩杀人案。他一回到家中,立刻上床,很快就入睡了。他梦见了一片荒原,梦见了X 的面孔。醒来之前,他明白了两个梦是一回事。很容易就推测出:自己在荒原里迷路了。

晚上,他把一两件衣裳塞进旅行袋里,向火车站走去。到了那里,登上了一列开往X 所在城市的火车。途中,从西班牙一端到另外一端,他无法成眠,决定想一想此前自己能做什么而没做,想一想本来可以给X 的而没给的东西。他还想:如果是我死了,X 会不会也坐火车去看我呢?还想:因此活着的恰恰是我。途中,由于失眠,他还第一次欣赏X 的实际身高,再次对X 产生爱慕之心,很瞧不起自己,尽管不乐意,尽管是最后一次。到站后,天很早,他直接去X 的弟弟家里。X 的弟弟吃了一惊,有些慌乱,但是,还是请他进门,请他喝咖啡。X 的弟弟刚刚洗过脸,正在穿衣裳。B 发现他并没洗澡,只是洗洗脸,头发上抹抹水。B 接受了咖啡,告诉对方:自己刚刚得知X 被害的事情。还说警察传讯了他。他请对方讲讲发生了什么事情。X 的弟弟一面在厨房里煮咖啡一面说道:“事情很糟糕。可是我看不出这一切跟您有什么关系。”B 说:警察以为我可能是凶手。X 的弟弟哈哈笑了。他说:“你的运气一向不好。”B 想:真奇怪,他怎么跟我说这个呢!活着的恰恰是我。不过,他还是感谢对方相信他是清白的。后来,X 的弟弟要去上班了。B 就留在他家了。片刻后,他感觉筋疲力尽,就沉沉入睡了。X 自然而然又出现在了他梦里。

醒来时,他以为自己知道谁是凶手。他看到了那张脸。当天夜里,他跟着X 的弟弟出门去喝酒。进了一家又一家酒吧,说些家长里短,无论多么想一醉方休,就是没醉。二人在回家的路上,街道上空空荡荡。B 说,他给X 打过电话。可他没说话。X 的弟弟说:你为什么这么干?B 说:我就打了一次。但当时我就明白了:X 经常接到这种电话。B 说:她以为是我。明白吗?X 的弟弟问道:凶手就是那个打匿名电话的人吗?B 说:正是。当时,X 以为是我。X 的弟弟皱皱眉头,说道:我认为凶手是我姐姐从前的哪个情人。追求我姐姐的人很多。B 想:还是不答为好(他觉得X 的弟弟什么也没弄明白)。二人默默地一直走到家中。

在电梯里,B 想吐。他说:我想吐。X 说:忍一忍!很快穿过走廊,X 的弟弟开了房门。B 飞也似的蹿进去找卫生间。但是,到了那里以后,他又不想吐了。他在冒汗,胃痛,可是吐不出来。马桶盖是掀开的,像是一张大嘴在嘲笑他。洗把脸,照照镜子,发现脸色白得像纸。那一夜剩下的时间几乎没睡着,试着看看书,一面听着X 弟弟的鼾声。第二天,二人道别。B 回巴塞罗那去了。他想:再也不来这座城市了,因为X 不在这里了。

一周后,X 的弟弟打电话告诉他:警察抓住了凶手。弟弟说:那小子经常打匿名电话骚扰我姐姐。B 没吭声。X 的弟弟说:是她过去的情人。B 说:知道这事我很高兴。谢谢你给我打电话。接着,X 的弟弟挂上了电话。B 孤独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