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特没有爽约。兄弟会三个成员和一辆厢式货车在等着他。他们转移到贝切斯特大街附近的一个地下室里。那个光头胖子在等候他们。胖子说他叫卡里。其他人没有说名字。卡里谈起了圣战。法特说:请你给我解释一下这个圣战是什么玩意儿?卡里说:圣战说的是我们,因为我们的嘴巴已经说得口干舌燥了。圣战就是哑巴说话的方式,就是失去说话权利的言说,就是从来不会言语的人们的话。法特问:你们为什么要游行反对以色列呢?卡里说:因为以色列人压迫我们。法特说,没有一个以色列人参加三K党。卡里说:这是犹太人企图要我们相信的话。实际上,三K党遍布世界各地。在特拉维夫,在伦敦,在华盛顿。三K党的很多头目就是犹太人。一向如此。好莱坞里面挤满了三K党的头目。法特问:有哪些人?卡里提醒他:下面说的话不许发表!
卡里说:“犹太富豪都有犹太律师。”
法特问:“哪些人?”卡里点了三个导演和两名演员的名字。接着,法特来了灵感,他问:伍迪·艾伦是三K党吗?卡里说:是。你看看他导演的影片吧!那里有黑人兄弟吗?法特说:没见过几个。卡里说:一个也没有!法特问:你们为什么高举本·拉登的画像?因为本·拉登第一个意识到当前斗争的性质。接着,他俩谈起本·拉登是无罪的,谈起了珍珠港,谈起了攻击世贸双子塔对某些人的好处。卡里说:得到好处的人是在交易所工作的,是在办公室存有风险证券的,是军火商,他们需要一次这样的行动。法特说:按照你们的说法,穆哈默德·阿塔 [7] 是中央情报局或联邦调查局的卧底。卡里问法特:那么穆哈默德·阿塔的尸体在什么地方?谁能肯定穆哈默德·阿塔就在其中一架飞机里呢?我来告诉你我的想法。我认为:阿塔已经死了。他在刑讯中被打死了,或者给了他脑后一枪。我想后来他们把阿塔的尸体切成碎快,把骨头磨成粉末,弄成鸡粉的样子。我估计后来把他的骨粉装入木盒,填满水泥,扔到佛罗里达州的沼泽地里了。对付阿塔的其他同志,他们也是如法炮制。
法特问:驾驶那两架飞机的是谁呢?是三K党的疯子、中东疯人院的无名患者、被催眠后准备自杀的志愿者。这个国家每年有几千个人失踪,没人打算去找。后来,他俩谈起了古罗马人、古罗马竞技场、狮群吃掉的第一批基督徒。法特说,狮子咽不下去咱们黑人的肉。
第二天,法特在哈莱姆区的一个地方拜访了兄弟会的人。他在那里认识了一个什么易卜拉欣,一个中等身材、满脸疤痕的男子,由他详细介绍兄弟会在居民区从事的慈善活动。他俩在小区旁边一家咖啡馆里共进晚餐。一位妇女在一个小伙子帮助下照看咖啡馆,厨房里有个老头不停地唱歌。黄昏时分,卡里也来参加采访。法特问二人是在什么地方认识的。他俩说,在监狱里。在监狱里,黑人兄弟就互相认识了。三人谈到哈莱姆区里另外一些穆斯林组织。对这些组织,易卜拉欣和卡里的看法不太好,但是二人极力不夸大其词且表示欢迎的态度。优秀的穆斯林迟早会来找穆罕默德兄弟会的。
分手前,法特对二人说当局可能永远不原谅兄弟会高举本·拉登画像游行的事。易卜拉欣和卡里大笑起来。法特觉得二人笑的模样像两块晃动的黑色岩石。
易卜拉欣说:“他们可能永远不会忘记这件事。”
卡里说:“现在他们可知道是在跟谁打交道了。”
部门主任要求法特忘掉报道穆罕默德兄弟会的事情。
主任问:“那些黑人有多少啊?”
法特答:“大约二十人。”
主任说:“二十个黑人里至少有五个应该是联邦调查局卧底的特工。”
法特说:“可能更多吧。”
主任问:“关于他们,有什么能让咱们感兴趣呢?”
法特说:“愚蠢。还有变来变去自己打垮自己的各种形式。”
主任问:“法特,你变成受虐狂啦?”
法特承认:“可能吧。”
主任劝他:“你应该多操女人,多出门,多听音乐,找朋友多聊天。”
法特说:“我考虑过了。”
“考虑什么?”
法特说:“多操女人!”
主任说:“这种事情不用考虑,要干!”
法特说:“总得先想想吧。”接着,又加了一句:“我写兄弟会的报道,开绿灯?”
主任摇摇头。
主任说:“别说啦。如果你愿意的话,写吧!写了卖给一家哲学杂志,一家城市人类学杂志;或者写成电影剧本,让他妈的斯派克·李拍片。但是,我可不想发表它。”
“行。”法特说。
主任说:“真他妈烦人!这些婊子养的居然高举本·拉登画像游行。”
法特说:“总该有点勇气。”
“那勇气得装上钢筋水泥。另外还应该特别傻。”
法特说:“里面肯定会有警察卧底。”
主任说:“都一样。无论有没有卧底都是一个信号。”
“什么信号?”法特问。
“说明咱们生活在一个狂人世界里。”主任说。
主任一来电话,法特就解释了圣特莱莎正在发生的事情。就是简要说明了报道的内容。法特说到了妇女被害的案子,有可能所有的罪行就是一两个人犯下的,这样就把这两人罪犯变成了系列杀人的最大凶犯;他还说到了贩毒集团、边境的状况、警察的腐败、城市无节制的发展;他向主任保证只要一周的时间就可以调查出需要的材料,然后立即返回纽约,用五天可以写好报道。
主任说:“法特,你在那里的任务是报道那倒霉的拳击赛。”
法特说:“拳击赛就是一个小故事。这篇报道要高级多了!我提供的内容可丰富多了。”
“你在提供什么?”
法特说:“是第三世界工业化的画像啊,是墨西哥当前形势的aidemémoire [8] ,是边疆全貌,是头等的侦探小说啊。”
主任问他:“一个什么aide-mémoire?黑人,这是法语吗?你什么时候又会法语了?”
法特说:“我不会法语。可我知道这是个倒霉的aide-mémoire。”
“我也知道什么是倒霉的aide-mémoire。”主任说,“我还知道merci [9] 、au revoir [10] 以及faire l' amour [11] 。同样,我还知道coucher avec moi [12] ,你记得那首歌吗?‘voulez-vous coucher avec moi, ce soir?’ [13] 我想你这个黑人愿意coucher avec moi,可是首先要说voulez-vous(您愿意吗?),这是首要条件。明白吗?你必须先说voulez-vous,否则要倒霉啦。”
法特说:“这里有可以做大文章的材料啊。”
主任问:“有多少倒霉的兄弟卷进这件事了?”
法特问:“你说的什么臭事啊?”
主任问:“有多少倒霉的黑人处境危险呢?”
“我怎么知道!我现在跟你说的是重要的报道。”法特说,“而不是黑人区里的骚乱。”
“就是说,这个故事里没有任何倒霉的黑人兄弟。”主任说。
“没有任何黑人兄弟,但是有二百多被杀的墨西哥妇女,婊子养的!”法特说。
主任问:“孔特·皮凯特的胜算有多少?”
法特说:“让孔特操你那倒霉的黑屁股眼儿吧!”
主任问:“你见到孔特的对手了吗?”
“让孔特操你那倒霉的阴阳人屁眼儿吧!”法特说,“你去求孔特替你盯着那对手吧!因为只要我回纽约就会踢爆你的屁股!”
主任说:“黑鬼,完成你的活计,别拿出差费作弊啊!”
法特把电话给挂了。
一个身穿牛仔裤和粗皮夹克的女子站在他身边微笑。她戴着墨镜,肩挎优质提包和一架照相机。样子像游客。
她问:“您对圣特莱莎杀人案感兴趣?”
法特看了她一眼,很久才明白她刚才听见了他的电话内容。
“我叫瓜达卢佩·龙卡尔。”她说着伸出手来。
法特握了握,手很柔嫩。
“我是记者。”瓜达卢佩·龙卡尔等法特一松开手就说道,“我不是来报道拳击赛的。这种打来打去的玩意儿,我不感兴趣,虽说有很多女人觉得拳击很性感。说实话,我觉得拳击低级、庸俗、没意思。您不这么认为吗?莫非您喜欢看两个男人互相殴打?”
法特无所谓地耸耸肩。
“您不回答我的问题?好吧,我无权评判您的体育爱好。实际上,任何体育活动我都不喜欢。我不喜欢拳击,理由我刚才说过了,也不喜欢足球,也不喜欢篮球,也不喜欢田径。也许您会问,在这么一个住满了体育记者的旅馆里,我在做什么呢?为什么我不住在另外一个比较安静的旅馆?那样每当我下楼去酒吧或者餐厅,不就可以不听那些老早以前悲惨的大赛故事了吗?如果您陪我去我预订的餐桌,咱俩喝上一杯的话,那么我可以告诉您原因。”
法特跟在她身后走着,脑海里闪过这样一个想法:这会不会是陪着一个女疯子或者也许是个妓女,可瓜达卢佩·龙卡尔一点不像疯子和妓女,虽说实际上法特根本不知道疯子或者墨西哥妓女究竟什么样。可她也不像记者。二人在旅馆的露天茶座坐下,从那里可以看到一座正在建筑的十层楼房。龙卡尔冷漠地告诉法特:那楼房也是旅馆。有几个工人靠在钢梁上,或者坐在砖堆上,也在望着他俩,但这是法特的猜想,因为他没办法证实,因为那些工人在盖了一半的楼上活动的身影实在太小了。
龙卡尔说:“我刚才说了,我是记者。我在首都一家大报社工作,住在这家旅馆是因为害怕。”
法特问:“怕什么?”
“什么都怕。一旦您做与圣特莱莎妇女被害案有关系的工作,那最终会感到害怕,什么都怕。害怕有人揍你。害怕绑架。害怕折磨拷打。当然有了经验以后,害怕的程度会减轻。可是,现在我没经验啊。缺乏经验。我的毛病就是没经验。甚至可以说,我的身份是秘密记者。能有这种说法吗?现在妇女被杀案的全部情况我都了解了。可说实在的,我在这个问题上,是外行。我的意思是,一个星期前这还不是我的选题呢。那时不知道情况,一个字也没写过杀害女人的事。突然之间,在我完全没料到,也不想知道的情况下,报社在我案头放下了一堆被杀妇女的卷宗,把案子给了我。您想知道为什么交给我吗?”
法特点点头。
“因为我是女人,我们女人不能回绝委托的事情。当然,此前,我已经知道出差的去向和我前任的下场。报社里人人都知道。这个案子老早就出了名。也许您知道案情。”法特摇摇头。“我的前任被杀了。因为他卷入得太深,就被害了。不是在这里圣特莱莎,而是在首都啊。警方说,涉及另外一起结局很惨的盗窃案。您想知道事情的经过吗?他上了一辆出租车。车子开到一个街角后停下来了。上来两个陌生人。他们用了一阵工夫兜圈子,绕着不同的自动取款机行驶,把我前任信用卡的钱全部取出,然后开到郊外,把他乱刀捅死了。他不是第一个因为写的东西而被害的记者。在他留下的文件里,我发现了另外两个被杀记者的材料。一个是广播电台的女播音员,在首都被绑架;另外一个是为亚利桑那一家名叫《种族》的报纸工作的墨西哥裔美国人,他失踪了。这两位都在调查圣特莱莎妇女被杀事件。我是在新闻系里认识女播音员的。我俩不是朋友。可能一辈子就说过两句话。但我认为我认识她。在杀害她之前,她被强奸和毒打过。”
法特问:“就在这里?圣特莱莎吗?”
“嗨,不是,就在首都啊!凶手们的胳膊很长、很长。”龙卡尔说道,声音像做梦。“从前我在地方新闻部工作。我从来不在自己写的简讯上署名。对外,我绝对是个陌生人。我的前任被害后,报社里两个大头目来看我。他俩请我吃饭。那时我以为什么事情办坏了呢。以为他俩之中有人打算跟我睡觉。他俩我一个也不认识。知道他俩是什么人,不过从来没跟他俩说过话。饭菜令人愉快。他俩规规矩矩,很有教养;我呢,心明眼亮,冷静观察。本来以为他俩会给我留下坏印象。后来,我们回到了报社,他俩让我跟着,说是有要紧事谈谈。我们进了一间办公室。他俩开门见山就问我希望不希望涨工资。那时,我已经觉出事情有些奇怪,本想说不希望。可我还是说了希望。于是,他俩拿出一张纸来,在上面写了一个数字,正是我当地方新闻记者的工资数额;然后,他俩看看我,说出另外一个数字,相当于给我增加了百分之四十的工资。我险些乐得跳起来。后来,他们把我前任收集的卷宗送到我案头,告诉我从今以后我惟一的工作就是管圣特莱莎妇女被杀案。我意识到如果我后退,那一切就都丢了。我轻声问他俩为什么要我干这个。一个头头说因为没人认识你嘛。”
龙卡尔发出一声长叹。法特冲她理解地笑笑。二人又要了威士忌和啤酒。建筑工地上的工人已经不见了。龙卡尔说:我喝得太多了。
龙卡尔说:“自从我看了我前任的卷宗后,就总是猛喝威士忌,比从前喝得多,还喝伏特加和龙舌兰,如今又发现了索诺拉龙舌兰,我也上了瘾。我一天比一天害怕。有时,我紧张得难以控制。当然,您可能听说过我们墨西哥人从来不害怕什么。”她笑了。“撒谎。我们害怕的事很多,但是很会掩饰。比如,我来到圣特莱莎以后,简直怕死了。从埃莫西约飞到这里的空中,我甚至不在乎飞机爆炸,因为人们说了,那样死得快。幸亏一个首都的同事给了我这家旅馆的地址。他说他要来胜地旅馆报道拳击赛;还说,如果我混在这么多体育记者堆里,谁也不敢碰我。这么说也就这么做了。问题是,比赛一结束我不能跟记者一起走,还得在圣特莱莎逗留几天。”
法特问:“为什么呢?”
“我得采访凶杀案的主要嫌疑人。他是您的同胞。”
法特说:“我不知道这事。”
龙卡尔问他:“要是您不知道这事,那怎么想写这杀人案的文章呢?”
“我本打算搜集信息的。在刚刚您听见的电话内容里,我要求的就是多留下一段时间。”
“我的前任对这事知道很多。他花了七年的时间对这里发生的事情有了一个总体想法。生活让人伤心得简直没法忍受,您说是不是?”
龙卡尔用两个食指揉揉太阳穴,好像忽然间头疼起来了。她嘟囔了一句什么,法特没听清楚;然后,她要招唤服务员。可是,他和她是在露天茶座上。她发现周围没人时,打了个冷战。
她说:“我得去监狱看他。这个主要嫌疑人、您的同胞,几年前就进了大牢。”
法特问:“他怎么会是主要嫌疑人呢?据我所知,有人在继续杀人。”
龙卡尔说:“这就是墨西哥的神秘之处。您愿意陪陪我吗?愿意陪我一起去采访吗?说真的,要是有个男人陪着我,我可能会放心一些。这想法与我的思想是矛盾的,因为我是赞成女权主义的。您是不是反对女权主义者?在墨西哥,搞女权主义是困难的。如果你有钱,还不太难。如果属于中产阶级,那就困难了。一开始,不太难,当然起初容易,比如在大学里,非常容易。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困难。您要知道,对于墨西哥人来说,女权主义惟一的魅力就在年轻人里。但这里的女人衰老得很快。外界让我们衰老得快啊。幸亏我现在还年轻。”
法特说:“您相当年轻啊。”
“即使这样,我还是害怕。所以需要别人陪着。今天上午,我开车绕圣特莱莎监狱兜了一圈,差点癔病发作。”
“这么可怕吗?”
龙卡尔说:“简直像在梦里。像是一座活监狱。”
“活监狱?”
“不知道怎么给您解释才好。比如说,比一座单元楼房要活。活得多。您别惊讶我要说的话,这就像一个被大卸八块的女人。但是,她还活着。可在她的体内生活着囚犯。”
法特说:“明白。”
“不,我想您什么也不明白。不过,反正都一样。您对这个题材感兴趣。我给您提供了解杀人案主要嫌疑人的机会,交换条件是您陪着我,保护我。这是公平合理的交易。成交吗?”
法特说:“行。您太客气了。我还不明白的是您在害怕什么,监狱里没人敢碰您啊。至少从理论上讲,囚犯不会伤害您。他们只会互相伤害。”
“您一定从来没见过那个主要嫌疑人的照片。”
法特说:“没有。”
龙卡尔看看天空,笑了。
她说:“您觉得我像个疯子吧。或者像个风尘女子。但我不是。只是紧张,惟一的原因是喝得太多了。您以为我想拉您上床吗?”
“不,不会。我相信您刚才说的情况。”
“在我前任留下的文件中,有几张照片。有些是那个主要嫌疑人的。具体说,有三张。都是在监狱里拍的。其中两张,那美国鬼子,对不起我不是有意骂人,可能是坐在一间会客室里,他望着镜头。他头发金黄,眼珠碧蓝,蓝得像盲人。在第三张照片上,侧身站着,望着旁边。他又高又瘦,很瘦,但不虚弱,一点也不。他长了一张幻想家的脸。我是不是说清楚了?他在监狱里,可不像不舒服的样子。我没有这样的印象。也不像平静或者若无其事的样子。也不像是生气。那是一张梦幻般的面孔,但是在快速做梦。他的梦比我们的梦超前。这让我害怕。明白吗?”
法特说:“说真的,不明白。但是,我跟您一起去采访他。”
龙卡尔说:“太好了。后天上午十点我在旅馆门口等您。行吗?”
法特说:“上午十点,我一定到。”
龙卡尔说:“十点整。Okay!”
然后,她握握法特的手,离开了露天茶座。法特注意到她走得摇摇晃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