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蛾之爱(1 / 1)

卢萨站在前门廊上,看着大雨自前廊的廊檐似长条银线倾泻而下。农舍——她的农舍——的马口铁屋顶上排布着凹凸的瓦垄,将雨水分成若干细流顺着陡斜的两侧淌下。水流如透明的细丝,好似鱼线,或带着珍珠一般的气泡,仿若珠串。她在宽敞的台阶上摆好水桶,承接几缕雨水。她发现每一缕水串落入桶中时均会敲打出独特的节奏。整个清晨,每条细流的节奏都没有变过,只是在水桶渐渐接满的过程中,声音会愈来愈柔软,将桶倒空放回时,又会发出嗒啦、嗒啦啦的声音。

用水桶盛水,是为了浇灌门廊上的盆栽蕨类植物。那儿淋不到雨,即便天气潮湿,叶片也会变成褐色,脆弱,凄凉,一如她内心的哀伤。她本想回屋忙自己的事,却为这雨水击打的节奏吸引。于是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聆听这节奏。不用领受别人同情的目光,亦不必听从要她快快躺下休息的唠叨,也算是一种放松。汉尼-梅维丝和朱厄尔终于回家去了,但她们每天还是会过来好几次,“检查”她是否安好,其实就是督促她吃饭,甚至告诉她该吃什么,好像她还是个孩子。好在做完这件事,她们就会离开。卢萨便可以随意套上牛仔裤和科尔的工作服,站在自家门廊上,看雨、听音,只要她乐意,就可以什么都不想。如果没有那一大堆等着先去核,再装入罐头瓶密封的樱桃,她一整个上午都可以待在这儿自娱自乐,为每一缕落下的水流放上一只桶,将它们各自击出的节奏编织成一首歌。祖父兰多夫斯基喜欢这样的游戏:他用手指敲击她棱角突出的膝盖骨,奏出意想不到的节拍,创作出神秘的巴尔干旋律,一边敲击还一边应和着这节奏哼唱出曲调来。

“你爷爷,是我们这一脉最后一任地主了。”她父亲常会这么挖苦一番。就在罗兹北部的涅尔河畔,他的父亲曾有一座甜菜农场,战争爆发后,他失去了所有土地。他逃离波兰,除了自己这条命、老婆、幼子,以及一根单簧管外,便身无长物。“你那了不起的爷爷,成了犹太乐师,在纽约声名鹊起,后来为了一个夜总会里遇见的美国女孩,就离开了老婆孩子。”卢萨知道,虽然没人提起过,老头和情人再次组建了家庭,后来租屋失火,把他们全都给烧死了——包括她爷爷。很难说卢萨的父亲将这个故事的哪一部分归咎于他——大部分都是吧,她心想。那年他们飞去纽约参加烧焦残骸的葬礼时,卢萨还太小,无法理解父亲的感受,以及他对这场丧失的嘲讽。爷爷兰多夫斯基已有好些年没光顾她的脑海了。此刻,在西布伦县一座农舍的门廊上,如串雨珠坠落奏响的切分音中,他却现了身。他原本是个农夫,但后来的生活却总逃不开失去的命运。如若身在这雨水淅沥的山谷中,浸润在这腐烂与新生的芬芳中,他会度过怎样的一天呢?

卢萨将衬衣下摆抻了抻,尽量使自己显得忙忙碌碌、健康明朗,因为赫布与玛丽·埃德娜的绿皮卡车正一颠一颠地自车道上驶来。但这次开车的并非气势汹汹的老大姐,而是她丈夫赫布。卢萨看着他将车停在了房前,同来的还有洛伊丝的丈夫大里奇,他从副驾驶座下了车。两人都缩着脖子,右手扶着帽檐,穿过雨水朝她跑来。他们缩身跨过雨滴串的珠帘,小心翼翼地避开她放于台阶的水桶,在门廊地板上用力跺了几次靴子,然后摘下了帽子。他们工作服上散发的气味,使她恍然觉得科尔就在他们中间:灰尘味,机油味,谷仓里的饲草味。她呼吸着,从陌生男人的衣服上吸入她丈夫的气味分子。

“他应该给门廊装上排水槽。”里奇对赫布说着,好像他们都觉得科尔还在场——卢萨却不在场。丈夫代表团此次前来,所为何事?他们是想命令她马上离开,还是怎样?她是该挣扎一番,还是平静接受驱离?

“里奇,赫布,”她说着,舒展了肩膀,“很高兴见到你们。”

两人冲她点了点头,便又扭头看向雨幕,看向那不存在的排水槽和水汪汪的农田,似乎一门心思想回到田里干活。她看见绿色的苍耳子,迷你地雷一般,挂在他们卡其布裤子的翻边上。

“又是一场大雨,”赫布说,“谁都不需要这么大的雨。再下一礼拜,青蛙都得淹死。”

“不过,据说礼拜六会停。”里奇说。

“是啊,”赫布表示同意,“要不然我们也不会来打扰你,应该是要停了。”

“你们来这儿,就是为了告诉我雨要停了?”卢萨问道,来回打量着这两张久经日晒的脸庞,想看出些端倪来。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不得已必须同大姑夫们对话,她就会这样。那感觉就像是,她走着走着就进入了一个地方,那儿的人虽然都讲英语,每个词的意思却截然不同。

“对。”赫布说。里奇也点点头,算是佐证。他们看上去俨然滑稽双人组:矮壮、秃顶的赫布负责逗哏,瘦高个里奇大部分时间里一言不发,捏着帽子呆立一侧,乱蓬蓬的黑头发维持着被帽子压成的形状盖在脑袋上。他脖子细长,像根杆子,喉结好似圆圆的橡子。大家都叫他大里奇,虽然他儿子小里奇十七岁,各方面都已超过了他。卢萨不由得对小里奇的命运生出一种同情。西布伦县的生活是:一俟出生,你就像个落入陷阱的虫子,要么是某人的儿子,要么是某人的老婆。地方太小,实难适应。

“所以,”赫布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我们得打理科尔的烟草田。”

“哦。”卢萨心里一惊,“已经到该打理烟草田的时候了吗?”

“说句实话吧,时间已经过了。这场雨把农田全给糟蹋了。现在已经六月,忒晚了。”

“可今天也才五号吧?六月五号?”

“没错儿。到时候要是烟草还没长起来,七月份就会出现青霉病。”

“你们可以喷农药去除青霉啊。”卢萨说。烟草病害不是她的专业,但她听科尔说起过。当着这两人的面,她特别想表现得自己懂点什么。

“是可以。”他们表示同意,但热情有限。

“你们自己家的烟草田打理过了吧?你们应该先去弄自己家的田。”

赫布点了点头。“今年我把自家那份地租出去了,那些奶牛实在是把我忙坏了,管不了这茬儿了。趁这几天天气不好,我和他还有点时间,礼拜一早上就给大里奇田里种上了烟草。接下来就轮到科尔的田了。”

那朱厄尔呢?卢萨心里直犯嘀咕。自从她老公和饼干桶连锁餐厅的服务员私奔了,他们是否也要对她的生活管头管脚?“你们的意思是,”卢萨谨慎地转述他们话里的意思,耳中能听到自己的心脏狂跳不已,“礼拜六,你们和你们家的孩子都要来这儿打理烟草田。”

“是啊。不过这雨得先停上一天才行。”

“那我呢?我有发言权吗?”

两个男人看着她,露出了一模一样的眼神:惊讶,害怕,恼火。可这难道不是她的农场吗?她移开目光不看他们,深深吸入泥土和忍冬的馥郁气息,聆听着她那幼稚的游戏,台阶上水桶的敲击:嗒啦、嗒啦、嗒啦啦!她在这节拍之中,清晰无误地听到了一首歌。单簧管的颤音如笑声萦绕升起,曼陀林的拨奏似掌声久久不息。犹太音乐。

“现在,这是我的农场。”她大声说道。她嗓音发颤,燥热直达指尖。

“是。”赫布表示同意,“但我们不介意来帮忙,就像是以前每年都会帮科尔的忙。打理烟草田要花很大工夫,一家子都得出动。反正,我们这儿都是这么做的。”

“去年我就在这儿了。”她言简意赅地说道,“我给你们、科尔、小里奇还有另外一个男孩,就是塔兹韦尔家的那个表亲,送过咖啡。你们应该还记得。”

大里奇微微一笑。“我还记得你学开拖拉机,种过一排烟草。最后有些烟苗是根子朝上、叶子朝下在土里的。”

“科尔存心把拖拉机开得飞快!那时我们刚结婚,他还当你们的面捉弄我。”卢萨一下子红了脸,一直红到发际。她还记得自己跨坐在拖拉机后部的小平台上,从身边的盒子里抓起一把把软塌塌的烟苗。烟苗叶子的纹理比较支离稀疏,像餐巾纸。要随着拖拉机的一路移动将它们稳稳地植入新耕犁沟的厚实泥土里,在她看来实在难以做到。他们刚结婚两天。“那是我第一次坐拖拉机。”她辩解道。

“是啊,”大里奇同意道,“大多数烟苗还是根子朝下栽的好。”

赫布将话头拉回了正题:“我们自家的田都已经忙活妥当了,大里奇还跟杰基·多达德谈了个很不错的批发价。”

“非常感谢。可要是今年我不想种烟草了呢?”

“你什么都不用做。你想待在屋里,就待在屋里。”

“不是,我的意思是要是我不想在农场里种烟草了呢?”

这下子,他们都不再斜眼瞅着卢萨。他们正眼盯着她。

“这么说吧,”她说,“既然人人都想戒烟,为什么还要种这么多烟草?就算有人还戒不了烟,至少也应该尝试着戒。政府已经正式表示不赞成抽烟,都说了癌症会要人命。所有人都会指责我们的。”

两个男人转眼望着雨中的农田,显然,不管下不下雨,他们忽然希望自己能出现在那里。她知道他们一直在克制自己不去碰衬衫兜里的万宝路。

“那你想种什么?”赫布终于开口问道。

“嗯,我还没怎么想过。玉米怎么样?”

赫布和大里奇相视一笑,算是将之当作玩笑话。“一蒲式耳三美元,就这个价。”赫布回答道,“要是饲用玉米,在这片儿也就五十美分一蒲式耳。不过,也保不定你是在说甜玉米。”

“那当然。”卢萨说。

“好吧,我们这就来算笔账。科尔有五英亩烟草田,现在改种甜玉米,大约能收获五百蒲式耳,年份好的话也许会有六百,但这种情况我们还没碰到过。”赫布翻着眼珠子,扳着指头计算,“大约一千五百美元。除去拖拉机消耗的柴油,种子钱,一大批化肥,因为玉米很吃肥。运气好的话,就算卖个好价钱,最后差不多能有个……八百美元。这就是你的玉米收成。”

“哦,明白了。”卢萨的脸更红了,“烟草一般会有一万二到一万三千美元。”

“对,”大里奇说,“差不多吧。除去拖拉机、农具、化学制剂的费用,一英亩地能挣三千七。”

“我们得靠这个生活。”

她轻声说道。但我们和生活这些字眼却沉甸甸地悬在空气中。她觉得这些字眼仿佛正压在肩头,就像心怀不满的主妇将手按在她的肩上,想借此方式告诉任性的孩子:“坐下,别玩了。”

嗒嗒、嗒嗒、嗒嗒嗒。祖父兰多夫斯基的节拍声渐渐弱了下来。她得把水桶清空,再放好,让它重新敲响。她希望这两人能快点离开。别管她,随她怎么摸索应付,就算错了也无妨。她也乐意听听别人的意见,但不想被轻视、被嘲笑。

“这么小一块地,还在山谷底,还能种什么?除了烟草,还有什么能供你们生活?”

大里奇想尽量缓和地说出接下来的坏消息:“山上的特纳·布莱文斯种过番茄。他们告诉他一英亩地能有一千美元的收成。他们没说的是,要是县里还有两家人种番茄,收获季的市场上就会到处都是。布莱文斯拿三千五百磅番茄喂了猪,剩下的自己吃掉了。”

“那另外两家人呢?”卢萨问。

“一样。都赔了钱。其中一家觉得番茄肯定能赚钱,还花了一万美元安装了灌溉系统,我是听人这么说的。如今他又种回番茄了,总盼着能有个干旱的年份,这样他就能打开那些花里胡哨的浇水管了。”

“可是,他们怎么会都赔钱呢,说不通啊。谁都要吃番茄嘛。”

“但不会集中在某段时间吃一大堆,番茄就是这样。要是五天之内没被某家杂货铺收购,就得喂猪,那代价太高了。而且,在我们这片森林地带,没有货运商会联系你收购作物,除非你能任他们砍价。”

卢萨抱臂于胸,对自己竟如此无知感到绝望。

“再说回到烟草,”里奇继续说,“你大可以把烟草挂在谷仓里,挂多久都行,直到等到个好时机把它卖掉。就算县里的每一个人都种了烟草,产出的每一片烟叶也能等到任何一年的任何一天,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任何一个地方被点燃、被享用。”

“可以想象。”卢萨语带讥讽,实则心中惊讶。她从来没想过自己如此缺乏这样的基础知识。烟草的价值,大部分就在于:能永久保存,以及适宜运输。

他们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就这么望着院子出神。雨点落在梓树硕大的叶片上,好似打字机的字键噼啪敲击。

卢萨说:“肯定还有什么东西能赚得到钱。谷仓今年也该翻新屋顶了。”

赫布坏笑了一下。“大麻。我听说一英亩的大麻和番茄的价格差不多,市场上卖得还不错。”

“我知道,”卢萨说,“你这是在取笑我。好吧,谢谢你们愿意这个周末过来帮忙。不过,我还得想想要不要种烟草。要是我明天或后天再给你们回话,你们还能从杰基那儿借到工具吗?”

“应该可以。杰基有那套水栽农具。去年用得不怎么样,但今年他知道怎么用了,用得还不错。”

“那好。礼拜六之前,我会告诉你们的。我会做出决定。”

“也得等雨停了。”赫布说道,以免卢萨还以为自己说了算。

“好的。要是没停,我们全都会玩儿完,对吧?我不种烟草,什么也得不到,你们拼了命种,也什么都得不到。看,我还把时间和金钱都省下来了!”

赫布盯着她。大里奇冲着车库的方向笑起来。“真是个聪明的女士,赫布。”他说,“我觉得她种田的心态挺对的。”

“好了,”卢萨说着,拍了拍手,“今天还有一大堆樱桃等着我装罐,不弄的话,都会烂掉。那我就礼拜五给你们电话。”

赫布站在门廊边上往外探出身去,仰头望向山坡上的果园。她控制着呼吸,一分一秒地数着时间。等到他们回到卡车上,点上烟,开走,她就要坐到门廊的秋千上哭上一回。跟他们对着干所需要的胆量超出了她的限度。

“没想到今年你还能收获樱桃。”赫布大声说,“要知道,松鸡实在太多了。去年春天,我过来替科尔把鸟全打了,可我今年压根儿就没来过。看来,你的樱桃足够做一两份甜派了吧?”

卢萨强迫自己挤出一丝笑容,狠命地睁大眼睛。“奇迹会发生的,赫布。”

应该是朱厄尔在门口,卢萨心想。朱厄尔正在前门廊外砰砰地敲雨伞。(他们总是门也不敲就进屋,全都这样。甚至新婚的卢萨和科尔在午后偷偷做爱时,也遭遇过不请自入的尴尬。)朱厄尔的嗓音听起来很疲惫,她让孩子把脚擦干,把雨衣挂到衣钩上去。然后,他们就从厨房门口拥了进来,老大头上顶了一大盒罐头瓶子,双手扶着不让它翻倒。卢萨用完了家里的罐头瓶,于是给朱厄尔打了电话。

“快进来吧,”她说,“把盒子放到橱柜台子上就行。”

“哎呀,快叫警察!”朱厄尔嚷嚷着,“这儿发生了谋杀案!”

卢萨笑道:“还真像,是吧?”她的围裙和橱柜台面上沾满了大量鲜红的樱桃浆汁。手摇去核机钳着橱柜台面,底下的木桶里已盛了一大堆闪闪发亮的深色果核,好似刚从屠宰场里提出来的东西。当朱厄尔在通话中说要过来帮她装罐头时,她心里一阵轻松。卢萨能够理性地认识到,而非真切地感受到,自己也需要陪伴,否则就会发疯。

此刻她这位大姑子捂着嘴,懊恼自己脱口而出,说了句跟死有关的玩笑话。卢萨但愿能有个更坚强的陪伴者。

“没事啦,朱厄尔。我知道科尔已经死了。”

“嗯,我不是……我真蠢。说话不过脑子。”她显得十分后悔。

卢萨耸了耸肩。“又不是你存心要让我想起某件我已经忘记的事。”

朱厄尔愣愣地站在那里,手还捂着嘴,眼里涌满了泪水,定定地看着卢萨。她十岁大的孩子单手扶着装罐头瓶子的纸板箱,慢腾腾地绕过橱柜岛台。年纪小的洛厄尔伸长了手偷偷从砧板上抓了一把樱桃。朱厄尔轻轻拍开他的手。“人们都很坏吧?”她终于开口问卢萨。“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当谢尔——”但她没说下去,而是把孩子们支开,“到外面玩去。”

“妈妈。外面在下大雨。”

“外面在下大雨,朱厄尔。就让他们在后门廊上玩吧。”

“好吧,那就去后门廊,不要弄坏任何东西。”

“嘿,等等,克里斯,过来。”卢萨将一大捧樱桃盛入一只塑料碗,递给老大,“你要是觉得无聊,外面有扫帚和簸箕。”

“用它们扫吗?”

“你是问,用它们打曲棍球吗?对,去扫着玩儿吧。”

朱厄尔等身后的门关上后,就讲了起来。“谢尔离开我的时候,所有人都不再提他,一个字都不提,就好像我压根儿没结过婚。但我们的婚姻——我是说这么些年来——毕竟曾经幸福过。甚至刚处对象的时候就很合拍,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婚礼前两个月,我们还偷偷跑去了坎伯兰瀑布,并把这段旅程称作我们的‘蜜月测试期’。”有那么几秒钟,她的目光定在自己手上,眼中有种恍惚而遥远的心满意足。卢萨从未在朱厄尔脸上见过如此有女人味的神情。但这神情很快就消失了。

“那真的很伤人。”终于,她又变得漠然,不带情感地说道,“我竟然得假装自己的那段生活从未发生过。”她伸手拧开了将钢制的古董去核机固定在橱柜台面上的钳台。卢萨此前花了半个小时才弄懂怎么操作钳台。不过当然,那去核机是婆婆家的。朱厄尔闭着眼睛都知道怎么弄。

“这家里的人都挺吓人的,的确如此。”卢萨说。她希望能说说在这里生活有多难受——那些厨房用具,在她还没出生时就已有人在用了,而生活在这些隐约可感的族人中间真是糟透了。她希望能说说她想重新摆放家具、把自己家人的照片挂上墙时,是如何受到了异口同声的攻击。她希望能说说怀德纳老夫人总在这厨房里阴魂不散,对卢萨做的菜百般挑剔,对她做的汤忌妒得要命。

“哦,不单单是家里人。”朱厄尔说,“所有人都这样,镇上的人都这样。已经四年了,到现在,在克罗格超市里还有人见到我就排到另一条结账队伍里去,这样就不会一不小心跟我谈起谢尔。”

卢萨用海绵将台面上的红色浆汁擦净。“你得这样想,四年了,他们终于可以换个新话题了。”

“看你想的。不一样,谢尔是私奔的,科尔是……”

“死了,”卢萨说,“都一样。这儿的人会觉得失去丈夫这种事是会传染的。”卢萨没想到自己的境况竟然这么快就发生了变化:孑然一身,使她要么是个隐形人,要么是个危险人物。或者两者兼有,就像细菌。她甚至在葬礼上就注意到了这一点,尤其是在年轻人中间,那些和她年纪相仿的妻子们仍需相信婚姻是个安全港湾,可以让人修成正果。

“好吧。但至少大家不会认为是你做错了什么事才失去丈夫的。”

卢萨从抽屉里取出一件围裙,将挂脖带从朱厄尔的脑袋上套了进去,然后拨转她的身体在她身后系上结。“怎么,难道是你做错事了?上帝都知道,这种从田间到餐桌日复一日的农耕生活,谁都会有过腻的一天。我琢磨着离开科尔琢磨了无数次。并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所有这一切。”

“唉,我明白,这日子确实是种折磨。”朱厄尔说。然而这时,她们不约而同地望向厨房窗外,后院里一株繁茂的山梅花在雨中湿漉漉地开得旺盛而热烈——好美。

卢萨又拿起了海绵。“你可别告诉你的姐姐们说我想过离开科尔。她们会把我大卸八块、剁成碎渣,再装到罐头瓶子里去。”

朱厄尔笑起来。“你把我们想得太恶毒了,亲爱的。”她戴着隔热手套,掀起锅炉硕大而扁平的密封锅盖,扶着它高高地立在空中,像举着一面铙钹。“把罐头瓶都放进去消毒吗?”

“放吧。你觉得剩下这些还有多少,八夸脱?”

朱厄尔以掂量的目光看向被染红的砧板上那堆得像小山似的去核樱桃,卢萨意识到她是在做某种心算。她不无沮丧地发现自己也同意家里人对朱厄尔的看法,她就像个孩子,而不是女人,就因为她身边没有男人。

“亲爱的,你是要做成果酱,还是要做成甜派的馅料?”

“糖如果还没用完的话,我觉得就做果酱吧。我已经做了十八品脱了。”

“十八品脱的果酱?”

卢萨觉得自己很蠢。“太多了,我明白。我搭着梯子爬到树上时,还挺得意自己能收获这一桶桶樱桃的。可如今看来,真是太多了。”

“哦,别这么说,有这么多果酱可以吃,高兴都来不及呢。是苹果园上方的那棵分了两根主干的大树吧,那棵树的樱桃不是很甜吗?可以说是最好吃的樱桃了。爸爸肯定在和妈妈结婚之前,就种了那棵树。我们小的时候,那棵树就很大了。”

“真的?”想到朱厄尔从小看着这棵树长大,现在反倒成了她的,卢萨心里又泛起了那种熟悉的愧疚感。

“对。他们总说,科尔出生的那个冬天,那棵树遭到过雷击,被劈为两半成了现在的样子——都是雷打的。”

雷击和弯折的卡车,两出意外为一个人的一生界定了起止——卢萨很清楚自己的思绪可以顺着这思路飘很远,所以就此打住。她只是在想,科尔出生的那个冬天,朱厄尔有多大了?她是否已经长大到可以陪着科尔玩,或是看护他?她从未问过他有关这几位姐姐的事。她原本希望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乱麻会自然解开。

朱厄尔想必感受到了她的悒悒不乐,因为她的语调上扬了不少。“十八品脱的果酱很多了。我们把剩下的做成甜派馅料装罐吧。”

“我想我没法做甜派了,只有我自己一个人吃。往后应该也没有人愿意来吃晚饭了。”

“玛丽·埃德娜在这事儿上对你做得过分了。她真的没理由那么居高临下。埃玛琳也这么觉得,她告诉过我。我俩都希望还能来这儿过感恩节。”

卢萨的脑子一下子被这个新说法占据。她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有盟友,更没想过还能获得小集团的支持。她究竟是怎么变成这样,几乎来不及做出反应便毫无来由地成了这个家族链上的一环?突然,她只觉得悲从中来,全身乏力,不得不让自己缩进椅子里,把脑袋搁到桌子上歇一歇。朱厄尔没多说什么。卢萨听见罐头瓶子轻轻的磕碰声,应该是朱厄尔正在把瓶子一只只码到已烧开水的锅炉里的架子上。终于,朱厄尔轻声说:“我觉得剩下这些只够六夸脱,不会再多了。”

“六夸脱也很多了。”

“我们还是做成樱桃甜派馅料吧。要是有多余的,我们今天就做些甜派。你做的派皮最好吃了。比妈妈做的还好吃,虽然我并不想承认这一点。”

“哎呀,别说得这么大声。你母亲还在这间厨房里徘徊游荡呢。就在这间厨房里,她可没少撺掇科尔和我吵架。”

朱厄尔假装惊慌地倒吸了一口气。“妈妈为什么要这么干?”

“不就是那么点事儿吗。领地意识。”

砰的一声,男孩子推开纱门冲了进来,当先的那个高举着空碗,像是一对叫花子。卢萨刚给碗里装满樱桃,他们又争着来拿碗,开始互相掐架。“哇,克丽丝不给我吃!”洛厄尔叫道。

“哈,厨房里最不缺的就是樱桃了。来吧,我给你们每人装一碗。”卢萨特意找出一只同样大小的碗,再装上一样多的樱桃。他们跑回了后门廊,她觉得能满足他们,哪怕只是这样简单的满足,也让她倍感骄傲。卢萨不太会和孩子相处。她就老是对科尔说,孩子让她神经紧张。而自从搬到这儿来,她就见识到,成年人对自己没什么指望后,就会对孩子百依百顺。

“现在只剩下五夸脱半了,照我说,”朱厄尔笑着说,“不好意思啊,这些孩子都成猪了。”

“少这些没什么大不了。”卢萨又在桌边坐了下来,看着今天已经填装好的果酱罐头,像支军队整整齐齐地阵列于桌,一个个小小的玻璃兵,腹中鲜红。将来会由谁来吃掉这些呢?等到她离开时,是否会将这些果酱搬上租来的卡车带回到列克星敦呢?“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什么呢?”她突然迟缓而生硬地问了这么一句。

朱厄尔立刻走到她身后,揉着她的肩。“以后吃啊。”她简单地说道。

“那我得活很长时间。”

“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卢萨说,“我只是想象不出以后会是什么样。在这间厨房里,百无聊赖地活着,也没人要吃我做的东西。”

“我倒希望你偶尔能给我的孩子做个甜派之类的。我下班回到家时已经很累了,只能将就家里的吃食随便弄弄配上小圆面包给他们吃。”

卢萨心想这算是认真的请求呢,还是只是帮她填补空洞的生活。“我可以做好甜派,送过去。”

朱厄尔坐下来,将一绺灰褐色的头发从眼前撩开。“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知道这么问会不会冒犯。他们可不可以时不时过来,和你一起吃晚饭?”

卢萨打量着她这位大姑子的脸。她似乎很疲惫。这请求很真诚。“当然可以。你要是不想做饭,也可以一起过来,朱厄尔。我很乐意和你们待在一起。”

“可我的意思是,我不在家的话也可以吗?”

“怎么,你是指在克罗格超市上晚班的时候吗?你知道我这儿任何时候都行。我很乐意帮你。”

“那孩子有时候过来,你不在乎吧?”

卢萨微微一笑。“当然不在乎啦。”她花了一年时间才搞清楚山里人说的“不在乎”,和她以为的意思不一样。他们的意思其实是“不介意”。

朱厄尔定定地看着她,有一种鼓起勇气的腼腆。“可他们说你很快就会回列克星敦去。”

“谁说的?”

她耸了耸肩。“我能明白你为什么想回去。但我肯定会想你的。”

卢萨深吸了一口气。“到时候你们就会把这栋宅子和土地都拿回去?”

“哦,不会的。玛丽·埃德娜或许想吧,我猜。她年纪最大。我连个能种田的男人都没有。”

“所以说,玛丽·埃德娜想要这地皮。”

“都是你的,亲爱的。你可以卖掉,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科尔没留下任何遗嘱,所以都是你的了。她说过现在有法律,继承人身份什么的。以前家里人是可以把地拿回去。现在,都给妻子了。”

卢萨感到肾上腺素忽地涌上四肢百骸。只有一种情况可以解释朱厄尔为什么会了解“继承人身份”这种事:他们咨询过律师。“我还什么事都没决定呢。”她说,“发生了这么多事,我还没能好好地想清楚。”

“你会想明白的,亲爱的。”

卢萨看着朱厄尔,很想信任她,但又觉得自己没法做到。令她沮丧的是,哪怕再简单不过的事,比如和姐姐——不是自己的姐姐——在厨房里聊天这种事,也变得如此复杂。当然,这厨房也不是她自己的。“或许,你们都觉得我这个寡妇的角色扮演得不太得体。”她说出这么一句话,被自己胸中的怒火惊到了。

朱厄尔开始否认,但卢萨摇了摇头。“你们看我依然过得好好的,还能做樱桃罐头,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可是只要周围没了人,我有时候就会躺在地板上,只是想让自己能够继续呼吸。我到底该怎么办,朱厄尔?我才二十八岁。我从没当过寡妇。到底怎么做才像个寡妇?”

朱厄尔给不出任何建议。卢萨拿起一瓶果酱罐头,凝视着那红宝石般的色泽,原本,这清澈、骄傲的色彩是她的最爱,但此刻也无法触动她了。“我成长起来的那个家庭,即便遭受苦难也是静悄悄的。”她说,“我父亲失去了一切:家里的土地、他自己的父亲、他的信仰,现在他连妻子的陪伴也失去了。都是因为一些很不公平的理由。而他只是继续忙忙碌碌,一辈子都是如此。我呢,以前总是抱怨这抱怨那,现在却开始学习平静对待。在我看来,这是面对已经发生的残酷事件唯一可以成长起来的方式。”

朱厄尔的眼神很像科尔,诚恳,湛蓝,卢萨不得不移开目光。

“表面上我一切如常,但是走还是留,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不管之前是谁告诉了你我的打算,看来那人都比我自己还清楚。”

朱厄尔以手捂住嘴——显然,那是她处在不安情绪下的习惯。“虽然不是我该操心的事,但我还是想问,你们没有买人寿保险吗?”

卢萨摇了摇头。“谁能料到科尔今年就死了。我们聊过买保险的事,但手头太紧了,所以这笔当时看上去我们并不需要的开销显得十分累赘。我们还想等有了孩子什么的,再买也不迟。”

“说说我的想法吧。玛丽·埃德娜和赫布可以帮忙付葬礼的钱。我要是有能力的话也会这么做。但他们有这个能力。赫布和他弟弟的奶牛场搞得红红火火。那是赫布家的地,钱都付清了。所以他们现在过得不错。”

“我能负担葬礼的费用,已经付清了。我们有积蓄。玛丽·埃德娜没提过帮忙,我当然也不准备去问她要。”

“玛丽·埃德娜总是对自己的付出大吹大擂,其实她根本没干那么多。”

“不是因为这个。你知道原因。我也不傻,朱厄尔,我知道大家都会说:我住的这栋宅子,是你们从小就住着的,我脚下踩着的,那都是你们家的地。所谓的怀德纳家的地,现在却再也不会有怀德纳家的人在上面生活。你觉得我还能心安理得地再问你家要任何东西吗?”

朱厄尔神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是吗?洛伊丝告诉我……你很快就会改回娘家姓。”

“什么?没有的事,我从来没……”卢萨心想这其中的误会可真够大的,真不知以后还能否解开这团乱麻。

“不管怎么说,”朱厄尔说,“有宅子和农场,跟有钱还是不一样。”

“你倒是说说。当我听到有人暗讽我是来这儿淘金的,我就想把那些该死的债务全都拿去登报。入冬前得翻新谷仓的屋顶,这栋宅子也是,再过个一两年,就得重修了。水箱也有问题,我觉得总有一天醒来后就会发现没水用了。别的呢,啊对了,还有科尔新买的久保田拖拉机,两万两千美元,再过四年才能还清。”

“我不知道他是贷款买的拖拉机。”

朱厄尔是来打探消息的吧?如果他们知道了她现在身无分文,又能怎么样呢?卢萨觉得不会有任何区别。“他不想贷款。但我们总得有台拖拉机,他想要台新的。我估计你爸爸那台约翰迪尔或许比科尔年纪还大。老爷子这辈子都在和那台拖拉机斗智斗勇,用捆扎绳和铁丝把车子攒在一起。”

“那台拖拉机是比科尔还老。想想也知道会怎么样。”

“现在,我还得花钱请人收割饲草,堆进谷仓;还要修理篱笆,圈起奶牛,免得它们跑到邻居家去;还得对付饲草打捆机,那玩意儿用一次就坏一次。还得跑去请人来修割草机和侧挂式割草机——要不我全都自己学着修理?可以肯定的是还会有其他费用,只是我还不知道哪儿会出问题。”

“天哪,天哪。”朱厄尔轻轻地叹着气。哪怕已经经历了那么多的伤心日子,卢萨仍觉得她的神情才是最悲伤的。她的额头上已有深深的纹路,眼神和老女人没什么两样。近看的话,卢萨觉得她比自己以为的要老得多。

“连个能种田的男人都没有,”卢萨总结道,“就像你说的。”

“赫布和大里奇会帮你的。”

“哦,他们已经来过了。我猜现在是他们来掌管一切了。科尔墓地上的青草还没长起来,我已经无足轻重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好吧,我需要帮助,那是自然。可那是帮助。应该是客客气气地来问我需不需要,而不是像对待小孩子似的来指手画脚。他们也这么对待你吗?”

“他们和我完全沾不上边。我连菜园都没有。真得感谢上帝,我在克罗格超市还有份工作,如果谢尔不再定期按时地把抚养费支票给孩子们寄来,我就真心祈求主把他千刀万剐。”

“那埃玛琳和弗兰克呢?”

“埃玛琳和弗兰克已经正式脱离务农生活了,他们是这么说的。我觉得那样的日子他们还过得挺乐呵,毕竟能在工厂里上班,不用种田。”

“但我听弗兰克在葬礼上抱怨,说烟草田的租金没了。还埋怨说如今要在这里和利斯波特之间通勤往来了。”

“弗兰克要是有一点不称意,连月亮都会骂。他在丰田挣的钱挺多的,他就喜欢嚷嚷得谁都知道。”

“那谁还在种田呢,就洛伊丝和大里奇吗?赫布呢?在你们中间生活,我怎么会什么都不知道呢?”

“这样说吧,因为许多事情还没有最终确定,所以就先这样了。一年中一半的时间,汉尼-梅维丝和乔尔都把自家那份地租给罗阿诺克的务农大户,就像赫布那样。但明年他们就不租了。不过洛伊丝和大里奇总是自己种烟草,大概四英亩地吧。你可能不知道的是,他和乔尔在县里租了很多块地养牛。大里奇骨子里就是个农夫。”

门廊那儿传来砸碎玻璃的声音,两个女人都吓了一跳。卢萨刚跑到门边,朱厄尔就拦住了她,拿起一把钳子塞到她手中。“你把罐头瓶子从锅炉里拿出来吧,再把糖汁煮沸。我马上回来。”

卢萨能听见朱厄尔在责骂孩子,两个孩子在门廊上呜呜咽咽地哭着。她踮起脚从水槽上方的高窗往外看去。“朱厄尔,”她喊道,“如果是盛青豆的那几个罐子,摔碎了正好。我搬来时,那些罐子就在那儿了。”

没人应声。从她所站的位置,没法看见朱厄尔或孩子,但能听见掌掴声和哭号声。“怎么能这样欺负弟弟,”她听见,“你再这么闹,就让你明天穿裙子。我说到做到。”

卢萨皱了皱眉,反身回到灶台前。她将等量的糖和热水倒入锅中,希望三夸脱的糖汁足够覆盖五夸脱未加热的樱桃浆果。装罐之前,她应该添入一点酸味汁液,降低pH值,以利于装罐储存。但她没有柠檬汁。醋会管用吗?她估摸着加了一匙醋,然后拿起钳子从锅炉里的滚水中提起消好毒的罐头瓶子放置架。瓶子被排成一排放在橱柜台面上,像一大群张着大口嗷嗷待哺的鸟儿。

“是青豆罐子。”朱厄尔叹着气,走了进来,“我把碎玻璃都收拾了,让他们接着把门廊打扫干净,把碎片和垃圾扔到溪边去,然后去谷仓里或别的地方玩。我才不管是不是在下大雨,他们又不会化掉。”

“没关系,真的。青豆罐子打碎了,我还挺高兴的。这些青豆我既不敢吃,又不敢扔了。算我运气,不然我可能让别人死于食物中毒。”

朱厄尔俯身至水槽下,把一簸箕碎玻璃倒进垃圾桶里,发出风铃一般的声音。“要是我没先制住她,她会要了我的命。洛厄尔也难管,但他还小。克丽丝特尔·盖尔是另外一回事。她得迈过这个阶段,现在时候到了。打从一出生,她就一直在经历这个阶段。怎么啦?”

卢萨这才意识到自己困惑的表情肯定显得很滑稽。“克丽丝特尔?”

“克丽丝呀。哎呀!”朱厄尔笑了起来,不断摆着手,“你还以为她是个男孩。你们全都这么想。她刚上幼儿园时,老师就不让她进女厕所,我只好拿着她的出生证明赶过去。”

“哦。”

朱厄尔表情很严肃。“别以为是因为谢尔离开了才会这样,什么离婚家庭的孩子就会这样啊。她一直就是这样。”

“我没想那么多,朱厄尔。我只是没意识到。”

“你肯定想象不到。她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就这样了。她说的第一个词是不要,第二个词是裙子。不要裙子。不要洋娃娃,不要漂亮的蝴蝶结头花。不是我不帮她弄头发,而是她的头发都是她自己剪的。我真怕她会把眼睛戳瞎。”

朱厄尔看上去弱不禁风,卢萨几乎能透过她的皮肤看到她的静脉。她想抱抱她,完完全全地信任她。“没关系的,”她说,“很高兴你能告诉我,这样我就不会一直说错了。真不敢相信,我认识这孩子都一年了,竟然没人纠正我。”

“你和科尔眼睛只盯着对方,亲爱的。你几乎不掺和家里的事,就算掺和了,也不会盯着我那个怪模怪样的疯女儿看呀。”

“哎哟!”卢萨喊了一声,她的手被罐头瓶子的边缘烫了一下,“她一点也不疯,别这么作践自己。我觉得一点都不用担心。”

“你要是做她的母亲,就会作践自己了。你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病。谢尔离开,她也算半个理由。他净怪我——老天,他是真的怪我。他说我由着她成天穿牛仔裤,由着她给自己剪这种发型,让她把自己打扮成了小同性恋。他也许没说错。可那并不是我的本意。我倒是很想叫他试试,看能不能让她穿上裙子。我就是这样对他说的:你倒是给男孩子穿上丝袜看看!”

朱厄尔和卢萨相视大笑。

“还有,”朱厄尔有点腼腆地问道,“同性恋不都是男人吗?”

“朱厄尔,她只不过是个假小子。我在她那么大时,也是这副样子。”

“是吗?可你这么漂亮。还烧得一手好菜!”

卢萨有点受宠若惊,尽管她很清楚这不是重点。“你真应该看看我当时的样子。膝盖擦破皮,到处抓虫子,一心想着长大后要做个农民。”

“可别乱许愿。”

“糖汁烧开了。”

“你在里面放了点醋吧,是不是?唉,看你,我都能闻出来。快,你来扶着罐头瓶子上的漏斗,我来灌装——长柄汤勺在哪儿?”

朱厄尔很清楚长柄汤勺在哪儿,这间厨房里的每一样用具她都了若指掌。她问这个是为了表示尊重。卢萨从抽屉里拿出长柄汤勺,用髋部将抽屉顶了回去,心里十分感激。

“克丽丝特尔挺美的。我是指名字。”

朱厄尔摇了摇头。“这名字和她不太搭。她应该叫比弗·克利弗 [1] 。”

卢萨微微一笑。“Meeseh maydel, shayneh dame.”她说道。那是她祖父对她的希望和预料——最终实现了,一切都是值得的。

“什么意思?”

“‘丑小鸭长成了白天鹅。’”卢萨又觉得有些沮丧——她并不是真的这样希望,她并不想许诺克丽丝一定会长成个大姑娘,因为克丽丝也许不会这样。她希望告诉朱厄尔,另一种选择也挺好。但卢萨无法想象和朱厄尔聊这个话题。“也许,她并不是真的想去模仿男孩的举止,”她小心谨慎地试探道,“而是她想要做自己的一种方式吧。”

“我们还是别聊这事了。克丽丝就是克丽丝。跟我聊聊八卦吧。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不待见大里奇和赫布呢?”

卢萨往每只罐头瓶子里盛入四量杯的樱桃,然后将漏斗放在瓶口稳稳扶住,朱厄尔则将滚烫的糖汁注满罐子。“我没有不待见他们。我就是觉得不应该这样。我知道他们也是好意。”

“可是到底,他们来干了什么?”

“他们今早过来通知我,说他们礼拜六要来帮我打理烟草田。”

“然后呢?”

“然后,我说不想种烟草。”

“你不想吗?为什么呀?”

“咳,我想我是很蠢。农业经济,我懂什么?可是,朱厄尔,半个世界都在挨饿,我们坐拥这个星球上最为肥沃的一小块土地,却打算种毒品,而不是食物?这会让我觉得自己好伪善。结婚以来我天天都对科尔唠叨,劝他戒烟。”

“亲爱的,你幸好没让全世界的人都戒烟。反正他们也戒不了。”

“我知道。烟草是这儿唯一可以仰赖的作物,在谷底种个五英亩就能养活一家人。在我们这个县,百分之九十五的土地都是极陡的山坡,没法开垦。我明白为什么这三个州的每个人都想种烟草。但我也很清楚谷底的土地总有一天会不行。”

“他们被困在这里。”

“他们都会被困在这里。”

朱厄尔在瓶瓶罐罐间停住手,用长柄汤勺指向后窗,那扇窗子正好面朝着苦溪流淌而去的那座大山。“你如今拥有了那片林地的木材。”

卢萨摇了摇头。“我不能砍伐这山谷里的树木。”

“还是可以的。从这山谷往上走个半英里或再远一点,就是国家森林公园的范围了。我们以前一直以为那片树林是没有尽头的。”

“我不会砍倒那些树。我不在乎农场后头那片山上的木材是不是值几十万美元,反正我就是不会卖掉它们。那是我特别喜欢这个地方的理由。”

“什么,树吗?”

“树,蛾子,狐狸,所有生长在那儿的大自然的造物。那里还有科尔度过的童年时光。和你们姐妹一起长大的时光。”

“是啊。我们几个中间,就数科尔最喜欢那些植物动物了。”

“科尔也喜欢吗?他总是显得——他生前总是表现得——全世界的树林和灌木都是他的头号大敌的样子。”

“那是种田。你也明白。做什么就要像什么。”

“对。我估计,要想把这里的农场经营好,是得种烟草。我只是希望自己能琢磨出一个解决困境的路子。”

朱厄尔微笑着。“你和科尔啊。他以前也常那么说。”

“说什么?”

“说他会是县里消灭烟草的第一人。”

“他什么时候说的?”

“哦,也许是十六岁吧。未来的美国农夫和高中还乡明星,多么酷的身份组合。我跟你说,他太在意自己的形象,所以觉得不能抽烟,也不应该因循守旧种植烟草。他想要一鸣惊人。他种了一年红椒,又种了一年黄瓜,再种了一年土豆。”

“不会吧。他从没对我说过。”

“那我就来告诉你。他在谷底种老爸的田。每年不管种什么,都没成功,他的傲气也就越磨越少了。那三年,他长大了不少,从梦想家变成了农夫。不再做白日梦,也就抽起了烟。”

卢萨摇了摇头。“我实在想象不出。我知道科尔很有冲劲,但还是难以想象他会那么——怎么说呢?爱幻想。”她笑了起来,“而且,我一直以为他天生是个老烟枪。就像一条上了钩的鱼,无法自拔。”

“不是的。记得为妈妈守灵期间,我看到他和别人一起抽烟,简直惊呆了。他就是在妈妈去世那一阵回到正轨上来的。就在第二年,爸爸清理了谷仓,写下了把农场留给科尔的遗嘱,然后也死了。看来他是相信科尔总算成为一个男人了吧。折腾过红椒、黄瓜和土豆之后,不管什么事,他应该都能对付得过来。”

除了那根穿透他胸腔的操纵杆,卢萨阴郁地想着,同时意识到自怜就像条讨嫌的狗,能将鼻子伸到任何对话中。她费了很大力气才能短暂地把科尔赶出她的思绪,但还是有人会说:“我没想过要提起……”

“种土豆有什么问题吗?”卢萨逼着自己问道,“这种作物看起来肯定不会出错啊。利润高,方便运输,收成也好。”

“这事真是滑稽透顶。他们说要是诺克斯维尔的薯条厂商能收购他的土豆,他就能赚钱。他把土豆送过去,却没人要。他们更喜欢爱达荷的土豆。这儿的土豆糖分太多。没法切平整,边上会烤焦。”

“糖分太多?”

“他们就是这么说的。谷底的土壤太肥沃了。我的意思是,土豆是很好,只是不适合市场。”

“朱厄尔,看来我的生活是这样一首乡村民谣:‘屋顶旧得快要塌,田地陡得没法垦,谷底却产了太多糖。’”

“省省吧!”朱厄尔把洗碗布朝卢萨扔去,吓了她一跳,“快去把这一堆乱七八糟弄干净。你不想饿肚子吧,洛蕾塔·琳恩 [2] 。”

朱厄尔把需要清洗的锅碗瓢盆摞了起来,搬到水槽边。卢萨将手伸进热得发烫的肥皂水里,感觉到皮肤一阵刺痛。这刺痛感就像一种惩罚,能将她胸中的伤痛清理殆尽。雨又下大了,打在马口铁屋顶上,于静谧中如鼓槌敲击,演奏着一曲兰多夫斯基爷爷的旋律。昨天是她的结婚纪念日,一整天都没有人提起,但雨声淅沥的夜晚,爷爷却用他的单簧管为她吹奏着犹太音乐——她从没举办过犹太婚礼。她和科尔在列克星敦的摩根猎苑举办了一场小型的户外婚礼,以避免宗教上的纠葛。对科尔来说,这样的婚礼没有任何问题。他不像几个姐姐那样拘泥于教会的礼仪。

“朱厄尔,我想告诉你这个。让我说出来。我爱我的丈夫。”

“那肯定。”

卢萨在脑海中勾勒出谷底的农田,那时候,他刚刚拥有这块土地:清风吹拂着树叶如起伏的海浪,成熟的红椒颤颤悠悠,一个年轻人穿过田间,仿佛步入一泓湖水。十九岁的科尔。她从未遇见过。

“也许,我们从来没有机会去尝试我们想走的路。你们到现在还都认为我不了解他,但不管是以前的他,还是现在的他,我都了解。我们会说很多话,他告诉我许多事。他死去的前几天还告诉了我一些事,令人惊叹。”

朱厄尔抬起头。“什么事?我可以问吗?”

卢萨双臂抱于胸前,屏息凝神,回想着越过田野飘来的忍冬的芬芳。像蛾子一样,我在这儿,我们在这儿。她望向朱厄尔。“对不起,这事对你而言没什么意义。而且,我没有办法用语言表达出来。”

“好吧。”朱厄尔说着,转过身去。她很失望,卢萨能看出来。现在,她肯定觉得卢萨隐瞒了一些重要的事情,那是她弟弟的一部分,能让他起死回生。

“真没什么事。对不起,朱厄尔,真的,而且现在也都变得无所谓了。那只能说明我和他曾是心有灵犀的。就像你和谢尔刚开始那时候。尽管现在每个人都中伤我们,说这结局多不好,说我们的关系一直走下坡路。”

朱厄尔把海绵换到另一只手上,细细打量着卢萨。“没有人说你不爱他。”

“没有人会认为自己在这么说。”她能感受到朱厄尔细究的目光,但她没有办法抬起头来。她朝水槽转过身去,朝那只熬制过果酱的黏糊糊的锅子俯下身去,用力地擦拭着,强忍着不致痛哭失声。她的整个身子紧绷着。

“天哪,亲爱的。到底什么事?”

“比如,说我要改回娘家姓那件事。我的丈夫在墓中尸身未寒,我就已经冲到法院,要求从你家农场的地契上除去他的姓氏?真是太扯了。这谎言也太卑鄙了吧,到底是谁捏造的?”

朱厄尔犹豫起来。“洛伊丝看到了你在殡仪馆文件上的签名。”

瞎嚷嚷的洛伊丝,她心头发恨。她可以想象出那张永远耷拉着的马脸,永远在担心有人要夺走她的那一杯羹。“我的名字没有变过,和科尔结婚之前、婚姻存续期间以及在此之后,我的名字都不会变。我叫卢萨·马卢夫·兰多夫斯基。我妈妈是巴勒斯坦人,我爸爸是波兰犹太人。我来这儿之前,从来就没想过我要为这个名字感到害臊。我自打出生,就叫这名字。你们家却从来没有人用这个名字称呼我。你不是也说这里人闭口不谈某些事,就像它们不存在一样?你不是也认为他们就这样让谢尔销声匿迹了吗?家里人从来不在乎你他妈的到底叫什么名字,你倒是住在这样的家里试试看!”

她和朱厄尔大眼瞪小眼,都惊得目瞪口呆。

“没有人是故意要伤害你的,亲爱的。这儿的人一般都会用丈夫的姓氏。我们都是普普通通的乡下人,乡下人有乡下人的本分。”

“我根本就没有接受这类所谓的本分或常规,真的。天哪,朱厄尔,你们居然真的全都会相信,我冠了他的姓氏,等他死后一个礼拜,就把那姓氏给扔了?我是个投机分子,除去你家的姓氏,偷走你家的土地,你们是这么看我的?”

朱厄尔用手捂着嘴,泪水涌上双眼。她们又回到了原来的状态。卢萨冲着这个腼腆的女人又喊又叫,而这个女人很有可能是她在这个家或是这整个县里最亲近的人。朱厄尔摇了摇头,向卢萨伸出双臂,卢萨笨拙地、一步一步投入她的怀抱。朱厄尔的身躯骨瘦如柴,好似她围裙下罩着的一只小鸟,轻飘飘、毛茸茸的,带着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她们相拥了一会儿,缓缓地前后摇晃着。“别在意我说的话,”卢萨说,“我失去了理智。这里有幽灵。厨房里就有一个,专门挑拨人吵架。”

她的目光越过朱厄尔的肩膀,顺着门厅直直穿过前门上古老的波纹图案的玻璃,望向外面,院子和前面的草坪。这雨永远不会停的,她心想。她能看见新一轮暴风雨来临的起手式:谷仓边的鹅掌楸的叶片颤抖着打着旋,像是正被无数把斧头劈砍,仿佛挂了满枝的纸风车。树下,洛厄尔和克丽丝特尔的衣服都已湿透,色泽深暗。他们正绕着谷仓奔跑,又笑又蹦,好似两匹若隐若现的马儿,穿越无休无止的大雨,绕圈疾奔。时间对他们来说,似已停止,或者尚未开始。

[1] 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美国家庭类情景喜剧《留给比弗》(Leave It to Beaver )中的主人公,是个在家中、学校,乃至整个社区不断闯祸、不断陷入麻烦的小男孩。

[2] 洛蕾塔·琳恩(1934- ),美国乡村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