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捕食者(1 / 1)

“哎呀!”她大叫一声,猛地往后一退,像触了电。那里冒出一条铜头蛇。她慢慢地将镰刀从野蔷薇乱枝中往回抽。当时,她一直边走边清理小径边上的野草。她缓慢而平稳地将镰刀把提起,再靠向肩头,其余肢体保持纹丝不动,大气都没喘一口。如今已不是所有的蛇都会让她这样了。她见识过许多蛇,早已不至于大惊小怪。通常情况下,如果有蛇在脚下游动,长着扁平的脑袋,从黑色的头部到尾部一路呈流线型渐渐收细,她的头脑立刻就会辨认出这条蛇没有危险。但三角脑袋让她身体发冷。那就像一个绕行标志。她之前就琢磨过,在丛林里,只要到了这儿,得立马止步。这里的所有鸟儿和哺乳动物都知道,这个形状表明有毒——这种轮廓在蝮蛇中很常见,特别是在铜头蛇中。正待在小径边上晒太阳的这条尤为粗壮,身上的菱形花纹让它看起来像一只花格长袜,铜橙色中掺了点褐粉红和深玫瑰色。这些颜色都很漂亮,但混到一起,却实在好看不到哪儿去。

放松,站好别动,她爸爸会这么低声暗诵。她平生第一次见到铜头蛇,是他们一起在谷仓里发现的,那蛇蜷在一捆饲草之下,那本是他们准备拿出去喂牛的。她大叫一声,飞也似的冲出了阁楼门,但后来再也没有这样冒失过。除非你知道往哪儿逃得掉,才能撒腿开逃。否则就会被它逮个正着。此刻,她稳稳地踩定地面,细细观察起来:这家伙正懒洋洋地蜷着身子,可以从好几个方向发起进攻,无须急于选好袭击姿态。她深吸了几口气,尽量不让自己惹得那条蛇发狠。它只是在忙自己的事儿,仅此而已。它和山里的几千条从未现身人前的铜头蛇一样,只是在过自己的日子,一个月也就吃掉一两只啮齿动物,图个温饱,维持着自然的平衡。它们都不想被人踩到,肯定也不想将自己的尖牙深深扎入一个长相怪异、又不能吃,还比自己大上百倍的哺乳动物体内——不过是浪费昂贵的毒液而已。这些她都知道。你盯着它看,很清楚自己在它心里根本无足轻重,但要把它从你的心里抹去却是另一回事。

最后,那又宽又扁的脑袋从阳光底下摇摇晃晃地游开,没入了高高的草丛中。那身子越拉越长,蜿蜒有致地往山下游去。没多久,那脑袋又出现了,蛇芯子忽闪忽闪的,就在十英尺开外的地方,那是另一片阳光地带。它嘴部的线条从扁平的鼻头往后延伸,略略上扬,好似揶揄地笑着。其实这不过是蛇的下颌阴影与毒牙回缩造成的视觉效果,这她都知道,但这一幕令她一阵心潮起伏。恐惧、愤怒、反胃,这感觉如此真切,她觉得相当虚弱。就因为那抹笑容,她对那条蛇恨得牙痒痒。

“你就待着吧,”她对那双逼视着她的眼睛说道,“但收起那副讨厌的笑容。”她转身朝着山上的木屋走去,粗大的镰刀挂在肩头。她感觉双腿仿佛灌了铅似的沉重。无缘无故觉得这么累实在有些没道理,也许是刚刚肾上腺素激增的“后遗症”吧。不过她已经决定今天不再干活了。先吃个晚午餐,之后再蜷起来看本书。下雨了。今天早上,她就已经意外地听见了好几声响雷。(每打一次雷,就惊得她一跳,如同先前见到蛇那样。)暴风雨正从肯塔基席卷而来。她挑了条捷径,穿过一片林中空地,回到那条可驶吉普车的小路上。她知晓那片空地已有十年之久,虽然荒草繁密,仍是阳光灿烂,长满了苍耳子。通常在夏天,她会设法避开这条路,这样就不用耗上一个小时摘掉牛仔裤上的毛刺球了。但她又不想被暴风雨兜头浇个透。她用镰刀狠狠挥向长满荚果的荒草丛,眼见它们左一片右一片地倒下,她觉得长出了一口恶气。长尾鹦哥的复仇——她喜欢这样想。它们与卡罗来纳鹦哥这种专吃种子的鸟儿共同进化而来。自从欧洲人定居下来,后者便很快灭绝了,故而很少有人听说过它们,不过倒是还有人知晓它们最爱吃苍耳子。约翰·詹姆斯·奥杜邦画过这种鸟儿,在他的画中,这鸟儿在苍耳子丛中大开宴席,满嘴塞满了那毛球荚果。他记录了这种羽色艳丽的鸟儿如何成群结队地在河谷地带飞上飞下,来回搜寻毛刺球,只要找到果实累累的苍耳子丛,便吵吵嚷嚷地纷纷降落,狼吞虎咽起来,直到一粒不剩。很难想象,苍耳子也会有稀缺难觅之时。如今,苍耳子已无鸟问津,它们也将一直这样生长下去。如今,它们会绊住旅人的脚踝,侵入农田、农舍、路边的沟渠,甚至林中空地,想要给不长记性的人类一个教训。

当头一阵豆大的雨点开始击打叶片,她方重拾脚步而去。一小时前,她还热得汗流浃背,但当暴风雨骤然而至,她便觉得气温陡降,好似潜泳到了湖水深处。她停下来,解下围在腰间的防风衣,穿上身,将风帽往前拽至额头,便再次小跑而去。等到上了森林服务处所在的那条起自山谷的小径,她又加快步速,飞奔起来。

路上坑坑洼洼,她放慢了脚步,以免扭伤脚踝,而且山路太陡,同时还得逆风而行。为什么下雨时人们总是着急奔跑呢?还有半英里路要走,到家时肯定已经淋得像个落汤鸡,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傻傻地笑了。然后停下脚步倾听起来。

有车子经过。她默默站着,等车子绕过拐角,好看清闯入者究竟想干什么。遗憾的是,在她看来,有人就意味着有麻烦。她知道森林服务处并不喜欢她这拒人千里的看法,但若没有人来搅扰,这座大山就会是个了不起的地方。此刻,她等待着,感觉肩膀渐渐绷紧。从湿漉漉的树干之间驶过的,竟然是森林服务处的吉普车淡绿色的车身,她不由得心头一惊。今天?今天几号,难道已经到七月了?

她心下略一琢磨,没错,已经是七月的第一周。该死,这是给她送补给品的,她又把这人给忘了。他叫杰里·林德,通常都是由他开车上山送来邮件和日用品。她得将清单交给他。她的心怦怦直跳,并不仅仅因为刚才一路往山上跑。埃迪·邦多也在上面。今天早上她离开时,他光着脚独自坐在门廊上,读她的那本《东部地区鸟类野外指南》。糟糕。

“嗨,迪安娜!你看上去像极了镰刀死神。”杰里一边开着车,一边将脑袋探出敞开的车窗。

“嗨,杰里。你看上去就像防火护林熊。”

他碰了碰帽檐。“别淋雨了。”他关掉引擎,慢驶至迪安娜身旁,再猛地一踩刹车,整辆车抖动了一下。这一带的路面上布满了深深的车辙,此时它们已成为一条条巧克力小溪往前滚滚奔流。她抬起左腿,踩在吉普车上,将湿透的靴带系好。

“我那些东西,你是怎么弄的,就扔在门廊上吗?”

“没,我放屋里了。你的邮件和食品盒都放桌上了。你生炉子要用的气罐,我留在了门廊上。”

她审视着他,想看出他在小木屋里究竟发现了什么。“你没碰到什么麻烦吧?”她谨慎地问道。

“啥,你说那门吗?我必须说,那门上的合页百分之九十都锈了。你有WD-40防锈润滑剂吗,要不下个月我给你带点过来?”

他遇到的就只有这个吗?难道就是开不开门?她注视着他的脸。“我有油。”她慢腾腾地说道,“我倒是有下个月的清单要给你。我需要一些木料来修桥,还列了一份需要的书的清单。”

杰里掀起帽檐掉了个方向,挠了挠脑门。“不会吧,还要书。你就不想要……比如说,电视机?”

“电池供电的电视机吗?别告诉我已经有人开发出了这种电视机。就连屋里那台收音机,我都没打开过。”

“你连广播都不听?真有你的。我看就算总统被人枪杀了,你过一个月都不会知道。”

她放下左脚,再抬起右脚去系另一边的靴带。“你倒是说说,杰里,要是总统今天下午被人开枪打了,你明天会干什么,还不是和他没被枪击时一样?”

杰里想了想。“是没啥区别,就是会多花些时间看电视。就拿CNN来说,每隔十五分钟,都会告诉你一遍他是死是活。”

“我之所以喜欢这种生活,杰里,是因为我可以观鸟,它们每隔十五分钟做的事都完全不同。”

“上车吧,”他说,“我开车送你上去,顺便取你的用品清单。我保证不告诉你世界上发生了什么。”

“好呀。”她绕到四四方方的铁皮车身后面,爬入乘客座,将压草钩扔到座位后面,发出砰的声响,“没来我这儿的时候,你在干什么,重复上个月的征调任务?”

“又不是头一次了。”杰里抬脚松开刹车,吉普车往前晃了一晃,路极陡。

“是啊,不是头一次了。”她同意道,“你去年十一月多给我了一倍的大米,我现在还没吃完。”他在小木屋里到底看见了什么呢?她觉得很尴尬,仿佛整个人光着身子被杰里看到了。她琢磨着他,想要找出点蛛丝马迹。这时吉普车正俯冲下山,颠得她有些东倒西歪。杰里似乎还是老样子。换句话说,还是个孩子。她克制着没要求他降挡,没要求他用变速器,别踩刹车。她到底是谁,还想在后座指挥别人开车?她已经两年没摸过车了。

他眯起眼睛,看着前面只够一辆车通行的小径。左侧的路肩倾斜得厉害,右侧则是陡直上升的山壁。“我从没在这条道上走过回头路。有没有宽一点的地方,可以掉个头?”

“得再开个一英里半,先开到下面那片农场,只有那儿才会宽敞点。”她在座位上挪了挪,“谷底那片地是属于谁的?我猜你肯定也不知道。”

“我还真知道。那是怀德纳家的地方。科尔·怀德纳。森林服务处修缮这间小木屋的时候,只能从他家的地皮上穿行,因此还征得了他的同意。那是你来之前的事儿了。”

她往那一侧望去,想了想。“怀德纳家。”她说着,慢慢点了点头,“我知道他们家还有些林子。肯定有一部分是原始森林,就在我们县界那头。每年我都担心得要死,怕他们发现了自家林子里的好东西,然后跑去伐木。这么一来,山这边一大片美妙的栖息地就相当于被剜了心。”

“嗨,他已经死了,我听说。卡车同一侧的两只车轮一起爆胎,然后撞上了桥桩。就是七十七号桥,在山的那边。”

“杰里,不说新闻。你保证过的。”

“哦,对不起。”

“不过,还是挺让人难过的。现在那农场不知归了谁。我敢打赌,他们肯定会去伐木。”

“那就不知道了。”

“怀德纳……他的名字叫什么?你刚说过。”

“科尔,就是‘老国王科尔’ [1] 的那个科尔。不过,我听说他还相当年轻。”

“科尔。我在想自己是不是认识他。我和怀德纳家的人一起上过学,但他们家都是女孩子啊。”她还记得,那些女孩子不太好相处。她们穿着手工做的裙子来上学,只是姐妹几个凑在一起玩。

“那可别问我了。”杰里听上去兴致勃勃。

“我知道,你是罗阿诺克人,也就十二岁。”

“没错,夫人,差不多对了。事实上,我是二十四岁。那……”他说着,仍在缓缓地往山下驶,“要掉头吗?”

“哦,对不起。还真没地方可以掉头——只好倒着车往山上开,得很慢很慢。”

杰里听从了她的建议,但要倒着开车、调整方向,又是上坡的山路,确实很难行驶。“见鬼。”他不停嘟囔着,半拧着身子开车,频频转错方向,“这就像在镜子上写字,得反着来。”

“算了,杰里,你还是停车吧。我可以走上山去,取了清单下来拿给你。”

“没事儿,坐稳了。我开车送你过去。”

离小木屋越来越近,迪安娜心中忐忑起来。显然,他之前并没有碰上埃迪,但好运不可能来两次。“真没关系,”她说,“我不在乎走路。就停这儿吧,我只要十分钟就行了。”

“是不在乎,还是不介意?”

她看着他,心头火起。“请问您能让我下车吗?”

他还在缓缓倒着车,那一瞬间似乎有一只车轮稍稍擦落了路基。“你走过去得花一小时,雨还越下越大。你到底怎么回事,心里咋这么倒腾?”

“咋回事儿,杰里,哪个学校教你说的这土了吧唧的英语?”

“我奶奶就是这么说的,‘心里咋这么倒腾’。她是格兰迪人。”

“好吧。我心里倒腾,是因为坐在这儿,生怕你撞到树上,或是翻到悬崖下去。你到底让不让我走路啊?”

“不让。”

她不再言语了。为了淋雨走山路和杰里争来争去实在太荒唐。她面朝前方,看着小路蜿蜒着不断伸长,好像倒着放映的电影慢镜头。他真有那么迟钝吗?就算埃迪·邦多不在,屋里也到处都是他。他的咖啡壶在炉子上,他的背包在床下。不过仔细想想,破绽极少。几乎没有。她松了口气。

“嗨,我碰见你男朋友了。”

“什么!”

“他很酷啊。我以前从没碰到过怀俄明人。”

“你做了什么,采访他了吗?他不是我男朋友,杰里。只是一个朋友,远足上山来看我,也就待个几天。明天他就打包走人了。”

“哦,好吧。”

“什么意思?”她问。

“没什么。他明天不就打包走人了。”

应该没什么问题,迪安娜心想,就她所知,他应该会走。她换了一下腿的姿势,这辆吉普车不太适合高个子的人。也许二战时候的士兵个子都不高。 [2] “为什么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做朋友的时候,大家都会以为那是她男朋友呢?”

杰里握起拳头碰了碰嘴巴,清了清嗓子。“也许是因为二十五连包的避孕套就躺在床边的地板上。”

她看向他,大张着嘴。“躺在地板上。天哪,杰里,那和你有什么关系。他就是个朋友,好吧?只要是个单身女人,你们就会觉得她家里肯定藏着一个男人。”

真该死,她想,他为什么还没走?上个月,杰里带邮件过来时他就走了,他一般都不在。上周,天下着雨,他气冲冲出了门,在外面待了四天,因为她看他不顺眼。这些天来,往常总没影儿的埃迪·邦多却越来越不想出门了。

“好吧,”杰里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迪安娜凝视着前方。“他说不定还以为你是我男朋友呢。”

杰里的脸腾地红了。

“想想都觉得可怕吧,杰里?让你心里直倒腾吧?”

“我没那么说。”

“好了,就停在木屋这边吧。我跑进去取清单出来。你不会告诉老板我为了客人多要了吃的吧?再说,我也没那么做。”

“我不会告发你的,迪安娜。政府雇员也可以有自己的生活。要是山上能有人和你做伴,办公室里的那些人也会高兴的。他们都很担心你。”

“哦,是吗?”

“他们认为你应该经常请个假下山来。你已经攒了差不多有一百天的假期,从来没用过。”

“你怎么知道我没用过?也许我现在就在度假呢。”

“你是住在这儿,”他振振有词地说,“工作在这儿。你得去文明世界度个假。电视、电能、都市街道、汽车,还有嘀嘀嘀的喇叭声,这些你还记得起来吗?”

“那可不是我心目中的文明世界,伙计。”她砰地关上吉普车门,大踏步地朝木屋走去。她猛地拉开门,完全没留意生锈的合页,又在门口站定几秒钟,怒意汹汹地盯着身穿蓝色灯芯绒衬衫、敞着领口的埃迪·邦多。他正坐在椅子上看书,用力向后压得椅子翘起两条前腿,就靠后面的两条腿维持平衡,像只立身跳舞的狗。她抬手指向他。

“等他离开这儿,我有事要和你好好说说。”

埃迪扬起了眉毛。

她从桌上抓起清单,又出了门。透过厨房窗户,他能看见她站在雨中,正和那个戴了顶帽子的孩子说话,语速飞快。她想象得出自己在他眼里是什么模样。她的兜帽从后脑勺滑了下去,说话的时候双手比画不停,辫子直悬到外套下摆底下,就像动物撒腿跑开时的尾巴,不时抽打着她的膝弯。当她弯腰钻入后座拖出她那把长柄镰刀时,那孩子往后缩了缩,好像生怕她会把他的脑袋削下来。埃迪·邦多多半会看着这一幕微笑。

她把那些工具拿到木屋门外挂好,弄出一阵砰砰砰的声响。吉普车掉了个头,慢悠悠地往山下驶去。

“你这么咧着嘴是在笑什么?”她进屋后质问道,“刚才我见到了一条铜头蛇,笑起来跟你一副德行。”

“我咧着嘴是在对你笑呢,姑娘。和那条蛇一样。”

“那我是不是也该把你斩成几段,像对那条蛇一样?”

“别唬人了,暴躁的姑娘,你绝不会伤那条蛇一分一毫。”

她看着他。“那么,你这是要怎样?”

“不怎样。只是因为你好看,这就是全部理由。你发怒的时候特别像神殿里的女神。”

他觉得她是什么样的人,甜言蜜语就能打发的女高中生?她抿紧嘴唇,把锅啊壶啊罐子啊一股脑地推到一边,再将杰里留在桌上的板条箱里的罐头拿出来收拾好。她从碗橱里的搁板下面拽出防鼠的带盖罐头,再把一袋袋豆子和玉米淀粉用力丢进去。埃迪·邦多还在咧着嘴笑。

“我没开玩笑,”她发出了警告,“我现在很生气,不管下没下雨,你都快滚。”

他被这无效的威胁逗乐了。“我到底干了什么?”

她转身直视他。“你就不能躲开吗?听见吉普车的声音,你就不能去屋外的厕所里或是其他地方避个十来分钟吗?”她站定身子,双手叉腰,像是在教训一个极其不服管教的孩子,“你就不能消失这一次吗?”

“不能。我能问一下我为什么要藏起来吗?”

她反身砰地将碗橱门摔上。“因为你根本不存在。”

“有意思。”他说,看着自己的手背。

“我的意思是这儿根本就没你这个人。你不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她拉开外套拉链,像蛇蜕皮一样褪下外套,将一头惊艳的秀发披散开来。她将外套往衣钩上一挂,顺了顺发尾,坐到床上,长叹了一口气,又开始解湿透的靴带。她不等脱下湿乎乎的羊毛袜,便一脚将那一长串避孕套踢入了床底的黑暗中。“杰里对你有这么多避孕用具印象非常深刻。”她说。

“哦,明白了。我揭了你的底。处女狼迪安娜得考虑考虑名声。”

她瞪着他。“拜托,你能不能让那把椅子四脚着地?我就这一把椅子。别把它弄折了,感激不尽!”

他照办无误,随着一记重响,椅子四脚着地。他合上书本,看着她,等待着。

“雨天让你心情不好?”他终于开口问道,“经前综合征?还是怎么了?”

经前综合征这个玩笑让她勃然大怒。她打算告诉他,显然她已经绝经了。七月初的满月已经悄悄地过去了,她还没排卵,她甚至记不起上次来月经是什么时候。她的身子已经渐渐冷淡了。她将靴子扔到门口,站起身来脱那湿透的牛仔裤。她不在乎他是不是在看,她甚至不觉得应该矜持一点。她不是什么处女狼,她就是个老太婆,没耐心整天陪着个男孩子乱转。

“名声是什么?”她说着,将湿衣服挂到炉子旁边的衣钩上,再从柜子里拿出一条干净的毛巾,“除了杰里和那个削减我工资的家伙,几乎没有人还记得我在这山上了。我已经远离外界的生活了。”

她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边向柴火炉弯下了腰。她意识到,自己那寒彻骨髓的身体已不自觉地将那儿当作了热源,即便当下根本就没有生火。她还注意到,他在看着她裸露肢体的每一个动作,细细盯着她那两条大长腿。

“如果你并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他说,“那还会有什么问题?为什么还要我藏起来,不让那小伙子看见?”

“他没比你年轻多少。你们俩都是孩子。把你的衬衫扣好。天哪,屋里真冷啊。”

“遵命,老妈。”他压根儿就没动。

她站起身,将毛巾拢在胸前。“你和我,我们为什么要在这儿过家家?你还不知道我都四十七了吧?你刚学会走路那年,我已经开始了第一段恋情,和一个有妇之夫。听了这话,没把你吓着吧?”

他摇了摇头。“还真没有。”

“但吓着我了。所有这些事,桩桩件件都让我脊背发凉。我已经花了六年时间仔细研究的一种动物,恰恰是你想要从这星球上清理掉的。我比你高出半个脑袋。我比你老了十九岁。要是我们一起去诺克斯维尔的街上走走,人们准保会伸着脖子看呆的。”

“据我所知,一起去诺克斯维尔的街上走走这件事,并不在计划之内。”

她坐到床上,仅穿着内衣,浑身发抖,只觉得一瞬间散了架,坐都坐不住了。她钻入毯子,将其一直拉到下巴。她从枕头侧过脸看着他,仿佛想要看出什么端倪。“据我所知,根本就没有什么计划。”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她不快地说道。

他赤着脚踩到地板上,身体前倾,将手肘支在膝头。他再次开口说话时,语气已然完全变了样,更平静、更柔和。“我觉得,或许我们对别人来说是很奇怪的一对儿。但在没有别人的地方,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我觉得这事儿挺简单。”

“如果自尊心掉进了森林里,没人听见个响,那它是不是真的掉进去了?”

他眨了眨眼。“什么意思?”

“你在替我害臊。”她说,“我也为自己、为我们害臊。否则我们不必打怵去随便什么地方的马路上走走的。”

他专注地看着她的脸庞,这凝视让这个片刻的他显得老成了许多——好像他能凭意志力让自己短促地变得成熟,她心想,但通常他都懒得这么做。他二十八,还年轻。像一只刚满一岁的红尾鵟,刚长出象征成年的深色羽毛。在选择伴侣这件事上,她显然毫无头脑。

“在我的家乡,人们会把宝贝藏在垫子底下,”他终于开口道,“没有人会大肆宣扬。”

“可要是一直这么藏着,就永远派不上用场啊。”

“你和我需要派什么用场?除了这里,我们还会去别的地方吗?”

“没有别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算了吧。”

他坐直身体,靠于笔直的椅背上,叉手抱在胸前。“你说的我都懂。我并不蠢。虽然我还不成熟。”

她没有吭声,过了很长时间,她就这么趴在床上,看着他。他蓝绿色的眼眸,他敞开的衬衫露出的胸口皮肤,他那件灯芯绒衬衫上的白色骨扣——他一身的棱角犹如一道透亮的光,像一把刀子剜着她的心。

“埃迪,想要结婚、想要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这一点都不像我。”

她开门见山地提到了这种可能性,即便是以这种否定的方式,她也觉察到了他的退缩。“要是你真这么想,”他慢慢地说道,“那我现在应该就会待在阿尔伯塔了。”

“是加拿大的阿尔伯塔省,”她问,“还是肯塔基的阿尔伯塔地区?这个话题真的让你如此反感吗?”

他凝视着她,没有回答。

她摇了摇头。“你还不至于能使我伤心。我也不是什么小女生,对我有点信心吧。不过我倒是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像你那样。”

“‘像我’,什么意思?”

“毫无计划地过日子。我是一直碰壁,”她翻了个身躺下,无法再直视他的眼睛。“我搬到山上来的时候,以为自己能像霸鹟和棕林鸫那样过日子。专注于每一天每一刻,默然熬过冬天,度过欢欣的夏天。吃饭,睡觉,唱着哈里路亚。”

“吃饭,睡觉,为这里呕心沥血、倾尽全力,唱着哈里路亚。”

“好吧。”她双手捂着脸,揉了揉眼睛,“鸟儿们可比我忙多了。你知道吗,它们的确是有计划的。我只是个局外人,只负责观察。它们则在忙着各自那点琐琐碎碎、吵吵闹闹的天大的小事。它们的计划就是让生命在地球上延续下去,这就是它们倾尽全力的事。”

“你也在让生命延续下去。”

“没法和它们比。等我死的时候,我做的那些事还能留存在这儿吗?我能留存下来的只有得州大学图书馆里的一篇硕士论文,地球上只有十一个人读过它,或者说会读它。”

“我会读的。”他说,“那就是十二个人。”

“你不会的。”她干笑了一声,笑声很短促,“你最不想读的就是这东西。讲的是郊狼。”

“讲它们什么?”

她扭头看着他。“什么都讲。数量,它们如何成长、如何发生变化。其中有一个议题,讲的是人类的猎捕其实提升了它们的数量。”

“不可能。”

“你会这样想很自然。但那是事实。我写了一百多页来证明这一点。”

“我想我真应该去读一读。”

“随你吧。姿态摆得不错。”就算是分手礼物吧,她心想。她转身望向天花板,慢慢闭上了眼睛,感觉头疼正从远远的地方压过来。他读还是不读,都无法替她在这星球上挣得一席之地。她伸出手指压着眼皮。“也许是我年纪大了,埃迪。你以后的日子还长,会让你觉得生命是无穷无尽的,在你面对更大的图景之前。”

他没有问她什么是更大的图景。他也没有起身,没有走到门外。他问她要不要生个火,她说好的。她的身子抖得厉害。她把毯子拉得裹住脑袋,只留了一条缝,可以看着他小心而稳当地将双手伸进炉子里点火的情形。她暗暗想着人类用这双饱受赞誉的手做下的事:生起火,烧个精光;伐倒树木建起房屋,看着它们很快腐朽倾圮。这样的事怎么能同延续生命的事相媲美呢?比如一只蛾子在一片叶子上产下的一排排晶莹剔透的卵,比如一只霸鹟用苔藓编筑的孵小鸟的巢。尽管如此,当窗外冷雨如注,而她注视着他擦亮火柴点燃炉火,把小木屋烧得暖融融的,她觉得还真得好好感谢这双手,至少为了此刻。他爬上床,躺到她身边,与这一室的暖意一起拥着她,直到入眠。

“你病了。”她再次睁开眼睛时,他对她说。

她坐起身,觉得昏昏沉沉,不知如今是什么时候。他下了床,穿上裤子,扣好衬衫,还给炉子生起了火。他将一罐新的丙烷打开、钩好——动作还真麻利。“现在几点了?”她问,“你说我病了是什么意思?”

“你睡着了,还在打喷嚏。打了四次。我以前从没听人睡觉还打喷嚏。”

她伸了伸懒腰,觉得身子疲惫、腰腿酸疼,那都是割草割的,没有别的不适。没有头疼——那一步步进逼的威胁算是过了。“我觉得没事。”她呼吸着,闻到一股油炸洋葱的浓郁欢快的气息,真是太棒了。偶尔,她需要想尽办法抵御自己爱上这个男人。她想起了郊狼,那还挺管用。得想些足以让她伤心的大事。

“你睡觉时在打喷嚏。”他坚持道,“我得去外头多弄点柴火。”他把两捧切碎的蔬菜倾入锅中,提起水壶往里加了点水,盖上铸铁的锅盖,两者碰出一声快活的脆响。

“天黑了吗?等等!现在几点了?”她挠着头皮,眯眼看着窗外。

“黄昏了。怎么啦?”

“门廊上有霸鹟筑的巢,你小心些别把它惊走了。要是这么晚飞走,它就会在外面待一个晚上,它的小家伙会冻死的。”

“没那么冷吧,现在是七月。”

“对一只仅有几盎司重、羽毛尚未长齐的小鸟来说,外面很冷了。要是没有成鸟照顾,它们过一晚上就会死。”

埃迪似乎还是没法相信夏天会很冷的说法,人们将这叫作“黑莓之冬” [3] 。但他知道她的提醒确如其是,黄昏时分将鸟儿驱离鸟巢,它是不会回来的。它会待在五十英尺开外的地方,不敢轻举妄动,却整晚朝着自己孩子所在的方向哀号。迪安娜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会这样,不过埃迪分享过猎人对动物的看法:大多数鸟儿无法在黑暗中视物。薄暮时分,不需要太久,它们就会失明,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站在门廊冲她笑了笑。“我良心上也不想害死四只小鸟,这会让我罪加一等。”

“这很重要。”她不依不饶地说道。

“我知道很重要。”

“我说真的。这只雌鸟已经失去过一窝小鸟了,就拜我们咚咚咚地走进走出所赐。”

“我会小心的,”他说,“我会踮着脚走。”

显然,他确实这么做了。直到他进屋来添柴火,她才听见声响。她察觉到垫子移动的声音,原来是他坐了下来;她听见擦燃火柴的嘶嘶声,嗅到了一股硫黄味儿,原来是他正前倾着身子去点床边桌上的煤油灯。“翻个身吧,背上痛的地方,我帮你揉揉。”

“你怎么啦,变成好心人了?”她睁开了眼睛,“你怎么知道我背上痛?”

“我一直就是好心人,你只是没看穿我不讨人喜欢的外表而已。”他吻了吻她的额头,“你的病症正慢慢显现出来,像是流感之类的。之前你还烫得像个火炉。翻过去。”

“是兽疫,”她说,“南妮以前常这么说。这是个包罗万象的范畴。”她翻了个身,笑着将脸埋在枕头里。他为她按摩肩膀的时候,虽然气憋着,但还挺舒服的。“南妮是我爸爸的女朋友……”她闷在枕头里说,枕头把话音捂得严严实实。

“什么?”

她转过身,仰躺着。“南妮是我爸爸的女朋友。”

“哦。我还以为你在说‘埃迪就是个笨蛋’呢。”

“嗯,好吧,那也没错。”

“我知道,就是经营苹果园的那位女士。能让你吃到免费的苹果,你老爹运气不错。”他的双手有模有样地在她身体两侧游移,顺着一根根肋骨柔柔地往下按摩,但按到她乳房下面时停住了,最终就那样留在了那里,令她心猿意马。等她再也把持不住时,他便拉开牛仔裤的拉链,钻进了毯子。他就这么长时间地抚摸着她,一言不发。

“看来,”她说,“你都记得我说的那些有关我过去的七七八八?”

“她有过一个孩子,这是她心上的一个空洞。但她不会和你爸爸结婚。”

“你还真记得。我都不确定你是不是听进去了。”

“没有未来不代表我连当时当下都不在。”

她想要去相信,但很难做到。“反正你以后也会全忘了,”她说,“我不懂你为什么还要花力气去听。”

“你以为我们结束了,我就会把你忘了。”

“对。”

“不会。”他吻了她很长时间。她一直睁着眼睛,注视着。吻她的时候,他一直闭着眼,他看上去如此脆弱、柔顺,直让她心痛。

“我会忘了你,”她贴着他的双唇,柔软地撒了一个谎,“在你离开的那一刻就会。”

他稍稍后移,与她拉开一点距离,看着她的眼睛,想弄明白她的意思。但这距离还是很近,她没法像他那样把视线聚焦到对方身上。又是年龄。

“你不会,我肯定。”他颇有把握地说道。她微微一颤,预感到内心深处有些东西就要发生改变或被摧毁。他就这么笃定。郊狼不请自来地进入了她的脑海——丛林里的狼崽子们,挤在狼窝里,躲避这场暴风雨。

但埃迪·邦多的思绪似乎仍在此时此地,集中在她身上,弥补他之前使她受到的无论何种伤害——姑且称之为“阿尔伯塔裂痕”吧,她心想。这是他们之间奇异的舞蹈。不止一次,她对他发怒,在他面前暴跳如雷,但接下来数天又给他吃喝,给他剪头发、洗袜子,那是她的道歉方式。这使她想起小时候养过的一只短尾猫,有时候他们一起玩,那猫会使坏挠她,渗出血来。事后那猫又总会去逮只老鼠,把小鼠肝挖出来给她。

埃迪翻身侧卧,用一只手肘支起身子,掀开毯子,看着她的身体。这多少让她有些不习惯。她强忍着没把毯子拉上来盖住。

“他们怎么会一直没结婚?”他问,伸出食指绕着她的乳晕打转,“你爸爸和他那位女性朋友。”

“南妮根本没想过结婚。我不确定是为什么。我想就是因为这一点,我才欣赏她,觉得她是想一切都靠自己。县里的流言蜚语都说是爸爸不想和她结婚。”

“姑娘家一向是流言蜚语的诋毁对象。”

“哦,你也注意到了。没错。南妮很不简单。她现在还是这样。假如她同意,爸爸一定立马就会和她结婚。他就是这样,坦诚、直率,又可敬。”

“不像我。”

“真的。我觉得她不愿意结婚这件事让他伤心了很长时间。尤其蕾切尔还病得还这么重。她死的时候,大家都很难过。那时候,爸爸失去了农场,他变得一蹶不振,开始酗酒。我敢肯定南妮也伤心透了,但她硬是撑住了。”

“那你呢?她是你的妹妹,同父异母的妹妹。”

“是啊。我说不清自己的感觉,但我一直觉得她回到了天堂。她只是暂时下来做我的妹妹。蕾切尔是个天使。我们玩海盗船时,总是我当船长,她来当天使。她总是开开心心的。她的皮肤很细腻,通透纤薄得几乎能看清皮肤下的肌理。她的离世让那一带陷入了悲伤。”

迪安娜闭上眼睛,说完这些话,让她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内心整个儿被掏空了。也许是因为发热,让她感觉如此松弛而恍惚。“但南妮很坚强,这些年她都一个人过来了。她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不管别人怎么说。”

“所以,你从中学到了不少。”

迪安娜笑了起来。“咳,哪有。你真应该看看我当时过的什么日子。我出去念了大学,和这个那个教授上了床。”

他贴近她,用自己的整个身子贴裹住她的。坚实,温暖,让人无法忽视。“你在追求高深的学问。”

“是初级学问。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觉得自己有点恋父情结。我对导师言听计从。然后和其中一个结了婚。他觉得我很出色,我就嫁给了他。他说我讲起话来像个乡巴佬,于是我就不说‘这哥们’‘那几遭儿’。他说我应该当老师,我就去考了证书,在诺克斯维尔教书。二三十岁那些年,我过得稀里糊涂。”

“你教的是什么?”

“科学和数学,以及‘都给我闭嘴’,带的是七年级。”

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口,他挪到了她上面,用手肘支撑着,轻柔地滑入了她的身体,既没有改变说话的声调,也没有改变话题。她急促地吸了口气,但他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她的嘴唇,继续说了下去。“我觉得你的讲台上肯定不会放苹果。你只会扔粉笔。”

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屏息凝神,就像看见了蛇。

“也许我真的扔过粉笔吧,我不记得了。有时候我还是喜欢孩子的,但大多数时候我有种被围困的感觉。”她缓慢而平静地说道。他们身体的动作非常隐秘,仿佛藏于暗处,不想让思绪捕捉到。“我这人内向,”她继续屏息静气地说,“我喜欢一个人待着,喜欢走出城镇钻进林子里。但我当时却在那儿,住在大城市郊区的一栋砖砌房子里,和那些吵闹得快把房顶掀了的小不点儿一起度日。”

他已开始在里面移动,不慌不忙地。她得集中注意力才能使语调保持平稳。她觉得自己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往后拉伸,好似那铜头蛇笑起来时的状态。“你或许会觉得我应该会想办法摆脱这种生活,可我就这样焦躁不安地过了十年,然后才恍然大悟,惊觉自己应该去读研究生,研究野生生物学,彻底离开那儿。”

“于是你就到了这儿。”他迎着她的目光,微笑着,同时缓缓地、缓缓地移动着髋部。她将骨盆上仰迎合着他。

“于是我就到了这儿。”

“你和教授就没生过孩子?”

“想都没想过。他以前结过婚。我遇见他的时候,他已经有两个十几岁的孩子了。照他的方式计算,他和前妻刚好各管一个。这世上已经没有让他再生个孩子的空间了。”

“哇哦,这计算也太精准了吧。”

“他就那样。德国人。”

“可你没把自己算进去。”

“我觉得那不是他的问题。他做了输精管切除术。”

“那可彻底完了。不后悔吗?”

“我也没那么想当妈。”

他将手移至她的后腰,身体略耸,极深地往里顶去,直到弄得她再也无法思索。他能直抵到她的盆骨,给那地方一道压力,以前未有男人能深入至此。与埃迪·邦多性交是大自然的奇迹。他搂着她,使她弓着背,抵着她的脸颊轻声嗤笑。

“你啊,你花了那么多时间确保自己不去伤害一只蜘蛛、一只雏鸟,比大多数人照料自己的孩子还上心。你很有母性。”

他一直在倾听她。可她都记不得自己说了些什么。

“嘘——”他突然说。然后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便纹丝不动了。“那是什么?”

屋顶顶板上有轻轻滑动的声响。是干巴巴的刮纸头的声音,像极了有人在用砂纸绕着圈打磨一块粗糙的木板。这些天来,一到了晚上,这声响几乎没断过,就连雨声都无法将之淹没。

“不是老鼠。”迪安娜最后承认道。

“我知道不是老鼠。你总说那是老鼠,但肯定不是。那东西应该又长又出溜。”

“出溜?”她问,“你这样还嘲笑我说话的腔调?”

“又长又有鳞片,行了吧。”

“对,”她说,“是条蛇。或许是条大黑蛇,下雨天进来后逮到了老鼠,尝到了甜头,就留下来了。”

埃迪·邦多抖了抖。她能感觉到他在她体内软了,就笑了起来。“别告诉我你怕蛇?你肯定怕蛇!”

他从她身上翻了下来,用一条胳膊遮住脸。

“不会吧,埃迪·邦多。你这么勇敢还会怕蛇。”

“我不是怕。我只是不喜欢睡觉的时候还有东西在上面爬来爬去。”

“哦,好吧,那就别睡,躺着听好了。要是它就快一头扎到床上来了,提醒我一声。晚安!”她往后一缩,假装要去吹熄煤油灯。

“别!”他的语气中带着真实的恐惧,因为这条蛇,也因为这黑暗。然后,他就抓起枕头抽她,以掩饰自己的窘怕。她让煤油灯继续燃着,躺回床上,心里乐开了花。

“女士,”他说,“你很讨厌。”

她从他手里拿过枕头,放到脑袋下,享受着占上风的乐趣。她在西布伦县待了一辈子,见过好些牛高马大的男人,他们操作动辄要人命的危险机器时毫无惧色,却都从不掩饰自己对各种蛇的畏惧。九岁时,迪安娜·沃尔夫声名鹊起,就因为她抓了条八英尺长的黑蛇去学校。

“讨厌头顶上那条蛇是没道理的,”她对埃迪说,“它是我们这一边的。我恨老鼠,是因为它们钻进我的食物里,因为它们在抽屉里搭窝,把我的袜子弄出一股鼠尿味儿,还因为它们早上从我的脚背跑过,害得我把咖啡浇到了墙上。要是你把蛇从世上清理掉,人类就会遭到这种泛滥成灾的啮齿类动物惨烈血腥的杀戮。不单单在这儿,在城里也一样。”

“谢谢你,科学老师。我们不像你这么讲逻辑,实在惭愧。你知道吗,”他翻过身来,在她耳边悄声说,“你怕打雷。”

“我才不怕呢。”

“你怕。我看见你每次都吓得一跳。”

“那是受惊后的反应,不是害怕。打雷就是两堵裂开的空气墙又聚合到了一起,连只苍蝇都伤不了。”

他仰面躺回到她身边的枕头上,狠狠地咧嘴一笑。“就这样还让你惊得一跳?”

“老鼠也会使我惊跳,但那不是害怕,是厌恶。”

“好吧。蛇不可怕,它们只是让人厌恶。”

“真是愚蠢的选择,埃迪。人类每天都在犯这样的错误,但从道理上讲,憎恨捕食动物就像憎恨你头上的屋顶一样。我,不管哪一天,让我选和一条蛇还是五十只老鼠一起待在房子里,我肯定选蛇。我会在每间房子的屋顶上放一条蛇。”

他发起抖来。

“蛇至少懂礼貌——它们不会挡你的道。”

“别挡我的道。”埃迪·邦多对着屋顶说道。

“别担心。”她把毯子往上拉了拉,脑袋偎依着他的肩头。没错,她也有非理性的恐惧。她轻轻地说着话,抚摸着他胸膛中央凹下去的那条线,想象这守护他的心脏的整个胸腔的软骨组织。“蛇是专一的捕食者,它的猎物不是我们。从蛇的角度来看,我们根本就不存在。对它们来说,我们什么也不是。所以我们很安全。”

他们静静地躺了一会儿,聆听仲夏夜的蟋蟀音乐般的鸣声。她听见附近不知什么地方传来鸣角鸮幽幽的叫声。那不是大型猫头鹰喘息音沉重的鸣声,而是私语声,起调高亢尾音渐悄的低语声。她倾听着,等待答案。答案立刻就来了。一连串轻柔急促的叫声传来,那是繁殖季节才能听到的、近在咫尺的小型猫头鹰发出的声音。它们正在黑暗中寻觅彼此,就在窗户底下做爱。迪安娜用下唇摩挲着埃迪·邦多的锁骨。“那,”她说,“我们能回到先前的主题吗?”

“我也不清楚。”他掀开毯子,看了看,“能。”

她从他的臂弯翻身挪开,伸长脖子凑到煤油灯边,吹熄了火苗。她从小就有个习惯,要在心里默念感恩的祷词。那祷词很短,转瞬之间便可念完,正如吹灭的灯火瞬间没入黑夜:感恩这一天,感恩所有安然无恙待于巢中的鸟儿,感恩一切,感恩生命。

[1] 英文儿歌名。

[2] 吉普车最早是于1941年为满足二战期间美军军需生产的。

[3] 因这股寒流到来时,该地区时常正值黑莓花朵盛放期而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