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她只是治愈伤患。”
老师皱起了眉头。“好吧,继续念。”
“等贝蒂阿姨恢复了,我们一齐坐巴士去兰迪德诺看沙滩场地。我打铃鼓,艾尔西·诺里斯带上了她的手风琴,但那架手风琴被男孩扔过一把沙子,从那儿以后,F半音就拉不出来了。我们打算到秋天办一次小甜饼义卖,筹钱修好它。
“我们从科尔温贝湾回来后,隔壁邻居又生了一个孩子,他们生得太多了,我们都分不清是谁的孩子。我母亲从院子里挖了些土豆送给他们,可他们说不需要救济粮,就把土豆扔过墙头,全扔回来了。”
教室里鸦雀无声。老师看着我。
“还有吗?”
“是的,还有两面纸。”
“说什么的?”
“也没什么,只是讲我们如何租到了澡盆,那是为了治愈伤患神圣征途之后的洗礼仪式准备的。”
“很好,但我想今天没时间了。把你们的作业收进小书桌里去,现在开始画画,画到下课为止。”
班里响起咯咯的轻笑声。
我慢慢地坐下去,不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肯定有什么状况。等我到家了,我对母亲说再也不想去学校了。
“不想去也得去。”她说,“来,吃个橘子。”
又过了几星期,我一直竭力表现得普通又正常。好像有点管用,后来开了缝纫课,每周三,吃完约克郡烤饼卷香肠和曼彻斯特蛋糕之后,就开始上课。我们学了十字缝和链形缝,然后就要想出一个主题。我决定给艾尔西·诺里斯做一块绣布。邻桌的女孩想给她妈妈做一块,主题是“献给深爱的母亲”;对桌的女孩想做一块生日布。轮到我了,我只能回答老师,我想绣一句经文。
“绣‘受苦的小孩’怎么样?”佛图夫人提议。
我知道这句经文不适合艾尔西。她喜欢预言。
“不,”我断然否定,“这是给我朋友的,她基本上只读《耶利米书》。我在考虑这句:‘夏日终结,我们尚未救赎。’”
佛图夫人是个措词圆滑的女人,但她自有她的盲点。把全班同学的绣布主题列表时,她把别人要绣的内容尽数写上,却在我的名字旁写上“经文”。
“为什么?”我问。
“你可能会让别人感到困扰,”她说,“好了,你想选什么颜色呀?黄的、绿的还是红的?”
我俩大眼瞪小眼。
“黑的。”我说。
我确实困扰到别的孩子了。我不是故意的,但效果卓越。有一天,斯拜热夫人和斯宾塞夫人到学校来了,两人都很气,抖得像筛子。她俩来的时候刚好是课间休息,我看到她们提着手袋、戴着帽子走上水泥台阶,气呼呼地撅着嘴。斯宾塞夫人还戴着手套。
有些学生明白原委。篱笆墙那儿站着一小群人,窃窃私语。有个人还指了指我。我假装没看到,继续玩鞭子抽陀螺。那个人群越来越多,有个女孩嘴里的冰冻果子露还没咽下去,就冲我大喊大叫,我没听清她说什么,但别的人立刻放声大笑。接着有个男孩过来,出拳打中了我的脖子,然后又过来一个再一个,全都是打完就跑。
“小心,小心!”老师过来时,他们一窝蜂地喊起来。
我先是一头雾水,而后怒火攻心,那种愤怒是窝在肚皮里的。我扬起小鞭子,刚好够上一个男孩。他痛得叫了一嗓子。
“老师,老师,她打我。”
“老师,老师,她打我。”别人跟着起哄。
老师揪着我的发根,把我拽进屋。
外面,只听铃声响起,脚步声、冲撞声和门扇开合声,嘈杂一片,然后就安静下来了。那条走廊尤其安静。
我在教工办公室。老师转向我,神色似乎很疲惫。
“伸出你的手。”
我伸出我的手。她去找戒尺。我想到了上帝。办公室的门开了,走进来的是福尔夫人,校长。
“啊,我看到珍妮特已经来了。请在外面稍等片刻,好吗?”
我缩回那只将被牺牲的手,深深埋进口袋里,从她俩中间溜了出去。
也巧,我刚好看到斯宾塞夫人和斯拜热夫人远去的身影,那义愤填膺的劲儿都快溢出来了。
走廊里很冷,隔着门,我能听到里面的低语声,但没有别的动静。我拿出圆规在暖气片上戳着玩儿,把塑料腿拗出弧度来,假装自己在俯瞰巴黎铁塔。
前一天晚上是祈祷者聚会,怀特夫人看到了异象。
“看到了什么景象?”我们都急切地问她。
“噢!可神圣啦。”怀特夫人说。
圣诞活动的安排正在进行中。我们征得了救世军团的同意,分享他们在镇公所外的空场地,还有传言说,斯普拉特牧师会带些改邪皈依的异教徒回来。“我们只能希望并祈祷。”我母亲说完,立刻去给他写信了。
我又赢了一次《圣经》知识竞赛,还被选中担任主日学校露天表演的解说员,这可让我松了一口气。过去的三年里,我一直扮演玛丽亚,再演也演不出什么来了。更何况,那得和斯坦利·法莫演对手戏。
天气晴朗温暖,也让我很开心。
可在学校里只有困惑。
这一次也一样,门最终打开时,我已经蹲在地板上了,只能看到羊毛袜和暇步士鞋。
“我们想和你谈谈。”福尔夫人说。
我急忙站起来,走进屋,感觉自己好像但以理。
福尔夫人拿起一只墨水瓶,仔细地端详我。
“珍妮特,我们认为你可能在学校里有些问题。你想不想对我们说说?”
“我很好。”我含含糊糊地顶了一句。
“你确实全心全意的……这么说吧,虔信上帝。”
我目不转睛地瞪着地板。
“你的绣布,比方说吧,其主旨让人很不安。”
“那是给我朋友做的,她喜欢这个。”我一想到艾尔西接到这份礼物时该是多么容光焕发,这话就脱口而出了。
“你的朋友是谁呢?”
“她叫艾尔西·诺里斯,她送了我三只在烈火炉子里的老鼠。”
福尔夫人和老师面面相觑。
“那你写动物作业时,又为什么选择戴胜鸟和岩獾,而且有一次,我相信是有的,还写了虾?”
“我母亲教我读书写字。”我几乎是绝望地跟她们这么说。
“是的,你的读写水平很不一般,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怎么回答呢?
我母亲教我读的是《申命记》,里面到处都有动物(大多数都是不洁的)。每当我们读到“凡分蹄成为两瓣、倒嚼的走兽,你们都可以吃”这段,她会把所有提到的动物画出来。马、兔子和小鸭子都是略有寓意的,但我很了解鹈鹕、岩獾、树懒和蝙蝠。这种极富异域风情的喜好给我带来了很多麻烦,就像威廉·布莱克那样深受其害。我母亲画过飞虫和飞鸟,但我最喜欢的是海底动物和软体动物。我从黑泽海滩捡了好多带回家收藏。她有一只蓝色钢笔,用来画大海,还有棕色墨水,用来画蟹壳上的斑纹。红色圆珠笔是画龙虾的,不过她从没画过虾,她更喜欢在蛋糕里吃到它们。我认为,这事儿困扰了她很久。经过了无数次祈祷,和什鲁斯伯里一位虔诚贤人的一次商讨,最后她总算认可了圣保罗的说法:上帝涤净的东西,我们决不能称之为平凡。那之后,我们每个周六都去莫里的海鲜店。《申命记》也是有瑕疵的,里面尽是“可憎的”和“不可说的”。每当我们读到私生子、阉割这类字眼,我母亲就把那一页翻过去,说“把那个留给上帝吧”,但等她走了,我会翻回去偷偷瞄一眼。我真高兴自己没有睾丸。睾丸读起来很像肠子,只不过长在身体外边,《圣经》里的男人总会把它们割掉,然后就再也去不成教堂了。真吓人。
“好吧,”福尔夫人开始催了,“我等着呢。”
“我不知道。”我回答。
“那又是为什么,你要恐吓其他小朋友呢,这个问题恐怕更严肃,是的,恐吓其他小朋友?”
“我没有。”我抗议。
“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斯宾塞夫人和斯拜热夫人今天早上特意来告诉我,她们的孩子都做噩梦了?”
“我也做噩梦的。”
“问题不是你做不做。你一直在对无知年幼的心灵谈论地狱。”
这倒是真的。我无法否认。我确实跟同学们讲过,魔鬼有多可怕,被诅咒的命运又有多恐怖。我还曾亲身演示过,差点儿把苏珊·亨特掐死,但那纯属意外,后来我把自己所有的止咳糖都送给她了。
“我很抱歉,”我说,“我以为那很有趣。”
福尔夫人和老师都摇摇头。
“你先回教室吧。”福尔夫人说,“我会给你母亲写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