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老栗树(1 / 1)

蛋溪的泥岸好似一块浸饱了雨水的海绵。加尼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山坡,不断地摇头。泥地被泡得太软了,就连一棵五十年树龄的橡树也歪倒下来,树根被拽出了泥土,犹如拔落的牙齿。这棵橡树大限未到,就已倾覆了。简直一团糟。得叫个人过来,还得是个年轻人,让他带把链锯来驯服这错杂纠缠的树干和枝杈,将之锯成一段段柴火。奥达·布莱克的儿子如今已是个彬彬有礼的大小伙子了,可以让他抽一天上午来做这事,花不了多少钱。

花钱倒不是问题,找人来做这事也不是问题。蛋溪的这一段就像地界一样将加尼特与南妮·罗利的田产分割了开来,这就是问题了。她得支付一半的清理费才算公平,其实应该再多付一点,因为那是她家的树倒在了他家的地上。但这件事只能协商解决,毕竟加尼特和南妮这辈子都未遇见过类似的先例。

他审视着这一团乱麻,叹了口气。但愿她能来这儿看看,他就不用主动去找她了。如果加尼特主动去说话,她会以为他是在求她帮忙。他当然不是求她帮忙。他是提醒她注意,仅此而已。任何一个够格的农夫,都应该在暴风雨过后绕着自家的田界走一走,看看有无这样的损失。可南妮·罗利是另一回事。

“嘿!”他大声对着鸟儿打招呼。有些鸟儿在倒下的橡树枝杈间快活地唱着歌,根本不关心世界为何忽然从垂直变成了水平。其实,倒下的这棵树仍旧缀满鲜嫩油亮的橡树叶——或许它仍旧试图随风扩散花粉、播撒橡实,仿佛它的树根并未蓬乱零落于微风中,而它庞然的树干也不会成为注定的柴火。

鸟儿和橡树同她的想法一样。他这么想着,竟然心满意足地审视起这虚妄的小世界来。

他注意到,岸边约莫已有七八棵树,危险地倾着身子,就快从她那头田界往他这儿倒下来。要是再来一场暴风雨,遭殃的树可就多了去了。一棵老樱桃树看上去特别悬,倾斜的角度几近四十五度,恰好就在他常走那条小径的上方。他心下默默提醒自己,以后若是非得从下面经过,千万得走快点,别多耽搁。“唉。”他又叹了这么一句,便转身沿着小径朝自家房子走去,接下来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得面对面谈。不能在电话里说。可她老不着家,而且她家的电话是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讨厌机器,会朝你发出嘀嘀声,毫无预警地要你当场说出脑子里在想的事。他内心完全不能接受这种东西。近来,不管什么时候有人惊吓到他,事后他都得自个儿躺下来缓一缓。不,他今天就要去那儿,要和南妮·罗利把这事了结了,要像灌了蓖麻油的肠胃那样痛快。加尼特忽然对自己的命运感到一阵愤怒。每一次,只要他渴盼着别再和这女人有瓜葛的时候,她总会从附近某个地方冒出来。她比霉菌还讨人嫌。上帝为什么一定要派出这女人隔三岔五地来给他找不开心呢?当然,他知道答案:南妮·罗利是对他信仰的试炼,是他必须承受的苦难。但啥时候才是个头呢?

“我难道没有尽力吗?”他边走边问,不出声地用口形说着,摊开双手。“我写了信,把事情都说清楚了,给了她科学的建议,还给了她圣言。主啊,为了那女人朽坏的灵魂,我难道做得还不够吗?”

河岸边一棵原先就有些歪的树歪得更厉害了,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和断裂声,吓得老头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儿了,就像一只被困在进料槽里着了慌的小牛犊子。他在小路上停住脚,一动不敢动,将手放在胸前,试图安抚那倒霉的野兽。

“好吧。”加尼特·沃克对上帝说,“好吧!”

至于这打理得井井有条的果园,加尼特确实很欣赏。这是他对她的全部肯定了。他喜欢树下阴凉的路面,那难得的荫蔽好似一大块野餐布。他也很喜欢园中果树的排列形式,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列列竖直的纵队,穿行其间时,又呈对角线排列,一切取决于你观看的角度。这是一片遵循人类秩序和几何学规则的果树林子,让人心满意足。当然啦,这些树差不多都是一九五一年前后,由罗利老头种下的,她那时还在外面读大学。如果由她来栽种,肯定就会弄得像山林野地里的那些树,乱得不成样。她自有一套苹果树的种植理论。

他知道她在自家房子另一侧的那块地上新栽了一排树,但他还没去那儿看过,所以没法说栽得好不好。她提过,那一排树都嫁接了一棵野生苹果树的幼枝——她家果园后坡的休耕草场上长着许多这样的野生苹果树。那块地远远看去乱糟糟的,正是她任意栽植的方式。她说那是她和鸟儿们携手合作的惊人实验,因而偶然发现了一个特别棒的杂交品种,她要为它申请专利,就命名为“蕾切尔·卡森”。她以为自己在干什么,还要申请培育嫁接的专利,弄出个新品种的果园不成?那些树再过个十年都长不出苹果来。她以为还会有谁过来摘苹果?

加尼特今天的计划,就是直接上山,敲开她家的纱门。但刚走上车道,就发现果园西侧的地上到处散落着采摘工具,她的梯子立在一棵树下。于是他穿过她家的大菜园走上前去——那菜园看起来打理得还不错,这点他得承认。不知她施了什么巫术,不喷农药种出了西兰花和茄子。加尼特早已不种西兰花了——都成了尺蠖的饲料——而他家的茄子里都是跳甲虫,看上去像是被大把铅弹打成了筛子。他细细看了看她种的玉米,穗抽得不错,比他家的早了两礼拜。她家的玉米至少也该有棉铃虫吧?他尽量让自己别这样盼着人家不好。他一直走到了界篱那头,听见叶丛之下她在哼着歌,看见梯子上她的两条腿从上方的绿叶华盖下戳了出来。这跟乌龟在水下瞅见的鸭子没什么两样,他恶狠狠地想象着。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他可不想在这儿闲逛。

“你好!我有点事情,”他喊道,“你家有棵树倒在我那儿了。”

梯子上,她那双脏兮兮的白色网球鞋往下踏了两级,她的脸出现在树枝之上,透过间隙俯视着他。“哦,从你的表情看来情况还不算糟吧,沃克先生?”

他摇了摇头。“没必要像孩子那样大惊小怪。”

“不管怎么说,那棵树应该也伤不到你。”她一边说,一边又爬了上去,没入她那苹果树的粗大枝杈间。是六月熟的苹果树——他从落在地上的黄色果子辨别了出来。她在七月中摘六月熟的果子。有意思。

“有件事要和你商量商量,”他正言厉色道,“如果能和你站在坚实的地面上对话,我将不胜感激。”

她爬下梯子,胳膊上挎着满满一篮苹果,咕哝着还得工作养活自己,养老金根本没有几个子儿领。她把篮子搁到地上,双手叉腰。“好吧。如果你来这儿是想假模假式地说教一通,那我也有事要和你商量商量。”

他觉得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拍。他很怕她用这种方式来吓唬他。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放慢呼吸,告诫自己,他眼前这个女人没什么好怕的。这就像一块需要翻耕的地一样,只不过现在需要开垦和调教的是这个小个子女人而已。“那是什么事?”

“这个礼拜你家那些栗树都开花了,于是你一直在喷那可恶的西维因杀虫剂!有棵树倒在你家那儿就是给你惹麻烦了?你的那些毒药还都洒到我这儿来了呢!我可不单单指我的田产、我的苹果,还有我本人!我不可避免地会把它吸进去。要是我得了肺癌,你良心不会痛吗?”

她终于停下了连珠炮似的发问。两人的视线略一交汇,便各自低头看向了脚边的杂草。艾伦就是死于肺癌,末期转移到了脑部。大家还总是强调她从来不抽烟。

“对不起,你肯定想起了艾伦。”南妮说,“我没说是你的杀虫剂让她生了病。”

可她就是这样想的,加尼特意识到这一点,心下极为震惊。她这样想,要是也像这样说出去,其他人也会这样想的。他这才隐隐觉得这很有可能是真的,心里不禁一阵惧怕。他从没仔细看过西维因包装袋上的毒性说明,但他也知道这玩意儿进入肺里肯定不是什么好玩的。哦,艾伦。他抬眼望天,忽然觉得一阵晕眩,他真害怕自己会一屁股坐到草地上。他抬起一只手揉了揉太阳穴,伸出另一只手扶住了六月熟苹果树的树干。

“这么说也不都对。”南妮见此情形,便说道。“我也不想一上来就说伤人的话。但愿我们之间还留有解决这件事的空间。”她踌躇着说,“你要不要喝杯水?”

“没事儿。”他说,慢慢尝试着恢复平衡。她将两只蒲式耳篮子倒扣在地上,示意他坐下来。

“这事儿搁在我心里好长时间了,我只是一时没忍住。”她说,“刚才我正为一大堆事儿烦心呢:你的农药,我要付的账单,屋顶上没法换的瓦板……丁克·利特尔说他们不再做这种瓦板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你想都想不到吧?这礼拜我的烦心事儿真是一件接一件,你却偏偏这时候突然跑过来对着我吼,我就爆发了。”她两手伸到膝间,将自己坐着的蒲式耳篮子往前挪了挪,和他面对面离得更近了,近得连唾沫星子都能直接溅到脸上。“我们需要冷静地讨论一下杀虫剂的问题,现在是农民与农民的对话。”

加尼特对瓦板的事儿忽然觉得负疚,但也没多说什么。“现在是七月中,”他说,“我家的树苗上全是毛虫,简直泛滥成灾。我要是不喷农药,今年新栽的杂交树苗就全废了。”

“我知道。可你把我家的小伙伴也都弄死了。授粉的虫子都被你杀了,吃害虫的鸣禽也被你杀了。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死亡使者,沃克先生。”

“我得照料我的栗树啊。”他语气极为坚定。

她严厉地看了他一眼。“沃克先生,希望这是我在乱想,难道你真的以为你家的栗树要比我家的苹果更重要?就因为你是男人而我是女人吗?你好像忘了,我得靠这些苹果树养活自己,可你种那些树是为了爱好。”

现在,话都没法往下说了。加尼特真应该打电话的,就算对着没脑子的机器说话也比现在强。“我从来没说过你家苹果的不是。喷洒农药不是还可以帮你嘛。否则,接下来你这儿全都是毛虫。”

“这儿是有毛虫。一般情况下,我都控制得了。可只要你一喷农药,毛虫就变得特别多。”

他摇着头。“这种胡说八道我到底还要听多少遍?”

她凑上前,眼睛睁得老大。“直到你听进去为止!”

“我听进去了。听了太多次了。”

“你没有,我还没对你解释呢。我一直都有类似的直觉,但只是没法说清楚。不过,上个月,《果树栽培家杂志》登了一篇文章。这是一整套的科学机制,文章讲明了其中的科学依据。你要我把杂志给你拿来,还是让我用自己的话解释给你听?”

“我想我也没其他选择吧,”他说,“我倒要好好听听你的推论当中有什么缺陷,你以后就再也没话可说了。”

“那好,”她说着,在篮子上挪了挪屁股,“现在听好了。咳,我怎么还有点紧张。就像回到了大学时代,在参加考试。”她抬头看着加尼特,那忐忑不安的样子倒是令他想起了以前讲授农艺学这门课时带过的一届届怕他的男孩子。他并不是个刻薄的老师,只是坚持要让他们学到正确的东西。可孩子们就因为这个怕他。他们从不和他交心,却和诸如铺子里的康·里奇茨之类的家伙打得火热。他的日子漫长又孤单,都是因为他想把事情做正确。

“好,现在开始吧。”她终于说道,双手紧紧扣在一起,“虫子分两大类,吃植物的和吃虫子的。”

“没错,”他颇有耐心地说道,“蚜虫、日本丽金龟和毛虫都是吃植物的。这只是极少的几个例子。瓢虫就专吃其他小虫子。”

“是这样。”她同意道,“还有蜘蛛、马蜂、杀蝉泥蜂,一大堆其他类型的胡蜂,再加上叶蜂和寄生性膜翅目昆虫,好多好多。因此,在一片田地里,就会有捕食者和草食者。你还跟得上吧?”

他挥了挥手。“我教农艺学的年头,有你一半年纪了吧。要想吓唬我这样的老头子,你得每天一大清早就起来用功才行。”不过,事实上,加尼特还从没听说过寄生性膜翅目昆虫。

“那就好。草食虫有某些特点。”

“吃植物。”

“对。你会把它们叫作害虫。它们繁殖得很快。”

“这谁不知道!”加尼特说。

“一般来说,捕食者一类的虫子繁殖得没这么快。但这在大自然里不会有什么问题,因为每一只捕食者虫子一生都要吃掉许多害虫。吃植物的虫子必须加快繁殖,才能站稳脚跟。这样,两者才能保持平衡。说到现在,都没问题吧?”

加尼特点了点头。他发现自己听得越来越投入了,这可是他没料到的。

“好。当你往田地里喷洒西维因之类的广谱杀虫剂时,你其实是把害虫捎带上捕食者昆虫一起连锅端了。如果捕食者昆虫和它们猎物的数量在一开始旗鼓相当,那么被消灭之后留下来的数量也不相上下。但存活下来的害虫会在喷洒农药后飞速增长,因为它们的绝大多数天敌都已经消失了;而捕食者昆虫数量却会下降,因为它们的大部分食物消失了。所以,在你再次喷洒农药解决问题之前,你等于是让不想要的虫子变得越来越多,却把想要的虫子消灭得干干净净。而且每喷一次农药,情况就变得更糟。”

“然后呢?”加尼特问道,他已经完全被这套理论吸引了。

她看着他。“就这样啊,我说完了呀。这就是‘沃尔泰拉原理’。”

加尼特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她怎么能一次又一次地这么忽悠人呢?要是在以前,她准保会被当作巫婆给烧死。“你的话里,我找不出错处。”他承认道。

“因为事实明摆着嘛!”她喊道,“因为我说得都对!”这小个子女人简直是胡闹。

“农业化工界听到你的理论肯定会大吃一惊。”

“哦,瞎说什么呀,他们都知道。他们就巴望着你们不知道才好。你在那些玩意儿上花的钱越多,你就越依赖它。就像喝酒喝上了瘾。”

“好了,”他责备道,“别扯远了。”

她身子前倾,用手肘支在膝盖上,很认真地看着他。她眼睛的颜色和其中闪烁的深色光泽颇像摩挲多时的栗子。他从未注意过她的眼睛。

“如果你不相信那些家伙都是坏蛋,那你就是傻子,沃克先生。你有没有拿到过推广服务中心的宣传单?现在所有的公司都在推销那种基因有问题的谷物,傻瓜才会去种那种谷子。”

“现代的农夫喜欢尝试新事物,”他说,“西布伦县也不例外。”

“半个世界都不会吃那种谷物。已经有人在抵制了。谁要是种了,一两年之内就会破产。那就是你说的现代农业。”

“我对此持否定态度。”

她急得双手直拍膝盖。“老头子,看看周围吧,你父亲在世的时候,这一带的农户都过得不错。现在,他们还得去凯马特超市上夜班,好还贷款。为什么会这样?他们干活和父辈一样卖力,耕种的也是同一块土地,到底哪儿出了问题?”

加尼特觉得太阳一个劲儿地炙烤着他的后脖颈。而南妮,坐在他对面,则不得不眯缝着眼睛。他们刚开始说话的时候,这儿还是荫头,可现在阳光已从树冠之后移了出来——他们坐在蒲式耳篮子上说了这么一大通废话,竟然已过了这么长时间。“世道变啦,”加尼特说,“就这么回事儿。”

“世道没变,是观念变了。价格、市场、法律都变了。化学公司也在变,而且还拽着你跟他们一起变。如果这就是你说的‘世道’,那么是的,先生,我们这辈子已经见证了事情变得越来越糟。”

加尼特笑了起来,不知怎的想起了开UPS快递货车的那个小伙子。“我不和你争这个。”他说。

她伸手搭在眼睛上方遮阳,直视着他。“那你为什么要当面取笑我的耕植方法太老派?”

加尼特站起身,将膝头看不见的灰尘从裤子上掸落。耳中一直传来持续不断的尖利的嗡嗡声,他原以为是助听器出了问题,现在他觉得那是树木和空气发出的声响。这一切让他感到不安。这地方让他浑身不舒坦。

她仍旧坐着,但目光追着他,看他在这空地上转来转去,等着他的答复。而他根本答不上来。南妮·罗利为什么要这么为难他呢?真要命,就算他有大把的时间,他还是答不上来。他不再踱来踱去,低头看着她。她圆睁着双眼,正等着他的评判。她看上去确实不算老派,但像是个从过去穿越到现在的访客——像个小姑娘,深色的眼睛大大的,梳起的辫子盘在头顶。甚至她的那身打扮,斜纹粗布工作服、无袖白衬衫,都让她有一种夏日放学后孩童无忧无虑的状态,加尼特这么想着。她就是个小姑娘。而他像个小伙子那样,只觉得舌头发紧,相当屈辱。

“为什么你对所有事情都看不顺眼?”她终于开口问道,“我只是希望你能看到那里面的美。”

“什么里面?”他问。一片云层倏然拂过太阳,万物似乎略略有了一番变化。

“每一样东西。”她挥出一条胳膊,“这个世界!土地上的植物和以自己的方式保持平衡的虫子。”

“真是乐观哪。它们所做的事情,不过是互相杀戮而已。”

“没错,先生,吃掉对方,繁殖自己的孩子,就是这样。吃掉、繁殖,上帝的创造就是这样。”

“我不敢苟同。”

“哦?难道你觉得你来到这世上的方式和我们都不一样吗?”

“没有,”他有点恼火,“我只是不想同流合污。”

“哪儿来的污泥啊,沃克先生。能成为宏伟机制中的一部分,是荣耀才对。那是世界不断演化的荣耀。”

“好啦,”他喊道,“别再说你的进化论了。我都已经和你说得很明白了。”他就像一只打算躺下来的狗似的绕圈转悠着。然后,他停下脚步。“你没收到我的信吗?”

“对我给你烤的黑莓派表示感谢的信吗?没,我没收到过什么信。我倒是收到过一些难听的话,说什么成天烧胸罩的唯一神教派的女人,说什么要把我的灵魂投进撒旦的嘴巴里,就像我那只被鳄龟吃掉的小鸭子一样。我觉得一定是哪个疯子寄错了信,我把它扔进垃圾桶了。”

他以前从没见过她如此大动肝火。加尼特没有吭声。她站起来,从草地上捡起一只苹果,在手里扔来扔去。“那么说我的小鸭子,太恶毒了吧。”她补充道,“唯一神教派对内衣的态度和做法也跟你没关系,再说现在也没有什么唯一神教派了。而自从雷·迪安·沃尔夫去世之后,就没人见过我的内衣,所以,对我的身体的那些看法你还是留在心里吧。”

“你的身体!”他觉得屈辱而恼怒,“那封信不像你说的那样。信里说的是你的地球创生理论有缺陷,那种信仰有问题,清晰无误地指出了其中的谬误,无可置疑。”

“你这一辈子都无可置疑吗?”

“我有信念。”他说。

她歪着脑袋,仰头看着他。他搞不明白她是忸怩作态呢,还是听力有问题。“你总是想把所有事情都简单化。”她说,“你不是说只有智慧、美好的造物主才能创造出这美好与智慧的世界?我来告诉你吧,看没看见那篮六月熟的苹果?你知道我给树用了什么,才收获了这么美味的苹果?是大便,先生。是马粪和牛粪。”

“你是在把造物主和粪肥相提并论?”

“我是在说你的逻辑站不住脚。”

“我这人最讲科学了。”

“那你的科学根本没学好!别说我不理解热力学定律。我上过大学,而且我上大学的时候,已经发现地球是圆的了。说大话吓不倒我。”

“我没那么说你。”

“你就是那意思!‘我知道你并不是科学家,罗利小姐。’”她语带嘲讽,还毫无必要地刻意学他板正的嗓音。

“好啦别说了,我只是想在几个点上纠正你的想法。”

“你就是个自以为是的老头子。你想没想过,艾伦去世后,你为什么一个朋友都没有?”

他眨巴着眼睛。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开了。

“唉,这么直接无礼地和你说这些,我先向你道歉。但听听你自己说的那些话吧!”她不由得大声道,“‘随机因素——也就是进化论——怎么可能创造出复杂的生命形式?’你这么自满自大,又如此无知,到底是怎么同时做到的?”

“天哪。难道你把我的信扔进垃圾桶之前,还特意背诵了里面的内容?”

“呸,哪有这个必要,全都是以前听过的。你说的那些不都是从愚蠢的小册子里学来的。不管那些东西是谁写的,总该添点新的料吧。”

“那好,”他说着,双臂抱于胸前,“随机因素到底是怎么创造出复杂的生命形式的?”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你自己就在做着这样的事,居然声称不相信这一切。”

“我做的事和把大猩猩胡搞成会思考的人类完全没关系。”

“进化不是胡搞!得经过挑选,和你挑选栗树苗一样。”她冲着他家的栗树苗育秧田抬了抬下巴,然后皱起眉头,似乎若有所思。“每一个代际的每一棵树都多少有些不一样,对不对?你会挑选什么样的树来进行杂交?”

“当然是不会感染枯萎病的树啊。我会给这些树注射栗疫病菌种,然后测量树皮上形成的溃疡面的大小。有的树完全不会感染。”

“没错。所以,你会挑选存活能力最强的树,采它们的穗枝和其他的树嫁接起来,栽种它们的种子,到了下一代,你又从头再来一遍。过一段时间,你就能培育出新的栗树品种了?”

“对。能抵御枯萎病的品种。”

“就是全新的品种。”

“不,那只有上帝能做到。我没法把栗树变成橡树。”

“只要有上帝那样长久的时间,你也能做到。”

啊,要是能做到就好了。加尼特这么想着,念及自己时日无多,不禁悲从中来。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就能培育出上佳的栗树,他也只有这么个念想,但他心里也很清楚,自己是等不到啦。他有时想要为此向上帝祈祷,但又马上胆战心惊地猜测上帝究竟会如何看待他的请求。艾伦甚至都没得到足够的时间来跟儿子和解。

他有些走神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他恼怒起来。

“你做的那些事是人工选择。”她平静地回复道,“大自然做的也是同样的事,只是十分缓慢。‘进化’这东西,只不过是科学家给这世上最最明显的规律起的名字而已,就是指每一种生物都会顺应自己栖息地的变化而变化。一个代际也许不够,但你知道的,过个几代总是可以的。不管你信还是不信,你的栗树就是这样在你鼻子底下进化着。”

“你是说我对栗树所做的事,跟上帝对世界所做的一样。”

“就看你怎么看待这个过程。只不过你有明确的目标,知道自己想要做成什么。在我看来,在大自然里,捕食者、坏天气一类的状况能将相对较弱的基因淘汰掉,留下强壮的基因,继续传递下去。虽然不像你做的那样有条理,但也同样可靠。这种事向来便是这样的。”

“对不起,我实在没法将上帝的意志同某些向来便是这样的事相提并论。”

“好吧,那就别把它们联系在一起。我也不在乎。”她听上去很泄气。她坐回到蒲式耳篮子上,扔掉苹果,将脸埋入双手中。

“嗯,我做不到。”他试图让自己站定。他不想总是踱来踱去,但他膝盖疼。“没有了神圣目标的世界就没有了上帝,一片漆黑。你没法指望人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有序运行。上帝是善良、公正的。”

她再抬头看着他时,眼里涌上了泪水。“只要需要,人类就能运行下去。如果你有过一个染色体出问题的孩子,十五年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去,你再来跟我谈什么是善良和公正。”

“天哪。”加尼特心里很是忐忑。这女人光天化日之下掉眼泪,简直是犯法。

她从口袋里掏出那块红色印花手帕,聒噪地擤了擤鼻涕。“我没事。”过了一会儿后,她说,“我刚才不是那个意思。”她又旁若无人地擤了擤鼻涕。真让人吃惊。她揉了揉眼睛,将红色的花手帕塞回口袋。“我并不是个抵制上帝的女人。”她说,“我有我自己看问题的方式,这让我常常想要清早起床,赞颂主的荣耀。我没见你祈祷过,沃克先生。所以,我实在没法欣赏你居高临下、幸灾乐祸地要让我的灵魂漆黑一片的态度。”

他转身背对着她,望着自家的田地。栗树苗上那尖梢带着青铜色的窄狭叶片迎风招展,好似一片猎猎的旗海。每棵树苗都是一个小小的独立王国,拥有基因上的抱负。他开口道:“你说我是刻薄的老头子。这话可不厚道。”

“不管哪个男人,对自己的儿子不管不顾,就像割断树上的树枝一样,这就是刻薄。”

“这不关你什么事。”

“他需要帮助。”

“这也不关你什么事。”

“也许吧。但是将心比心,只要能帮上蕾切尔,我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能放弃自己余下生命中的一切,可我没有那样的机会。如果能让医生剜出我的心脏,塞入她的胸膛,我也会这么做的。所以,你觉得我眼看着别人把自己的亲生孩子抛开不管,我会怎么想?”

“我没有孩子。”

“你当然有,那孩子当时都二十岁了。他还活着,据我所知。”

加尼特能感觉到她盯着自己后背的目光好似午后的日头,但他没法转身。他就这样让她用钝重如石的话语击打着他。“他携带着你的基因和艾伦的基因,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游走、生活。”她停顿了一会儿,但他仍未转身,“天哪,他甚至姓了你的姓。你就不想帮帮他,或者认回他吗?我觉得你已经放弃了这个世界和世界上的所有东西,包括你自己。”

加尼特什么都不想说了,只想离开这儿。但他万不能让她觉得自己这么占理。他转身面对这位邻居。“我没法帮那孩子。他得自己帮自己。现在时候到了。”

“你觉得他还是个孩子?他现在应该都三十来岁了。”

“但也还是个孩子。只有当他真心决定要像个男人的样子,才会成为一个男人。并不只有我这样想。那些年来,艾伦每年都去参加见面会,他们就是这么告诉她的。酗酒的人,得自己有决心才能变好。他们必须想要那样才行。”

“我理解。”她说。她将双臂抱于胸前,低头看着散落在草地上的磕碰过的苹果。她伸出套着小巧的白色帆布鞋的脚,用脚尖把一只苹果踢开了。“我只是实在不愿意看你忘了他。”

忘了?加尼特感到眼里一阵涩涩的刺痛,他别过脸,想找个别的地方看去。人的泪腺实在太没用,太可悲!他模糊的视线终于落定在果园边上的一只四四方方的白色木板箱上。他疑惑了一会儿,才记起那是南妮的蜂箱。她对蜜蜂很着迷,不过她对其他许多事情都着迷。她说得没错,她大多数时候都欢欢喜喜的,而他却经常阴沉沉的。

“这孩子,我们怀得太晚了。”他背对着她,终于承认道,“就像亚伯拉罕和撒拉一样。起先,我们简直没法相信自己的运气。孩子还小的时候,我们为他担惊受怕,等他长成大小伙子了,却又让我们摸不着头脑。有时候,我就想,亚伯拉罕和撒拉要是在我们这个时代怀上孩子,又会怎么做?”

她轻轻地把手放到了他的前臂上,稍稍停留了一会儿,这动作让他心头一惊。她从背后这么伸过来,把他吓了一跳。她的手移开后,他仍能感受到那股力道,仿佛他那衬衫底下的皮肤不知何故发生了变化。

“事情总是远比人想象的复杂。”她说,“对不起。”

他们并排站着,双臂抱于胸前,望着她那一园枝繁叶茂的果树,和果园后面他的那一片尚未长大的栗树。他们离得如此之近,周遭又如此安宁。南妮失去了往常的气势。她看上去真的好小——盘在头顶的辫子只到他的肩膀。唉,我们不过是两个老家伙而已,他心想。两个老家伙,抱着胳膊,用哀伤的眼睛望着天堂。

“我们心里头都藏着悲伤,罗利小姐。你和我都是。”

“是啊。到了这个岁数,有什么悲伤能和无子可亲、无后为继相比呢?”

他定定地望向自家育秧田里那些茁壮的小栗树,它们渴盼着自己的未来。可他心头的悲痛如此强烈,他注定无法长久地守望那个未来。

一只靛彩鹀立在篱笆柱子上响亮地鸣叫起来,似在唱一支欢快的歌谣,清澈的空气中又传来奇异的嗡嗡声。哈,竟然是她那些蜜蜂,加尼特这才明白过来。一大群蜜蜂正在果园里和附近的田间忙忙碌碌。并不是他的助听器出了岔子。

等他确定自己的情绪不容易再有起伏,加尼特清了清嗓子。“我来这儿的原因,就像我说过的,是因为你家的一棵树倒在我家那儿了。就在后头,往山上走的那条路上。”他冲山那头点了点头。

“哦,那儿啊,是小溪对岸吗?”

“对。”

“那没什么好吃惊的。那儿有好多树都快倒了。我不会太想它的。是什么树?”

“一棵橡树。”

“好吧,真糟心。这世上又少了棵橡树。”

“不还在这世上吗,”他指出了这一点,“还在我家那儿呢。”

“不出一年,”她说,“木蚁和树皮甲虫就会让它回归尘土。”

“我在考虑更麻利的法子。”他说,“奥达·布莱克家的小伙子拿把链锯就能把它给解决了。”

她看着他。“怎么啦?这一带都是树林,那区区一棵树碍你什么事儿了?看在上帝的分上。浣熊可以把它当桥用。在它慢慢腐烂的过程中,火蜥蜴会很喜欢住在那下面。啄木鸟也可以在上面狂欢一阵子。”

“看着碍眼啊。”

她叹了口气。那叹气在加尼特看来太过浮夸了。“好吧,”她说,“非要这样的话,你就让奥达家的小伙子过来吧。我付一半的费用没问题吧。”

“一半我可以接受。”

“不过,木柴得归我。”她说,“全都归我。”

“那可是在我家的地头。木柴该归我。”

“橡树是我的!”

“好吧。一分钟前,你还说要让它烂成泥。现在,你又想要木柴。看来你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吧。”

她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就是个假正经的臭老头。”她说完,便弯腰挽起她的苹果篮子,朝着自家谷仓腾腾腾地走了。加尼特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就这么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感到自己的鞋子似乎已经长在了南妮果园里肥沃的杂草地上。他想,女人的思维着实是片危险的领地。

他倒是真的想感谢她那块派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