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穷与富裕(1 / 1)

对于一只狗,风湿症是个非常可怕的病。人类患了风湿症就已经够痛苦的了。一只健康的狗患了风湿症,就会在凄惨的叫喊里死去。越是雄壮的狗所受的痛苦越深。

这一只史塔佛郡出产的小狐狸公狗。我细心地用手摸索它鼓起的肩部三头肌与臀肌。它原是一只非常强壮的小家伙,什么也不怕,而且对人十分友善,往往跳得高高的要舔人们的面孔。但是,今天它僵硬地、发颤而又焦灼地茫然前望。即使稍微转动一下它的头,都会使它发出痛苦而尖锐的嚎叫。

侥幸的是我们还能迅速地给它做个治疗。我把安乃近吸进针筒,立即给它注射一针。这只狗受着风湿症像刀割那么样的痛楚,对于我的针刺已毫无反应。我拿了一些水杨酸钠药片装进小盒子,在盒盖上写下吃法,然后交给这只狗的主人泰文纳先生。

“等我打过的这一针减轻些它的痛苦以后,每四小时你就给它吃一片药片。我相信它的病状一定会有很大的改进。”

泰文纳先生正要细瞧我写在盒子上的吃法,他太太却一手把盒子抢过去:“让我来瞧!要照顾它的人无疑的只有我。”

泰文纳的屋子十分漂亮,有个有花坛的庭园直通向河边。自从我进了他这美丽的屋子起,他太太就是这么跟先生啰嗦个不停。那只狗叫的时候,他太太喊着:“泰文纳,别把狗抓得那么紧,你会把它弄伤的!”要不就是催着他干这干那的。等泰文纳走出了房间,他太太就对我说,“你知道,这都是我丈夫的不对。他不该让狗到河里去游泳。我早就担心它会生病。”

在我还没弄完以前,他们那名叫娇娘的女儿走了进来。显然从头至尾这女儿总是坚决地站在母亲一边的。她不时帮着腔尽说:“爸爸!你怎能这样?!”“看在上帝的分上,爸爸!”要不就趁着她母亲不乱叫的时候,由她来填补那空当。

泰文纳夫妇年纪都在五十开外。泰文纳自己是个讲究打扮的人。他曾经由汀河造船厂创立起百万家财,然后弄到这么可爱的一处住宅。我跟他一见面,就喜欢他这个人。我原先以为他是个顽固的暴君,结果却发现他是个温暖、友爱而情感出奇脆弱的一个人。他对于这只病狗显然是十分担心。

对于泰文纳太太,不管她是多么风韵犹存,我对她的态度却有相当的保留。她的笑容很容易像开关一般一下子关掉,而她的蓝色眼睛里也有一点嫌多的冷酷。她的必须由丈夫手里接过那只狗,似乎更甚于她对狗本身的真正关切。

成为母亲缩小模型的女儿娇娘,无目的地在我旁边荡来荡去。这位被溺爱过深的女儿,使人有不胜厌烦之感。她不时无聊地瞧瞧我,或是瞧瞧那只狗,再不就空虚地由窗户望出去,望着那平坦的草地、那空旷的网球场以及那在树荫底下的河岸。

我在那只狗的头上做了最后保证平安的一抚,然后我自己由蹲伏的姿势改为站立。我正要把针筒放到一边,泰文纳一握我手臂:“嗯,这行了,哈利先生!我们非常感谢你替我们减轻了心里的负担。我不得不说,起先当这只狗开始呜呜叫个不停的时候,我还以为它的一条命就这样保不住了!现在,我得请你在临走之前,跟我喝上一杯酒。”

他一边说着,握住我胳臂的手一直在发颤。当他抓住狗头的时候,我也发现他的手在抖。我不知道这到底是因为他有帕金森病呢,还是神经太紧张,再不就是酒喝得太多。此刻,他替自己斟的是一大杯威士忌。当他倾杯一饮而尽之际,他的手颤抖得更加厉害,而他起先斟酒时,也把酒洒了不少在酒柜上。

“喔,我的天!我的天!”他太太失声地叫着,叫声里带着痛苦的语气,似乎在说:别喝得这么多!不要再这么灌酒等等。她女儿娇娘一只手按在前额上,翻着眼睛看天。泰文纳向她们投以探询性的一瞥,这才微笑着把原已斟了给我的一杯酒递给我。

“来!请坐下,哈利先生!”泰文纳说,“我相信你还有时间轻松一下。”

我们移向炉边,泰文纳愉快地谈着他们的几只狗,谈到他这儿的乡间居民,也谈到挂在这大房间壁上的几幅画。尤其这几幅画都是名画家所画的本地有名风景,而成为泰文纳生活里的主要兴趣之一。他的其他嗜好是那些收集的各种罕见而精美的大钟,这都是立放在许多代表着各种时代的家具之间。我绕室鉴赏,心里益加相信我所听到的传闻,说泰文纳家里是如何的富有。

我们一开始继续喝酒,她们母女就走开了。但是这会儿我把杯里的酒喝干,房门忽然推开,母女又出现在门口。两人身上穿的都是高级呢大衣,头戴毛边女帽,样子十分相像。那母亲手上还戴了一副开车用的手套,以一副厌恶的神态对她丈夫说:“我们要上巴村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娇娘在母亲后面,冷眼瞧着她父亲,嘴角向下微撇着。

泰文纳没有回答。我听见汽车引擎呼喊声,望出去看见车轮子走动粘起不少小石子四处飞溅。泰文纳仍那么坐着不动,只是转头茫然望着车子走后剩下来的一阵飞烟。

由于泰文纳脸上这种表情很使我扫兴,我放了酒杯站起来:“我得走了,泰文纳先生!谢谢你的酒。”

他好像才突然发觉我的存在似的,脸上友爱的微笑又恢复了:“喔,不必客气!谢谢你诊治我们的狗,它大约已经好得多了。”

当我开车起行之际,由照后镜里望见他仍然孤零零地呆立在门口台阶上面。终于让树丛遮住了他看不见了。

我这一天的另一个电话出诊,是去看一头生病的猪,地点是在马斯坦丘陵。我驾车起先走的一段路是沿着肥沃的盆地走,蜿蜒绕过河边树丛,以及许多农舍与牧地。等到车子离开了马路走向陡起的乡村小路时,景色就开始不同了,青草与绿树立即稀疏起来,代替的是巍峨的山石与绵亘不断的灰色岩壁。先前盆地里的一片青翠,此刻则仅见到苞芽未放的树木,而枝丫撑天,依然到处是冬天景色。

我要去的厄尔顿农场是在丘陵高处。驶到了农场门前,我心里又涌起了以往时常感到的疑问,搞这个农场的人,怎能在这种简陋的几英亩场地里维持生计呢,经常受着强风吹袭而把牧草吹得压地而发黄?他们的屋子是蹲伏在矮小而吹得弯弯的防风林之下,巨大墙石经过三百多年的风雨侵蚀,一碰就碎。然而,几代以来,他们都在这种屋子里完成了维持生计的奇迹,挣扎着活下去,而且走完了生命的整个历程。

为什么有人要在这种地方建农场呢?

打开了大门,我上车把车子弯进去,一面回顾一下这条小路,它穿行在两边岩墙之间,越降越低,一直到了春天阳光照射着的粼粼河流为止。也许当初建立这农场的人,曾经站在这里,俯望下面盆地的绿色旷野,一面呼吸着清凉而甜蜜的空气,认为这一切就很理想了。

农场主人丁蒙已由院子里向我走来。那一片院子是不需要铺小石子或是铺水泥的,因为在他们主屋与附属棚屋之间,就是一大片平坦的岩层,只要把上面薄薄的土壤扫掉,就现出了一层经久耐用的地面了。

“那么,这一次是你的猪生病了?”我说着。丁蒙直点头,他说:

“昨天它还挺好的,今早四脚躺得直直得就像死去了一样,我倒饲料在它槽里它看也不看一下。天呐!一头猪如果不吃东西,一定是问题很严重了。”

丁蒙腰间栓了一条宽皮带,他那过分大的裤子就靠这皮带扎住。这样,就像把他狭长身躯截成了两半。这时他双手插在皮带里,领着我走进阴暗的猪栏。不管他的现实生活是如何得贫穷,他仍是一个愉快地迎着不幸的人。以往我从没见过他像今天这么忧郁。我想我已知道他的原因,一定是关于这头自己家用的猪的问题。像丁蒙这样的一个小牧农,一家子生活就靠那几头乳牛。他们卖牛奶给大的乳品商,或者制成奶油出售。每年杀一头或是两头猪,做成咸肉存起来供一家人吃。就我看来,他们再没有吃别的东西了。任何时候我偶然到他们家里去,遇着他们在吃饭,我都是闻到同样的气味——烤的咸肉。

因此,要把猪养肥,显然是他们的重要工作。事实上,在这个多风的小农场里,不论是人、狗、牛,都是瘦的,只有猪是惟一肥胖的动物。

丁蒙养的猪我是曾经见过的。大约两个礼拜以前,我就来过这里替他的一头母牛缝合裂开的奶头。丁蒙拍拍我的肩膀低声说:“跟我来,哈利先生!我要请你看一件东西。”结果我看到的是猪栏里一头肥猪,毫不费力地吃光一大槽湿麦。我记得当时丁蒙眼睛里泛起的得意神色,同时听那肥猪稀里哗啦,口沫飞溅地吃东西的声音,丁蒙就像在听音乐那样。

今天情形完全不同了。这头肥猪由于侧卧着,身体看起来虽然比先前更肥大,但是眼睛闭着,像由海里捞上岸来的鲸鱼那样占据了整个猪栏。食槽里的饲料丝毫未动,丁蒙用棍子搅动那饲料发出声音来鼓励它的食欲,但那肥猪毫不理踩。丁蒙憔悴地望着我:“真糟糕,哈利先生!不管它是什么毛病,一定总是很严重的。”

我先给量了体温,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41.7度,必然是患了什么热病。”

丁蒙脸色开始发青:“啊!41.7度!那是没希望了,完蛋了!”

我检察了一下猪的侧身,然后说道:“不!别发愁,丁蒙!我想它会好起来的。现在它只是患了丹毒。喏,你可以用手按在它背部这儿,摸得到有一片肿,对么?在几个钟头之内还会肿得更大。但此刻你只能摸得到,还没办法看得出来。”

“能治好它么?”

“我相信没问题。给它打一针血清,两天之内它又会把鼻子浸在食槽里张口大嚼了。大多数患这种病的猪都会很快治好的。”

“噢?这倒是个好消息!”丁蒙脸上泛起了微笑,“你的41.7度把我给吓死了!”

我笑出声来:“对不起,丁蒙!我不是故意吓你的。高温有时反比低温叫我放心。不过,这时候有丹毒病却是很奇怪的。普通丹毒病都是在夏季才发生。”

“好吧,这一次我不计较你吓到我了。进屋来,洗洗手吧!”

在厨房里我尽量低头,却仍不免碰着由天花板上挂下来的咸肉。这些咸肉摇摇摆摆的,有的厚达八英寸,几乎全是肥腻腻的,只有凑近去细瞧,才看得出来夹有几缕痩的。

丁蒙太太给我泡了一杯茶。我一边喝着,一边望着丁蒙。他仰靠在一张靠背椅上,两手松垂,闭了一会眼睛,脸上显出疲倦。我一再想到他靠这小小农场维生的辛劳。他的年纪才不过四十岁左右,背部已经微驼,身体也由于过劳而损伤。人们可以由他筋腱虬结的前臂以及那粗糙隆鼓的手指,了解到他的辛苦。有一次他告诉我,他天天挤牛奶没有间断,惟一间断的一次是12年前,为了他父亲下葬那一天才没去挤。

当我告辞之际,看到了丁蒙的大女儿珍妮,把一辆脚踏车靠在厨房外面墙边,正在那儿拼命地给车胎打气。

“上什么地方去呀?”我问着。珍妮迅速抬起头来,把前额的头发往后掠掠。她已经十七八岁了,长得很清秀,尤其那一对大眼睛。不过,她的容貌却正受着强风、烈日与沼野孤寂的折磨而损蚀。

“我要上村里去,”她偷望厨房里一眼,“我要去买一瓶金利牌黑啤酒给爸爸。”

“上村里去买金利?那是好远的路呀!至少有两英里呢!去得下山,回来又得上山的。跑这么一趟长路就为了买一瓶金利么?”

“嗯,只能买一瓶。”她仍是低声说着,一边点数手里的一个六便士与另外一些铜钱,“为了母牛生小牛,爸爸昨夜忙了一整夜,他太累了!我去村里来回不用多久,今夜吃晚饭爸爸就有一瓶金利黑啤酒。这种酒是他最喜欢的。”她诚挚地仰头瞧我,“我不让他知道是去买酒,到时候让他惊喜一下。”

就在她这么说着的时候,她父亲仍是那么半仰在厨房椅子上,转头过来,脸上带着微笑地望着她。我瞧见那是一张崇高的父爱的脸,而且在眼睛里充满了晴朗与祥和。

珍妮望着她父亲一会儿,一对蛾眉底下的眼睛里闪动着秘密的快乐。然后她迅速跨上脚踏车,开始朝那下山的陡径踏去。

我把我的车子以二挡慢速度跟随在她后头,车轮在崎岖石头上蹦跳着,放眼向前茫视,我脑子里涌起了思潮。这两家的情形太不相同了!一个是在那河边的富裕家庭,那泰文纳的妻子与女儿;一个是在这山顶上的贫穷农户,这丁蒙的一家。那泰文纳身上衣着漂亮,两手保养得洁白细腻,家里还有那么多的名画,那么多的古钟作玩赏;而丁蒙则是一身褴褛,而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在这不毛的山顶上,为着生活而折磨自己。

这两家的女儿更是有天壤之别。泰文纳的女儿娇娘,总以轻蔑的眼色望着父亲。而丁蒙的女儿珍妮,则在眼里洋溢着一片纯孝!

我无法确定究竟是什么造成了这两家女儿的不同,谁由生活里获益最多。我久久想不出答案。等到我由崎岖难行的山路下来,到了平坦而光滑的柏油路面时,我才恍然大悟到一句古训:

只有寒门才能出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