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惊醒了迪安娜。她呆呆坐着,一动不动,侧耳听着那激荡山谷的余音,以及随之而来笼罩一切的寂静。绝对不会搞错,那是枪声。她往前坐了坐,晕晕乎乎地环顾四周,努力想要驱散脑子里的混沌。大白天睡着,这已是第三或第四次了吧。这次是坐在门廊上那把老式织锦软垫扶手椅上睡过去,她本来只是想坐下来歇会儿。
她茫然无措地揉搓着绿色藤条图案的起球的椅套,手指顺着扶手上一道长长的棕色斑渍一路游移至坐垫。她有时会想,这把椅子究竟是如何从别人家优雅的客厅被贬至这简陋的门廊,而她又是如何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坐在这把椅子上打起了瞌睡?迪安娜本想午后提提精神。她只记得自己扑通坐入椅子,将靴子的系带抽松,好缓解双脚长时间紧缚的生疼。这是陷入睡眠前的最后一段记忆。在此之前,整个上午都在忙碌,累得筋疲力尽。当她从铁杉木桥上爬起来时——她和埃迪早上一直在桥上忙活——那感觉就像是在没颈深的池塘里行走了好久。两棵大树横倒下来截断了小径,得把它清走。埃迪抄起斧子,兴致勃勃地砍除枝干、打去杈条,她则挥舞着一把链锯忙前忙后。当然,她很高兴他能搭把手,但她很讨厌他在她面前展露的模样——脱掉衬衫,任汗水顺着光滑的后颈涓涓而下,整个上午都在快快乐乐地干活,一点都没休息。她可不想屈居下风。她不想显得比他老,或像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可若要追究实情,那她就是个老女人。刚干了一小时,她的手臂便开始感到酸疼,双膝发软,T恤的领子上沾满了锯末,同时被汗水浸透。而链锯的轰鸣声将她的抱怨彻底淹没。时近正午,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跳入清凉的溪流中浸个澡,衣服都懒得脱了。当链锯的汽油耗尽,她真是谢天谢地。
她原本打算在门廊上小坐片刻,就去给他们的水罐加满水,给链锯的油箱灌满油,再回到铁杉木桥那儿接着干。没错,她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她手搭凉棚,皱起了眉头,此刻,日光已斜,正抚摸着杨树的树冠。她睡了好几个小时。然后,她注意到了扔在门廊另一头的斧子。她打量着斧子,心中疑惑。他必然是回来过了。见她睡着,又离开了。那现在又在——哪儿呢?某种恐惧使她喉头发颤。那枪声,一定是他。趁她睡着的时候,埃迪·邦多肯定去打猎了。
她跳了起来,开始在门廊上来回踱步,头脑被一种不真实的可能性占据,她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担心还是没能躲过。但只听见一声枪响。就一枪,他不可能猎杀更多,毕竟它们都是分散活动的。它们现在肯定已离开了巢穴去捕猎了,应该全都出了窝。她见过的一两只小狼崽子会跟在大狼身后,在铁杉树丛的掩护下,一直往山下跑到边界地带。这段时间,几乎每天晚上,她都能听见它们的短吠和震颤上扬的嚎叫。它们全都在这座山上。她再也没法维护它们的安全了。拖着未系鞋带的靴子,她赶紧进屋察看墙角——两个月来,他的猎枪一直搁在那儿。果然不出所料,枪不见了。混蛋。
她走到书桌边,猛地拉开放手枪的抽屉,但看到手枪时她又愣住了。她到底想怎么办?她缓缓地关上抽屉,头往后仰,闭上了双眼。她就这样站了很长时间,眼泪慢慢滑过了太阳穴。再也没有枪声传来。唯有那么一记。
远处传来他的口哨声,他正沿着森林服务处的那条路走上来。她仍未做好面对他的准备——也许永远无法面对了。她往窗外瞥了一眼,走到门口拉上门闩,坐回到床上,穿好靴子,再次盯着书本,然后又走回窗前。他来了,咧着嘴笑得像只臭鼬,猎枪扛在一边肩头,另一只手拎着一样东西,像一件深色的夹克。她眯起眼看着。是黑色的,有羽毛,有翅膀,那东西被他拎住双脚倒提着,无力地颠扑着。是只火鸡。她往外跑去,急于穿门而出,却在匆忙间猛地在门上撞了额头。她全然忘了自己一分钟之前刚上了门闩。她在门廊站定,扬起头,望着他。额头疼得她眼泪都出来了,但她如释重负,笑得像个小孩子。
他见她站在门廊上,便上前一小步,高举战利品。“感恩节快乐!”
“是复活节快乐更合适吧。火鸡狩猎最迟到四月也该结束了。”她用手指摸了摸额头,又看了看手指,没出血。她高兴得疯了似的,笑个不停。他在十英尺开外停下脚步,端详着她。
“啊哈,看来你还能让我多活几天。我还以为你会把我剥皮抽筋呢。”
“我真的很生气。”她说道,想尽量表现得一本正经,“现在是盛夏。那只火鸡本来能孵出一大窝小火鸡的。可现在,你杀了它们一大家子呢。”
“不会。这是当爹的。”
“是雄火鸡?你开枪之前还能辨别雌雄?”
他看着她,显得很受伤。
“好吧,对不起。你眼力真好,你是懂得多,还知道不在七月里对雌火鸡开枪。可再怎么样,不还是偷猎吗。还敢在狩猎监督官的眼皮子底下作案。”
他拎着火鸡,径直走向她,在她唇上印下热情似火的一吻,使她不得不往后退了几步。“这是狩猎监督官的午餐。”他说。
“你没必要打猎物给我做午餐哪。再说,现在吃午餐也太晚了,都晚餐时间了。”
“那就是你的晚餐。”他又吻了吻她,“是我想为你做晚餐。这个夏天,我一直待在你这儿,要这要那的。你都不知道我能给你弄来多少东西。我还想给你带头鹿来呢。”
她笑了起来。“你可别,要是撞上我同事来了,藏都藏不住。”
他把那只大鸟递给她,检查了枪膛,便小心地把枪靠在墙角。“你需要蛋白质。”他说,“你吃鸟食吃太长时间了,都瘦成这样了。成天一副贫血的样子走来走去。”
她笑道:“你太年轻,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现在你要做什么?”他拿了一柄铁铲,走到圆石边上的空地边缘,四下里审视着。“你想给它一个基督徒式的葬礼?”
“我们得挖个火坑。这是我整个夏天都在向往的事。”
听他说出“向往”这个词,她又笑了起来。“你从哪儿学来这么说话的,年轻人?”
“从一个漂亮的长头发山里姑娘那儿学的。”
他将铲尖儿顶入松软的泥土里。迪安娜将拎着火鸡的手臂往前伸直,掂量起这只大鸟来。它似乎跟屋里那只一加仑的水罐装满水时一样重——也许有十到十二磅。“那你准备拿这只雄火鸡怎么办?”
“拔毛。”
“好。但得先把它放到滚水里烫,让毛变软、毛囊舒张,我好像没有足够大的水罐,能把这家伙扔进去。”
“你有——那些装豆子和米的大铁罐不就是了。”他说,头也没抬。他正在挖一个大小合适的坑。“我们先用铁罐子把水烧开,把它放进去烫,再把水倒掉,在里面烹饪这只鸟儿。在四周堆上炭就可以了。”
她看着埃迪,十分惊讶。“你整个夏天一直在琢磨这事儿吧。”
“对。”
“想吃肉想疯了。”她说。
“对。”
她走进屋,不由得笑了起来,她逐个检查了各只储藏罐的底部,将密封性看上去更好的那只清空。她有些兴奋。她在森林里待得太久了,时光无穷无尽,经历的不过是树叶变换颜色,鸟兽变换鸣叫,天气变换阴晴,与人世的日程毫无关系。甚至自己的生日,她也没向埃迪提及,就这么过去了。但她的身体、她内在的某种东西却一直渴望着来场庆祝,现在似乎成真了。他猜得没错。她需要这样的盛宴。用一场盛大的飨宴来标记这个盛大的夏日。
当她提着清空的罐子来到外面时,埃迪早已在土坑周围砌好了石块,正在生火。他搭好引火柴,扬升的火焰舔舐高高的铁罐时,她也刚好端着一壶从屋内泵取的清水过来了。她将水倒入这滚烫的圆柱形炖锅,凉水触着热锅壁嘶嘶作响,蹿腾起缕缕蒸汽。她进进出出好几趟打水倒水,只有一次,她停下脚步细细看了看这只火鸡。她伸手摸了摸火鸡的脑袋、肉髯和透明眼睑上粗糙的红皮,又摸了摸它那泛着彩虹光泽的黑色羽毛。也许这并不是人类所谓的美,但她能感觉到它每天都在阳光如缕的森林里,思索着丰美的浆果和远处伴侣的鸣声。埃迪说得对,他们不会对它的幼崽造成任何伤害——雄性的火鸡是“肇事逃逸”的惯犯。但她仍然在想,这只魁梧的雄火鸡在这座山上究竟留下了何种标记。她希望它遗留下来的基因仍暖暖地窝于某只巢中,即将孵化而出。
水终于烧开,已是暮色四合。在此之前,他们争论过有没有必要先烫鸟、再拔毛。迪安娜占了上风:她先拔下硬挺的翅羽和尾羽,待到拔除胸脯的软毛时,不可避免地扯下了胸脯肉,因为这鸟儿已经冷下来了。埃迪听取了她的专业意见。她很惊讶,吃了这么多年杂货店售卖的鸟儿,自己的双手竟然还能懂得如何拔毛,如何挤出绒毛的羽梗。尤其近年来,她已极少吃肉了。但她童年时几乎每个周末,都会帮着宰杀一两只鸡。相较而言,即便拔光了毛,这只鸟儿的体格也要大得多。埃迪帮她提着鸟脚,将它溺进沸腾的罐子里烫了整整一分钟,再架到火上将绒毛燎净。她用斧子斩下火鸡脑袋和双脚时,他就帮她稳住鸟身。然后他设法将沉甸甸的罐子挪到火坑边缘,往灶坑里续上煤炭,而她则到圆石上摊开火鸡,去除内脏。
“脏活都让女人干。”她嘟囔着,但并不真以为忤。不过,她仍隐隐在生埃迪的气——谁让他今早快活成那样,而她却累得都要趴下了。她将双手探入鸟儿的体内,轻轻地拉起肠子及肺部与肉壁相连的那层覆膜。他在一旁聚精会神地观看着,看着她将一包亮闪闪的内脏一下子全拽了出来,再用刀仔细地绕着泄殖腔割开口子,将下水取尽,放在圆石上那净膛的躯体边上。她在那堆内脏里捅了捅,挑出心脏,仔细地看了看,然后扔向埃迪,惹得埃迪一声大叫。她笑了起来。“不管什么东西,吃之前都得好好看看。爸爸以前常跟我这么说。”
“我没觉得恶心,我只是对鸟儿的内脏从来就没什么好感。一直以来我都更喜欢掏鹿,而不是火鸡的内脏。”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就是偏好吧。鹿不用这么精细,也没有这么大一堆东西要处理。”
“明白了。这种精细活,你还对付不了。”她沿着这鸟儿的长颈从上到下割开它的皮肤,查看了一下那致命的枪伤伤口。这一枪打得漂亮,直击要害:埃迪干得不赖,鸟儿的身体没被打得筛子一般布满硌牙的枪弹。过去,邻居送给她爸爸的那些松鼠和火鸡往往就是被打成那样。她将两根手指伸进去,抽出被击穿的食管和气管。“哈,这家伙的发声器官,看这个。”
“它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还在咯咯叫唤。”
“是的。”她同意道。
“我再也没法相信你了,”他说,“你竟也这么喜欢吃肉。”
她抬起头。“怎么?人类是杂食动物。我们既长着咀嚼肉类的牙齿,也长着咀嚼纤维的牙齿,还有消化这两种食物的肠胃。我对动物太了解了,决不会试图否认自己的属性。”
“可我在你心心念念的山上杀了这只鸟儿,我还以为你肯定会抓过枪杆把我给崩了。”
“那你为什么还这么做?”
他歪嘴露出那抹特有的狡黠笑容。“你懂的,我喜欢挑战。”
她在水碗里洗了洗手,用碗里的水将那每一寸躯体清洗了一番,连一根纤毛也不放过。等到鸟身干净、干燥之后,她会用盐,再加一点点油涂抹整只鸟儿。“不过是只火鸡。”过了一会儿,她这么说道。
“‘不过是只火鸡’,那是什么意思?在外屋的时候,你甚至不准我踩死一只蜘蛛。”
“蜘蛛是捕食者。你杀了它,这里的苍蝇就会变多,我可不想那样。”
“好吧,捕食者更重要。”他走到柴火堆那儿,又添了一捆引火柴。
她耸了耸肩。“我没说这鸟儿就不重要了。西布伦县不管是谁都不能到这山上来猎杀火鸡,否则,一到天黑,它们全都会跑光。但这一只迟早会出事,尤其是如果到了晚上它还探头探脑的,没准儿猫头鹰就会逮到它,也可能是山猫。”
埃迪在捅柴堆,正将一根中等粗细的山核桃木抽出来,听了她的话却停下手,扬起眉毛,盯着她看。
“怎么啦?”她问,“它原本就是被捕食的物种,只不过如今被我们捕食了。我能想清楚这事儿。捕食也是神圣的行为,埃迪,捕食可以剔除年老体弱的个体,控制种群数量的爆炸式增长。捕食是一项光荣的事业。”
“《小红帽》里可不是这样说的。”他说。
“好啦,小孩子的洗脑读物有什么好聊的。我最讨厌那种东西了。童话里、迪士尼动画片里,不管什么情节,只要有动物的角色,坏蛋总是食肉动物。狼,灰熊,蟒蛇,霸王龙。”
“别忘了还有大白鲨。”他说。
“啊,没错,还有鲨鱼。”她看着他抱起一捆柴火,返回火坑边。他蹲下身,开始再次细致温和地哺饲那火焰:先检查两侧的木柴是否放好,再将柴火伸向火舌,像是在喂食脾气暴躁的幼童。“我实在没法理解这一点,”她说,“我们和食肉动物共处同一食物链,我们站在食物链的顶端,我们本该最懂得它们,本该和它们在谈判桌的同一边。”
一听这话,埃迪笑了起来。“你是在告诉我,打从你小时候起,就赞成大灰狼吃了小红帽喽?”
“我以前姓沃尔夫 [1] 。我对这个姓氏可是很认同的。”她用抹布将火鸡的身体里里外外擦了一遍,又检查了一遍内膛。“我毫无疑问当然希望,歪心狼能吃掉那只蠢毙的BB鸟 [2] 。”
“真吃掉了,也就没戏看了。”他提出抗议。
“那当然。”她站起身,在牛仔裤上擦了擦手,“我去拿点盐。”
木屋内,她将橄榄油从铁质的方形油罐里倒入一只油壶,又把装盐的防潮罐找了出来。她盯着放蔬菜的箱子看:洋葱充足,有一些土豆,土豆已冒出粉色的芽。还有四根胡萝卜。火鸡半熟的时候,把这些东西全都倒入锅里,再放入一把阴燃的山核桃木枝,盖上盖子,就能烤出可口的烟熏味儿。她瞥了眼书架上的钟,想算一下得用多长时间。当然得好几个小时。她馋极了。他们得嗅着这天堂般的馥郁香气,满心期待地盼上好几个小时。再没有什么比期盼一次确然将至的快乐更奇妙的事情了。美食带来的愉悦,她已几乎忘却。尽管迪安娜对大白鲨和霸王龙满怀惺惺相惜之情,但当她发现自己竟也干起了吃肉的行当,并为此兴奋不已时,仍有些吃惊。
出屋后,她看见埃迪已将锅里的热水倒掉而没有浇熄火坑,此时火苗呼呼蹿得正旺。他身边是码好的一堆胳膊粗细的木头。幸好,她存的木料够多,不怕用完:橡木、山核桃木、杨木,都劈得干净利落,抵着小木屋的整面西墙,堆得有一人多高,尽管现在才刚七月。劈柴似乎是埃迪的拿手好戏——或者说第二绝技。她停下来,欣赏他的躯体。他背对着热源,将手上的木皮掸落。此时此刻,幸逢兽物的恩惠,他们彼此的敌意才能如此轻易地荡涤殆尽。他为她所做的这一切,为她补给营养的这举动,让她感激不尽。
他转身,发现她盯着自己。“你在想什么?”他问。
“向往,”她说,“想吃掉那只鸟儿。你也许说得没错,我应该是有点贫血。那你在想什么?”
“迪安娜会怎么解释福音书。杀死蜘蛛是罪孽,杀死火鸡却不算。”
她走到圆石上,在即将享用的美食旁坐定。“哦,罪孽,谁知道那到底是什么玩意儿?都是妈妈们编造出来的吧,我猜。而我根本就没有妈。”她抬头瞥了他一眼,“怎么啦?”
他摇了摇头。“在想你呢。我是认真的,就刚才。”
“认真什么呢,蜘蛛和火鸡吗?关于这个你懂的和我一样多,这并不复杂。清除捕食者会对一个系统造成很大的影响。”
“比清除被捕食者更严重,这我懂,数字问题。”
“很简单的计算题,埃迪·邦多。”
他似乎若有所思,蹲在火边,双手放于膝间。“你估计这山上有多少大型食肉动物?”
“‘大型’怎么界定?哺乳动物,还是鸟儿?”她低头看向山谷间窄窄的沟壑,萤火虫已冉冉飞起,在暮色中画出不规则的黄色光迹。“也许五百英亩才会有一只山猫。一座山就一只美洲狮,仅此而已。捕食的大鸟,比如大雕鸮,我估摸着一对也需要——”她想了想,“两百英亩的林区领地吧,它们得喂饱自己,每年再生养两三只小猫头鹰。”
“那有多少只火鸡呢?”
“啊哈,那可多了,山谷里到处都是,咯咯嘎嘎地要吵死了。一只火鸡想都不用想就能下十四只蛋。它的小崽子被叼走一两只,估计它都发现不了。要是来只狐狸把它整窝都端了,那它会立刻对雄火鸡抛媚眼,噼里啪啦再下十四个蛋。”她一边忙活,一边计算着。“不过,相对于它们的猎物来说,火鸡又显得稀少了。泥土里的虫子多得数不过来。很像金字塔的结构。”
埃迪沉默不语,捅着火堆,但仍然在听。他似乎明白,这对她来说,不是一场随随便便的聊天。她把防潮罐里的盐抖入掌心,开始揉搓鸟儿满是疙瘩的皮肤,先抹一遍粗盐,再涂满光滑冰凉的油。她再次开口说话时,竭力不使自己的感情流露出来。
“位于金字塔顶端的食肉动物的生命最为珍贵,这是肯定的。拿郊狼来说,或以大型猫科动物为例,母兽要花整整一年时间来抚养幼崽,而不是几个礼拜。它必须尽心竭力,教会它们跟踪、捕猎等一切生存技能。就算只有一只幼崽安然存活下来,那也是母兽的幸运。如果幼崽被其他动物逮到,那当妈的一整年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她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埃迪,如果你射杀了它,就像打下这只火鸡一样,那你无异于扼杀了它母亲此生养育下一代的很大的概率。就等于是你,在这世界上放出了几千只本该被那幼崽吃掉的啮齿动物。这不只是一条生命的事。”
他看向一边。她等待着,直到再次与他四目相对。“在你用准星瞄准郊狼,在你扣动扳机的一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你难道忘了这世界上还有许多其他生灵,你难道只记得自己和敌人?”
他想了想。“是这样。打猎就是这样。你说到点子上了。”
“点子上,”她说,“你觉得这就是说到了点子上?世界上只剩下你们两个,这就是你的重点?”
“算是吧。”他耸了耸肩。
“但那是不对的。世上并不可能存在只有你们的状况。动物在其一生之中会做许多重要的事——吃许多东西,或者被吃。在你想要轰出的那个枪眼里,许多事物彼此关联,它们不可能全都是你的敌人,因为你自己就是其中一环。”
他拿起一根结实的分叉树枝伸入火堆,小心翼翼地将燃烧的木头拨调整齐,堆成四方形,当中留出空当,准备放锅。“我永远不会去射杀山猫。”他说,没有看她。
“不会?那好。那你还不像有的猎人那样蠢,得给你颁发奖章。”
他敏感地抬头看了她一眼。“谁踩到你的老虎尾巴了?”
“我知道那件事,埃迪。”她用抹布擦了擦手,耳中听得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她认识这男人两个月了。这两个月来,她一直隐忍不发。现在,就像父亲生气时那样,她语调平静:“他们到处发起这样的狩猎活动,这已不是什么秘密。他们就在卖枪的杂志上做广告。如今在亚利桑那州就有这么个活动,叫‘捕食者狩猎之最’,谁杀的最多,就能得到一万美元的奖金。”
“最多什么?”
“就是猎杀捕食者啊,就是这么回事儿。堆成山的尸体。山猫、郊狼、美洲狮、狐狸,就是他们所谓的捕食者。”
“没有狐狸。”
“有狐狸。你的有些同好连小灰狐都怕,而它们只是以老鼠和蚱蜢为食的动物。”
“这和怕不怕没关系。”他说。
“你能想象仅仅一个周末的时间,你们这些人会对亚利桑那州造成什么样的灾难吗——老鼠和蚱蜢会像洪水一样泛滥。如果在那尸骨堆前,你无法感到悲哀,为母兽养育幼崽的无数心血和时间就这么白白流失而悲哀,那你总得想想那些该死的老鼠吧。”
他没吭声。她小心地抬起这鸟儿,用前臂搂着,抱到空罐子跟前。这罐子看上去倒是够大了,但形状不怎么合适。她站在那儿,低着头往里看了一会儿,最终决定将它倒立起来,脑袋——或者说原先长脑袋的地方——冲下。她仔细转动着火鸡的身子,直到两条上竖的火鸡腿完美地架稳。然而,欢庆的气氛已然消逝。“来,”她说,“帮我搬到火上。”
他俩合力抬起这沉甸甸的锅子,让它坐在垒好的火堆中央。她往里倒了点水,盖好盖子,用壶里剩下的水洗了洗手。夜晚空气料峭,冷水刺得手生疼。但近来,她的双手和双脚常常是冰凉的。她朝着火堆伸开手掌取暖,几乎就在同一时刻,锅中开始嘶嘶作响,还伴着些许心满意足的咔嗒声,那是蒸汽和油脂之间的古老对话。迪安娜在地上坐了下来,与埃迪隔火相对。他拨着火堆,显得焦躁不安。他是脚尖点地蹲着的,没坐下来。
“不是这么回事。”他终于说。
“不是什么?”
“打猎的那些人。和怕不怕没关系。”
她收起膝盖,双臂抱住膝头,揽着手肘。“那又是什么呢?说说看。我也来学习学习。”
他摇了摇头,站起身,从木柴堆里拿了两块木头,又摇了摇头。“你总不能为这世界上每一只死去的动物哭哭啼啼吧?”
“我已经说过,那并不是我的信仰。我从小在农场上长大。你说得出名字的动物,我恐怕都开过膛剖过肚。我见过太多次大丰收,我很清楚收割一块小麦地,会有多少只兔子的脑袋被联合收割机割下来,你想都想不到。”
她不再说话,脑海中浮现出孩提时代的场景:割草机碾过,留下一只浣熊的尸体。她仍能看到那黏湿打结的灰色绒毛,白森森的下颚骨,迸碎的牙齿好似她自己的牙齿,她震惊不已。深色的血浸染了一侧的土壤,仿如这生灵毙命之前的恐惧阴影。她永远没法向埃迪解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农事总是潜藏着悲剧的暗流。农事当然也是一种祝福:一排排密密的玉米穗子像对答案信心满满的小孩子一般站得笔直,生下来滑溜溜的小牛犊子会长成腿长膘肥、黑白相间的尤物。生与死总是在你的视线之间切换。大多数人的生活远离这一切,他们并不知道栽种谷物或棉花会用什么化学制剂,会使多少蝴蝶、蜜蜂、蓝鸲、三声夜鹰丧命,他们知道的仅仅是一块牛排或一件皮衣的死亡成本,就心安理得地选择肉食或素食。只要清出一块土地,种上大豆和玉米,就能杀死半个世界的生物。每喝一杯咖啡就等于杀掉丛林里的一只鸣禽,她在书上读到过。
他注视着她,等着她把心底的话都说出来,而她也尽力地这么去做了。“就算你从来不吃肉,还是会沾血。”她说,“你心里肯定在想,别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我都明白。只要活着,就会杀生。”
锅里传来猛烈的嘶嘶声,好像要让她听听这只火鸡最后一刻的哀鸣。
“好,我们在这一点上达成了共识。”他说,“只要活着,就会杀生。”
“但我们总是可以多想想的。也许,应该对这必然性怀着一点谦卑的态度。在做决定之前,你可以多考虑一下各层面的代价。否则,你可以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害怕,就在这世界上轰出一个大窟窿。”
他盯住她的眼睛。“我不怕郊狼。”
“那就他妈的……别理……这话。”
他们透过火堆上方战栗的热气,怒视对方。
“怎么又到了这个地步?”他问。
“因为我要改变你的想法,死活都要试一试。”
“那就死活试一试吧。你不能,也永远改变不了我的想法。我是在西部牧场上长大的牧羊人,憎恨郊狼就是我的信仰。可以说,羊羔的鲜血塑造了今天的我。别想转化我,我也不想去转化你。”
“我也不会冲着你羊羔的脑袋开枪。”
“你会。”他说,“从某种意义上说,你会。你想留下那些混蛋的命,就是在屠杀羊羔。”
她松开紧抱的双臂,把手中的干草扔入火中,注视着一根根干草燃烧起来,好像灯泡里的灯丝,闪着光芒。“但愿你知道。”
“知道什么?”
“你说过会读我的论文。你答应过我总有一天会去读。”
他摇了摇头,咧嘴一笑。“你可真倔。”
“你说过。保证过的。”
“那必定是因为我想把你弄到床上去。”
“我想我们已经到这个地步了。”
他往旁边靠了靠,目光从火焰边缘投向她。“可能吧。”
“那么?”
“那么?说说看我为什么一定要读。”他仍然脚尖点着地,绕着火坑移动着,在离她几英尺之外的地方停了下来,就像一只屈膝的昆虫。“我那卑鄙又胆小的灵魂,能从你的论文中了解到我尚不知道的郊狼吗?”
“在所有陆地哺乳动物中,它们拥有最复杂的发声系统。它们以啮齿类动物、果子、种子为食,还有除了羊羔之外的无数种东西可吃。”
“不过,羊羔仍然在列。”
“羊羔是在列。”
“这我已经知道了。”
她又往火堆里扔了一把枯草。“好。它们还有复杂的求偶仪式,要说许多话、舔来舔去,互赠食物。尤其是肉。”
他看了看火堆上的锅,又看向迪安娜。
“它们一旦结成伴侣,”她说,“通常一辈子都不会离弃。”
“我是不是还应该表示欣赏?”
“你不用产生那样的感受。我这只是实话实说。”
他点了点头。“好,还有呢?”
“它们是美国最受鄙视的动物。甚至美国政府也在屠杀它们,也许达到了一年十万头,主要手段是在陷阱里投放氰化物,或从直升机上扫射。更别提你们那帮狩猎者在大开杀戒时干的好事。”
“对。继续说。”
“就这样系统化地猎杀个一百年,郊狼会变得比现在更多,它们栖息的地方也会比现在更多。”
“等等,快停下。怎么会这样?”
“很神奇,是不是?我们气势汹汹地猎杀灰熊、狼、蓝鲸,使得它们的数量锐减,濒于灭亡。但该死的郊狼,却是个大麻烦。我认为印第安人说的没错:它们绝对狡猾。”
“还有呢?”
“还有,我们越是攻击它们,它们就变得越多。我没法告诉你确切的原因,但我有一些自己的推测。”
“说个合理的推测来听听。”
“好。郊狼不仅是捕食者,它们也是被捕食者。它们跟蓝鲸或灰熊不一样,它们一直是被捕食的。我们人类出现之前,捕食它们的主要是狼。但我们很快就把狼从美国地图上抹掉了。”
“噢!”
“没错,我们的确该为此懊悔叹息。根本就没有什么杀光就幸福快乐的故事,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每一种在枪口前倒下的动物都有可能是别种动物的餐食,或是别种动物种群数量的控制者。”
他拿过一根长棍子,往架在锅底的那一圈燃烧的柴火中捅了捅,点点火星飞溅,飘旋至空中。
“先别弄了吧。”她说着,伸出一只手放到他的胳膊上,“这样会把木头都烧光的。别管它了。”
“我是想把炭块弄到下面去。”
“重力会让炭块掉下去的。”她本来还想说,就算没人管,这堆火也能烧个畅快。“我爸以前常说,玩火会尿床。”
“尿床也要玩。”埃迪不依不饶起来,又往柴堆里捅去,溅起更多火星。
“别弄了。”她说着,拿走了他的棍子,“来,坐这儿,你让我很紧张。”
他坐下来,与她肩抵着肩。他们听着火堆的爆裂声和烹烤那只鸟儿发出的悦耳之音,甚至还有音乐般的哨音——是锅里的蒸汽从某个地方喷逸出来了。迪安娜饥饿难耐,腹中却隐约传来一种甜蜜咬啮的疼。
“我们把狼杀了,反而使它们壮大起来。”他忽然说道,“据你推测,接下来还有什么好事?”
“接下来不是推测,是事实。遭猎杀期间,郊狼繁殖更快。”
他望着火堆,目光落在前方虚空中的某个点上。“怎么会?”
“它们会聚居在一起。有时候,它们甚至会共享一个巢穴。这样一来,在领头的母狼通常下崽的地方,你也能见到它的姊妹在那儿下崽。它们组成了一个互帮互助的大家族,家族里的成年狼都会帮母狼抚养幼崽。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当某一只成年狼不幸被杀,不再占据家族群体的一个位置时,幼狼就能享用更多的食物。也许,还会刺激它们迅速生殖。总归是有原因的。可以肯定的是,猎杀成年狼反而会使幼狼存活的概率增加。”
“哇。”
她朝他转过身。“喂,埃迪·邦多。”
他扭头看着她。“怎么?”
“唉。生命并不简单。”
“我现在才知道。”
“去读一读那本书吧。我保证,你读了就放不下了。我的指导教授说,他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两百页的内容。”
埃迪回头望向火堆。“结局是个什么样,我觉得我真不在乎。”
月亮已经升起,硕大浑圆,盈满得略略过了头。它尚未爬上遮蔽着这山谷的群山,但天空已然为月光照亮。迪安娜合上眼,也能感觉到这光亮。她找了个平坦的地方躺下,而不是像擀面杖下的面皮一样辗转反侧。每逢无眠的夜晚,她都会把毯子搅得一团糟,任埃迪袒睡于自然之中。
火鸡大餐带来的满足令他们意乱情迷,欢合之后,他们便将床垫搬到了室外。不过,每逢夏日,她都会在室外过夜,不论夜晚是否足够温暖,月光也从未影响她的睡眠。通常,没有什么能搅扰她的清梦。最近这几个礼拜之前,她从不知失眠为何物。也从不会白日犯困。她的身体有些紊乱了。迪安娜并不确定,自己脑海中的种种忧惧,究竟是使她深夜依然清醒的缘由,还是仅仅填充了失眠之夜空空的头脑。
想要翻来覆去的强烈意愿如疼痛一般使她难以自持,待到再也忍受不了时,她便小心翼翼地从侧卧换成了仰卧。可她马上就觉得新换的睡姿也让她难受。她试图忘却自己的身体,她十分饱足的肚腹,还有身旁的埃迪——这些都是生而为人才会有的烦恼。她尝试着,慢慢将这夜色尽情吸纳入内。若是不再与这场失眠相抗,此刻的夜色倒别有一番风情:在这万物沉睡的黑夜中,昆虫也息了声,空气冷清下来,各种气味幽幽地从大地上散发出来。她能嗅到腐叶堆的气味、蘑菇的气味,以及一只臭鼬隐隐的行踪。那臭鼬肯定翻抢过他们扔在那边树丛里的火鸡骨骸,那时候,她和埃迪在床上滚作一团。后来她酣然入眠,可未睡多久,却又不可抵御地再次醒来。
此时,她的思绪迁延到了对霸鹟的担忧上:入夜前,他们或许已将鸟妈妈吓离了鸟巢,说不定会有鸟儿从巢中坠落,毕竟之前发生过两次。如今,雏鸟已然长大,可以自行飞翔,由于它们初生的羽毛蓬松,甚至身量比成鸟还大上一点——正因如此,巢里也很拥挤了。迪安娜连着两天将掉落的雏鸟捡起来,放回巢中兄弟姐妹的身旁。埃迪指出,鸟儿一旦经人手碰过,就再也不会回自己巢里了。迪安娜经验丰富,知道更多,但她选择让鸟妈妈来回答这个问题。迪安娜刚从鸟巢边移步走开,鸟妈妈马上扑入了巢。
拜托,快快羽翼丰满,勇敢飞行吧。她对着这些雏鸟恳求道,毕竟它们已长大到满满一握。连着好几个星期,她经过霸鹟巢下时都蹑手蹑脚,还逼着埃迪也这么做。因为他们的无心之失,鸟妈妈已失去了第一窝孩子,要是这一窝再出问题的话,它今年就没法再生孩子了。再过个几天,也许就在明天,他们的担心就会烟消云散。这些幼鸟将展翅飞翔,头也不回地离家远行。
她屈起抽筋的左脚,克制着再次翻身、趴着睡觉的冲动。盖着这卷得乱糟糟的毯子,实在没法保持不动。与这种焦躁感相处的唯一办法就是干脆带上它起床。她可以去林子里走走。月光如此皎洁,一旦月上中天,林子里应该就挺亮堂了。但首先,她得先去看看小霸鹟们是否安然无恙。她悄悄地起了床,尽量避免惊醒埃迪,在床垫边上找到了靴子,穿上牛仔裤,扣好扣子,再套上睡衣。然后她去木屋内拿了个手电筒。她屏住呼吸、悄悄地绕过门廊,准备查看一下。如果鸟妈妈在巢里,手电筒的光应该不会造成惊扰,这么晚了,它不会飞走。迪安娜朝屋檐上那堆编织好的圆形草团看去。她惊惶地发现,原本应该在那儿的鸟妈妈顶着棕羽的脑袋和小小的尖利鸟喙不见了踪影。她飞快地查看门廊地板,看看有没有落到地上的小天使。但地上空无一物。她进屋拿了把靠背椅出来,小心地爬了上去,一只手抓住屋檐下的梁木,稳住自己。什么都没有!整个鸟巢就像干净的口袋,空空如也。怎么会这样?迪安娜明明看见鸟妈妈整个下午都在捉虫子,完全成了四只不知餍足的小家伙的奴仆。它们不可能一晚上就长大了吧。那去哪儿了呢?她再次照射地板,绕着椅子腿找了半天,又跑到稍远些的地方寻觅——万一它们走得更远,踉踉跄跄地走到门廊边缘,吓得回不去了呢?可是仍然一无所有。
她关上手电筒,思索了一会儿。再次摁亮电筒。借助电筒的光柱,她搜索了房梁上的每一寸表面,一直查到屋檐的末端,又沿着椽子看了起来。似乎有什么地方掠过了,她又折回来,看到了一团黑胶水管一样的东西。她打量了半天,发现一双圆圆扁扁的小眼珠子正冲她反射着光亮,它得意地昂着头,栖息在一大团盘曲着的身体上。她将手电的光柱沿着那黑色的身躯缓缓照去,最后才看见,四只幼鸟的尸体。
她急促地呼吸起来,强忍着不去咒骂这个魔头,强忍着不去把它从梁子上扯下来,再把它的脑袋砸碎。她又深吸了几口气,每一次呼吸都咬牙喘着粗气。愤怒之中,她觉得反胃恶心,几欲呕吐。那不是她的老相识吗。这条黑蛇整个夏天都住在这屋顶上,她还为它辩护,说蛇只是在尽捕食者的本分而已。为了活命而夺命。但怎么能杀死这些小宝宝呢,她在心里哭泣着。不应该啊。它们是我的。夏天结束时,小宝宝们都会长大。
她爬下椅子,关掉手电,往林子里走去,满怀愤怒与悲哀。她不明白这番失控的情绪究竟会奔突多远。直到冰凉的泪水顺着脸颊潸然而下,她才清醒过来。她用手背抹去泪水,继续往前走去,步速很快,离小木屋和余烬中的烤肉香愈来愈远,一直没入林子深处。这沸水般在她体内汹涌不定、难以抑制的情感究竟是何种哀伤?最近几天,她动不动就会哭:为霸鹟而哭,为疲惫而哭,为枪声而哭,为睡不着觉而哭。多愁善感的、愚蠢的泪水,女人的泪水——这究竟是什么?就是所谓的潮热吗?可泪水并不烫啊。她只觉得身体沉甸甸的,动作迟缓,麻木无感,只是拖着一具完全不再上演激情生殖与间歇休息之间循环往复的皮囊往前去。她发现自己从未意识到,这一时被抛上高峰一时又落回谷底的生理规律于她而言有多重要。一个累赘,她现在已经成为这样的角色了吗?一个作废的女人,从此只能在漫长余生中守望死亡?
她为何会为这件事如此伤心?她对人类以及人类为了繁衍干下的一堆烂事从未完全赞同。那她为什么还想要亲自去造一个人呢?
行至半山,她终于停下了脚步,用睡衣一角抹了抹眼睛和鼻子。转身向小木屋返回时,她发觉月亮必然正自背后升起。对面的树木全都沐浴着璀璨的月光。它们犹如童话森林般熠熠生辉,又像是漫山遍野的白桦树。她缓缓地吸了一口气。这就是她所拥有的东西。即便这个夜晚如此可怕,却也如此美丽。她谛听着远处零星的吠声,那吠声安抚了她心中失去霸鹟的空洞,甚至也安抚了她对下一次满月高升时身体仍然毫无应和的害怕。她静静地站定,试着想象郊狼的幼崽从森林的子宫中诞出,睁开双眼。而她自己的孩子则最终失去了来到这世界睁开双眼的可能性。
[1] Wolfe,与“狼”(wolf)发音相近。
[2] 出自1949年华纳公司出品的系列动画片《BB鸟与歪心狼》(Fast and Furry-ous ),主要讲述一只狡猾的歪心狼一心想要吃掉机智的BB鸟的故事。所有单集故事的结局都以歪心狼作茧自缚、遭遇惨败告终,它一直没有吃到BB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