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蛾之爱(1 / 1)

丈夫死后的这个夏天,卢萨发现了“割草机疗法”。这机器剧烈的震动直贯身体,堪比雷电的轰鸣震耳欲聋,把她脑子里属于人类语言的一切都吓跑了,后悔、自责这些复杂的情感也都没了影儿。运行着割草机在草地上工作一两个小时,什么话都不说,在强烈震荡的世界中如泡沫般漂浮,简直是天赐福音。偶尔,她还能找回一种昆虫般的简单思维。

科尔从前一直在干的许多活,她起初都害怕做不好,割草便是其中之一。葬礼后最初几周,小里奇和大里奇会轮流过来不声不响地帮她干了。但终于有一天,她注意到院子里的野草和蒲公英都高过小腿了。她发现,管你悲不悲伤,世界很快就会不耐烦,那些杂七杂八的事儿就该由她自己来做。卢萨只能戴上墨镜、踏上靴子,去看看自己能不能把割草机发动起来。

一开始,她很沮丧,因为山坡很陡,骑乘式割草机很容易一头扎进溪流或水沟里。但她专心致志地寻找笔直、平坦的路面,或者在院子里沿螺旋形割出一个个紧密相接的同心圆时,便品出了味儿。忙活了几个小时后,她意识到自己已彻底停止思考。她震动不歇的身子在这清冽的绿色气息中,好似成了天堂里竖琴的一根琴弦。她的农舍四周是好几英亩的院子、旁院和谷仓空场,更别提门前那条长达一英里的道路两侧的地界。那条路,她必须保持畅通无碍。若是碰上今年这种雨水过多的夏天,她就不得不趁着零星晴朗的日子在割草机上度过好几个小时。

所以,那天早上,当汉尼-梅维丝和朱厄尔开车过来时,她就在割草。她们把克丽丝放到她这儿,再去罗阿诺克做又一次的化疗。朱厄尔家的两个孩子没有一起来,来的只是克丽丝特尔。她们的计划是,由洛伊丝去儿童棒球营接洛厄尔,再带回家过夜,把他姐姐留在这儿。显然,克丽丝在姨妈们家中轮流住了个遍:之前,她住在洛伊丝和里奇家时大发脾气,还故意砸了祈祷之手小瓷像,然后躲进谷仓里过了一晚上。这事很快传到了卢萨这里,一同传来的消息还有埃玛琳的新工作排得太满,她太累,没法照看孩子,而玛丽·埃德娜这段时间不想留孩子在自己家过夜,要等到她“全面整顿好,能顺顺当当把日子过起来才行”。卢萨很清楚,她们都特别想让她帮把手,虽然她并不懂该怎么照料克丽丝那样的孩子。不过,她至少没什么硬性规定。

她们停车的时候,她关掉了割草机的马达,但那两个女人拼命挥着手,大喊着说朱厄尔的预约就快赶不上了。克丽丝从后座下了车,汉尼-梅维丝提醒她别忘了拿上过夜的洗漱包,朱厄尔则冲着她喊要懂礼貌,一切都发生在同一时刻。然后她们便掉头离开了,把路面上的沙石轧得飞了起来。克丽丝眯缝着眼睛盯着卢萨,她收紧下巴,像一条正要做出决定的看门狗。卢萨只能对这个双腿修长、闷闷不乐的淘气包回以同样的注视。克丽丝顶着一头雾都孤儿似的乱发,牛仔裤的裤腿短了一截。她手上抓着一只小小的、四四方方的白色洗漱包,像是另一个时代的遗物——也许是她妈妈或某个姨妈小时候在别人家过夜时就用过的,但她们那时候的过夜经历肯定要比她现在来得开心。卢萨心想,这下可好,孤儿和寡妇,都是只能听任摆布的角色。

“嗨。”卢萨跟她打招呼,尽力不让列克星敦的口音太明显。她从来发不好干瘪、拖长的尾音i,和当地人的口音就是不像。

“嗨——伊。”那孩子自然是在学她的腔调,不屑地看着她。

卢萨舔了舔嘴唇,双手大拇指在方向盘上敲了好几次。“我带你去看看房间怎么样?至少你可以把包里的东西拿出来?”

“包里啥都没有。我带这包,只是想让汉尼-梅维丝姨妈以为我带了干净的内裤之类的。”

“哦,”卢萨说,“那我想你也不需要收拾什么了。就把它放到门廊上吧,来帮我一起割草。”

克丽丝把这硬邦邦的小方包往门廊上一扔,像是在垒球场上来了一记下手投球。包撞在了台阶上,开了,飞出一面小方镜,镜子又砸到台阶上碎了。门廊边上,一只正在花圃里刨地的小母鸡发出一声尖叫,吓得落荒而逃。卢萨很吃惊,没想到这孩子的敌意如此直接,但她尽量不表露出来。“好吧,”她漫不经心地说,“看来要倒霉七年了 [1] 。”

“我已经倒了十年霉了。”克丽丝说。

“不会吧。你多大了?”

“十岁。”

主啊,帮我熬过接下来的三十个小时吧。卢萨内心里叫苦不迭,哪个神愿意听,她就向哪个神求告。

“你看,克丽丝,我这院子还需要除几分钟的草,你想坐到我边上来帮我吗?我们干完这个后,就找些好玩的事儿来做。”

“啥事儿?”

她绞尽脑汁;要是说错了,就有她受的了。“抓虫子,怎么样?我很喜欢虫子,我最喜欢的就是它们了——你知不知道我其实是个虫子学家?”

那孩子抱着胳膊,看着别处,等卢萨再说出些别的花样来。

“哦,”卢萨说,“我想你是讨厌虫子的吧。这个家里的其他女人都害怕虫子,看不起它们。对不起,我忘了。”

克丽丝耸了耸肩。“我可不怕虫子。”

“不怕吗?那好啊,我们两个可以玩到一起了。谢天谢地,我总算找到一个能一起抓虫子的人了。”她踩住离合,转动钥匙,割草机的马达又开始轰鸣起来。她就那么坐着,等待着。迟疑了几秒钟,克丽丝穿过院子,爬上割草机的座位,坐到了卢萨身前。

“里奇姨父说你干不了这活,因为太危险了。”她大声说道。割草机往后顿了顿,便在院子低处的草地上沿着环形的轨迹行驶开来。

“没错,对小孩子来说是比较危险。”卢萨喊道,让嗓音盖过了马达声,“不过没事,你都十岁了,不会掉下去被轧到的。来,把你的手放在方向盘上,像这样。”她们一颠一颠地驶下路堤,“好了,现在换你来开。别轧到鸡,要不就只能吃鸡肉沙拉了。还得小心石块。绕着圈儿开,行吗?”

她帮克丽丝特尔打着方向盘,绕过了谷仓和鸡舍之间那段路堤上的石灰层。卢萨已经学会留出较宽的边缘地带,别过度使用割草机的刀片,还因为她很喜欢这一小块区域里那些蓬勃怒放的野花野草。

“橘色的那些花它们是什么?”克丽丝特尔大声问道。她似乎毫不在意周围的噪音,照说不误。

“马利筋草。”卢萨试着让自己别被她的语法吓到,她的语法能力比家里的其他孩子都要差很多。她很想知道,是不是大家都对克丽丝特尔丧失了信心,如果是的话,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蝴蝶干什么,吸它吗?”

卢萨继续忽略这蹩脚的说法。“它们在喝花里的蜜汁。有一种蝴蝶,叫黑脉金斑蝶,会在这种花的叶子上产卵,毛虫孵出来后,就能吃这叶子了。可你知道吗?那些叶子都是有毒的!整棵植物都带毒。”

“就像医生给妈妈下的毒。”克丽丝特尔说。

这个哀戚戚的、瘦骨嶙峋的小身子离她如此之近,让她心里直发慌。卢萨尽力忍着不去搂住她。“对,”她说,“有点像。”

“他们让妈妈中毒。她不管什么时候从罗阿诺克回来,我们都不能进她的房间,她在浴室里尿尿后,我们也啥都不能碰。要不然,我们都会死的。”

“我觉得你们不会死。但你们说不定会生病、会呕吐。”卢萨让自己的下巴轻轻擦过那顶着一头蓬乱金发的脑袋,克丽丝的小鬈发在她颌下一颠一颠的。简单的触碰转瞬即逝。有那么一会儿,她们没说话。卢萨把着方向盘,让割草机清理了渐渐缩小的最后一溜草地。“你知道吗?”卢萨说,“黑脉金斑蝶就会这样。”

“什么这样?”

“毛虫吃了有毒的叶子,身体也会变得有毒。所以,要是一只鸟儿吃了它们,鸟儿就会呕吐!蝴蝶这么做,是为了让鸟儿看到它的幼虫就躲得远远的。”

克丽丝特尔似乎无动于衷。“就算鸟儿吃了,呕吐了,那毛虫反正也翘翘了。”

卢萨花了一番工夫来理解克丽丝的意思。“你是说毛虫被杀了吗?对,被吃掉的毛虫是这样的。但鸟儿会吸取教训,大多数毛虫就不会被吃掉了。这是科学事实。大多数鸟儿都不会去吃黑脉金斑蝶的毛虫。”

“那又怎么样。”过了一会儿,克丽丝特尔才说。

“那说明妈妈照料自己孩子的方式很奇怪,”卢萨说,“竟然让它们吃有毒的叶子。”

“嗯,可是对死掉的毛虫来说那又怎么样。”

“说得好。”卢萨说,“对它来说那又怎么样。”她还不想将话题引到当今的亲属选择理论 [2] 。她将座位底下的操作杆一拉,抬起了刀片。“我们开回谷仓吧。今天的割草工作已经完成了,现在去抓虫子吧。”她把住方向盘,驶入谷仓底层的大门,在里面停好割草机。

关掉马达后,她的耳中仍轰响着那震荡耳膜的尖锐杂音。她和克丽丝从那机器上跳下,头晕目眩地站了一会儿,直到眼睛和耳朵逐渐适应了谷仓里幽暗蒙尘的寂静。克丽丝看着上行的台阶,它们连接着上层谷仓的地板,那里有一扇可以往上掀开的活板门。那台阶更像是一架固定的折叠梯,而非楼梯,已逾百龄的木架结构在日日夜夜的消磨中歪扭变形,如今已没有一个阶面的角度能与地心引力垂直。这情形总会使卢萨想起埃舍尔 [3] 的一幅画,那是一组螺旋上升的阶梯,每一级台阶似乎都在以不同的方向呈现“向上”。眼前这架旧阶梯看上去极其危险,她从未登着它上去过,尽管要绕道很远才能到达开在山坡上与地面平行的另一个入口。

“我们能上去吗?”

“当然。”卢萨强咽下一抹恐惧,“这主意不错。反正我们得去上面的储藏室,拿捕虫网和收集罐。”

那女孩抓住摇摇晃晃的、已然开裂的木头,开始循着“向上”的目标,沿着这阶梯往各个方向攀爬。卢萨只好也战战兢兢地跟着爬了上去。活板门很容易就掀开了。她们在尘埃中举起胳膊、尽力伸长,好似小鸡伸展羽翼一般,然后扒住洞口将身体拉了上去,进到谷仓的主室。呼吸之间,卢萨闻到了香味,那是一种隐隐约约的呛鼻的汽油味儿,但更像是陈年烟草散发出的柔和的甜味。这地方的每一处裂缝里,都栖息着干枯的叶子碎裂而成的棕色尘屑,一百多年来,怀德纳家的人们就是在这儿把烟草剥开、挂起,再打成捆。

储藏室原是玉米透风仓,设在这谷仓的一个角落里,为了防止老鼠一类啮齿动物的破坏,特意在这笼子似的玉米仓的每一寸侧栏、底栏和顶栏之外仔仔细细地钉了一层铁丝网。卢萨拉开门闩,看见堆了一整仓的布满灰尘的设备,便悲从中来。这儿的每样东西,都曾在某个时刻被科尔亲手触碰过。他搬动过,储存过,修理过它们。许多东西她都不知该如何使用:喷雾臂和拖拉机附件,搁板上摆着的一长溜化学制剂。汽车零件。还有些奇怪的东西:古旧的油炉,杂七杂八的一堆马具和骡具,都是拖拉机出现之前的用具了。一架空荡荡的钢琴立在那儿,只剩下一副木壳子,内里空空如也。卢萨将自己的东西都收在这间仓室里,却从未真正环顾过四周的物什。在此之前,这地方也根本不属于她。她捏住鼻子,竭力压下了一个正让泪水溢满她眼眶的喷嚏。她必须将迎面而来的无论何种悲哀挡于门外,这孩子受不了任何的自哀自怜。更何况,她才十岁就被迫接受了这么多悲伤,又何必给她再添一分?卢萨从钢琴架和几大捆捆扎绳之间的过道挤了过去,弯腰将一台老旧机器硕大铁壳上的灰尘吹落。

“不会吧。快看这个,克丽丝。”

“那是什么?”

“谷物碾磨机。是老款——看,还装着布带呢。”她琢磨着这机器该怎么组装起来。“我觉得肯定要把它挂在某种转轴上,才能提供动力。也许还需要套上骡子,让它绕圈拉动。”

“干啥?”

“没电啊。这东西得有一百来岁了。说不定,还是你曾曾祖父那代人留下的。”

克丽丝嗤之以鼻,好像卢萨太迟钝,跟不上她的思路:“我的意思是,它们是干什么用的?”

“一台磨子。用来磨粉的。”

克丽丝往机器底下一蹲,抬头往里瞅。“磨发吗?”

她把“粉”发成了“发”,卢萨听得一头雾水。

“哦,不,是面粉。你知道的,做面包用的。以前,这儿所有人都用自己种的小麦和玉米来做面包,剩余的谷物还能喂牲口。现在他们都从南方合作社买进饲料,再去克罗格超市买那种在另一个州烘焙了运过来的难吃透顶的面包。”

“为什么?”

“因为他们现在种不起谷物了。大型农场卖的劣质谷物更便宜,要比自家小农场里种出的优质谷物便宜很多。”

“为什么?”

卢萨斜倚在一只五十五加仑的大桶上,桶底涂着的防腐用的杂酚油已经凝固了。“咳,那有点难回答。我想是因为人要的东西太多了,就不讲究质量了。而且,谁家的东西最多,规则就越对谁有利,农夫们只得听他们的。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打弹珠的吧,谁得的弹珠最多,就能把什么都赢过来。”

“不是的。”

“不是吗?”

“我不打弹珠。”

“那你玩什么?”

“玩掌上游戏机。”克丽丝已经跑开,东摸摸西摸摸,在灰尘上画圈圈,往桌子底下东看西看。“这是什么?”

“熏蜂器。”

孩子笑了。“把蜜蜂当烟抽?能抽嗨吗?”

卢萨不晓得这孩子是怎么知道什么嗨不嗨的,但决定还是别表现得大惊小怪。“不是。其实是用它制造烟雾,把蜜蜂熏倒。等到蜜蜂被熏得晕晕乎乎,你就可以打开蜂箱顶盖,偷走蜂蜜。”

“哦。”克丽丝往后一靠,借助身后靠墙立放着的弹簧床垫向前回弹,“蜂蜜就从那儿来的?还有人去偷?”

这女孩竟连这都不知道,卢萨大为惊讶——也许她这一代的孩子都对此一无所知吧。“人们养蜜蜂就是为了取蜜。这儿的人以前都养过,这我敢肯定。看看这里随处可见的坏掉的旧蜂箱就知道了。”

“现在蜂蜜都是装在玻璃罐子里的。”

“是啊,”卢萨同意道,“现在蜂蜜都是从阿根廷这些地方运来的。这跟我说的很远地方的大农场取代这儿的小农场是一个道理,让人难过,觉得不公平,怪糟心的。”她往那台古老的谷物碾磨机的侧臂上坐下去,机器稍稍挪动了一两英寸,把卢萨吓了一跳。“不过,也没有人在乎就是了。我以前住在城市里,告诉你吧,城市里的人并不觉得这是他们的问题。他们觉得食物都从超市来。而且一直如此、总会如此。”

克丽丝继续侧着身子往弹簧床垫上弹来弹去。“我妈妈就在克罗格超市上班。她很不喜欢。”

“我知道。”卢萨环顾四周,望着这个废旧设备的遗骨场,满心绝望,不单单——或者说并非特别——为了自己失去了丈夫,也为了人们曾经为自己耕种和创造的所有物质,现在他们都脱离了各自的食物生产链,成了寡妇。

“她很不喜欢,因为那儿一直让她累。他们不给她休息日。”

“我知道。总之是休息得不够。”

“妈妈病了。”

“我知道。”

“我再也不能在洛伊丝姨妈家住了。洛厄尔可以,但我不能住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克丽丝不再将身体往弹簧床上撞了。她小心地踩进一只破开的捆扎绳纸箱里,又从另一侧开口走了出来。

“为什么,克丽丝?”卢萨又问了一遍。

“她老是让我穿傻了吧唧的裙子。都是珍妮弗和路易丝穿剩下的。”

“是吗?这事儿我还从没听说过。”

“她说我必须穿那些衣服。它们都太丑了。”

“也许都过时了吧。珍妮弗和路易丝比你大太多了。”

克丽丝耸了耸肩,确切地说是飞快地、很不乐意地抽动了一下。她在一只拖拉机轮胎上坐了下来,将脚伸到里面,背对着卢萨。“好蠢。”

“谁?”

“那些裙子。”

“不过,故意把洛伊丝姨妈家的小摆设给打碎,可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她让我去浴室,等我想要穿衣服的时候,衣服却被她拿走了。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吗?用剪刀把我的灯芯绒裤子和格子衬衫全都剪坏,好让我没办法穿回自己的衣服。”

卢萨震惊不已。她盯着那孩子的后脑勺,感到自己悲伤的心正向这垂头丧气的小家伙敞开。这孩子稻草一样的头发支棱着,好似豪猪的棘刺。“我觉得这么做很不好。”卢萨终于说道,“没人对我说过这事儿。那些都是你很喜欢的衣服,很有感情了,对吗?我印象中往常就没见你穿过其他衣服,就是那条灯芯绒裤子和那件衬衫。”

克丽丝又耸了耸肩,没吭声。

“那接下来呢?你还是不得不穿上一条裙子吧。”

她摇了摇头。“我光身子从那房子里跑出来了。就穿了内裤。我跑进谷仓,躲了起来。”

“那祈祷之手小雕像又是怎么回事?怎么打碎的?”

“我不知道。”

“就那样打碎了,在你出门的时候?”

豪猪脑袋点了点头。

“我觉得那也挺公平。她的宝贝换你的宝贝。”

卢萨看见那女孩脑后的头发微微地动了动,是肌肉组织牵动了头皮。猜得没错的话,她在笑。

“我不是说这么做有助于解决问题。”卢萨更正道,“这样反而使你和姨妈之间的关系变得紧张,你妈妈也不会好过。你现在最要考虑的就是妈妈。我这么说,是因为我很理解你的愤怒。”

“我跟耶稣说好了,要是我每天都穿那身衣服,他就会让妈妈好起来。现在,衣服都被洛伊丝姨妈剪碎,扔进了垃圾袋,妈妈也要死了。”

“这样想并不代表就会真的发生。”

克丽丝特尔转过头来,透过一道斜斜的光柱看着卢萨,那道光柱从屋顶的洞孔照射进来,投落到她们之间的地面上。浮尘微屑在阳光里上下翩飞,在它们那无忧无虑的宇宙中生息。

“洛厄尔呢?”卢萨轻声问道,“妈妈病了,他肯定很害怕。”

克丽丝捏着网球鞋底下脱了胶的橡胶底。“他也不喜欢去那儿。他怕洛伊丝姨妈。她太坏了。”

“怎么个坏法?她打他还是怎么了?”

“不是,他们不怎么打我们。她就是对他不好,不像妈妈那样。她不会把他的衣服好好放在椅子上,也不给他做好吃的。她和珍妮弗还有其他人总是大声嚷嚷,说他就是个大婴儿。”

卢萨用手掩住嘴巴,但她尽量让嗓音显得无动于衷。“下次你们俩一块儿来这儿住怎么样?要是我跟你妈妈说让你们来,你觉得能行吗?”

克丽丝耸了耸肩,继续扯开那鞋底。“应该吧。”

“那好。不过今天就我们俩,我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想去抓虫子,你没问题吧。”卢萨从箱子里取出两张短柄捕网,“这是你的。走吧,我们再浪费时间太阳就要下山了。”

克丽丝接过捕网,跟着卢萨出了谷仓。她们沿着山羊牧场的边缘出发。卢萨领头,尽可能快地跑上了山坡,顺着篱笆将她的捕网掠过高高的草尖。两人跑到了山坡顶上,都累得气喘吁吁。卢萨往地上一躺,喘着大气,克丽丝则盘腿坐了下来。

“要小心了,”卢萨说着,坐了起来,将另一面网拿过来,“像这样,把网沿儿对折起来,这样它们就不会跑出来了。现在,我们来看看都捕到了什么。”她小心翼翼地让几只虫子爬出网眼,“这些是蚱蜢,这只是角胸叶蝉。区别很大,看见了吗?”她捉起一只浅绿色的蚱蜢,蚱蜢腿在空中乱蹬。克丽丝接过来,凑近观察起来。这举动让她有些吃惊。

“欸,”她说,“有翅膀。”

“对,大多数昆虫都有翅膀——甚至蚂蚁也有,在它们生命的某个阶段。蚱蜢从来就有翅膀,这虫子想飞就能飞。看——”她用指甲掀起蚱蜢绿色的鞘翅,露出底下鲜红色薄膜一样的后翅。

“哇!”克丽丝叫了起来,“一直都是这种颜色吗?”

“不是的。世界上有两万种蚱蜢、蟋蟀、蝈蝈,没有一种是一样的。”

“哇!”

“我也觉得很吃惊。看,快看这个。”她伸手入网,捉出一只扁扁的对眼虫,像是一片长了腿的叶子,“这就是蝈蝈。”

克丽丝接过来,仔细地盯着看。然后她抬头望着卢萨,“它们就是一到晚上就吵嘴的家伙?唧唧滴!唧唧滴!”

卢萨觉得她模仿得像极了。“对。你从来没见过蝈蝈吗?”

她飞快地摇了摇头。“我还以为蝈蝈是很大的动物呢。像那种大鸟。”

“鸟?”卢萨是真的惊呆了。乡下孩子怎么会对自己身边的一切一无所知?父母塞给他们掌上游戏机,让他们看又是警察又是律师的城市剧情片,却没教过他们认识蝈蝈。卢萨知道,这绝不是父母们的疏忽。这是某种羞耻感和追逐潮流的企图心交杂在一起产生的令人沮丧的情感,就像她爸爸不让她说意第绪语那样。卢萨注视着克丽丝,她反复研究着这只小生灵身上的每一个细节。她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捏着虫子,眼神却像要把它给吃了。她就像一个很在行的分类学家。

“它的嘴这么小,怎么会叫得那么响?”她终于开口问道。

“它不用嘴发声。看见这儿了吗?还是翅膀这里。”卢萨轻轻地将虫子的翅膀摊了开来,“这一只翅膀的这里,像刮刀或是拨片一样;而另一只翅膀的这里,是带棱齿的,像锉刀一样。蝈蝈就是靠摩擦双翅发声的。它的歌声就是这么来的。”

克丽丝几乎把鼻尖凑到了上面。“哪儿?”

“那些地方不容易看清。真的是很小很小。”

克丽丝将信将疑:“那为什么那么大声?”

“你听没听过粉笔在黑板上摩擦发出的很刺耳的声音?”

她扬起眉毛,点了点头。

“跟这是一个道理。粗糙的平面和坚硬的物体摩擦就会发出尖利的声音。大不代表一切。你看我,我的身高只有五英尺一英寸。”

“算小吗?”

“对啊。在成年人当中,算小的了。”

“洛伊丝姨妈有多大?”她总是说成姨呣,像在否定那个女人。卢萨能领会这种情绪。

“我不知道。她应该算是大块头了,对女人来说是这样。她大概有五英尺十英寸吧。怎么啦?”

克丽丝警惕地往山下看了一眼。“她说你欺负了大家。”

卢萨躺回到草地上,双手交叠枕于脑后,望着天空中懒洋洋的云彩。她在想,克丽丝透露这话,到底是想刺伤谁。“你有几个姨妈认为我不该要这座农场。全都是为了这个。”

克丽丝也躺了下来,她的脑袋顶离卢萨只有几英寸。“怎么会?”

“因为我和她们不一样。因为我没出生在这儿。因为我喜欢虫子。你怎么想都行。因为你科尔舅舅死了而我还活着,她们都很生气,因为生活太不公平了。其实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什么,这都是我自己猜的。人也并不是总能说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有某种感觉、某种情绪。”

“我妈妈会死吗?”

“啊。怎么忽然想到这个了?”

“会吗?”

“我没法告诉你。我发誓,我说的是实话。没有人知道答案。我只知道,为了你和洛厄尔,她在尽一切力量使自己好起来。也是为了你们,她才会每个礼拜都去罗阿诺克,去接受毒药的治疗。所以她肯定非常非常爱你们,对吧?”

没有回应。

“还有,”卢萨说,“我很肯定,耶稣不会因为洛伊丝姨妈剪坏了你的衣服,就伤害你妈妈。如果他非要惩罚谁,这还说不清楚,但我认为他会惩罚洛伊丝姨妈,你觉得呢?”

“那他会杀死洛伊丝姨妈,不杀妈妈吗?”

“不,他不会的,这是我能回答你的。生活绝对不是那个样子的。上帝不会跑来跑去,像个裁判一样到处抓犯规,否则现在的世界就完全不会是这个样子了。一天吃三次冰激凌,不打屁股,不想穿讨厌的裙子就不穿。”

克丽丝咯咯笑了起来。自从今天早上她冷不丁地戳在卢萨家的车道上起,这是她第一次笑出声,她的笑声很清澈,就像个孩子。就像她的名字,克丽丝特尔,水晶。卢萨看不见她的脸,但能感受到近旁草丛里的身体,听到她放松的呼吸声。

“欸,有人告诉过你什么是水晶吗?”

“一种傻了吧唧的东西。就是租宝。”

卢萨愣了愣。她应该是说珠宝。“不对。水晶是一种石头。很硬,很尖利,亮闪闪的。其实,水晶也有很多不同的种类。甚至可以说,盐就是一种水晶。”她坐起了身,“呀!虫子都跑了。”

克丽丝特尔也坐了起来,神情极其失望。

“没事啦。”卢萨说着,笑了起来,“就让它们跑吧。我们还能再抓。”她冲着牧场的方向挥了挥手,“你想要什么虫子,那儿都有。你能相信吗?大家都往自己的地里喷杀虫剂。”她将几只还在挣扎的落伍虫子从两张网里抖了出来,“这些漂亮的小生灵都会被杀死。这就像仅仅为了杀几个坏蛋就往城市里扔一颗炸弹。看,这就是我饲养山羊的优势——我根本用不着任何化学制剂。我送去宰杀的也只是五十头牲口,而不是五万头。”

克丽丝望着篱笆那边卢萨的山羊,皱着眉头。卢萨注意到牧场上那一片的草长势不错。而奶牛场里那些瘦长的蓟草都已被割得很匀整,像极了列克星敦的草坪。

“说真的,你是怎么弄到这么多山羊的?”

“嗯,是这样的,我很讨厌杀虫剂,但又必须种点东西来挣钱。然后呢,我一直在说烟草的坏话,所以也没考虑过种它们。再者,我也不喜欢把手伸进奶牛的屁股里去。”

那孩子嘴巴大张,笑得直不起腰来。

“这可是你要问的。养奶牛的话,还真得那么做。”

“呸呸呸……”

“我没开玩笑。你得把手握成拳头,塞进奶牛的屁股里,看看她们是不是怀孕了。最糟的还不是这事儿。照我看来,奶牛又大又蠢,还很危险,就是个大麻烦。”克丽丝做着鬼脸,惹得她也笑了起来,“怎么啦?你是不是总听你那些姨夫们说起我和我的山羊?”

孩子点了点头,略带歉疚的样子。“他们说你是个呆子。”

卢萨凑到克丽丝面前,也做了个鬼脸。“你的姨父们把我的奶牛全牵走了。所以,谁才是呆子?”

时近午夜,卢萨听见车道上有车子驶来。她有些吃惊。她在客厅沙发上读W.D. 汉密尔顿的一篇论文时睡着了,文章从黑脉金斑蝶写到了亲属选择理论。睡觉的本领想必又回来了——科尔去世之前,她总能在沙发上倒头睡去。她坐起来,想了想,才明白自己是睡着了。这天是周二,现在已是晚上。克丽丝已在楼上的沙发床安顿好。朱厄尔也来过了电话,说好明天觉得体力恢复些了,就来接孩子回家。卢萨抻了抻衬衫下摆,走到窗前。是汉尼-梅维丝家的车子。她急忙来到前门,打开门廊的灯。“汉尼-梅维丝?是你吗?”

是她。引擎声停了,她小巧的身影出现了。“我过来就是想看看你们还好吗。我想要是灯都熄灭了,那就说明没问题,我就直接回家。”

“你还没回家?天哪。”卢萨看了看手腕,但她没戴表,“现在几点了?”

“我也不知道,亲爱的。应该很晚了。我一直在朱厄尔那儿,她这次情况很不好。她没安顿下来,我不能离开。她现在是睡了。要是你和小家伙没问题的话,我就回家了。我就是觉得得过来看看。”

“哦,我们都很好。她睡了。我先前一直在沙发上看书。”卢萨犹豫着,大姑子不安的口吻让她很担心,“到底怎么啦?你刚刚是说——朱厄尔下午一直到晚上都不太好?从罗阿诺克回来就这样了吗?”

黑暗中,卢萨听见一声陌生的长叹。“准备往回走的时候,我们差点上不了车,折腾了三个半小时。终于上了车,开了不到十英里,还是得中途停下,让她呕吐。”

夜里阴冷的空气让卢萨打了个寒战。小小的蛾子们在她头顶上飞舞盘桓。“天哪,你们这一天的煎熬无异于去了一趟地狱。进屋里坐一会儿吧,我给你倒杯茶。”

汉尼-梅维丝站在走道上,迟疑着。“可是,太晚了,我怕打扰你。”

“没关系。”卢萨走下台阶,迎向她这位大姑子。而小个子女人几乎直接跌入了她怀里,让她心下暗惊。卢萨扶着她走上台阶,在门廊的灯光下站了一会儿。“她情况很差,对不对?”

她们离得很近,让卢萨震惊的是,汉尼-梅维丝竟然在哭泣。“他们说她好不了了,化疗对她也没了作用。她什么都经历了,呕吐,掉头发,却什么效果都没有。她的情况越来越差。”

“怎么会那样的?”卢萨木木地问道。

“全身都是了,亲爱的。她的肺部和她的脊椎都有了。医生今天告诉我的。”

“天哪,”卢萨轻声说,“她自己知道了吗?”

汉尼-梅维丝摇了摇头。“我没告诉她。我怎么开得了口呢?我只是告诉她医生说不用做化疗了。她觉得这是好事。‘哦,汉,’她说,‘我得告诉孩子们。我们去吃冰激凌庆祝一下吧!’要晓得,这番话她是在不断呕吐的间隙说出的。”汉尼-梅维丝哽咽着,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号啕大哭起来。卢萨支撑着她,心里觉得很难受,她的身体还不太能感受到这新来的悲伤的分量。

“她是要抛下孩子不管了!”汉尼-梅维丝哭道。

“嘘,她的一个孩子还在楼上睡着。”卢萨搂着她的肩膀,将她扶上最后一级台阶,穿过门廊,从前门走进了屋里。走入明亮的过道,汉尼-梅维丝似乎镇定了下来。她忽然有些拘谨,她那身红白条纹的丝裙竟然显出一种荒诞的欢乐。卢萨注意到,她甚至还穿着时髦的红色高跟鞋。想想她这两个大姑子,今天一早就打扮成这样去了城里,却经历了如此糟糕的一段旅程,着实让人心痛。她注视着汉尼-梅维丝,后者用一团揉成球的纸巾擦拭着花掉的眼影。卢萨注意到,那张纸巾已在她手里捏了很长时间了。

“来,我们去厨房里坐会儿。”

汉尼-梅维丝又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地借着自己的力气朝厨房走去,卢萨则跑上楼去取一盒纸巾。等她下楼来到厨房,放上水壶烧水时,她这位大姑子却不见了踪影。汉尼-梅维丝再次出现时,发型和妆容都重新修饰过。壶里的水已经烧开,卢萨正在泡茶。见她站在门口,卢萨忽然悲伤地记起葬礼上,自己看着她的蓝色睫毛膏,说出的那些冷冰冰的话。她真希望能收回那些话。过去有好几次,卢萨都差点管她叫“化妆包”,现在想想觉得很是内疚。在这样一个大家庭里,还真得注意着点儿。谁知道事情会出现怎样的反转,谁知道你后来又会需要谁抑或被谁需要,又是什么使得你重新看待如此匀整的眼影呢?此时此刻,卢萨不得不佩服这个女人,在心如刀绞的悲伤之下,仍能优雅得体,精力过人。而她自己,在科尔死后,差不多过了三周才能拿起梳子。

汉尼-梅维丝叹了口气,手掌平抚着桌面,虽然显出老态,却最终放松了下来。“嗯,你们今天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

她看着卢萨。“你说‘挺好的’是什么意思?”

卢萨耸了耸肩。“意思是一切顺利。我们玩得挺开心。”

“你没必要对我编故事,亲爱的。那孩子的脾气臭得像只臭鼬。我从没对朱厄尔这么说,但我承担了开车带她去看医生的任务,这样就不用照顾她的孩子了。”

卢萨拿出调羹、糖和茶杯——就是寻常的马克杯,不是她从娘家带来的、杯缘绘有蛾子的瓷杯。她张了张口,准备讲讲前门台阶上碎裂的镜子,但想要恪守秘密的心思攫住了她。于是她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要保守一些秘密,只有她和克丽丝知道。她一言不发地坐了下来,开始斟茶。“她确实是个难对付的孩子。”她终于开口道,“但我有点喜欢她。我就是这样的孩子。特别倔。”

“那就好,亲爱的。你应该得紫心勋章 [4] 。”汉尼-梅维丝拉开包翻找起来,“我在这儿抽烟没关系吧?”

卢萨连忙起身,从水槽边的小抽屉里拿了个烟灰缸出来。然后她意识到,上一次用过这个烟灰缸之后,是科尔把它收在那儿的。想到他的手曾触摸过这物件,她就像触了电一般。每每经历这么一下刺痛,似乎就推动着她心中那巨大的痛苦越离越远。她开始理解,终有一天,自己的婚姻会变得历历在目,又不可触摸。就像玻璃罩下的蝴蝶。

“你们都干了什么?”汉尼-梅维丝啪地点着了打火机。

“嗯,我们先给草坪割了草,然后去储藏室里看了一下那堆老家伙什,接着就上山去捉虫子,玩了好几个小时。我还教了她怎么区分昆虫,你想象不到吧。她在学校里成绩好吗?她是个机敏的孩子。”

“喜欢的,她就读得好。但没几门功课是她喜欢的。”

“我猜也是。后来,我们生起了篝火,在夜幕中给花园除草,真的很有意思。我们一直玩到十点,回屋吃了些eggah bi sabaneh。”

“哎呀,听上去很不错。”

“也不算吧。就是蔬菜和水煮蛋。”

“你让那孩子吃了蔬菜?真是没想到。”

“就是马齿苋之类的野菜,都是我们从扁豆地里摘的。野菜当晚餐,她觉得很好吃。她说,‘洛伊丝姨妈吃了肯定拉肚子’。这是她的原话。”

汉尼-梅维丝啧了一声。“哈,这两个人谁也不喜欢谁。”

“那你知不知道洛伊丝为什么会让她这么生气?”

“让她穿裙子吧,我也是听来的。”

卢萨将手肘搁在桌上。“没错,她把克丽丝心爱的灯芯绒裤子拿走,全剪成了碎布。”

“啊,那可不对啊。”

“克丽丝私下里跟耶稣许过愿,说要是她一直穿着这身衣服,她妈妈的身体就会好起来。这孩子太可怜了。”

“哦,天哪。那样不对。洛伊丝不应该那么做。”

“对,她是不应该。这孩子需要爱,她应该得到这种爱,可现在只有恨。”

汉尼-梅维丝抽了一会儿烟,没吭声。“没错。你看,洛伊丝这人也没得可救了。洛伊丝对这个世界很不满意,于是把气撒到所有人身上。”

“为什么?她有好丈夫、好儿女,家里全是她喜欢的小摆设,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唉,亲爱的,我也不知道。她一直就那样。我猜,她是跟自个儿生气,为自己没生个漂亮模样。她气自己块头太大。”

“可玛丽·埃德娜也是大块头啊——比她块头还大呢。”

“没错,可玛丽·埃德娜没这样想啊。是谁让她注意到了这个,上帝真应该去帮帮那可怜的灵魂。”

卢萨干笑了一声,揉了揉眼睛。她忽然觉得好累。不过,这倒让她受到了一系列启发。即便从未认识她们的父母,她仍然看到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血脉:汉尼-梅维丝、朱厄尔和埃玛琳,体贴又端正;玛丽·埃德娜和洛伊丝,自我,傲慢,马脸,块头大。科尔将这些基因完美地混合起来,成了这家人最终的样板。科尔·怀德纳,人见人爱,卢萨赢得了他的心,他却被死亡偷去。怪不得这家人至今仍在悲伤的余波中震荡难安。这就是一出古希腊悲剧。

两个女人隔桌相望,随即垂下眼帘,抿一口茶。“明天,甚至后天,我来照料克丽丝,都没问题。”卢萨说,“真的,要是朱厄尔要休息的话,我这儿没问题。告诉洛伊丝她可以把洛厄尔也送过来。我觉得他们俩在一起会更好。”

“可怜的孩子啊。”汉尼-梅维丝说。

“他们会没事的。不管发生什么,他们都会没事的。大家庭对其中每个人而言都是祝福。我发现了这一点。”

汉尼-梅维丝看着她,很惊讶。“你觉得我们很好相处?”

“谁,你们家吗?我觉得融入你们家很难,真的。”

她轻笑了几声。“我和乔尔婚后,他一直这么说来着:‘去参加怀德纳家的聚会,就像跑了一趟中国。’怎么会这样的?我们也没什么特别的啊。”

“我觉得每个家庭都有这事。对我来说,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融入你们家尤其困难。我知道,他和我这么快就交往起来,肯定让大家很吃惊。”

“是这么回事。他那会儿总是逮住机会就往列克星敦跑,一开始,我们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玛丽·埃德娜很担心,怕他去赌马。直到有一个礼拜天,怀德纳家聚在一起吃晚饭,我记得那次是朱厄尔和我为大家做饭,他就坐在那边那把椅子上说:‘下个礼拜天,你们将要见到世界上最最聪明、顶顶漂亮的女人,她已经同意做我的妻子了。’那时候,我们都惊得合不上下巴。”

“我也挺吃惊的。”卢萨轻轻地说道,脑子一片空白,“现在,倒成这样了。”她抬头瞥了眼汉尼-梅维丝,“我继承了这片土地。我也很理解你们家里人为什么恨我。”

汉尼-梅维丝看着她。那眼神,卢萨认得出来——就是葬礼上那迷惘、无助的,蓝色睫毛底下的眼神。她当时说,我也不知道没了他,该怎么办。我们都和你一样不知所措。

“我们没恨你。”她说。

卢萨摇了摇头。“你们恨我继承了这个农场。我知道的。我知道你们甚至找律师谈过了。”

汉尼-梅维丝看了看她,脸现忧色。

“或者说有人恨我吧,”卢萨搪塞道,“我不知道是谁。”

汉尼-梅维丝抽着烟,抚弄着涂了指甲油的指甲盖边缘,那儿和她的鞋子一样红,一样闪闪发亮。“是玛丽·埃德娜。”她终于开了口,“我倒不觉得她认为你是个忧患。我们只是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你知道,在那之后。因为他没留下任何遗嘱。”

“你看,我不怪你们。我住在你们从小长大的这栋漂亮的老宅子里,拥有你们家最好的土地,确实感觉像是从你们那儿把它偷走了似的。但我也不是没有麻烦的。这座农场还背负着债务。我也没料到我的人生会转这么大的弯。”

“没人料到科尔会出事。”她抽了会儿烟,任凭这个句子空悬在头顶层层缭绕的蓝色烟雾中。而后,她忽然问:“你想知道我的真实想法吗?”

“什么?”卢萨心头一惊。

“爸爸很清楚他自己干了什么。他给女儿们各自留的那些地太少了,根本无法为生,他这也算是帮了我们。”

“你怎么能那么说?”

“是实话!我们现在这样更好。想想吧,我们中间到底有谁会愿意待在这山上和这农场长相厮守?我们不想这样,我和乔尔都不想——唉,他整天都是车,车,车。只有那份工作才能让他开心。我很不喜欢被绑在这儿。朱厄尔也不喜欢,她结婚成家、还没生病的时候,就这样想了。她比我们谁都更喜欢这宅子,但谢尔顿根本当不了农民。玛丽·埃德娜和赫布有自己的奶牛场——现在过得还不错,根本没精力再管理一座农场。埃玛琳和弗兰克,我觉得他们现在有工作做,不用种田,就很开心。我都清楚。”

“洛伊丝和大里奇呢?他们不还在种田。”

“大里奇喜欢种田,那倒是真的。但他和你一样,从没想过要拥有这座农场。他是结了婚才过来的,和你一样。”

“嗯,可洛伊丝就不想要吗,他们还是能住在山上的。”

汉尼-梅维丝像马喘气似的,从唇间吐出烟圈。“首先,洛伊丝不愿意种番茄养活自己,她也不愿意做罐头。她最怕脏了。我觉得洛伊丝对这地方根本不在乎,千真万确。她或许会装腔作势,显得自己很在意。但我告诉你,要是她拥有了这农场,她就会把宅子推倒,建一座砖房,在院子里摆满塑料玩具鸭,再造一间能放三辆车的车库。”

这番场景在卢萨脑海里一闪而过。

“他们谁都不想要,真的。”汉尼-梅维丝说得很恳切,“问题在于:他们只是不想让别人得到这地方。”

“你指的是我吧。”

“不,我指的不是你,亲爱的。不过你看,我们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一开始,我们以为你会离开,农场就会回到我们手上。现在看来你是想留下。那好,没问题,你留下了。可……”

汉尼-梅维丝伸手拿了张纸巾,仔细擦了擦眼角,桌子上的白色纸球大军又多了一个成员。卢萨看得出来,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不管是什么,总之难于启齿。

“什么?”她轻轻问道,心里觉得害怕。

“嗯,再过个几年,你就会跟这里的某个人结婚。这农场就归那人了。”

卢萨咬紧的牙缝里蹦出几个字:“真荒唐。”

“不,不荒唐。没人说你不该再婚。你一定会的,那是顺理成章。可农场就会给那人的孩子继承。这里就再也不是我们的老家宅了。不是怀德纳家的了。”

卢萨惊得目瞪口呆。她从没想过是这个问题。“你们怎么会这么想?”

“什么这么想?”

“我不知道,你们竟然想得这么多。我在这里还会再嫁给哪个人?”

“亲爱的,亲爱的,你还不到三十岁。我们都很爱科尔,但没人认为你下半辈子就该为他守寡。”

卢萨低头看向茶水喝干的茶杯杯底,一片白净,没有剩下的茶渣,没有未来可以读取。“我得好好想想这事,白天的时候。”她说,“我现在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真的没想到。”

汉尼-梅维丝歪过脑袋。“我不是存心让你难受的。”

“不,你没有。我之前觉得问题出在我自己身上。我没意识到这问题——你说这应该叫什么?传宗接代。家族延续。”

“嗯,先这样吧。”她说着,双手拍了拍桌子,“都已经大半夜了。今天我已经够累的了。”

“我觉得已经是第二天了。”

“哎呀,都这么晚了。我得回家喂猫了,我敢肯定乔尔会把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然后我得再去朱厄尔家看看。”她把桌上的纸巾球收拢,塞进自己包里。卢萨不清楚这是否算是乡下的习俗,离开时把自己的分泌物一并带走。她们相对而立,愣怔了一瞬,终于互相抱了抱,准备告别。

“请告诉朱厄尔,这两个孩子,我很乐意再照顾一天。不管她需要什么,任何事情、任何东西,尽管开口——我是认真的。你一个人也忙不过来。你也得休息休息。”

“我会的,亲爱的。要是洛厄尔愿意过来,我也会告诉洛伊丝带他过来。谢谢你,亲爱的。”

“叫我卢萨吧。”卢萨说,“现在我也是你的妹妹了。你们是没法甩掉我的,所以你们都直接叫我的名字吧。”

已经走到过道里的汉尼-梅维丝停下脚步,转过身,抚着连衣裙的衣袖。她吞吞吐吐的,似乎有话要讲。“我们都很害怕做错事,所以都没问……那是列克星敦的名字吗?”

卢萨笑了起来。“是波兰语的名字。其实就是伊丽莎白的简称。”

“哦,那好,我也想呢,应该是外国名。”

“这名字发音倒不难。”卢萨紧接着问,“汉尼-梅维丝是什么名字?”

汉尼-梅维丝笑了笑,摇摇头。“是个怪名字,亲爱的。真的挺怪的。爸爸是这儿土生土长的人,妈妈不认字。你怎么想都行。”

早晨,卢萨再一次被惊醒,又是车轮碾过车道石子路面的声音。她从床上坐起身,看了看窗口的光亮,又看了一眼时钟。她很晚才睡。不管来的人是谁,要是看见她这副模样——十点钟还穿着睡衣,在乡下,这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但她紧接着又听见关车门的声音和轮胎缓缓滚动往山下驶远的声音。她听见脚步声连续而快速向宅子走来。隔壁房间也响起脚步声,是光着脚踩在过道地毯上的闷闷的声音,也是极快地,转眼便已到楼下。卢萨站起身,悄悄地走入过道,但什么都没听见。过了一会儿,传来说话声,有人在悄声说话。她往栏杆下望去,脸庞一下变得滚烫,继而冷静下来。他们又来了,肩并肩紧挨着坐在倒数第二级台阶上。是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大点的女孩,女孩搂着男孩的肩膀,仿佛在世界面前护着他。并不是她永生永世都会记得的那个小男孩,而年纪稍长的女孩也并非他的姐姐朱厄尔。

不是朱厄尔和科尔。是克丽丝和洛厄尔。

[1] 美国人的迷信,认为打碎镜子会导致灵魂受损,之后的七年都会遭遇厄运。

[2] 指个体或群体仅对其同类或亲属表现出的利他行为。

[3] 莫里茨·科内利斯·埃舍尔(1898-1972),荷兰版画艺术家,以其错视艺术作品而知名。

[4] 1932年起,美国授予作战负伤的军人的奖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