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捕食者(1 / 1)

黑暗仿佛一只茧,迪安娜蜷缩于其中,听着那男人在她木屋内搞出乒乒乓乓的动静:门砰地打开,跺两脚靴子抖落泥巴,然后是引火柴掉到地板上的闷响声。过了一会儿,传来火炉门铰链的吱呀声和火被引燃时怨艾的噼啪声,让人心神平静。很快,屋里就会暖和起来,六月清晨的料峭会被逐至屋外,交给阳光来对付。她在被窝里伸着懒腰,嘴边浮起一丝窃笑。在这样冷飕飕的清晨,能于温暖的木屋内起床,而不用先去室外取生火的木柴,这点不错。

某个尖棱棱的东西硌到了她的腿,是他扔在床脚的一串避孕套的塑料封口的缘角,歪歪扭扭的一长串好似一段DNA。他第一次摸出这一包包欢快的原色橡胶小圆盘时,她着实大吃一惊。那彼此相衔的一大串,像是从某个卷盒里抽取出来的。“我的存货。”他那时说着,完全若无其事地从包里把它们抽出来,仿佛魔术师从袖管里抽出一串打结相连的手绢。他说是在免预约诊所里免费拿的,诊所十分鼓励客人自取。想到他去这样的地方瞎转悠,天知道是为了治疗什么样的毛病,她心头一阵厌恶。还是别对这人不太体面的现状较真了,毕竟他只是个季节性的盲流,随便找份临时工,钓钓鲑鱼,或做点给刀柄雕花的营生挣点现钱。一个与人同居、顺便给自己找个暂时的栖身之所的男人,她想说不定就是这样。她已尽最大的努力撵他走,在老栗树的树干隧道里对他大发脾气,可他依旧寄居于她的领地上。他背井离乡从怀俄明出来已有好几年了——带着他的猎枪,乘兴而游,随遇而安。至于为何如此,他不提,她也不问。不过,其他任何事,他都会说。而她发现自己只能生吞下他那些故事,就像雏鸟一口咽下送到巢边的活物:极地天空中的北极光犹如蓝绿色的雪茄烟雾漫卷舒展,彩色石蜡质地的仙人掌花瓣,太平洋和潮池,这些她都未曾见过,只在查塔努加水族馆见过人工潮池。此刻,她脑中浮现出那里的粉色海葵在水中迎波招展的姿态。她自己何尝不是像那海葵一样。他第一次窥伺她,凝视着她那敏感而肉质的思维触须摇曳绽放,他便摸了上去,瞬间使她抽缩收拢成像岩石一般坚硬的拳头。但他竟知道该如何触碰她,如何同她说话,如何嗅入她的气息,如何让她重新敞露心扉。肉体的欢愉是令人信服的假象,而性爱,则是安全感的终极幻影。

火炉的金属炉门砰地合上了,她听见他的牛仔裤在地板上拖动时的簌簌声。她的身体因对他回到床上与她拥衾而卧的期盼而兴奋着。她等待着,然而,漫长的一分钟已经过去,仍不见那身躯俯冲入被褥之下她的世界之中。她将脑袋探入晨光里,因明亮的光线而眨了眨眼睛。已是近午时分。往窗边看去,太阳似乎变成了一块炫目的长方形,亮光中有一个赤裸的男人跳舞的剪影,正用双手追逼拍打一只饱受惊吓的蛾子。

“嗨,嗨,小心!”她喊了起来,于是他转身看她。因为逆光,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她早已熟知这张脸,那一脸无辜的表情。

“我没想把它拍死。”他辩解道,“我只是想抓住它,放到外面去。这小虫子潜伏在这儿,想偷看你的裸体。”

她坐起身,眯眼看向窗上那双死命扑棱着的翅膀。“不对,是只雌蛾。她在盯着你看。”

“真不要脸。”他说着,想用双手把蛾子拢住,“看,她吓死了。她这辈子肯定从没见过什么是男人。”

“别这样拢。”她把沉甸甸的一摞毯子掀开,推到一边,双脚站到冰冷的地板上。她从床边走到窗边,穿过柴火炉辐射出的一片可触可感的热气场。“最好别去碰它。鳞片会从翅膀上掉下来的。”

“那会很糟糕吗?”

“对蛾子而言,就是灾难。我觉得要是没有鳞片,它就会死掉。”

他往后退去,为这危言耸听的话所慑。“是科学事实吗?”

她笑了笑。“我爸爸告诉我的,那就肯定是真的。”她双掌并排窝成兜状,想将蛾子从窗边引开。“你这倒霉的小翅膀,我想来给你开窗,你却偏偏喜欢往打不开的窗子那儿飞。”

“你爸爸是干什么的,专门研究蛾子的科学家吗?”

“你别笑,还真有专门研究蛾子的科学家。我读研究生的时候,就知道这么一个人。”她想把蛾子引到床边那扇窗那去,但毫无进展。蛾子一直往东飞,像是心心念念向往着麦加的朝圣者。

“我们拉上窗帘说不定会有用。这样,她就会飞到其他窗子那儿了。”

“也许吧。”她小心翼翼地将蛾子与窗玻璃之间的白色棉布窗帘拉上,但她发现这也没什么作用。

“她还是能见到光。”他说。

她说那是雌蛾,他还真就信了。迪安娜颇有触动。“你知道吗,远看的话,我其实没法分辨蛾子的性别,我是瞎说的。我爸爸也不是什么科学家。他本来是可以成为科学家的。他是个农夫,但他是……”蛾子飞落至帘子上,静悄悄地一动不动了。真是令人震惊的小生灵,翅膀上是黑白相间的几何形图案,后翅是猩红色的,白白胖胖的身子上缀着一列黑点,就像雪人身上以煤块嵌成的纽扣。从未有人将目光投注在这只蛾子身上,也从未有人细看过它的那些朋友。太多的细节不曾为世人所知。

“我还真不知道该将我爸描述成怎样一个人。”她接着之前的话说道,“就算你在西布伦县待上一百年,观察树林和野地里的每一株植物、每一种动物,你还是没法比他去世时知道得更多。”

“他是你心目中的英雄。我好忌妒啊。”

“他是。他对万事万物都有一番见解。他曾说:‘看那只雄性的靛彩鹀,他那么蓝,就像是从一个色彩明艳的世界落入凡间一样。再看看他妻子——她一身褐羽,跟一团泥巴似的。你想想为什么会这样?’于是,我语无伦次地说,也许雄鹀喜欢打扮,雌鹀不喜欢。爸爸就说:‘我觉得是因为雌鹀要孵蛋,明亮的颜色会暴露鸟巢。’”

“那你妈妈是怎么说的?”

“哎呀!”迪安娜大叫了一声,被一只飞镖般窜过的老鼠吓了一大跳。那老鼠是从木柴堆后头冲出来的,实打实地从他们的光脚上跑过,消失在了原木墙和地板之间的一个洞里。“该死。”她笑道,“我真是恨死了,它们每次都把我吓得像小女孩那样尖叫。”埃迪·邦多刚才也跳了起来,她注意到了。

“你妈妈说‘哎呀’了?”

“我妈妈对此连泡都没冒过一个。因为她当时已经去世了。”迪安娜眯缝起眼睛,打量着老鼠消失掉的那个洞。两年来,她一直用废弃的铝箔纸塞住那洞口。但只要是和老鼠对抗,她根本赢不了。她对此心知肚明。

她意识到埃迪正看着她,等她把余下的故事讲完。“哦,我妈妈那事,也不是什么悲剧啦。我的意思是,对爸爸来说,肯定是场悲剧。但对我来说我根本不记得她,那时我还很小。”迪安娜摊开双手,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这件事在她生命中打出的洞眼。“从没有人教过我该怎么做个淑女,这才是悲剧。啊你快看,她果然是只雌蛾。”迪安娜指着蛾子,蛾子正将下腹尖紧贴在窗帘的布料上,显然是想产卵。

“我妈妈也是老早以前就死了。”他说,此时他们正仔细观察着这只蛾子,“一场意外,我猜。我爸爸没过两天就再婚了。”

迪安娜想象不出什么样的人家会这么没心没肺。“至少,你和她还能处得来吧?”

他笑了,笑得怪怪的。“没有我,她才开心呢。她自己生了孩子,这样一来,麻烦就来了,牧场到底该归谁。同父异母妹妹的恶劣故事,你懂的。”

迪安娜并不懂。“我爸爸从没再婚过。”

“是吗?所以一直就只有你和他啰?”

她真想跟他说起这事吗?“主要就是我和他,没错。”她说,“他有个朋友,但也是好几年后的事了。他们从没住一起,都有各自的农场要经营,但她对我不错。她是个令人吃惊的女人。直到最近我才意识到,和我们在一起的那段日子,她过得挺艰难。爸爸当时的状况很糟,在她的照管下才慢慢缓过来。她也有了个女儿,得了唐氏综合征,这是她心上的一个空洞,永远无法修复。那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埃迪·邦多将手放在迪安娜的肩头,吻了吻她。“这才是你,对吗?”

她把手指伸入他的发间,他的头发刚修剪过,显得更为平整——现在不像乌鸦,倒像是水貂。周二那天,她在栗树洞中攻击他之后觉得悲从中来,又羞又悔。于是,就任由他说服自己做许多事情,比如同意用自己的小剪刀为他修剪头发。他的头发极厚,就像北方的动物身上保暖的毛皮。他们就这样站在门廊上,任时间慢慢流走,她的手在他头皮上抚摸游走带来的强烈愉悦,使他们之间萌生了崭新的亲密感。随后,他们静静地待在原地,注视着一对山雀将剪掉散落的头发收拾起来筑窝。

“我?不是。”她说,不太确定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她叫蕾切尔。”

“我的意思是,这才是真正的你。你正在把一段人生经历讲给我听。”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注视着他来来回回谛视她一双眸子的目光。他贴得好近。

“我们的床都要冷了。”他悄声说。

“我觉得不会。”

火炉里啪的一声爆响,如一记枪击,他们顿时吓得老鼠般一惊,继而哈哈大笑起来。埃迪·邦多跳到床上,钻入毯子下,嚷着说警察已经找到他了。她坐在床沿和他拉扯着毯子,想要钻进去。“我把你报告给了森林服务处,”她警告道,“你让一个野生生态环境管理者没法工作,在这片山区这可是要被判绞刑的大罪。”

“那就让我吃完最后一顿晚餐吧。”他把毯子掀向一边,露出身体,神情庄严地平躺着。她扑上去,想把他压在身下。可他那么强壮,好像还挺熟稔摔跤的招式。所以尽管她个子高、胳膊长,他每次都能用一只手肘顶住她的后背,利落地将她整个儿转过来。不到一分钟,她就无计可施了。他跨骑到她身上,哈哈笑着。

“这是什么动作,邦多?算是牧羊人的招数?”

“没错。”他一把拢起她的一束头发,“下次,我来帮你剪头发。”

他吻了她的额头,又逐一吻了她的肋骨,再以脸颊贴在她腰间抚蹭。但她拽了他上来,让他枕在身边的枕头上。她需要看着他。“好吧,”她说,“你得救了。我将对你判处缓刑。”

“总督大人,我就是您的奴隶。”

她本想再玩会儿,但又没了情绪。一旦大声说出南妮和蕾切尔的名字,她们俩就被召入了这间木屋。还有她父亲——尤其是他。他会怎样看待埃迪·邦多?“我跟你讲了我的事,”她说,“现在你也对我说说你的事。”

他换上一副警惕的神情。“是由我来选,还是你来问?”

“我来问。”

“是重要的事吗?”

“对我来说是。”

他转身躺了下来。两人都盯着天花板,疙疙瘩瘩的原木横梁上筛子似的布满了甲虫们开凿的小小隧道。迪安娜想到,很久以前,它们都是一棵棵树。活着的时候必定不如死后这般安生。屋顶板上方的空间之中传来一阵抓挠刮擦声。

“上面有什么?”他问。

“在屋顶板之上,是雪松板制成的木瓦片,可能已经烂掉了。看见那些钉子了吗?这堆七七八八的架构最上头,是镀锌的马口铁盖板。”

“我是指那声音。”他不依不饶地问。

“老鼠吧,可能。”

“就是把你吓得像小女孩那样尖叫的那只?”

她眯起眼睛。“不是那只。是它无数亲朋好友中的一只。”

两人盯着屋顶看了一会儿,目光随着那声音移动,那抓挠声越来越高,直往最高处爬去。迪安娜觉得,这动静这样舒缓,不可能是老鼠,应该是其他动物。

“是谁搭了这木屋?”他问她。

“那人叫沃克,好像叫加尼特·沃克什么的。这家人的名字都差不多。貌似是这地区一百年前的地主。”

“那这房子就是地主家的豪宅?”

“哦,算不上吧。他家有上百个伐木场,这儿只是其中一个伐木场的大本营。老地主和他的子孙们把整片山区的树都伐光了。这木屋很可能就是他最后一批伐木场的其中一个据点。我猜这木屋是三十年代搭的。看这些木头。”

“是什么木头,橡木吗?”

“栗树,每根都是栗树原木。当大家意识到栗树正在消亡,就急急忙忙把剩下的树全伐了,就连仍然立着的死树都没放过。”

他凑近细看。“所以,这原木才又细又弯吗?”

“对。这是枯枝,也许是某株大树上的一根粗枝,这种树一般会被用作木料。埃迪,别走神。”她转身看着他,“我说的是,当他们意识到栗树正在灭绝,他们做了什么?他们蜂拥而至把树木砍伐一空,连幸存下来的树也无一幸免。”

他想了想。“反正也都会枯死。我觉得他们是这样想的。”

“但并不是所有树都枯死了。最后剩下的那批栗树中,有些还好端端地站着,它们根本就没病。它们完全有可能挺过枯萎病的肆虐。”

“你这么想?”

“我肯定。有人做过这方面的研究。每个物种都有各自不同的免疫极限,天生自带一点点遗传抗性,使物种在遭遇生存威胁时还能挣扎一番。有的个体确实能挺过去。”

她注视着他的视线顺着那扭曲的原木游移的样子,他正在思考她刚才说的话。这样的情形一再令她吃惊:他竟会对这个感兴趣。她认识的大多数男人,总有一种觉得自己对她所知的一切了然于心的错觉。

“如果有栗树存活下来,”他问,“它们能活多久呢?”

“一百年,也许吧?久到足够让它们播撒下自己的种子。有的确实存活下来了;每个县都有约莫五六棵藏身于山谷中的栗树存活下来。但这几棵树不足以互相授粉。如果有更多的树存活,总有一天这一带山上会重新长满这些树,但没有人会去想这件事。没有一个人。他们直接把剩下的几棵树全砍倒了,又快又猛。”

他将视线转向迪安娜,眼神煞是犀利。“这就是你独自在这山上生活的原因,对吗?你没法忍受别的人。”

她掂量着这句话,觉得这话说到了她心里。“那种感觉,并非我所愿。”她最后开口说道,“我爱人。我也爱其他许多生命。但人除了自己,对其他物种充满了憎恨。”

他没有回应她。他心里是否会接受她的评判呢?她一直在想,那些不愿去考虑濒危鱼种、树种或猫头鹰的人,那些懒得给自己找不自在的人,对猎杀郊狼一事,也是这种态度吧。她迫使自己讲出了下面的话,她很清楚自己会为即将说出的每一个字付出代价。“你说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现在我要问了。”

“问什么?”

“你知道的。”

他眨了眨眼睛,没有吭声。他眼中的某种神采渐渐退缩了。

“是什么把你带到了山里来?”

他看向一边。“灰狗巴士。”

“我一定得知道。是赏金狩猎竞赛吗?”

他没有回答。

“如果不是就说不是。我想知道的只有这个。”

他仍旧一言不发。

“天哪。”她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我并不吃惊。我老早就猜到了。但我或许永远都无法弄懂你到底是谁。”

“我从未要求你弄懂。”

是啊,他从未要求过。她也会尽量克制自己去追究,如果她做得到的话。可他就在这儿,赤裸地躺在她身边,左手放在她的心口。她怎么会不想知道他是谁呢?难道男人和女人,竟像靛彩鹀和他的妻子那样,是身处不同的世界吗?难道她竟一无是处,只是个内心色泽如泥巴的女人吗?她不是一向很确信自己度过的是湛蓝一片的人生吗?

“哪儿来这么大的热情?”她问,“我真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这么喜欢猎杀一个个生命。”

“不只是生命。而是敌人。”

“那就坦白告诉我,你见过多少次羊被郊狼捕杀?”

“够多了。”

“一百次?”

“我们自家的牧场上吗?没有。要是牧场被郊狼袭击了一百次,恐怕连人也都被它们杀光了。即便没到那个地步,它们也在我们那一带放肆了四五年。”

“那在你们自家的牧场上,迄今为止你亲身经历过的,有多少次?五十次?十几次?”

他仍向上看着屋顶的横梁。“十几次吧。”他退了一步,“我们有牧羊犬,篱笆也扎得很牢靠,但就算这样还是不行。我们丢了大概十几只羊。虽然并不总能搞清楚是谁干的,尤其蒙难的是羊羔的话,就更闹不明白。因为不管捕食者是谁,羊羔都会被整个儿拖走,一点渣都不剩。”

“在你说的那些情况中,任何一样东西都有可能。邻居家的狗,仓鸮,可恶的白头海雕。”

埃迪·邦多做了个鬼脸,不置可否。

“郊狼只是被你抓来当替罪羊的。没有人会把它当宠物养起来;它不受任何人束缚,只听自己的。所以,行啊,那就送它一颗子弹吧。”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用一侧手肘支起身子。“你没弄懂的是,牧场和农场完全不是一回事。那不是个吃素的地方。”

她摇了摇头,但什么都没说,开始渐渐陷入自己的思绪中。西部到底是什么样的呢,和人人都热衷的牛仔故事说的一样吗?那里的人都本领高强,能把恶棍打得落花流水。她想起了她嗓音低沉的父亲,他的嘴唇紧抿,因用力而发白,一如他牢牢握住去势器时绷得苍白的指节。而那时她卖力地箍着那哞哞叫的牲口的脑门。他们在给小牛犊去势。

窗上的蛾子再次躁动起来,在透光的帘子上扑腾着,帘后就是户外的大明大亮。他见她盯着蛾子,便伸手轻拽她的头发。“万万没想到,我竟然和一个动物爱好者上了床。”

她看向他,有些吃惊。她但愿他知道自己刚才其实一直陷在给牛去势的回忆里。他自以为对她了若指掌,着实让她困扰不堪。她张嘴想说点什么,但又犹豫着闭上了。过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开口,对自己要说的话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告诉你吧,如果一只野猫从不知是哪儿的农场冒出来,跑到了这山上,捣毁鸟巢、杀死小鸟,还在树林里生小猫,你觉得我会怎么办?我会设套抓它,把它摁在小溪里淹死。”

他做出夸张的难以置信的表情。“你不会的。”

“也许我会的。我也想这么做。”

“为什么?”

“因为那样的猫不属于这里。它们是冒充者,就像栗树枯萎病一样,是传入的。它们的破坏性太大。”

“你就不喜欢猫。”这就是他的判断。他又什么都知道了。

“我小时候养过猫。但大多数人都懒得费心去帮它们安顿下来,于是它们就在谷仓里下崽,到树林里游荡觅食,对什么东西该抓什么东西不该抓毫无概念。它们并不是天生的捕食者,也许只在谷仓里才是例外。在树林里,它们就像燃烧弹。它们可以很快摧毁一个栖息地。只消一季,它们就会泛滥成灾,因为根本就没有天敌去控制它们。如果这地方还有红狼的话,就能节制野猫。可这里没有红狼。”或者有足够数量的郊狼也行,她心想。

他琢磨着眼前这个焕然一新的迪安娜,一个潜在的虎斑猫杀手。她瞥了他一眼,便翻转身子,以两只手肘撑起上身,一手拢过发梢绞得像画刷一般,在另一只手的掌心里点点触触。

“我并不是喜欢某一只动物,我这样说会比较好理解吗?”她说,“我喜欢的是动物的整个种群。我觉得它们有权按自己的方式生存下去。如果有人粗心大意,把家猫留在了这片林子里,我可以取它的性命,纠正这件事,或者不理不睬,使之一错再错。”

“一只猫能造成多大的损害?”

“你没法想象其损害的程度有多严重。我可以给你看一份灭绝物种的名单,全都是因为人类没管好猫造成的。在地上筑窝的鸟儿尤其深受其害。”

“那可不是猫咪的错。”

“是这个理。”她说,她的猎人竟然在为猫咪开脱,她觉得太好玩了,“而且,猫也不会有包括自身在内的每个生命都很神圣的观念。那是人的观念,我可以让人类认可这样的观念。但迫使其他有自己生存法则的动物也建立这种观念,就很怪了。大多数动物都是像希特勒一样的种族主义者,许多动物还会杀掉自己的幼崽。猫会这么做,狮子也会。许多灵长类动物也都会。”

“是吗?”

“是的。我支持它们,如果它们就是这样繁衍生息的,那便有权杀害自己的小崽儿,不应受人类干扰。我是这样的动物爱好者。”

他扬起眉毛,缓缓地点了点头。

“不是你想的那样,对不?”

“咳,现在我倒是觉得你也许会和我一起去打猎。”

她翻身躺下。“算了吧。我永远不会只为寻开心去杀戮。要是为了食物,我饿极了,那也许会。但我永远不会当个捕食者。”

“所以宁愿做只鹿,也不愿做狐狸?食肉动物比食草动物更恶劣吗?”

她思考着这个问题。“不是更恶劣。只是食草动物更短命,繁殖得更快。它们更适合被消耗。要是不遭捕食,一眨眼的工夫,它们就会过度繁殖。”

他躺在她身边,很享受这种谈话。“兔子就是这样。但更复杂。在北部山区,猞猁也在这样循环。每过十年,忽地多出许多,然后又大减。”

“可不是嘛,最好别管它们。”她主张道,“有些事情,还是别掺和的好。没准儿会导致北极圈爆发瘟疫什么的。”她想知道他是否见过猞猁。她很可能这辈子都见不到一只。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他承认道,“可现在已经乱了套了。”

“它们长什么样,猞猁?”她尽量把这话说得寻常,别显得像个爱妒忌的孩子。

“哦,宝贝,你肯定会喜欢这种猫的。它们和你很像。”

“什么意思?”

他咧嘴一笑,想了想。“离群索居、脾气不小,自尊心还特强。它们都很漂亮。要是你偶然发现一只掉进陷阱的猞猁,放它走,它不会慌忙逃走,完全不会。它只是站在那儿,瞪你一会儿,然后慢条斯理地转过身,趾高气扬地走开。”

她能想象出这番场景。“你还不明白吗?猎杀天生的捕食者是一种罪过。”

“你有你的规矩,我有我的。”

她坐起身看着他。“话是这么说。但不是有普世的规则吗,有那么一些谁也改变不了的规则。人类的过错,就在于没有看清这一点。”

“世上有哪条规则说猎杀捕食者是在犯罪?”

“那是道简单的数学题,埃迪·邦多,你肯定知道。一只蚊子可以让一只蝙蝠开心个十五秒钟,然后蝙蝠就会寻找下一个猎物。但一只蝙蝠一晚上说不定要吃两百只蚊子。想想看,这链条里的黄金标准在哪儿?谁对其他生命拥有更大的影响力?”

“好吧,我听明白了。”他说,“冷静点。”

“要冷静的是你。”她说,“这些生态规则并不是我捏造的。如果你对此不爽,就去其他星球上住吧。”我这是在想尽一切办法把这家伙撵走,她心想。但她不能再这样什么也不说。她需要这场谈话。

“好吧。”他说,“但我要是个饲养虫子的人,我也有权开枪把饲养场里的蝙蝠打掉。”

她往后靠在枕头上。“你对郊狼的看法没有丝毫理智。比起畜养的牲口,它们对野生的猎物有着更重大的影响。我敢打赌,美国大西部不会有一家牧场仅仅因为郊狼的捕猎而破产。”

“也许是不会破产。”他说。

“那就是恐惧,在我看来就是这样。没想到,一帮管理牧场的大男人却害怕莫须有的影子。”

“你根本不知道经营牧场有多艰难。”

“我是没见过你牧羊,埃迪。但我觉得在这个问题上你占不了上风。”

“将来有一天,我会继承一千五百英亩的牧场。”他说,听上去不太自信。她心想,这句平淡的回应里究竟暗含着怎样的家庭不睦,怎样的恐惧与期望?要在家里占据一席之地,他又得付出多少代价?她自己就是一个失去了土地的农夫的女儿,她不会滥施同情。

“好啊,”她说,“将来有一天,你会和小娇妻安顿下来,日日牧羊直到老死,这就是你的生涯规划?就这么件小破事,值得你现在满世界东奔西跑,要先把郊狼赶尽杀绝?”

他耸了耸肩,不去理会她带刺的话。“我还有时间。我喜欢到处走走,见见世面。”

见郊狼就杀,见女人就搞,就这样见世面。她心想:这是不想长大的借口吧。不过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他人还不错。今天早上,他卖力地给她的小窝带来热量,抱着一大捆柴火,就像抱着一束花。她设法不去想太多,这样只会自讨苦吃。“那好,你要对你的牧场效忠,”她说,“于是你跑了这么大老远就是为了保护怀俄明的绵羊不受伤害?”

“你就取笑吧,你懂什么。牧羊需要所能得到的一切助力的支持。否则随时会把事情搞砸。”

“我不懂什么?你从那边的山上下来之后,就会遇见一片田头,没错吧?那么,当你站在这里的田界上,不管往左还是往右总能踏上某些人家已经失去了的土地,他们或许由于运气差,或许因为天气糟,或许是栗树得了枯萎病,或许是家中出了事故,甚至只是因为经济不景气、反烟草游说,而失去了农场。随你怎么看,反正我是认识一些农夫就是因为这样那样的事而完蛋。但他们没有怨天尤人。他们去丰田公司的工厂里干活,不去想这些事。”

“他们不会不想,”埃迪·邦多说,“他们只是缺少一个能端起猎枪瞄准的敌人。”

她长久地看着他。她想起了父亲,在他去世之前,在他们卖掉家中土地之前,他就整天借酒浇愁。如果他有目标可瞄准的话,他会开枪打什么呢?

“你还真没说对。”她终于开口说道,“你懂什么。”

“要是现在这个县里也有了郊狼窜来窜去,它们也会被开枪干掉的。”

“这我知道。我一直在想这事。”

“这么说,它们已经来到这儿了。你知道它们在哪儿。”

她回视他,他目光清澈。“所以,你就是为了这个,才在我身边晃来晃去?想从我这儿得到情报?”

他绿色的眼眸黯淡下来,掩藏的慌乱与焦灼浮上来,稍纵即逝。“你要是这么想,我立马穿鞋走人。”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这么想的。打从你第一次在这儿出现,我就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了。但如果你是为了那个目的,你就必须走。”

“如果我是为了那个目的,那我就傻透了。我很清楚郊狼窝就在这山上的某个地方,但我不知道具体的落脚点;我还很清楚,不管是为爱还是为钱,你都不会给我任何线索。”

“算你说对了。”

“迪安娜,你难道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如果我信任你,我会带你去看它们。可我不信任你。不是那种不信任。”

“你其实已经告诉我了。就是我们第一次遇到那天,在山上,我发现你的时候你在追踪山猫。你对我说你在做什么事、要怎么样。我都没有反驳。”

“我露出马脚了吗?”

“对。”

“那我们还在这儿干什么?”

“在床上吃早饭。”他答道,“想方设法抓一只蛾子,但又不能伤到它毛茸茸小脑袋上的鳞片。”

她仔细打量着他俊俏的脸庞和精致的躯体,希望自己能看到他心里去,看看爱意、怒气和欺骗究竟是如何做到相安无事的,各自比例又有多少。“你多大了?”她问他。

他似乎很吃惊。“二十八。怎么了?你多大了?”

她犹豫起来,对自己感到诧异。她往前坐了坐,拉过被子,裹住身体。这辈子她头一次为自己的年龄感到不安。比这男人老了近二十岁——太荒谬了。

“我不想说。”

“靠,小姑娘,就别扭扭捏捏了。看看你自己。花了三十几年才把自己打理成现在这样子吧。”

“比三十大多了,”她说,“四十多了。”

“不会吧?”

“是真的。”

她似乎看见了一丝惊讶一闪而过,但他遮掩得很好。“你该有九十七,可以当我奶奶了。过来,奶奶,我得给你按摩按摩,别让你这把老骨头害上风湿病。”他将她拽到自己身下躺着,炉火骤然发出噼啪一声爆响,火光透过炉子上的小圆窗闪现出灿烂的橘黄色。她能看见他眼眸中映出的火焰。

“我得提醒你一件事。”她说,与他四目相对,“你追踪起来很有一套,但我比你更在行。要是你在附近发现了郊狼的幼崽并杀了它们,我会照着你的腿来上一枪。算是意外。”

“你说真的?”

她知道自己不会,但他未必不会杀掉郊狼。“绝对。如果有必要,我会一路跟着你。我说的意外就是这个意思。”

“腿上。不是脑门?”

“不是。”

他微笑起来,从她身上翻转开,躺了下去,双手枕于脑后。“那好,算是对我的警告吧。”

“是警告。”她同意道。

她起身下床。表现出如此决绝的架势,她心里很不好受。她将法兰绒长罩袍从脑袋套进,再往下抖落,像是裹着一身茧。她从厨房碗橱里拿了只塑料敞口杯,从书桌上的书报堆里抽出一个信封。她翻过信封:是老早以前南妮·罗利寄来的一封信。往她这儿写信的,也就这一个人了。她走到窗前,轻轻拉起帘子,受惊的蛾子又开始死命地往玻璃上撞。它已在帘子上产下了两排细小的卵,如双线缝一般齐整。为了活命,蛾子如此不顾一切地做着最后的挣扎和冲撞,看得迪安娜不禁悲从中来。她读到过,雌蛾会和不同的雄蛾交配,将所有雄蛾的精包储存起来,然后,凭借某种无法理解的机制从中进行挑选,此时雄蛾早已不在。事实上,它是在产卵的同时决定选用哪颗精子来使卵子受精的。迪安娜端详着这只小蛾子留在帘子上的勤恳成果。也许,就在前一刻,她仍相信白马王子就等在不远的将来,她一直维持着自己的状态,虚悬以待。可现在为时晚矣。

“可怜的小东西,”她悄声说,“千万别撞得头破血流,你已赢得了自由。”她小心翼翼地用杯子扣住蛾子,再将信纸塞入杯口和玻璃之间。受困的生灵敲击着硬塑料杯壁。由于并不是被人的手拢住,鳞片还不致被蹭掉。迪安娜光着脚套入未系鞋带的靴子,腾腾腾地往外走,用手肘顶开房门,感觉埃迪·邦多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猞猁,他就是这么看她的吗?她没觉得猞猁有多优雅,或是多独立。他让她说了太多的话。

天气大好。这便是夏日无疑。清晨的凛冽即将逝去,化入这万物繁殖时节的热浪之中。她深吸了一口气,就连空气嗅起来都有股蓬蓬勃勃的交欢气息。青苔与蕨类植物将孢子散入空中。鸟儿褪去胸腹的羽毛,露出孵卵斑,压在卵上;郊狼的幼崽,不管栖息在何处,都将迎来生活中的第一堂课。迪安娜站在门廊边上,掀开盖住杯口的纸片,轻柔地将杯子举高,好将蛾子送上属于它的路途。骤然明亮的光线中,蛾子磕磕绊绊地挣扎着,笨手笨脚地往上攀爬了几秒钟,才恍然领悟了这突如其来的自由。

一只东菲比霸鹟猛地从屋檐冲出,将蛾子从空中攫走。如一道亮棕色的光,霸鹟迅疾折返,前去喂食嗷嗷待哺的雏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