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阿琴波尔迪(19)(1 / 1)

2666 罗贝托·波拉尼奥 10854 字 2个月前

阿琴波尔迪最后一次访问布比斯的出版社是为了跟女校对员一道检查《遗产》的清样以及给原稿补充了一百多页的内容。那一次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布比斯。几年后,布比斯就去世了,但辞世前仍然出版了阿琴波尔迪的另外四部长篇小说。那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女男爵,至少是在汉堡。

但是,布比斯在那段时间忙于参加联邦德国和民主德国作家进行的讨论会(常常是闲聊天);他的办公室常常有知识界的人物进出,信件和电报不断飞来;夜间换了花样,是紧急电话,但通常没事。出版社里的气氛如火如荼。但有时全部停工;那位女校对员放下活计为阿琴波尔迪和她自己去煮咖啡,为新来负责封面设计的小姑娘沏茶。这个时期,出版社扩大了,人手增加了。有时,隔壁桌前坐了一位瑞士校对员——一个没人知道他为什么来汉堡谋生的小伙子。经常离开办公室的人有:女男爵、对外宣传女负责人,有时包括女秘书;大家什么都聊,聊最近看过的影片,聊德克·博嘉德 [62] ;接着,女管理员来了;有时,玛丽安妮·戈特利布太太也会在校对员们工作的大厅留下笑容;如果笑声特别响亮,连布比斯都会端着咖啡亲自露面;大家不仅谈德克·博嘉德,也说汉堡新政权能干下的虚假勾当;或者谈谈那些不懂道德行为准则的作家,说说那些笑着承认自己是剽窃者的作家,他们戴着一个厚道的假面具遮盖住脸上的恐惧和罪过的表情,他们准备争抢各种声望,相信这有助于万古流芳,无论什么内容的流芳百世,这真好笑,让女校对员、出版社里别的职员发笑,甚至让布比斯都露出无奈的微笑,因为他们比谁都清楚流芳百世是一场闹剧里的笑话,只有第一排的观众才听得见;后来,大家说起了笔误,其中很多笔误收集在巴黎出版的一本书里;这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书名准确地题为《笔误博物馆》;另外一些笔误由马克斯·森根收集起来了,此人是收集印刷错误的专家。女校对员们言行一致,立刻拿出一本书来(不是《笔误博物馆》,也不是森根收集的),阿琴波尔迪看不见书名,她们高声朗读起一颗颗人工养殖的珍珠:

“可怜的玛丽娅呀!她一听见马的叫声就确信是我。”引自夏多布里昂的《朗歇生平》

“被巨浪吞食的船员有二十五人,留下了数百位陷于贫困的寡妇。”引自加斯东·勒鲁《海上悲剧》

“借助上帝的帮助,太阳将会重新在波兰上空闪亮。”引自显克维支 [63] 的《洪流》

“走吧!彼得说着找帽子擦眼泪。”引自左拉《鲁尔德》

“公爵出现了,身后跟着随从,那人走在前面。”引自阿尔封斯·都德《磨坊书简》

“亨利双手背后交叉在花园里散步,读着朋友的小说。”引自侯尼《致命的一天》

“用一只眼读书,用一只眼写字。”引自奥巴克《莱茵河畔》

“尸体静静地等候解剖。”引自奥克塔夫·弗耶《幸运儿》

“吉列尔莫没想到心脏除去呼吸之外还能有别的用处。”引自阿尔西巴切夫《死亡》

“这把荣誉的宝剑是我一生最美好的一天。”引自奥克塔夫·弗耶《荣誉》

“我开始看不清楚了。可怜的女瞎子说道。”引自巴尔扎克《贝阿特里克斯》

“砍下他脑壳之后,他们把他给活埋了。”引自亨利·泽维丹《蒙哥迈之死》

“他的手冷得像蛇足。”引自蓬松·杜泰拉伊。这里没有指明笔误的出处。

马克斯·森根收集的笔误突出的有以下几处,但没指出作者和作品。

“尸首用责怪的目光望着周围的人。”

“一个被致命子弹打死的人又能做什么呢?”

“那座城市附近有成群的狗熊单独行动。”

“不幸的是婚礼推迟了十五天,其间未婚妻跟船长逃跑了,生下八个儿子。”

“三四天的远足对他们来说是每天的事。”

朗读之后,大家议论纷纷。比如,那个瑞士校对员说,夏多布里昂那个句子完全出乎意料,因为里面可以感觉出有性爱的隐喻。

女男爵说:“高度性爱的成分。”

女校对员特别说明道:“很难相信是夏多布里昂的手笔。”

瑞士小伙子说:“是啊,马的影射是很清楚的嘛。”

对外宣传女负责人最后说:“可怜的玛丽娅啊!”

接着,说起了侯尼《致命的一天》中的亨利。布比斯的看法是,这是一部立体派的作品。女封面设计员说,这是对读书神经质的确切表现,因为亨利不仅双手背后读书,而且还一边在花园散步一边读书。瑞士小伙说,这是令人愉快的事,因为他是在场各位中惟一有时边走路边看书的人。

女校对员说:“还有一种可能性,亨利发明了一种不用双手捧书就可以看书的器械。”

女男爵问:“可是怎么翻书呢?”

瑞士小伙说:“这很简单,用嘴巴操纵的小棍或者铁条就行了;当然也是读书器的组成部分,这个读书器应该是挎包式的折叠文件盘。还应该想到的是亨利是个发明家,就是说属于客观公正人士,他正在阅读一位朋友的小说,这就意味着极大的责任,因为那位朋友一定想知道,他喜欢不喜欢那小说;如果喜欢,他想知道是不是非常喜欢;如果非常喜欢,他想知道亨利是否认为是杰作;如果承认是杰作,他想知道是不是写了一部法国文学的顶峰之作;就这样一直把可怜亨利的耐心耗尽为止;亨利肯定有比脖子上挂着可笑的读书器在花园里上上下下散步更好的事情要做。”

宣传女负责人说:“这句话告诉咱们,亨利不喜欢正在阅读的东西。他有些担心,害怕朋友的作品水平不高,不肯承认眼前的事实:朋友写了一部破玩意儿。”

女校对员问:“你是怎么推断出来的呢?”

“根据侯尼介绍的方式,双手背后交叉,说明担心,说明聚精会神。站着读书,还不停地走路,说明拒绝承认一个既成事实,神经紧张。”

女封面设计员说:“使用读书器把他给救了呀。”

后来,大家说起了都德的作品。布比斯说,这个句子不是典型的笔误,而是作者的幽默;接着说起了奥克塔夫·弗耶(1821年出生在圣洛,1890年卒于巴黎)的《幸运儿》,他是那个时代很有成就的作家,坚决反对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小说,他的作品被人们可怕地遗忘了,一种最最恐怖的忘却、最最应得惩罚的遗忘。瑞士小伙说,那句笔误“尸体静静地等候解剖”预示了他自己作品的命运。

玛丽安妮·戈特利布太太问:“这个弗耶跟法语中的‘feuilleton’ [64] 没关系吗?我好像记得这个词既有报纸文学副刊又有小说连载的意思。”

瑞士小伙神秘地说:“可能是一回事吧。”

“folletín的确来自Feuillet(弗耶)一词,是连载小说的接班人。”布比斯抛出一招,但不很自信。

女校对员发表看法:“但我更喜欢奥巴克那句话。”

女秘书说:“肯定是个德国人。”

瑞士小伙说:“对。这句子很好:用一只眼读书,用一只眼写字。这在歌德的传记里没什么不和谐之处。”

宣传女负责人说:“别拿歌德瞎掺和!”

“这个奥巴克也有可能是法国人。”女校对员说道。她在法国居住过好长时间。

女男爵说:“也可能是瑞士人。”

女管理员问:“你们觉得这个句子如何?‘他的手冷得像蛇足’。”

瑞士小伙说:“我更喜欢亨利·泽维丹那句:‘砍下他脑壳之后,他们把他给活埋了。’”

女校对员说:“这有一定道理。先是砍下脑袋。行刑的人们以为受害人已经死了,可他们急着处理尸体。挖了坑,把尸体扔进去,埋上土。但是,受害人没死。他不是在断头台被斩决的。他们砍下了他脑壳,这就有可能意味着切开喉咙。咱们设想一下,这是个男人。他们企图把他斩首。他流了好多血。受害人失去了知觉。刽子手以为他死了。片刻后,他醒了。黄土为他止住了血。因此是被活埋了。就是这么回事。这有意思吗?”

“没有。没意思。”宣传女负责人说道。

女校对员承认说:“的确,没意思。”

玛丽安妮·戈特利布太太说:“有点意思,亲爱的,有点意思。历史上有许多不寻常的情况。”

女校对员说:“但这事没意思。玛丽安妮太太,您用不着给我鼓劲。”

阿琴波尔迪一直在笑,这时说道:“我认为这有点意思,虽说我喜欢的不是这个。”

布比斯问:“您喜欢哪个?”

阿琴波尔迪说:“巴尔扎克那句话。”

女校对员说:“啊,那一句可是绝妙。”

瑞士小伙朗诵起来:“我开始看不清楚了。可怜的女瞎子说道。”

《遗产》之后,阿琴波尔迪交给布比斯的稿子是《圣托马斯》,是一个传记作家不足为信的传记,其主人公是纳粹政权时期的一位大作家;有些评论家想看出里面描写的是恩斯特·荣格尔;但显然不是荣格尔,而是一位虚构的人物,随便起个名字而已。那时,阿琴波尔迪还生活在威尼斯,这是他对布比斯说的,可能还在继续当花匠,尽管他的出版人定期给他的汇款足以让他全力投入文学创作。

尽管如此,阿琴波尔迪的下一步书稿是从希腊的伊卡利亚岛寄出的。他在那里租了一间小屋,周围是多岩石的丘陵,后面是大海。布比斯想,这像西西弗斯最后的景色;他把这层意思在信里说了,还像往常一样通知阿琴波尔迪,稿子收到了,马上就阅读;还提出三种支付稿酬的办法,请阿琴波尔迪选择最合适的一个。

阿琴波尔迪的回信让布比斯吃了一惊。他在信中说,西西弗斯一死就用了一个合法的策略从地狱里逃跑了。宙斯释放了死神塔纳托斯。西西弗斯知道死神头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追捕他,便要求老婆别办常规的葬礼。因此,冥王哈迪斯一到地狱就各处骂人。各处的头目自然是大发雷霆,或者站在地狱门口揪着头发生气。西西弗斯则说,过错不在他,而是他老婆,因此请假回地上去惩罚老婆。

冥王想的是,西西弗斯这个建议合情合理呀;于是,就同意他交保释放了,但有效期只是三四天,这时间足够他去报仇雪恨和启动常规葬礼程序,虽说稍稍晚了一点。西西弗斯当然不等他们再说二遍,立刻回到了人间;他在人间一直到老都活得很幸福,的确可以称之为人间最精明的人;直到力不从心,方才回到地狱。

有些人说,让西西弗斯推巨石,这惩罚只有一个目的:让西西弗斯忙个不停,不给他时间编造歪理邪说。阿琴波尔迪在信末写道:可是说不定哪一天西西弗斯会冒出一个念头,重返人间。

阿琴波尔迪从希腊伊卡利亚岛寄给布比斯的稿子名叫《女盲人》。正如人们所料,这部长篇小说讲述的是一个不知自己是盲人的女瞎子以及一些不知道自己是亮眼人的有视力的侦探。从那座岛屿上不久又寄到汉堡另外几部书稿。其中有《黑海》,是剧作或者叫戏剧对话体长篇小说,内容是黑海在黎明前一小时与大西洋的对话。《忘川女》是最明白无误的性爱小说,把忘川女的故事搬进了德意志第三帝国,她自以为比所有的女神都美丽,最后跟她丈夫奥雷诺一道变成了石雕。(这部小说起初被指责为色情作品,后来打赢了官司,变成了阿琴波尔迪第一部连续五次印刷的畅销书。)《出售彩票的人》讲述了一个在纽约卖彩票的德国残疾人的一生。《父亲》是儿子回忆父亲当精神变态杀手的故事,开始的时间是1938年,儿子二十岁,结束时间是1948年,其方式过于费解。

阿琴波尔迪在伊卡利亚岛住了一段时间。后来去了阿莫尔戈斯。后来去了圣托里尼岛。后来去了西弗诺斯岛、西罗斯岛和米克诺斯岛。后来在一个很小的岛上住了几天,他给小岛起名叫“浩劫”或者“超我”,距离纳克索斯岛不远;但是,他没在纳克索斯岛居住。后来,他离开了这些海岛,回到了大陆。那段时间,他常吃葡萄和橄榄——大大的橄榄干果,味道和果实很像方糖。他常吃白奶酪和风干山羊奶酪,出售时裹在葡萄叶里,香味可以传到方圆三百米内。常吃硬的黑面包,需要在葡萄酒里浸软了再嚼。常吃煎鱼和番茄。吃无花果。喝井水。他有个吊桶和装水用的大桶,跟军队里使用的一样。他常游泳,但是那个海藻儿童已经死了。但是,他游得很好。有时潜水。有时独自坐在长满矮灌木的山坡上,直到夜幕降临,或者直到天亮;他常说是在思考,其实什么也没想。

等他回到大陆上居住时,从德文报纸上得知布比斯逝世的消息,那时他正坐在希腊迈索隆吉地方的一处花坛里。

死神塔纳托斯已经到了汉堡,那是他了如指掌的城市。而那时布比斯正在办公室阅读一个德累斯顿青年作家的书稿,一部极其幽默的小说在让他捧腹大笑。据出版社宣传女负责人说,响亮的笑声传到了会客室、行政办公室、校对室、会议室、阅览室、卫生间以及有时充当厨房和食品贮藏室的房间,甚至传到了距离最远的社长夫人办公室。

突然,笑声戛然而止。出版社全体成员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都记得那个时辰,上午十一点二十五分。片刻后,女秘书敲敲布比斯办公室的门。无人回应。女秘书担心打搅了社长,决定不再敲门。过了一会儿,她要把一个电话转给领导。布比斯的办公室里没人拿起电话。这一回是急事。女秘书连连敲了几下,就推开门。布比斯低头弯腰在图书中央,那些书艺术地散放在地板上,虽然社长面部给人以愉快的印象,但是已经撒手西去了。

他的遗体火化了,骨灰撒在阿尔斯特湖里。他的遗孀,女男爵,领导出版社的工作,宣布不打算卖掉出版社。对于德累斯顿那位青年作者的书稿,她什么也没说;另外,这部稿子此前已经在民主共和国的书刊检察机关遇到了麻烦。

阿琴波尔迪读完整个消息,重新读了一遍,然后读了第三遍;最后起身,浑身颤抖,出去到迈索隆吉的街道上转转;这里到处是纪念拜伦的东西,好像拜伦在迈索隆吉没干别的事情,就是走来走去,从客栈到酒馆,从小巷到广场,因为众所周知,发烧不允许拜伦外出,在外面走动、发现并认出拜伦的是死神塔纳托斯,他除去来找拜伦,还观光城市,因为塔纳托斯是大地上头号旅行家。

接着,阿琴波尔迪考虑是否应该给出版社寄去一封吊唁信。他甚至都想好了信上的措辞。但后来一想,那毫无意义;他没写,也什么没寄出去。

布比斯去世后一年多,阿琴波尔迪再次回到意大利居住,他最新一部题为《归来》的书稿寄到了出版社。女男爵不想看稿子。她把书稿交给了女校对员,让她准备三个月后出版。

接着,女男爵按照书稿封皮的地址给阿琴波尔迪发了一封电报。次日,她乘坐飞机到了米兰。从机场,她直奔火车站,刚好赶上去威尼斯的列车。晚上,在卡纳雷吉欧区一家餐厅会见了阿琴波尔迪,交给他一张支票,那是新书稿的预付稿酬加上前几部作品的作者版税。

数额可观,阿琴波尔迪没说什么,把支票藏到衣袋里去了。随后,二人谈起话来。接着吃起威尼斯风格的煎沙丁鱼,用小圆饼夹起来咀嚼,喝了一瓶白葡萄酒。饭后,起身散步,走在与冬季大不相同的威尼斯大街上,那一次到处是白雪,没有任何愉悦可言。女男爵坦率地说,从那次以后,她再也没来过威尼斯。

阿琴波尔迪说:“我也是刚到不久。”

二人像个老朋友,无需说得太多。秋天宜人,刚刚开始,对付冷空气只需一件薄毛衣即可。女男爵想知道阿琴波尔迪是否还住在卡纳雷吉欧区?阿琴波尔迪说,是的,但已经不住图罗纳大街了。

他计划准备去南方。

多年来,阿琴波尔迪惟一的财产就是他的手提箱,里面有衣服、五百张白纸和两三本正在阅读的书籍以及布比斯送给他的打字机。右手拎着手提箱,左手提着打字机。衣服稍稍破旧了,就扔掉。读完一本书后,要么送人,要么随便丢在哪张桌子上。曾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他不肯买电脑。有时,走进电脑店,问问售货员如何操作。但总是在最后一刻撤退,像个守财的老农。后来,笔记本电脑出现了。于是,才买了一台;不久,就运用自如。当人们纷纷给电脑安装调制解调器的时候,阿琴波尔迪以旧换新,于是,连接互联网,一连几小时寻找稀奇古怪的消息、没人记得的名字、被遗忘的事情。他那台布比斯送的打字机怎么处理了呢?居然扔进山沟里去了,摔进了乱石堆!!

一天,他在互联网上漫游时,看到了一条关于什么包贝斯库的消息;他立即认出来那人是恩特赖斯库将军的秘书。他曾经有机会看到将军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情景,那是1944年德军从罗马尼亚边境上撤退时发生的事情。通过一个美国搜索引擎,他查到了包贝斯库的传记。包贝斯库战后已经移民到了法国。在巴黎,他经常光顾罗马尼亚流亡人士的圈子,尤其是知识分子圈子,他们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住在塞纳河左岸。但是,包贝斯库逐渐发觉所有那一切——用他自己的话——都是荒谬的。这些罗马尼亚人从骨子里都是反共的,写东西用罗马尼亚文,他们命中注定要失败,宗教或者性交之类的微光几乎不能减轻他们失败的情绪。

不久,包贝斯库就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实际办法。通过巧妙的运作(荒谬统治下的活动),他钻进了一些肮脏交易,里面混杂着犯罪团伙、间谍组织、教会团体和退伍老兵。钱来了。大把大把的钞票。但他照旧干活。操纵处境不正常的罗马尼亚人团伙。接着是匈牙利人和捷克人。随后是摩洛哥、阿尔及利亚、突尼斯等国人。有时,他身穿皮大衣,幽灵般地去他们居住的小房子里看望。黑人身上的气味让他头晕,但他喜欢。他常说,这些坏蛋是真正的男子汉。内心里,他希望这种气味能渗透到他大衣里和缎子围巾上。他像个教父一样地微笑着。有时甚至会哭鼻子。对付强盗,他的做法完全不同。他的个性讲究节俭。不要戒指,不要挂件,不要任何金光闪烁的东西,不要半点黄金的标志。

他发了财,再继续发财。罗马尼亚知识分子去看望他,跟他借钱,因为有花销:孩子要牛奶,房子要房租,老婆要做白内障切除手术。包贝斯库听着他们絮叨,他好像在睡觉和做梦。任何要求都答应,只有一个条件:别用罗马尼亚文写那些可恶的文章了,用法文吧!一次,他去看望一个在罗马尼亚军队第四军团当过上尉的残废——原来是恩特赖斯库将军的部下。

包贝斯库一见那位上尉就像个孩子一样从一个沙发跳到了另外一个沙发上。他跳到桌子上,跳了一曲喀尔巴阡地区的民间舞。他的样子像是在街角撒尿,有几滴尿还跑错了方向。他就差在地毯上翻跟斗了!残废上尉想模仿他,可是被截去一只胳膊和一只腿的他加上体弱(贫血)实在难以办到。

包贝斯库常常叹息:“哎呀,布加勒斯特的夜晚啊!哎呀,皮特什迪的早晨啊!哎呀,收复回来的克卢日天空啊!哎呀,塞维林堡那些空空荡荡的办公室呀!哎呀,巴克乌那些挤奶的姑娘啊!哎呀,康斯坦察的小寡妇们哪!”

后来,二人手挽着手去了包贝斯库的住所,地点在维纳伊大街,距离国立高等美术学院很近;他俩继续聊天,喝酒,残废上尉有机会讲述了自己的生活经历,是的,他活得很英勇,但是充满艰辛。最后,包贝斯库擦干眼泪,打断了上尉的话,问他是不是也目击了恩特赖斯库将军被钉上十字架的经过。

残废上尉说:“我在场。我们正在躲避俄国人的坦克。我们的炮兵全都损失干净了,缺少弹药啊。”

包贝斯库说:“是因为缺少弹药啊。你在场吗?”

残废上尉说:“我在祖国神圣的土地上战斗啊,指挥着寥寥几个破衣烂衫的士兵,而第四军团已经减员到一个师的编制,没有后勤,没有侦察,没有军医,没有护士,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人想起这是一场文明战争,只有筋疲力尽的人,只有一群日益增加的疯子。”

“这么说是一群疯子啊。”包贝斯库问,“你在现场吗?”

残废上尉说:“在啊。我们一直跟随着恩特赖斯库将军,人人都在等着一个主意、一个演说、一座大山、一个明亮的山洞、晴空蓝天上来一道闪电、意外的闪电、一句仁慈的话啊!”

包贝斯库说:“这么说就是等一句仁慈的话啊。你也在等候那么一句仁慈的话吗?”

“就像盼及时雨一样!”残废上尉说道,“我在盼,上校们在盼,仍然跟我们在一起的几位将军在盼,年轻的中尉们在盼,疯子们、军曹们在盼,过半小时后就要开小差的士兵在盼,拖着步枪不知东南西北乱窜的人在盼,在用漂亮的罗马尼亚文写身后家书、短信给妈妈的人在盼,沾着热泪写情诗给情人(可能永世不得相见了)的人在盼,人人都盼望着恩特赖斯库将军出来讲话啊!”

包贝斯库说:“这么说还写家书和情诗哪。你也诗兴大发了?”

“没有。我没纸,没笔。”残废上尉说,“我还有责任呢,我还指挥着一批人,总得做点什么,虽然我也不清楚应该做什么。此前,第四军团就在乡下城堡周围停了下来。这座城堡简直就像宫殿。我得安顿健康的士兵住进畜栏,让伤病员住进马厩,让谷仓里住进疯子,要是发疯的士兵越来越疯,就得采取适当措施给他们生火。我得找我的上校汇报,那座乡下城堡里已经没有半点粮食了。我的上校得找将军谈。我们的将军虽然病着也得爬上二楼去找恩特赖斯库将军汇报情况:万分紧急啦,已经溃不成军,最好是拔营起寨赶快向西方迅速开进。可是我们的恩特赖斯库将军根本不开门,几乎不说话。”

包贝斯库说:“这么说,他是不吭声啦。你亲眼看见这一切了?”

残废上尉说道:“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我和第四军团三个师剩下来的军官们目瞪口呆,惊愕不已,不知所措啊;有人大哭,有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有人抱怨这个无论牺牲还是功绩都应该是世界榜样的罗马尼亚怎么会有如此悲惨的下场!有人啃手指甲,露出泄气的神情,人人泄气,个个沮丧、沮丧,最后终于爆发了预料中的事情。我没看见事情的发生。疯了的士兵人数超过了清醒的人。他们跑出了谷仓。几个准尉动手造十字架。我的顶头上司达尼莱斯库已经拄着拐杖带着八个人黎明时分向北走了,什么也没对大家说。事件发生时,我没在城堡。我在外围带着几个士兵在修建防御工事,后来也没用上。我记得挖战壕的时候发现了骨头。有个士兵说,是病死的牛骨头。另一个说,是人骨头。头一个兵说,是祭祀用的小公牛。不是人骨头。我说,继续挖吧!忘掉这些骨头!干活!可是我们挖掘的地方出现了很多骨头。我咆哮起来:浑蛋!这地方太奇怪了!士兵们不肯在城堡外围修战壕了。我们听见了吵闹声,可是没力气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个士兵说,也许战友们找到了食物,正在庆祝呢。或许是葡萄酒。对,葡萄酒。酒窖被搬空了,有足够的葡萄酒给大家喝。后来,我坐在战壕上,正在查看一个骷髅的时候,看见了那个十字架。是个很大的十字架,一群疯子正举着它在城堡的院子游行。等我们得知不能再挖战壕了,因为战壕等于是坟墓,就回城堡去了,可是一切都已经完了。”

“啊,一切都完了。”包贝斯库问,“你看见恩特赖斯库将军给钉在十字架上了?”

残废上尉说:“看见了。我们都看见了。后来,大家开始撤离,好像恩特赖斯库将军不知什么时候会复活过来骂他们这种态度。有人说,俄国人距离这里只有两个村庄了,可别做俘虏。不久,德国人开拔了。我们随后也上路了。”

这一次,包贝斯库什么也没说。

二人默默地待了一会儿。后来,包贝斯库去了厨房,为残废上尉准备了一份烤里脊,他从厨房里问上尉:喜欢什么样的肉?老一点,还是嫩一点?

“不老不嫩的。”残废上尉仍然沉浸在对那悲惨一天的回忆里。

后来,包贝斯库给上尉端上来一大块烤里脊,带着辣酱;还主动要帮助上尉切成碎块。上尉心不在焉地表示感谢。吃饭的时候,二人都没说话。包贝斯库走了几分钟,说是去打电话。等他回来时,上尉正在咀嚼最后一小块烤里脊。包贝斯库满意地笑了。上尉用手摸摸前额,好像要回忆什么,或者有点头疼。

“好朋友,需要打嗝就打嗝吧。”

上尉打了一个嗝。

包贝斯库问:“有多长时间没吃这样的烤里脊了,啊?”

“好多年啦。”上尉说。

“可口吗?”

“当然啦。”上尉说,“虽然说到恩特赖斯库将军有点好像打开了一扇插上多年的大门。”

包贝斯库说:“诉诉苦吧!这是在自己同胞们家里啊。”

“同胞们”一词让残废上尉吓了一跳,他朝门口看看,但房间里显然只有两人。

包贝斯库说:“我放个唱片听听。来个格鲁克 [65] 的怎么样?”

残废上尉说:“我不知道这个音乐家。”

“那就听听巴赫,行吗?”

“行。我喜欢巴赫。”残废上尉半睁着眼睛说道。

包贝斯库再次回到上尉身边时,给他端来一杯拿破仑白兰地。

“上尉,有什么担心的事吗?有什么让你感到麻烦的事情吗?有什么事情想要告诉我吗?我能帮你一把吗?”

上尉微微张开口,可又闭上了,摇摇头。

“我什么都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包贝斯库舒服地坐在扶手椅上,说道。

残废上尉嘟嘟囔囔说道:“骨头,骨头。为什么恩特赖斯库将军非要我们在一个到处是骨头的城堡附近停下来呢?”

沉默。

包贝斯库说:“也许他知道自己要死了,打算死在自己家里吧。”

残废上尉说:“无论我们挖掘什么地方,总是遇到骨头。城堡周围布满了人骨头。一挖战壕就遇上手骨、胳膊骨、骷髅。这是什么土地呀?那里发生过什么事呢?为什么疯子们的十字架看上去像一面旗帜呢?”

包贝斯库说:“肯定是视觉效果造成的吧。”

“不知道。”残废上尉说,“我累了。”

“是啊,你累了,太累了,上尉。闭上眼睛吧!”包贝斯库说。其实,上尉早就闭上了眼睛。

“我累了。”上尉重复道。

包贝斯库说:“你在朋友群里呢。”

“真是一条漫漫长路啊。”

包贝斯库静静地点点头。

门开了,进来两个匈牙利人。包贝斯库看都没看他俩。他举起三个指头——拇指、食指和中指——靠近嘴巴和鼻子,跟上巴赫的拍子。两个匈牙利人静静地望着这个场面,等候包贝斯库的手势。上尉睡着了。唱片一停止转动,包贝斯库起身,踮起脚,靠近上尉身边。

“这个土耳其人和婊子养的龟儿子!”他说的是罗马尼亚语,口气不粗野,而是有沉思的意味。

他打手势给两个匈牙利人,要他俩过来。一头一个抬起了残废上尉,抬到门边。上尉发出有力的呼噜声,他的假腿落到了地毯上。那两个匈牙利人急忙把假腿重新给上尉拧上。

包贝斯库说:“哎呀,真笨!我来吧!”

包贝斯库用了一分钟把假腿拧到了原处,好像一辈子就干了这么一件事似的;接着,壮着胆子,顺便检查了一下假臂。

他说:“路上千万别丢了什么!”

一个匈牙利人说:“放心吧,头儿!”

“送到老地方吗?”

包贝斯库说:“不。要把这家伙扔进塞纳河!确保别让他跑出来!”

“保证干好了。”原先说话的那个匈牙利人说道。

就在这个时候,残废上尉睁开了右眼,声音嘶哑地说道:“骨头,十字架,骨头。”

另外一个匈牙利人轻轻合上了他的眼皮。

包贝斯库说:“你俩放心吧。他已经睡着了。”

多年以后,当包贝斯库的财富远远超出了可观的程度时,他爱上了一个中美洲的女演员。她名叫阿松秀·莱耶斯,是个秀媚之极的女子。二人结了婚。阿松秀·莱耶斯在欧洲电影界的生涯很短暂,无论在法国、意大利还是西班牙都如此。但是,她举办和参加的晚会却实实在在不计其数。一天,阿松秀·莱耶斯求他说,既然他这么有钱,那就为祖国办点事吧!起初,包贝斯库以为阿松秀指的是罗马尼亚,可是后来才明白她在说洪都拉斯。于是,那年圣诞节期间他就带着妻子去了一趟特古西加尔巴 [66] 。包贝斯库惊叹这座城市的奇特风格和鲜明反差,他觉得这座城市可以分为三块或说区别鲜明的三个部族:印第安人和病人,二者构成居民的多数,还有所谓的白人,其实是混血,是炫耀权力的少数人。

人人和蔼,个个堕落,受炎热和饮食习惯或者缺乏良好的饮食所影响,这些人好像生活在噩梦里一样。

包贝斯库立刻意识到这里有商机;但是,洪都拉斯人天生就有偷窃的毛病,包括在美国哈佛大学受过教育的人,还有有暴力抢劫倾向的人,为此,他设法忘掉初衷。可是,阿松秀·莱耶斯非要坚持为她祖国出力,结果在第二次圣诞节之行里,他与洪都拉斯的教团领导人进行了接触,因为这是他惟一信任的人。建立联系后,包贝斯库与特古西加尔巴的几位主教和一位红衣大主教洽谈后,开始考虑什么经济部门适合投资。那里惟一运作并有效益的部门全都在美国人手中。但是,在一次与总统和夫人聚会时,阿松秀·莱耶斯有了个创意。她的想法很简单,要是特古西加尔巴能有巴黎那样的地铁,肯定是好事呀。包贝斯库是个一往无前的人,他能看出这个绝妙主意里包含的利益,立即盯住总统的眼神并说他可以建造地铁。听了这个计划人人都兴奋起来。包贝斯库动手包下工程,一下子赚到了钱。总统和几位部长以及国务秘书都赚了钱。从经济上说,教会也没落后。要开工生产水泥,要跟法国和美国企业订合同。有人死了,有人失踪了。初期工程持续了十五年。通过阿松秀·莱耶斯,包贝斯库得到了幸福。但是,又失去了幸福,二人离婚了。他把特古西加尔巴的地铁给忘了。正当他舒适地睡在巴黎一家医院的时候,死神突然把他给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