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在西格这幢大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坐在大房子里沉思着。西格开会仍未回来,我没有人可以交谈。更使我念念不忘的就是路德那头牛,不知道明天早上我该怎么办。等到我上床要去睡了,我决定如果没有其他枝节的话,明天我要在它喉咙外面朝那个肿疡处动刀。我知道那肿疡确切的所在,但是由于喉头的角度,刀子要由外部深入到那部位,必须经过很长的路途,而且还要绕过许多可怕的险区,诸如颈动脉与颈静脉等等。我尽量把这件事从内心里摒除出去,但它仍然在我梦里作祟,那一条条粗大的血管在倔强而凶猛地搏跳着;而血管里的宝贵血液又在威胁着我,似乎随时都要从那脆薄的管壁爆射而出。
第二天早上大约6点钟左右我就醒了,可怜地凝视着天花板约摸有一个钟头。我实在忍不住了,迅速漱洗一下,立刻开车到路德农场里去。
怀着恐惧的心情,我悄悄地走进了牛棚,却发现“草莓”的围栏里已经空空的没有它的影子。这就是了!它已经不幸死掉了!毕竟它昨天就是那么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我转身要走出去,却在栅门口遇着了路德。
“我把‘草莓’移到院子那边的一个棚子里去了。虽然它在这儿会比较舒服些,但是……”
我抬腿就跑,路德跟在我后头。才进门,就听到那可怕的喘气声了。“草莓”已经不能站立,它从那大牛棚走到这儿,大约已经耗尽了它的全部体力了。现在它俯卧着,头伸得长长的,两眼发呆,鼻孔张大,两腮鼓胀地在为争取呼吸而作殊死搏斗。
但它毕竟还活着。这使我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像巨浪一般冲激着我,使我抛却一切犹豫而立即开始行动。
“路德!”我说,“我要替它动手术。那肿疡既不肯自己爆开,现在再不动手术那就完了。不过,有一件事你必须知道,我惟一能接近那肿疡的途径只有由颈项外部开刀。这种手术我从来没做过,从来没看过,也从来没听见人做过。所以,如果我不慎弄破了这一带任何一条大血管,就会导致它立地死亡。”
“不要紧。”路德说,“反正它这样子也不会活得太长久的。我没有什么损失,你尽管放胆去做。”对于大型牛的大手术,大部分我们都要把它拴倒在地上,而且使用全身麻醉。但是现在对‘草莓’可不需要了。因为它已经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我只轻轻在它肩部一推,它就由俯卧的姿势推成了侧卧,而且丝毫不能动弹。我迅速地在它由耳后起到颈边这一部分皮肉上,做了局部麻醉。然后取出我的全部用具。
“路德!请把它的头尽量拉直,略向上仰。”我说着跪在“草莓”身边的铺草上,开始切它的外皮。我非常小心地切开它的颈肌,用牵引器把那切口肌肉拉开。我的目标物必定就在这个部位后面的什么所在。我心里清晰地记忆着解剖学上关于这一带的图示。也就是在这一部位,颈部血管汇集而成了颈静脉束,更深处则是危险的分枝成网的所谓颈动脉。如果我把手术刀直戳进去——朝着唾液腺的后面直戳,那就刚刚好戳到这些动脉与静脉的交汇处。所以,当我拿着像剃刀那么锋利的手术刀,在这万分险要的部位开始切割剖开的时候,我的手在发抖。即使我尽力使自己镇定,仍像是打疟疾那样抖个不停。但我不能不面对现实,不能因为心里害怕而不再下刀。所以,我终于极小心地割下去,然后用长长的钳子伸进肉洞里去探触。似乎经过了难以置信的漫长的时间,总算让我看到了钳子末端接触到的地方,渗出了一些脓液。我已找到肿疡的所在了!于是我把钳子尽量给张开,使排脓的洞孔放大。于是脓液像一道洪流,涌过我的手,沿着牛颈流到下面所铺的干草上去。我静静地等着,等到脓液流完,才放了钳子。
路德在牛头的那一边向我张望着,低声在问:“现在怎样了?”
“我已经把肿疡给掏空了。”接着我开始缝合。终于我说,“很快的它就要复元,别再担心。来,帮我再把它推成俯卧姿势。”
当我们把它安顿好,我充满信心地瞧着它,确信它不久便会有进步的表现。由于肿脓既已排出,至少它会轻松了好多。
但是,细察它的情况,似乎仍是那个样子,那呼吸的声音似乎更糟了!
我把工具放进消毒的温水里去洗涤,一边对路德说:“我知道这是什么缘故。那肿疡的外皮已经变厚变硬,因为时间太久了。所以,还得等那外皮收缩才行。
第二天早上,我匆匆走向“草莓”的牛栏的时候,强烈的自信使我步履更加轻快。远远瞧见路德正由牛栏里出来,我大声喊过去:“它今早怎么样了呀?”
路德在犹豫着。我的兴奋登时降到零点。我知道他为什么犹豫,他是在寻找比较适当的言词来告诉我。
“呃,我想……它跟昨天差不多。”
“什么?它应该比昨天好得多才对呀!”我不相信地说,“让我来瞧瞧。”
如果要说“草莓”真的跟昨天有什么不同,那该是它的情形比昨天更坏。而最突出的象征是它的两眼塌陷得可怕。这种现象往往就是死亡的前奏。
我跟路德呆瞧着这头曾经一度非常美丽的短角牛。终于路德打破了沉寂:“嗯,你看怎样?还是去喊收买废牛的马乐克来么?”
听到马乐克的名字,更敲响了我失望的最后音符。不过,说实在的,“草莓”的情况也真是到了该喊马乐克来收取的程度了。
我犹豫着:“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路德。在医术上说,我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我再瞧瞧那头牛,它的嘴巴与鼻孔上全都是泡沫,“你是不愿意它再受苦,我也是一样。但我还不同意现在就喊马乐克。‘草莓’是很难过的。不过还不至于很疼痛。所以,我希望再留它一天。如果它明天仍是这个样子,我就不再坚持了。”我这些话说得非常无力。我的本能告诉我,这头牛是毫无希望的了!终于我转身走出来,头垂得低低的,完全是失败的预感。走到了牛棚外面,路德追在后头喊我。
“别难过,吉米!这种事是常有的。我非常感谢你对它所下的一番苦心。”
他这几句话就像鞭子抽在我背上。索性他把我痛骂一顿,我倒觉得好过一些。这是他所有的惟一好品种的牛,而今这头牛正奄奄一息地在那儿等死。这种情况不知道要给他多重的打击,但他却安慰我,叫我别难过。
到了我车子旁边,我打开了车门,一棵卷心菜放在我座位上。路德太太还是这样地厚待我,我以手肘支在车顶上,千言万语涌上我心头。看到这棵卷心菜,就像我掉在失败的陷阱里而听见有人敲那堵墙。我实在没资格再接受这种馈赠。路德一家人这么需要一位好兽医,来医治他们千辛万苦弄到的一头好牛;他们请了我,而我却束手无策。但他们并没有按我所应得的对待——把我赶了出来,却诚心诚意地送我一棵卷心菜作为感谢,这岂不是太不公平了么?
在路上,这个思潮一直在我脑子里反复冲激。回到了西格家里,我仍然感到一筹莫展。如果说那肿疡的外壁该会消退,它早就消退了。这么没希望,我还要留它一天,万一明早死了怎么办?但是,我实在不甘心在它没断气之前就送给屠宰商。
所以,第二天早上,再去路德农场的时候,我一点也不匆忙。到达那儿的时间,差不多都快要中午了。进了大门,我知道我会看到的是什么:那牛栏的门打开着,地上留着一条拖曳的痕迹,那是马乐克叫人把死牛拖上他货车沿途所留下来的。
院子里静悄悄的。一切情况却跟平常没有什么两样。我走向那无声的牛栏,心里稍微坚强了一些,因为路上没有拖痕,显然马乐克并没有来过。不过,这并不能说明我那头病牛不曾倒毙在栏内;也可能它仍在那儿苟延残喘。走到那关闭的栏门前,我的手又发抖了。最后我硬起头皮,推开栏门。
“草莓”在里边站立着,正向饲草架上咬干草吃。它不但在吃,而且觉得好像很好玩似的把干草甩得满地都是,正像许多牛每逢食物很合口味的时候,总是那么高兴地甩着一样。此刻它吞食的神态真可以说是狼吞虎咽,一扯就是一大把草,那粗锉似的大舌一下子便给卷进嘴巴里。我凝然不动地瞧着,心底响起了乐声,那不是小乐器的声音,而是大教堂里有气管高抵屋顶的那种大风琴!于是我进了牛栏,随手把门关上,坐在它旁边瞧它吃草——我真高兴瞧它这个样子。
当然,它的身架仍是那么皮包骨;一度那么值得骄傲的乳房,现在空吊在腹下。它虽然站立着,四肢还不时发抖无力,但是它眼里已经有了光芒。它那种着急吃东西的神态,使我相信不用多久它就会完全恢复往日的丰满。
牛栏里就只有它和我。它嘴巴有规律地磨嚼着。它不时掉转头来瞧我,那眼色是十分友善的。即使它向我眨眼示意,我也不会觉得惊异!
我忘了坐在那儿多久,但我每一分钟都看得津津有味。有时我真沉醉于我所看到的确是真有其事,而不是幻景。它的吞咽一点也不费力,它的嘴角没有再流泡沫,它的呼吸也不再急促。当我最终走出牛栏,把门带上了以后,我脑子里听到的大教堂的歌唱声,真的是响彻云霄!
“草莓”恢复得非常得快。三个礼拜以后,它的肌肉全部复元了,毛皮照旧发亮。最重要的是它的乳房,丰满而饱胀。
我在高兴之余,冷静地检讨这个案例,发现了很重要的一点:我自始至终都没有做对。我应该一开始就在它喉咙深部那儿开刀,而当时我竟然不知道怎么着手。所以,后来我对于这种症状,都是用手术刀绑在我手指头上,由张开的牛嘴探入喉咙去割破肿脓。当然,这样做牛是极不舒服的,可能把我一起摔倒在地而让我断了胳臂,但我不能不冒这个险。
如今我跟年轻的兽医们谈到这种手术,他们大多数都对我茫然呆视着。因为这一类的肿疡大都有着结核性的病根,而现在牛的结核病他们无法看到实例,所以他们听了半天仍摸不着头脑。但是跟我同时代的老兽医们,回忆起从前的日子,他们就会不期然做个苦笑。
不过,由颈部开刀戳破肿脓的做法,有个优点,就是患牛会恢复得非常得快。我侥幸独享了这种小胜利。但是,在“草莓”以后我所做的手术,都没有像对“草莓”那样错误做法,反而更使我满意。
“草莓”病愈之后好几个礼拜,我又在路德厨房里,他们家里人围坐在我周围。不过,这一次我不再像往常那样独自卖弄智慧了,因为我正在为路德太太的苹果馅饼而忙碌着。路德太太会做非常好吃的苹果馅饼,但这一次她做的是一种很特殊的,是他们带到田野里去工作的时候吃的。馅饼的皮做得特别厚,我咬嚼得几乎嘴里的口水都被吸干。馅心里无疑的是有切成细丝的苹果的,但我一直寻不出来。我在吃这种饼的当中,不敢开口说话,生怕把嘴里的饼全喷了出来。
在静默之中,还是路德太太先开了口:
“哈利先生,”她认真地说,“路德有些话要对你说。”
路德清了一下喉咙,在椅子里坐直。我转脸向他,我嘴巴里仍塞满那难以融化的饼壳。路德的神态是异于寻常的严肃。我心里不由得有些不安。
“我想要说的是,”路德开口了,“我与我太太的银婚纪念快到了,我想我们应该热闹一下,希望哈利先生能做我们的上宾。”
我几乎噎了咽喉:“路德!你们真是太客气了!我一定来参加,我觉得我非常的光荣!”
路德仍然正襟危坐,态度也仍然严肃,似乎他接下去还有大事要宣布。终于他说:“我们非常高兴你答应了。所以,我们已经在卡斯莱的金士赫大饭店订了房间。”
“喔,真妙!”
“嗯,我跟我太太已经把一切安排好了。”他引以为荣地昂着头。“我们就要有一次盛宴,同时还有娱乐节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