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埃及(3)(1 / 1)

“尼布甲尼撒和主的天使。”

天使的基座下有道小口子,刚好能嵌入鼠仓的圆顶,不会干扰老鼠们。

“真漂亮。”我说。

“我知道。”她点点头,在天使身边掉了一点奶酪渣儿。

那天晚上,我们做了司康饼,围着火炉吃。她家的老壁炉上有名人画像,瓷砖上还印着佛罗伦斯·南丁格尔的画像。壁炉上有克莱夫将军,还有帕莫斯顿,伊萨克·牛顿下巴有点焦,因为壁炉里的火窜得太高了。艾尔西把她的灵骰秀给我看,四十年前她从麦加买了好些回来。她把它们藏在炉膛后的小盒子里,以免被贼发现。

“有人说我是傻瓜,但世界包罗万象,肉眼所见只是一小部分。”我静静地等候下文。

“有这个世界,”她敲敲墙壁,活灵活现的,“还有这个世界。”又砰砰地拍了拍胸膛。“如果两个世界你都想搞明白,你就必须留意两个世界。”

“我不明白。”我叹了一口气,琢磨接下去该问什么才能理解得透彻些,可是她睡着了,嘴巴张着,而且连老鼠都没喂。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艾尔西一直没有醒,我想大概等我上了学就能明白了吧,这就是我唯一的慰藉。即便等她睡醒,好像也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宇宙解说,也忘了要给老鼠们造一条小隧道。我在学校里也没有找到答案,疑惑变得越来越复杂了。上完三个学期,我开始泄气。我学会了乡村舞和初级针线活,仅此而已,没更多的了。乡村舞,就是三十三个东倒西歪、身穿橡胶底帆布鞋和绿色灯笼裤的小孩努力跟上“小姐”的脚步,而“小姐”反正都得跟着“先生”跳,并且目不斜视,绝不能瞄别人。他们很快就订婚了,但对我们没好处,因为他们又开始为舞会大赛做准备,也就是说把课时全用在操练舞步上,我们都跟着留声机里的指令上窜下跳。最糟糕的是花式部分,逼着你拉紧你讨厌的人的手。一下课,我们就连拧带打地甩掉彼此的手,结下的仇一言难尽。我烦透了被人欺负,俗话说久病成医,我也渐渐发明出一套最基本的折磨人的手法,并以甜蜜圣洁的外表加以伪饰。“小姐,你叫我?没有啊,小姐。噢!小姐,不是我干的。”其实就是我干的,我一直这么干。对女孩们来说,最最可怕的欺负莫过于被推进拉兹伯恩锻铁工厂后头的污水池,让你浑身湿透。对男孩们来说,是任何和他们的小鸡鸡有关的事。因此三个学期后,我坐在鞋袋上,郁郁寡欢。鞋袋室又黑又臭,总是有股臭脚丫子味儿,甚至开学第一天就很臭。

“你去不掉脚臭味儿。”我听门房很不开心地说过这话。

清洁女工直摇头,她驱除的臭味儿比她吃过的热饭热汤还要多。她曾在动物园干过活儿。“你知道那些动物臭气熏天,”但脚臭味儿让她很挫败。“这玩意儿能擦掉地板一层皮,”她挥动着一个红罐头说,“可拿脚丫子没辙儿。”

过了一两个星期,我们反倒不觉得臭了,况且那是个很不错的藏身之地。老师们不靠近这里,顶多站在离门几码远的地方监督我们。学期最后一天,上半周的时候,我们集体出游,去查斯特动物园。那意味着每个人都穿上最漂亮的衣服,比谁的袜子最干净,谁带的三明治最丰盛。罐头饮料是最让我们又羡又妒的,因为大多数人带的是特百惠塑料罐里的鲜榨橙汁。特百惠一加热就烫得要死,能把我们的嘴唇烫破。

“你带了黑面包。”三个脑袋顶来顶去的,凑上你的座位。“那是干什么用的?里面有不少哩,你是吃素的?”

我的三明治被人用手指头戳过了,我假装没看到。常规三明治检查是一个座位一个座位挨下去进行的,时而有啧啧称羡声,时而爆出尖利的笑声。苏珊·格林的三明治里有冻鱼条,因为她家很穷,只能吃剩菜,哪怕很难吃。上一次她只能带棕色沙司,因为连剩菜都没了。检查员宣布,雪莉第一名。雪白的卷饼里裹着咖喱蛋和碎欧芹。她还有一听柠檬水。动物园没啥看的,我们只能两人一排走完一圈。漫长的队伍迂回行进,沙子和锯屑湿答答地黏在一起,毁了我们的新鞋。斯坦利·法莫掉进了红鹳池,谁也没钱买小动物模型。所以我们回到大巴士上时,比预计时间早了一小时,然后就摇摇晃晃地回家了。我们留给司机的纪念品是三只满是呕吐物的塑料袋,还有几百张糖果纸。我们只有这些可以无私奉献。

“再也不许了!”佛图夫人拔高声调,护送我们下车,走到大街上。“再也不许让我丢脸了!”

眼下,佛图夫人正在帮助雪莉完成夏季晚会的舞裙。“她俩挺般配的。”我心想。

只有想到教堂举办的年度夏季露营,我才略感安慰。这一次,我们要去很远的地方,德文郡。我母亲激动死了,因为斯普拉特牧师承诺:利用回英伦的稀疏机会过来一次。他要主持第一个礼拜天的礼拜,就在卡伦普顿外的福音营里。

此刻,他正在欧洲举行巡展。他迅速成为我们教区派出的最有名最成功的传教士之一。世界各地的土著把感谢信发到我们的教区总部,感恩灵魂被拯救、和上帝喜悦同在,而我们连那些部落的名字都读不利索。为了庆祝他的布道令第一万名信徒皈依,牧师得到一笔赞助,并能休个长假,到各地展示他搜集的武器、驱邪物、偶像和原始避孕工具。展览被命名为“唯主荣光才能拯救”。我只看到了宣传册,但我母亲知道得巨细无靡。除了斯普拉特牧师会现身,我们还为德文郡的农民精心组织了一场活动。过去,我们只有一套程式,不管是在福音营还是在镇公所,总是对地点毫不在意。后来,我们的活动秘书收到了总部寄来的一套活动指南,附上的解释是:基督随时都可能复临,我们应不遗余力地拯救灵魂,用什么法子取决于我们自己。活动指南,由灵恩运动市场委员会特别设计,解释了人和人不一样,需要不同的感化方式。你必须选择和他们有关、和他们的想法息息相连的救赎方法。所以呢,假如你见到一个渔夫,就得用大海来比喻,巧妙地传递出讯息。最重要的是,当你与别人一对一交谈时,一旦你知道他的生活最渴盼什么,又最恐惧什么,你就能决定该怎么感化他。这样一来,一下子找到关联点,他们就和福音分不开了。委员会让我们给参与“圣战”的那些人做周末培训,发放表格,以使我们掌握进步迹象,任何蛛丝马迹都会让我们深受鼓舞。斯普拉特牧师写了一篇私人推荐文,登在指南书封底上。还有张他的照片,比现在年轻多了,他正在为某个酋长施洗礼。我们的任务就是证实一点:上帝和德文郡的农民休戚相关。我母亲负责筹办营地小卖部,已经开始购买大批量的豆子罐头、法兰克福香肠。她告诉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我们都期盼有更多人的皈依,多到足以在埃克塞特建一座新教堂。

“我记得,那时候在这里建起了福音堂,”我母亲充满期待地说,“我们都是一条心,只用皈依再生的工人。”那曾是光辉而艰难的时代,攒钱买钢琴和赞美诗集,抵挡魔鬼的诱惑,只干活不休假。

“当然,那些日子里,你父亲是个玩牌的人。”

到最后,他们从总部得到一笔资金,这才造好了屋顶,还买了一面旗插在上头,旗子上用红线绣出“寻求上帝”。升旗那天是无比骄傲的。所有的教堂都有旗帜,都是残疾的传教士们做的。这既能帮他们获得救济金,也能给予他们精神上的满足感。头一年里,我母亲的足迹遍布大小酒吧、各等酒馆,敦促酒徒们跟随她去教堂。她曾坐在钢琴边,唱《你心有空虚为主吗?》,她说她唱得感人肺腑。歌声一起,男人们就捧着大酒杯哭泣,放下了斯诺克球杆。那时她又丰满又漂亮,他们叫她“耶稣美女”。

“哦,是有人追求我,”她坦言,“也不都是虔诚的。”不管他们是否虔诚,反正教堂壮大了,我母亲走在大街上时,很多男人会停在路边等她走过,向“耶稣美女”脱帽致敬。

我经常想,她肯定是仓促成婚的。和皮埃尔那段纠葛之后,她不想再折腾了。当我坐在她身边浏览相册里面容严峻的祖辈时,她总会停在那两页——目录上称之为“久远的火焰”。上面有皮埃尔,还有我父亲和其他男人。“为什么你不嫁给这个或是那个?”我问她,十分好奇。

“净是些刚愎自用的男人,”她叹着气说,“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发现一个例外,他只是个赌徒罢了。”

“为什么他现在不是赌徒了?”我想知道,便拼命假想我那温顺的父亲看起来和电影里的男人一样。

“他娶了我,也找到了上帝。”说完她又叹了一口气,把“久远的火焰”里每个人的故事都讲给我听。疯子波希,开一辆敞篷车,要她跟他住到布莱顿去;艾迪,戴玳瑁眼镜,养蜜蜂……就在那一页最下面,有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有个漂亮的女人,怀里抱着小猫。

“那是谁?”我指着她问。

“哪个?哦,是艾迪的妹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把她放在这里。”她翻过这一页。下一次我们再看相册时,她的照片就不见了。

所以她嫁给我父亲,并改造了他,他建起教堂,并且决不恼怒于人。我觉得他人很好,尽管不太说话。当然,她自己的父亲是暴怒型的。他父亲对她说,她嫁错了人,失了身价,还说她本该留在巴黎,然后便迅速切断了和她的联系。所以她的钱从来都不够多,过了一阵子,她索性就忘记自己从来都没什么钱。“教堂就是我的家。”每次我问起相册里的人,她总这么说。教堂也是我的家。

在学校里,我好像学不到什么,也赢不到什么,就连抽签也抽不好,总抽到食堂监察的下下签。食堂监察的意思是,你必须确保每个人都有一只餐盘,水罐里不能只有几口水。食堂监察只能最后一个吃饭,只能分到最少的一份饭菜。我曾一连三次抽到这张签,同班同学对我大吵大嚷,因为我闻起来总有一股肉汤味儿。肉汤星星点点地溅在衣服上,我母亲逼我连着一周都穿同一套校服,因为她说了:只要我还负责监察,把我打扮得再干净秀气也没意义。现在,我坐在鞋袋上,前胸蹭着猪肝和洋葱。通常我会把菜渣抹干净,但今天实在太郁闷了。跟着我们教堂过了为期六周的暑假,我真的不能再应付这种事儿了。我母亲说得对,这儿就是个养殖场。倒不是说我没努力过。一开始,我倾尽全力想要表现出色,想要融入集体。去年秋天,就在新学期开始前,老师布置过一次作业,让我们写一篇题为《暑假时我干了什么》的随笔。我一心想要写好,因为我知道他们都以为我没有早点上学所以不会读也不会写。我一笔一划地慢慢写,写出我最漂亮的书法来,我很自豪,因为很多别的学生只能用打字机。我们一个一个朗读自己的随笔,然后交给老师。写的都差不多,钓鱼、游泳、野餐、沃特·迪斯尼的动画片。有三十二篇随笔都是有关花园和青蛙产卵的。我的姓氏排在字母表的最后,只能耐下性子等。老师是希望全班同学都快快乐乐的那种女人。她管我们叫小羊羔,还特别对我说,假如有困难也别担心。

“你很快就会适应的。”她安慰我。

我想让她开心,便充满期待,颤抖着开始朗读我的随笔……“这个暑假,我跟着教堂露营团去了科尔温贝湾。”

老师微笑着点点头。

“天气非常热,贝蒂阿姨中暑了,反正她的腿也是一碰就断,我们都以为她会死掉。”

老师看上去有点忧虑了,但同学们的精神为之一振。

“但她好转了,多亏我母亲整夜陪护,无微不至地照料她。”

“你母亲是护士吗?”老师问,言语中透着一丝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