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老栗树(1 / 1)

加尼特站在那儿,欣赏着他的谷仓侧墙。栗木壁板未曾上漆,已这样暴露在空气中逾一个世纪,剥蚀成斑斑点点的灰色,只是间或有一条条橙色与青柠色的苔藓纹路点缀,那是顺着镀锌的马口铁屋顶流下的雨水在壁板上形成的修长垂直的潮湿纹路,为这灰败的老木板增色不少。

他总是为这些老栗树的精魂困扰不已,因它们灭绝之后在这世界上留下的无边空虚而倍受折磨。所以,加尼特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沉浸在对这些栗木板的凝视中,就像是去墓地陪伴死去的亲人。他会花几分钟向栗树致敬,赞美它的色彩、树皮颗粒,以及它无须使用加压处理或杀虫剂就能岿然挺立数十年之久的神奇能力。竟然没有人知道这些,实在不知是为什么。世间根本没有其他树木可与之媲美。仅凭上帝创造出了美洲栗树让地球变得更加优美,人类就得好好感谢主。美洲栗树有着宽大的树冠,能结出丰硕的栗子,予人遮阳避雨的树荫,留下经久耐用的木材。加尼特还记得,这里曾经遍山长满栗树。每当春季,山顶便繁茂厚实起来,到了鲜花开满华盖的季节,远远看去犹如皑皑雪峰。冬季,各家各户就靠储在根菜地窖里一麻袋一麻袋的栗子,用栗子喂肥的猪制成的火腿,以及卖掉栗子的收入过冬。那些售出的栗子会装满一节节火车皮运往费城和纽约。住在城里的人,不论国籍、民族,不论宗教信仰,总会在街角路边贩卖甜香阵阵的烤栗子。他觉得城市就是五方杂处之地,人们在不知从何处收购来的炭块上烤着不知从何处运来的栗子。加尼特总觉得自己家祖上就是卖栗子的小贩。沃克家的先祖用栗树原木搭建了自己的木屋,后来生了几个儿子,建了锯木厂,将栗树原木锯开、刨平制成木板,用来造房子和谷仓,直至终于建起了一个帝国。正是靠着沃克锯木场销售的木材,他祖父才得以买下地皮,有了将之取名为西布伦山的底气。刚开始时一穷二白,但凭借做生意的头脑和勤奋有力的双手,沃克家在美洲栗树遮风挡雨的荫庇之下活得很是滋润。直到一九〇四年,灾难逐渐揭开它的封印,降下了栗树枯萎病。上帝赐予的,也会拿走。

家道中落,并不是加尼特的问题。一九五〇年,最后一批栗树也罹病死去,地皮被卖,他祖父昔日巨大的产业日益缩水,唯留下谷底的一小块土地,供他这个学校老师勉强糊口。做一个老师,加尼特并不介意;嫁给一个老师,艾伦当然也不介意。他没有坐拥帝国的野心,也并不反感必须与人为邻的状况(除了一个人)。但他从不怀疑自己的梦想——保存栗树,使之重新矗立于美国大地上——乃是上帝的授意,如此,便可使他的家族历史获得完美的对称。十二年前,加尼特从西布伦县的学校系统退休后,发觉自己还十分幸运地拥有以下这些东西:一座有三块坡田的农场,但没牲口;丰富的农作物栽培知识;少量美洲栗树的种子;以及获得大量成年板栗树的机会——枯萎病肆虐过后,当地人就开始在自家院子里栽种这种栗树了。板栗树的栗子并不能令人满意,当然,这种树的树高树形全然不及美洲栗树那般优雅,木材的品质也无法恭维,但事实证明板栗树完全对枯萎病免疫。次等的树种因神意的眷顾而幸免,就像诺亚方舟上的低等动物。加尼特心里很清楚,在自己慢慢走向天堂的过程中,还要花尽可能多的年头尝试推进美洲栗树与板栗树的杂交和回交工作。他工作起来铆足了劲,他总觉得那些大树的精魂萦绕不去,这状况已持续了近十年。要是能活得足够久,他会培植出一种拥有美洲栗树全部原初基因特质的树,除了一项:它得从板栗树亲本中获取抵御枯萎病的能力。就叫它沃克美洲栗。这种树的树苗将通过邮购的方式得以销售和推广。如此一来,横贯弗吉尼亚、西弗吉尼亚至肯塔基的群山,纵起阿迪朗达克山脉直至密西西比西部的密林,都将遍布沃克美洲栗树,并欣欣向荣起来。他父亲青年时代见过的那些风景将重回人间。

耳边传来一阵不容忽视的嗡鸣声,加尼特扭头向上看去,却因动作太快引起一阵眩晕,使他差点一屁股坐到草地上。那是一层密密的日本丽金龟,像豌豆浓汤表面凝得厚厚的汤皮,可现在才刚刚六月。他注意到他的康科德葡萄正逐渐变成棕锈色。他一直喜欢欣赏这株葡萄藤懒洋洋攀缘而上的样子,葡萄叶如女子的手掌施施然垂下,在老谷仓古旧的板条侧壁上爬满一片葱茏。从这个距离看去,整株葡萄树像是覆着一层棕色的灰尘,但他知道那其实是叶片被啃噬剩下的棕色脉络。这是过去他时常向农艺学的学生指出的知识点,是日本丽金龟虫害的典型症状。他在今天要买的用品清单上又添了一件:马拉硫磷。西维因杀虫剂并不足以将之除灭。要不然,就得指望这场雨将它们全都冲走。

他朝罗利家瞥了一眼,那里才是虫害的滥觞地。沿着界篱,她又新起了几个灌木枯枝堆,这就是故意激怒他。她将这玩意儿称为“堆肥”,声称枯枝堆内发酵产生的生物热达到一定温度,就能杀灭丽金龟的幼虫和野草种子,但他不信这一套。任何一个生活在西布伦县,奉节俭、勤劳为圭臬的正派农夫都知道,果园里多余的枝条要放火烧掉才对。但她一直忙着捕虫子和搞伏都术 [1] ,所以没法按照惯常的方式来清理她那些果树的垃圾。还堆肥呢,叫“懒虫”才对。“懒货成堆”。

这礼拜早些时候,他还曾隔着界篱试图和她沟通:“日本丽金龟的源头应该就在你的烂枝堆里,罗利小姐。”

她的回答是:“沃克先生,日本丽金龟的源头在日本。”

没法沟通。干吗要试呢?

他注意到,她那辆寒碜的外国旧卡车没停在往常的泊车处——丁香树篱和白色板壁房之间空荡荡的。他心想,礼拜五的早上,她究竟会去哪儿呢?每逢礼拜六上午,她会带着自己的农产品去阿米什人 [2] 的集市,礼拜一去克罗格连锁超市。(据奥达·布莱克说,布莱克的铺子已无法满足她的需求,奥达曾看见南妮去克罗格超市买酱油。)近来,逢礼拜二的下午,她也会外出,但目的他还没弄明白。礼拜天,她会去唯一神教派 [3] 集会的地方,加尼特不愿称那地方为教堂。不过那儿正好是她的天地,他脑中浮现出这样一番景象:一群穿着宽松休闲裤的女人,一边喝着咖啡,一边高声地聊着不敬神的话题。进化,先验论,反正就是这类话题。谢天谢地,这种事至少还在富兰克林县那头,那儿有所大学,他们在那儿专门研究这类主题。这种现象那儿更为普遍,按照加尼特的看法,这种道德败坏的情势正沿一条向东的路线稳步扩展,一直绵延到华盛顿特区。奥达·布莱克的看法是,唯一神教派的女人抵制正经八百地穿上内衣,喜涉巫术。奥达很快又说,她并没有站在评判的立场上(尽管她宽大的身躯想站哪儿就站哪儿,没人敢有意见,除了地板)。她先是从有亲身经历的人那里打听了些消息,之后,两个女大学生逛入她的铺子,从冰柜里拿苏打水的时候,旁若无人地大声聊着巫术。奥达说她们的肉在T恤底下一晃一晃的,像是从罐子里掏出的果冻。

那就是你眼前的富兰克林县。那大学让女人入学,这就是报应。

加尼特走上自家门廊,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他已经忙活好几天了。就拿今天上午来说,给栗花人工授粉,然后套袋,便足足忙了五个小时。六月是他最忙的月份。今天的太阳幽闭了好长时间,终于才现了身。加尼特提早起了床,来到他的杂种实生苗 [4] 育秧田里,以弥补失去的时间。还有很多事情要完成:院子里的草坪已长得太高,溪岸边的野草更是疯长如蓬,但他打算推迟打理草坪和除灭野草的计划,放到午后再干。现在已经十一点多了,他要去镇上散散心。他倒不是真有心要去兜风或闲逛,只是得去买点东西:布莱克的铺子、蒂克的汽修厂、利特尔兄弟五金店。他打开那张纸,纸上罗列着要购买的用具:

1. 钢锯条

(上次锯滑丝的螺钉时,就发现锯条钝了。)

2. 黑色塑料布,铺在树行间用于护根覆盖

3. 手电电池,AA型号(四节)

4. 三个PVC管件,L形,1/2英寸(灌溉管裂了)

5. 给杂交树种做标记用的记号笔

(提起这东西,他就恨得牙痒痒。他很清楚谷仓里还有几支记号笔,昨天却徒劳地找了近一个小时。他怀疑是被人拿了。也许是邻居家的孩子,也许是土拨鼠干的。)

6. 除草剂,一加仑浓缩液!!

对于购买清单上最后这样东西,他的怨念可说是无穷无尽,通过着重强调和其后的感叹号只可略略表现其怨愤之万一。这事再也不能耽搁了。每次去买面包、卡夫奇妙酱和博洛尼亚香肠,他都得面对奥达·布莱克。他心里很清楚,在这个山下的杂货铺里,他们肯定都在背后添油加醋地说他坏话。“全县最差劲的临街田地的主人来了。”很有可能,一俟他的卡车停在铺子前面,奥达就忙不迭地从前窗旁的扶手椅上站起来,拖着两只肥胀胀的脚丫子往柜台走去,一边咯咯笑一边喊道:“全都别出声,嘘!商陆杂草先生来了。”好吧,他真该亲自动手给自家田头喷洒除草剂。现在倒好,野蔷薇很快就要泛滥成灾,最好能扎得那些鳄龟哭爹叫娘。现在想起这事,他依旧尴尬得脸红。至少奥达应该还没听说过鳄龟这档子事。

他又在清单上添了马拉硫磷。(杀灭日本丽金龟!!)然后他便重新将纸折好,放入衬衫口袋,进了屋。转念想到可以去平基饭馆吃饭,他又觉得宽慰起来。经过门厅时,他停了下来,那儿有一堆昨天拿回来之后就忘掉了的邮件,于是他翻检起来: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广告单,连账单都没有一封。他把这堆邮件扔进垃圾桶,关上了厨房那扇朝西的窗子,以免午后他不在家时,热浪侵袭,把整个房子弄得热烘烘的。买完东西后,他会去平基饭馆点一份鱼肉特色餐,每个礼拜五下午都会推出这道特餐:炸鲶鱼配上黄金玉米饼和卷心菜沙拉,一共5.99美元。由于平基饭馆将这道特色餐安排在礼拜五,加尼特想它或许是专为天主教徒而设,但饭馆终究是生意场,成不了教堂。西布伦县的天主教徒寥寥可数。所以,只要有人来用餐,哪怕是条狗或是匹马,平基·普拉特尔也问都不会问就把他们的5.99美元塞进收银机。每个礼拜五去平基饭馆吃饭,已是加尼特雷打不动的习惯。事实上,偶尔有一两次,加尼特并未于礼拜五如约来吃这道鱼肉特餐,便立刻流言四起,说他健康状况堪忧。当他下个礼拜五出现在布莱克铺子或汽修厂时,大家便全都因他还活得好好的而目瞪口呆。

随他去吧。再温驯的母马也会踩到野兔,他父亲以前常这么说。平基饭馆是加尼特唯一的奢侈爱好,他喜欢心里怀着这样一个盼头。自从妻子过世后,他就没在意好好吃饭这事儿。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他早已习惯拿冷肉三明治当晚餐,对餐桌上孤零零的一块餐垫也已见怪不怪,可他一直都没学会做菜。像黄金玉米饼这东西自然更不会做了。黄金玉米饼要怎么做,里面到底该塞什么馅料?当然不会塞黄金。尽管不愿承认,但加尼特老早就已知道,上帝的世界和大部分日常生活充满了神秘,唯有女人才参得透。

出门前,先得换件衬衫。在田里忙活了一上午,衬衫早被汗水浸透了。他关上浴室门(即便整栋房子里只有他自己,亦无客人来访),脱下衬衫,瞥都没瞥浴室镜子一眼。他用一块毛巾将身子擦洗了一番,便走到卧室里的五斗柜前,找出最后一件干净的汗衫(明天才是洗衣日),再走到大衣橱跟前,从衣架上取下一件休闲衬衫。(衬衫已微微散发出一股平基饭馆鱼肉特餐的气味;他得记着明天把这衣服给洗了,就算不得不再度起用那只讨厌的熨斗。他一直都没学会如何像艾伦那样让熨斗喷出蒸汽。)直到他扣好领扣,将下摆掖进腰带,才允许自己朝艾伦的穿衣镜瞥了一眼。其实他赤裸的胸脯并没什么不对劲,微塌的肋骨和心口一撮怪异的白毛对于一个老头子而言也属正常。但谦逊是加尼特的习惯。他已做了八年鳏夫,每天与上帝形影不离。这身躯已不再有人会留意。他再也无缘肌肤之亲——若此事也称得上是一种悲伤,那他会觉得,同老年人无可挽回地走向终点的悲哀相比,那只不过是流入一片广阔湖泊的涓涓细流而已。

他拿起钥匙串,数了数钱包里的现金,出门时锁上了厨房门。他偷偷朝南妮家看了一眼,吃惊地注意到她家屋顶上有一大块状似奶牛的暗影。他稍稍往前凑近,透过双光眼镜片的上端眯眼望去。屋顶上缺了块绿色瓦板。肯定是上次那场暴风把它给刮跑了。最近连日大雨,屋里想必已是一团糟。这屋顶修补起来也很麻烦。比麻烦更糟糕的是:那些手工裁切的老式瓦板,如今根本找不到了。要是她不想让屋里乱成一锅粥,就得重做整片屋顶。他摸了摸嘴角,尽力忍住不对邻居家的倒霉事幸灾乐祸。她并不知道加尼特家的车库里堆着许多这种绿色瓦板。当初为了盖房子,加尼特的父亲和罗利老头一起买了这批瓦板,各自分摊使用。起初,两家房子的板壁一模一样,铲形的瓦板铺设也如出一辙。上世纪六十年代,加尼特便换成了石棉板这种新材料。加尼特的父亲与罗利老头的交情很好,甚而将五十五英亩的果园土地卖给他,只换来一块还算不错的建房地皮。这样就使罗利家离得够近,近得随手扔块石头就能砸到。(虽然没人有这种迫切需要,直到加尼特和南妮较上劲。)房子朴素、整洁、小巧,斜脊和山墙那一面朝着马路。老罗利把果园打理得井井有条,栽的都是绝佳的品种。可所有人都能看得出,只有这个女儿能继承他的衣钵,因为他没儿子。这桩麻烦,加尼特的父亲本该能嗅到端倪。五十年代时,他女儿还在外上学,不在家住。不等人回过神来的工夫,她就已经回了家乡,成天穿着些花里胡哨的衣服大摇大摆地到处转悠,还带着个智障的私生女,且下定决心不用任何化学制剂来栽种苹果,这简直就是明目张胆地挑衅大自然法则。加尼特叹了口气,再次原谅了父亲。这不是什么预谋犯罪,充其量只能算缺乏眼光。

作为一份没落家产的继承人,加尼特这辈子对事情发展的另一种可能性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深究。南妮·罗利是个例外。她闯进他的生活,那么碍手碍脚,他怎么可能不注意到她,琢磨她、探究她这怪咖到底想搞出什么事情?加尼特从前无视她,觉得她只是个孩子。(她也就是个小孩子吧,比他大概小个十岁。)后来她离开家乡许多年,他也没法认识变成了大姑娘的她。他妻子在世的时候,他没怎么把她放在眼里。(艾伦有段时间还爱跟她聊聊天,后来便因看法相左而作罢。)但现如今,单单在他这八年的鳏居岁月里,他却不得不在古稀之年忍受她这个变本加厉的扫把星。为什么?是什么使南妮敢于在上帝、在人类面前,有时就是在加尼特的领地内为所欲为?他觉得,或许多年前出生的那个残障女儿与她对化学制剂的恐惧之间有些关联。那孩子刚生下来时已有些征兆,比如表现出唐氏儿的一些特征之类。南妮给她起名为蕾切尔·卡森·罗利,取自那个对DDT大喊狼来了的女科学家 [5] 。如今回首往事,南妮生活中的每一个转变似乎都由那孩子的出生引发。这女人很有可能也正常过。是那孩子让她越来越离谱。

她此刻会在哪儿呢,在这个礼拜五?她礼拜五从不出门。他藏身木槿花丛之后,审视着她家后院,以确认卡车真的没有停在那儿。有时候,如果需要卸货,她就会把车停到后院。上周,她把车停进了谷仓,在货箱上高高地摞起一箱箱苹果。但今天丝毫不见她的踪影。

他爬入自己的卡车,那是辆一九八六年产的福特皮卡。他顺利地启动了车子(上周刚清理过火花塞,调整了电极间的距离),小心翼翼地驶上了6号公路,刻意忍住不看路边他家那块难看的田头。这就快了,快开过去了!他要多买点2,4-D和农达除草剂,用于喷洒他的育秧田。他今年忘记向那家公司批量订购这些农药了,之前每年都会订。他开得很稳,遇到弯道时,他都会不慌不忙地放慢速度。加尼特很清楚自己的视力已大不如前,他可不会瞎逞强地去回避这一点。不过,自从一条南下通往国王谷的州际公路建成通车后,6号公路上的往来车辆已很稀少。在这条路附近做生意的人,应该都能认出加尼特的卡车。他们都知道要躲着点他的车。看在上帝的分上,这可不是因为他眼瞎。他只是在判断距离上有点困难。出过几次小事故。

他准备先去利特尔兄弟五金店。然后绕个圈去加油站,给油箱加满油,用压缩空气管清理一下空滤。每个礼拜五他都会做这两件事。今天还得给家里的拖拉机买五加仑柴油,因为很快就需要耕地了。在平基饭馆吃完晚饭后,他会在回家途中去布莱克的铺子转转。没错,布莱克铺子是最后一站。天气这么热,要防止买来的东西被卡车内的温度烘得发生质变,牛奶发酵结成凝乳,鸡蛋受热孵出小鸡。

他刚刚经过了位于6号公路和蛋溪路交叉口的布莱克铺子,倒是没见奥达隔着玻璃窗向他挥手。每次加尼特行驶在这条公路上,总会感觉那些潜伏于路边沟坎的往昔岁月如一幕幕影像般浮现,那些画面较之眼前的气味景色更为真实。一根野生葡萄藤攀上了他母亲栽的金钟柏,缠覆住了整个圆圆的树冠,好似一顶闪亮的绿皮猎帽。一只欢实的土拨鼠在他们家的谷仓下面待了整整一季。它的毛色如麦穗般金黄,拖着一条黑尾巴,头顶也有一撮黑黑的毛。在父亲发现这小家伙之前,孩子们老早就知道了。毕竟,除了跟这只欢实的土拨鼠躲猫猫之外,孩子还能干什么呢?父亲起初根本就不信,直到夏天快结束时他亲眼见到了这只土拨鼠,这才让它变得真实起来。后来他还顺口告诉了邻居。他这么做的时候,孩子们颇感自豪,就好像他们自己也变得真实起来。加尼特行驶在6号公路上,却仿佛嗅到了另一个时代的气息——那是一个更通透的时代,在他看来,那时的色彩与声音更为分明,一事一物也都在各自该在的位置。那年头,有时在午后的田间,还能听到山齿鹑雄鸟悠悠唱出自己的名字。山齿鹑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再也听不见它们隔空相呼了?加尼特曾从推广服务中心的刊物上了解到,羊茅草是罪魁祸首。人们栽种这种普普通通的羊茅草,是为了当饲草用。可羊茅草生长得太密实了,山齿鹑尚未学飞的雏儿无法在其中穿行。加尼特记得那时候羊茅草还属于新鲜事物,为了鼓励农夫们弃置本地草种,改植这种来自欧洲或某神奇地域的草种,政府还曾给予补贴。(他们还曾把葛藤当作绝佳的草种——真是蠢到家了! [6] )如今,羊茅草无处不在,恐怕除了加尼特,已没人还会记得曾在本地自然生长起来的疏丛饲草——比如须芒草之类。想必对这里的动物而言,周围的世界破土而生,渐渐长成另一副彻头彻尾的新面貌,完全不似它们世代生息的环境,也着实怪得离谱吧。那些迷失在饲草密林里的山齿鹑幼鸟实在叫人悲伤。但人又怎么离得开饲草呢。

现在他已行至格兰迪的饵料铺子前了——不是回忆而是现实。铺子门前的牌子上是手写的到货及价格:蜥蜴,1美元10只 。这让他心中略感不安,西布伦县的人显然没搞明白火蜥蜴到底是什么动物,也不会以正确的名字来称呼它。让他更为不安的是,南妮·罗利每个月必定至少一次来这铺子,将水族箱里的“蜥蜴”悉数买走,再于自家果园后的蛋溪溪畔全部放生。所有人都知道她在这么干。男孩子们下网捕捞,再按每条一美分卖给丹尼斯·格兰迪。他们一路上笑个不停,因为大家都清楚大多数火蜥蜴会再次被南妮·罗利放生。可大家为什么还要如此欢乐地忍受她呢?她声称西布伦有十到十五种火蜥蜴已属濒危物种,还说她这是在为拯救环境尽匹夫之责。她这是想说什么呢——难道谁要用了火蜥蜴去钓大鱼,就成了上帝的敌人了不成?

加尼特很想跟她谈谈何为上帝的旨意。地球上的生灵总会生生灭灭,死亡时有发生。如果像她说的那样,我们人类只不过是众多兄弟姐妹,即动物中的一个物种,那这些事情便远非我们所能掌控。反之,如果我们与动物并不平等,我们注定是它们的主子,是伊甸园的守护者,就像《圣经》上说的那样,那么“蜥蜴”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让人用它们去钓大鱼。而事情就该是这样。她不可能把上述两种情况都推翻。对加尼特而言,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可每次被她言简意赅、斩钉截铁地当面反驳时,他的逻辑总会退缩。他确实也琢磨过一两次,要不要给她写一封信阐明这道理。

他驾车经过五旬节派 [7] 的教堂,那儿的停车场上蹿出一丛细细高高的紫茎泽兰。啊哈!这帮人忙着说方言和扔婴儿,连走出教堂给停车场除草的时间都没有。加尼特微笑起来,觉得自己完全恰当地理解了上帝之言肯定了什么,否定了什么。后来,当他驾着卡车驶上枫树街时,心底又隐隐泛起负疚感。他应该告诉罗利小姐自己车库里存有那些瓦板的事。她要是最起码能讲点道理该有多好。

他驶过了河堤,经过了埃索加油站。现在到镇上了。他从莱斯·普拉特身边驶过,他以前教高中数学,加尼特则教农学。他挥了挥手,但莱斯正瞧着路的另一边,没看见。他从丹尼斯·格兰迪的老婆孩子身边驶过,他们不算脏,但看上去总有些不干不净的。

还从南妮·罗利身边驶过了!至少,那就是她的卡车。老天啊,发发慈悲吧,难得开开心心地来一趟镇上,就不能离她远点吗?这女人就像苍耳子一样执拗,像毒藤引起的皮疹一样麻烦。

他放慢车速,仔细瞧了瞧。还真是她的车,就停在浸信会教堂的场院里,每逢礼拜六,那儿也是阿米什人举办农贸市集的地方。但今天是礼拜五啊。还真是他们,阿米什人的孩子都穿着一本正经的黑裙子和黑裤子,卖农产品的时候彬彬有礼。他没见到南妮。待会儿他开着卡车从街那头绕回来时,再好好看看。

难道如今阿米什人太多,所以不仅得在礼拜六开办市集,还要加上礼拜五?这是一帮特别勤奋、特有干劲的家伙,他知道的就这么多。他们在河对岸搭建了一长溜农舍,去年他就注意到了。县里其他农夫都把自家的饲草田出售给地产商用于建房,纷纷去工厂里找工作,这些阿米什人怎么就能把自己的农务管理得如此井井有条呢?阿米什人不会贷款去买化学制剂或农机设备,因而也不用背一身债,他们在这一点占了便宜,太不公平了,加尼特就是这么认为的。哎呀!他没看见停车信号,赶紧猛踩刹车,太悬了,还好没事——那辆车避开了他。他曾费了好长时间琢磨河边那些农舍,车子是没法开过去的,人也只能走吊桥。那吊桥又窄又长,下面铺以木板,两侧就直接用缆绳当扶手。每天通过那个隘口,恐怕都得鼓足勇气。他曾经疑惑那样的农舍,该怎么把男人要看的电视和女人要用的冰箱运进去,甚或该怎么把拖拉机开过去呢。后来,莱斯·普拉特告诉了他答案,就一个词儿:阿米什。

他绕过街角,又朝阿米什人的市集看了一眼。不禁有种想停下来的冲动。他以前几乎每个礼拜六都会趁着南妮·罗利还没现身来这儿逛逛。她多半是来卖苹果的,要是像现在这样时节还早的话,就会卖些苹果花蜜、罗勒香草或其他随便什么东西。看来,并不是只有阿米什人才能摆摊;他们会和南妮以及县北来的一小群农夫共享一个市集。唯一的准则是,只能卖有机蔬果。阿米什人不使用任何有毒制剂,如果这是出于宗教上的考虑,那加尼特也完全能接受。但南妮出现在他们中间,这就是另一回事了:有她参与,就是跟他过不去。因为这就不再事关宗教,而变成了有机,大写的有机,那种表面温和平静实则自命清高的派头让人看了就生气。所以!礼拜六早上就别停下来买什么新鲜美味的馅饼了,别再跑到这些天真无邪的年轻人码得整整齐齐的蔬菜、果酱和兔子的货堆中间转来转去了。他随即便悲哀地意识到,自己还是挺想念他们的,心头忽觉一阵悸痛。每当想起儿子小时候那天真无邪的脸蛋儿,想起小家伙光着脚丫、举着钓鱼竿的模样,那时他尚未犯下严重的错误,他的心头就会涌起同样的悸痛。加尼特没听清阿米什人的孩子给他找零时数钱的方言,那口音似乎有点外国腔。他偷偷地瞄了眼那孩子的双脚,脚上长了厚厚的茧子,因为他们整个夏天都不穿鞋子。他知道阿米什人从不送孩子去上学,说实话,他并不赞同这种所谓虔诚的质朴(说白了就是落后嘛)。可是,看着这些男孩女孩,他又心生怜意。他实在不明白阿米什人为什么要让孩子来镇上卖菜。难道大人们得去镇上其他地方采买一些零零碎碎的必需品?(应该就是耙子、煤油之类的东西吧,他心想。)难道他们觉得孩子能更好地替他们代言?难道只是为了惹人同情?这似乎与他们离群索居的癖好相悖,加尼特心想。让这些孩子来到镇上,他们就会看到一个个别的家庭从旅行车里钻出,看到别的孩子玩着收音机或其他各种电子玩意儿,而孩子妈妈则在旁边漫不经心地为他们切西瓜。然而这些东西,阿米什孩子就算想要,也无从得到。

从市集往北继续行驶半个街区的距离,他减缓速度,将卡车停在了路边的停车区。他坐在车里待了一会儿,考虑有没有备选方案。他可以去买个馅饼。他们做的馅饼实在好吃。有苹果馅饼、樱桃馅饼和他们所说的开口糖馅饼。可南妮·罗利到底在哪儿啊?她的卡车在那儿,卡车前面还摆了张桌子堆满了她的那些东西,尚未到苹果收获季,都是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柠檬罗勒啦,薰衣草香袋啦,干花啦——这类东西,他觉得毫无用处,看着都替她难为情。她跑哪儿去了?

他决定,还是走到这个街区的尽头,去利特尔兄弟五金店买点东西。回来的路上要是那女人没出现,就买个馅饼。他要试着找一个男孩,他记得那孩子留着规规矩矩的娃娃头,养了一笼兔子。当时,他和那小家伙聊了会儿天,还告诉他该怎么养家禽。以斯拉,那男孩好像叫这名字。还是叫以西结?

加尼特踏上利特尔兄弟五金店的水泥台阶时,心情还是愉快又踏实的。但从那一刻起,情况就有些不妙了。刚跨过门槛就被丁克·利特尔叫住打招呼,他这才意识到清单忘带了。他用很夸张的动作拍了拍衬衫口袋,像是想要把它给拍出来,算是对丁克“今天要买啥?”这个意料中问题的回答。然后,他拍了拍另一只口袋。当然找不到,因为他换了衬衫。

“我稍微转转,丁克。”加尼特答道,觉得只要看到货架上的某样物品,就能立马重构那份清单。可看来看去,这儿的货品他一样都不需要。这铺子散发着霉味,天花板高耸,恍惚间更像个小阁楼,而不像是一家货栈:镀锌的铁桶歪七扭八地堆成高高一摞,拖把懒懒地斜靠在搁满地板蜡的货架上。一叠叠绿色的工作手套冲他支棱着,像一只只断掌。他踉踉跄跄地从侧边绕过折价割草机陈列区,脑袋撞到了上方的标牌。那标牌做得硕大,写着花花绿绿的标语,不用读都让他觉得头疼。(全系列全品牌割草机六月一律九折!公牛牌!绿机牌!鲷鱼牌!约翰迪尔牌!全线降价 !)加尼特只觉得心头烦乱,都快站不起来了。他的视线落到过道尽头的一辆独轮手推车上,便抬脚向它走去,这样至少能离门和收银台远点。看不见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才能思考。

只要花点时间,他是能记起来的。对,除草剂!农达除草剂,一加仑浓缩液。他差点笑出声。全都想起来了:农达除草剂,马拉硫磷,树身上做标记用的记号笔——这玩意儿他本不用买的,谷仓里应该有。

“有没有听到它发出像是吱吱响,或是嗡嗡响的杂音?传动装置一旦坏了,你就能听到这声音。”兄弟中的一个正在柜台旁和顾客聊天。应该是大块头比格,或是马歇尔。丁克总是待在门口。

“让我说的话,还真没听见过。”顾客争辩道,“我才转过身,它就冲到山坡下去了。”

除草剂和马拉硫磷。刚迈过那堆镀锌桶,他就在过道当中的货架上看到了一瓶马拉硫磷。那是喷雾瓶款的,容量也不符合他的需求,但他仍然走过去抓起了瓶子,算是为自己打打气吧。此刻的他不过是个迷失于五金店里的老头子,又看不清货品上的那些小字,他得抓着点什么武装自己。那份清单上还有什么呢?

“再没有比这更大、更糟糕的割草机了。简直就是个怪物,我这话错不了。”顾客说。

“‘大块头’对大家伙还是很有研究的。”马歇尔说。

“你们这些小伙子根本就没听我说话。”那声音有点腼腆。

三兄弟立马大笑起来,但加尼特吓了一大跳。他认出了那个声音。老天哪,难道他真得像约伯那样受难吗?那人正是南妮·罗利。

加尼特站在过道尽头的独轮手推车旁,默默听着。十分钟前她不是还在街那头的阿米什市集卖那些花哨玩意儿吗,怎么又到这儿来了?难不成她是唯一神教派的巫婆,成天骑着柄扫帚在蛋叉镇嗖嗖乱飞吗?他往前凑了凑,看了看那堆镀锌铁桶周围的空当,想找一条逃生路径。他只要离开,赶回家,拿上清单,半小时后就能返回。之后还能有时间吃鱼肉晚餐。平基饭馆会一直营业到四点。

但这地方没法出去。柜台靠近前门,而她正好就在那儿,成为瞩目的焦点,同丁克、比格和马歇尔聊些荒唐无聊的话题。他差点都要捂耳朵了,那声音实在让他没法忍受。不过,此时此刻对懒散的利特尔兄弟来说,完全是开心一刻。他们笑起来就像一群鬣狗。

“不是鲷鱼!”一人嚷嚷道。

“就是鲷鱼。”她回答道,听上去既像生气,又像是好笑。

加尼特一屁股坐进独轮手推车里,双手抱着脑袋。真是不堪承受之重啊。这大大出乎他对南妮·罗利的意料,毕竟,她总说自己最正派,不会到处说人坏话。

“嚯,我还真得亲眼见见才会相信。”马歇尔说,乐得弯下了腰。

她怎么能这样对待加尼特,他可是她的好邻居啊?她怎么敢大庭广众之下拿鳄龟那件事笑话他? [8] 再说,那件事完全就是她惹的乱子!

“都是她的错。”他轻声说。可声音太轻,别人根本听不见,再说,他还不伦不类地坐在独轮手推车里。“都是她的那些野草惹的乱子。”

他们在给她结账的时候,嘻嘻哈哈地简直像驴叫——给这笔该死的买卖记账需要三个人齐上阵吗?他们就像一帮小屁孩儿,都快把她捧成个选美皇后了,其实也就是个穿花裙子的碎嘴老巫婆。这整个镇子都被她下了咒了。现在,她又在问他们怎么拼合屋顶板!这折磨还有没有完啊?显然,她是存心想在那儿站一整天,调情调个没完。看着吧,一会儿平基饭馆也关门了,这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加尼特准备直接从他们身边走过。只能这样了。忽然之间,他能做的只是想象这样一幅画面——他安安稳稳地坐在家中厨房的桌子旁,悠悠闲闲地读着报上的新闻。那是他最最渴盼的状态。世上任何东西都可以不要,无论是爱还是恩惠,只要能坐在家里。他甚至连平基饭馆都不想去了。现在已经没有去那儿的意义了。吃什么不能填肚子?而且他现在胃口全无。

加尼特站起身,挺直背脊,朝门口走去,手里还抓着那瓶马拉硫磷喷雾,像是在为自己开路。他一言不发、高视阔步、气势凛然地经过柜台时,他们都转身盯着他。

“哎呀,是沃克先生!”她喊了起来。

开始要客套了,他心想。你们都被抓现行了,你这个唠叨婆,还有你那些聒噪碎嘴的同伙。祝你们被自己的罪行折磨得夜不能眠。他差点第二次撞上那块割草机六月打折的招牌,不过幸好,在千钧一发之际——赞美上帝——他缩了下脑袋。

他找到自己的卡车,驶过阿米什人的市集之后又过了两个街区,怦怦直跳的心才渐渐回归合适的节奏。他已经驶过了布莱克铺子,正行驶在6号公路往家赶的半道上,差不多到南妮·罗利的农舍前院了。这时,他突然想起她家的割草机是鲷鱼牌的。他还知道她那台从利特尔兄弟五金店买来的割草机老给她惹麻烦。鲷鱼牌。

他在自家车道上停好卡车,这才意识到自己顺手牵羊拿了这瓶马拉硫磷。

[1] 伏都教为一种西非原始宗教,其宗教仪式中常涉及巫术。

[2] 阿米什人是指聚居于美国和加拿大安大略省的基督教阿曼门诺派信徒,过着简朴的农耕生活,拒绝使用现代科技。

[3] 唯一神教派是否认“三位一体”的基督教派别,强调上帝只有一位,并不像传统基督教相信上帝由三个位格(即圣父、圣子和圣灵)组成。

[4] 实生苗即直接由种子繁殖的苗木。

[5] 蕾切尔·卡森(1907-1964),美国作家、科学家和环境保护运动先驱。其代表作《寂静的春天》阐述了杀虫剂对整个生态系统造成的危害,使得DDT逐渐被世界各国明令禁止使用。

[6] 20世纪30年代,虫害与“大萧条”导致美国南部农田撂荒,进而引发严重的水土流失,美国农业部耕地保护局便从日本引进并推广种植葛藤。这种豆科常绿植物耐寒耐旱,对土壤要求不高,生长迅速,且蛋白含量高。政府希望它能抑制水土流失,同时用作饲草和绿肥。但葛藤生长过于迅速,很快覆盖地面,攀附其他植物。一方面,被包裹的植物难以进行光合作用,在潮湿环境下腐烂;另一方面,葛藤发达的地下根系也夺走了其他植物的生长空间与土壤养分。是为美国历史上年均损失高达50亿美元的“葛灾”。葛藤也因此被列为“世界百大入侵物种”之一。

[7] 也称圣灵降临派,因相信五旬节(复活节后第七个星期日)圣灵降临在耶稣门徒身上,由此相信礼拜时圣灵会降临于信徒身上而得名。获得灵恩的标志包括说方言(或称灵言)、会灵疗等等。

[8] 鳄龟(snapping turtle)和鲷鱼(snapper)有一部分发音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