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禄镇工作得愈长久,这儿谷地的一切也就愈使我迷恋。因而我也更看清楚了一件事:这儿谷地农场里的农户几乎全是养牲畜的人,也是真正知道怎样跟牲畜相处的。对于一个经常受牲畜所伤的兽医来说,这儿真是个幸福的地方。
所以,这天早上,我很满意地瞧着有两个人来帮我扣住一头母牛。我是替这头母牛做静脉注射的,这本来不是什么困难的工作,但是有这么两个人帮助我就比较保险一些。这两人一个是莫莱士,中等身材却十分有力气,他右手扳住牛角,左手抓紧牛鼻子。这样,当我把注射针刺进去时,母牛就不会跳开得太远。另一个帮助我的是莫莱士的哥哥乔治,他身高一米九五,亲切地俯视着我。他的两只大手紧紧拉住一段绳子,使母牛的颈部静脉管浮现起来,好让我打针。
“乔治!”我说,“请你拉紧绞绳,同时堵住牛身别让它移向我这边来。”说着我挤进这头母牛与邻牛之间,也挤过乔治的庞大身躯,倾身向着牛的颈部静脉。现在这静脉管浮起好高了。我把注射针准备好,迅速地刺进了静脉,却觉得乔治的手肘压在我背上,原来他正由我背后抬头窥视我的刺针动作。
“很好!”我瞧见那暗色的牛血流出来而滴到地下铺的草床上面去,就喊着,“放松你的拉绳,乔治!”一方面我伸手到衣袋里去取针筒,一方面说,“同时请你帮帮忙别把你的重量全压在我身上!”
由于乔治不把他的全身体重倚在牛身上而却倚在我身上,因而我尽力设法把针筒套在针端上时,我的双膝不胜负荷而开始要屈膝跪到地上去;所以我又大声地喊着要他注意,但是他好像没听见我的话,甚至更把下颚也搁在我的肩膀上,他的呼吸在我耳边打鼾似的响着。这样下去可能只有一个结局,那就是我被压得平扑在地,而让他的庞大身躯压得动弹不得。
我再大声叫喊仍然没有反应,原来乔治早已晕过去了!他弟弟莫莱士一个人也没办法撑住他,这我可怎么办?
幸好这两兄弟的父亲彭立森听见叫喊声跑进来,正瞧见我由他这大儿子身下爬出来。
“快点把他抬出去!”我喘着气,“否则要被母牛踩着了。”
这才由彭立森与莫莱士一人提了一只脚踝,合力把乔治由牛肚子底下拖过牛粪旁边,就让他在那儿躺着。他的头部由于晕倒的时候撞在石地上起了一块青肿。
彭立森回到母牛这边来,等我继续替它注射。但我觉得不可以就让乔治那么卧在地上,所以我说:“我们最好把他扶起,让他靠着墙边坐着,同时让他的头低下来到膝盖为止。”
彭立森跟莫莱士互望了一眼,一人抓了乔治的一个肩膀,像熟练的专家翻转一袋肥料或马铃薯似的,先把乔治弄成仰卧,再把他拖着靠墙坐起。他的头向前深垂着,两臂无力地松挂在肩膀上,脸色还是很难看。
我不禁感到有点责任感,因而我又说:“好像该弄杯酒来给灌一灌吧?”
彭立森却不赞成。他说:“不,没关系,他一会儿就会好的。我们还是开始我们的工作吧!”似乎他认为他已经溺爱乔治太过分了。
这一次事件,使我想起人们对于流血的反应问题。在我开始行医的第二年,我就已发现了许多公式,其中一个就是:个子越大的人越容易晕倒。(还有其他类似的推理——也许不太科学化,例如:住小屋子的人,家里往往养着大型狗,住大屋子的人反而养的是迷你狗;一开口就说“不惜工本,务请治疗”的人,结果总是迟迟不肯付账,甚至赖了不给。又譬如我在谷地里问路,人们往往最后说:“放心,你绝不会迷路的。”我就知道结果我必然会迷路。)
早在我怀疑之中的是尽管乡下老百姓比城里人更接近于基本的东西,但乡下人却比城里人更加得敏感。有一天晚上,勃伦摇摇晃晃地走进西格的屋子里来,脸色有如白纸,显然是受了什么重大的刺激似的。“给我倒点威士忌士口来!”他颤声说着。我先把他扶到一张椅子里坐下,而西格已经倒了一杯酒放在他手里。喝了几口威士忌,他才告诉我们,说他方才是去听艾力生医师讲演有关急救的常识。“他谈到人体的动脉静脉还有什么的。”勃伦呻吟着说,一边手按在额上,“天老爷!那真是可怕的东西呀!”原来在场听讲的人当中,于开讲后不及十分钟,先是渔贩王福勒当场晕倒,接着是这位勃伦勉强支持着摸索到厅门而跑出来。据说他们认为那讲台上就像个屠宰场似的陈列着许多人体标本。
有趣的是这一类的例子我可以俯拾即是。主要的原因是我们外科兽医跟一般外科医生不一样,这也就是我们比他们有更多麻烦的地方。一般外科医生要动手术的时候,是把病人送进手术室去的,外人看不到什么情景;我们外科兽医却多半是在现场就要操刀而割的,而且,牲畜的主人以及管理人员也多半要被拉进来帮忙,因而他们也就被迫看到各种不寻常的景象。
在我短短的行医经验里,我已经成为看人突然晕倒的专家了。当然,现在要我把这种情形作个统计还言之过早,但我的确没看见过女人与小个子的男人会在看动物开刀时晕倒——他们或许会有各种程度的要呕吐的感觉,却没有真正晕倒过。大个子男人,尤其是那种狂暴的超自信型的,几乎每次都是晕倒的冠军。
在我的鲜明记忆里,有一年夏天晚上,我要替一头牛做胃开刀手术。通常动物胃里吞进异物的时候,它的病状往往跟许多疾病有类似的象征,因此我都要经过深思熟虑而没有立即下手开刀。但是,这一头牛的症状却非常明显。它在挤奶场里突然倒地,停止反刍,呻吟、发僵、双眼深陷等等。一经追问,那农夫说,他自己曾经在牧场里修理一间鸡屋,把松开的屋板用铁钉重新钉过。我这就知道必定有一支铁钉吃进了牛胃了。
这座农场就在村里的一条大街边,这儿街边也正是小孩子们最喜欢聚集的一个地点。我先在一捆干草上面铺了一条干净毛巾,然后把开刀所需的各种工具都拿出来排在毛巾上。这时候,有一群小孩子嬉笑着挤在牛屋的半截门外,不但在观看而且还在大声吵着好像在鼓励我。我就要下手开刀了,忽然想起来如果能找个帮手一定便利得多,因此我转头朝着门外这些孩子们说:“你们当中哪一个愿意来当我的助手?”他们又大声吵嚷了一会儿,那半截门打开,缓缓地走进来一个大块头的红发少年,他的宽阔肩膀以及由那敞开的衬衫领口现出被太阳晒得发红的前胸,他的体格是相当粗壮的。只要看到他那淡蓝色眼睛,以及那高颧骨的红脸,我就会想起一千多年前北欧斯堪的纳维亚民族入侵英国的往事。这个少年正有着北欧海盗的血统。
我叫他把袖子卷起,在一桶温水里把双手洗干净,当我给母牛的侧腹做局部麻醉的时候,我要他把双手消毒一下。接下去,我给他一把止血钳和一把剪刀叫他拿着。他昂然自得地在母牛身边走来走去,不时做着要刺进牛身的动作,而且哈哈大笑。
“也许你愿意亲自担任开刀的工作吧?”我开玩笑地问他。他耸耸双肩,“嗯,我将来会的!”挤在门口的一群又哄起了笑声。
我拿起解剖刀了,以那锋利的刀缘指向牛腹的时候,孩子们还讲了好多俏皮话。我心里决定这一次我要照书上所说的,给开个粗大的切口。这已不再是我过去那样神经紧张的时代——只是轻轻划着牛的皮肤而不敢下手的。
我把刀子划过牛腹,迅速随着刀口出现了一条十英寸长的裂口。我退后一些,用短瞬的几秒钟观赏一下那整齐的刀口边缘,那儿只有一些微血管在发光的腹肌上涌出少许血液。在这同时我发觉我背后那半截门外的小孩子笑闹声顿然静寂,代之而起的是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请把止血钳给我!”我伸手向后,等待那大个子少年把它递给我,可是,半晌没有消息。我回头一瞧:半截门外的小孩子固然已经走得一个也不剩,而那大个子少年更是四肢八叉摊开仰卧在地上。由于他的姿势很戏剧化,我还以为他是假装的,可是走近一察看,果真是失去了知觉,显然他是当场一仰身就那么晕倒下去的。
但是,那个农夫,只不过中等体型,却始终牢牢地控住牛头,而且以对这情景很感兴趣的眼神瞧着我:“看样子只有靠我来帮你了。”说着他把牛鼻绳拴在墙上,小心地洗过双手,取得了在我身边做助手的位置上。在整个手术过程中,都是由他递给我各种工具,擦抹血水,传递缝线……他不时由齿缝间吹出不成调的口哨,似乎觉得十分无聊。他惟一显露出真情感的时候,是我由蜂巢胃的深处取出那一支铁钉。他高撑着两道眉毛,嘴里嚷着:“天啦,天啦!”接着又开始吹他的口哨去了。
我们一直没时间去照顾躺在地上的那个少年。但他却在我们工作进行到一半时忽然醒来,一骨碌爬起,装作没事般走出牛屋去——他也许以为我们还不曾发现他晕倒了呢!
当然,我们不该不费点心把他早点弄醒。然而,有一次,在一个非常偶然的情形之下,我发现有一种方法能使晕去的人立即苏醒。
那是有一个名叫迪克森的农民,他要我做给他看,怎样阉割一只脱肠的猪而消除了阴囊肿大。迪克森非常喜欢研究猪,而且雄心勃勃地希望自己能有一两手兽医外科技术。
当他指给我看那一头猪有着很大的阴囊肿的时候,我表示异议地告诉他:“迪克森,这实在是非兽医不可的工作。正常的猪你可以自己阉割,但是像这一头可不是你能随便弄的。”
“那要怎么弄?”
“我告诉你吧!首先当然是局部麻醉,其次是要防止感染,以免发生危险,再就是你必须具备解剖学上的全部知识,然后你才能了解你该做的是什么。”
迪克森的眼里表露着无限的失望:“天啦!我真愿意知道实际上是怎么弄的。”
“我想还是这样吧,”我说,“暂时由我来动手术,你在旁边仔细地看,我再随时跟你作说明。至于猪本身我打算用全身麻醉,这样你就可以全神贯注来观看而不必再帮我按住猪了。你觉得怎样?”
“好!这是个好办法。”他想了一想,“不过,假如是这样的话,你全部费用要算多少?”
“七先令六便士。”我说。
“嗯,我想你总是要索取较高的报酬的。好吧,你就动手吧!”
我在小猪的腹膜上注射了几CC的麻醉药。小猪走没几步就倒在草堆上了。迪克森早已在院子里放了一张桌子,于是我们俩合力把小猪抬上桌去。我正要开始工作,迪克森由衣袋里掏出一张十先令的钞票:
“最好现在我先把钱交给你,免得回头我忘了。”
“也好。不过我两只手都已消过毒,你把票子先塞在我口袋里,等我把手术弄完再找你的钱。”
想象着我自己是个老师,指导学生怎样开刀,我心中不由得感到一阵温暖。我小心地切开小猪鼠蹊沟的皮肉,把两颗睾丸原封不动地拉到外面来,“迪克森,你瞧见了吗?这小猪的肚肠是由鼠蹊沟落进阴囊里而跟睾丸在一起了。”我指指那半透明薄膜里一段粉红色的弯曲肠子,“瞧!如果我一推,肠子缩进肚子里去了;如果我按一按这里,喏,它又溜出来了。你看见它是怎么回事么?瞧,它进去了。瞧,它又出来了。所以这就是它阴囊肿大的原因。现在如果我们要猪肠永远不再溜进阴囊,就得利用精腱带把这儿漏口给绑紧……”
说到这里,我才发现我的学生已经滑倒在桌下的一只油桶边而晕厥过去了。我失望地把漏门结扎妥当,缝上开刀的刀口,再把小猪抬回猪棚,收拾起工具要走,这才记起还没找钱给迪克森。
但这时我又想耍耍花样。他给我十先令,我原应找他二先令六便士,我却故意只拿了一个先令与六个便士放在离他头部前面几英寸的地上。不料那铜钱落地的叮当声一响,他立刻醒了过来,瞪眼向这些钱币一望,忽地一翻身,脸色依然灰白,但两眼却灼亮地瞧着我,同时嚷着说:“嗨!你少找我一个先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