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的电影院约会(1 / 1)

屈生打开一大包药,里边是一瓶一瓶殷红的药液,这是我们对付动物疾病的最后防线。它的英文简称是UCM,全名该是“家畜万宝灵药”,在标贴上就印着这么几个黑体大字,下面有几行小字说明这种药,对于家畜的咳嗽、受寒、腹泻、喉炎、乳热、肺炎、疔疽以及肿胀等都有奇效。最后加上一句以增强使用者信心似的:“保证必能解除痛苦。”这种标贴对我们来说实在是太常见了,因而我对它只有半信半疑。

由于这种药带红宝石的深红色,而且闻起来有强烈的樟脑与氨水的气味,使得农民们莫不深信不疑地说:“哟!这种药好厉害呀!”所以,如果它实际上没有作用的话,那也太可惜了!何况我们可以用的特效药实在太少了。所以,我们往往也被迫来使用这UCM。如果我和西格在诊察日记上写着:“诊一头牛。处方:一瓶UCM。”那是80%由于我们对于那头牛究竟是什么毛病,还没摸清楚的缘故。

装这种药的瓶子高高的,样子十分好看。买来的时候,瓶子都装在白色大纸盒里。这比起我们今天所使用的抗生素等一片谦虚的面孔可吸引人多了。

屈生正把这些UCM由茶柜里取出来,在药架子上一长列地给排好。看见我进去,他放下工作,就在茶柜上坐下来,取出香烟,点了一支,猛吸一口,然后睁大眼睛瞧我:“今晚你是准备带海伦去看电影吗?”

在他的逼视之下,我不觉有点不安。把一衣袋的空瓶子倒进废物篮,我回答:“是的。大约一小时之内我就要走了。”

“嗯!”他眯着眼睛瞧那缓缓吐出的烟圈,“原来如此。”

“那么,你又何必这个样子呢?”我抗辩着,“带她去看电影,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不,不不!一点也没有什么不对,吉米!没什么,没什么。这是很健全的追求方式。”

“可是,你分明认为我不该带她去看电影。”

“我绝没这么说。相反的,我相信你们一定有个美满的观赏电影的过程。不过……”他抓着头,“我起先以为你们会找个比较更……呃……更富有冒险进取的什么。”

我苦笑着:“上一回,我试过雷列斯顿大饭店,是么?屈生!我不是在埋怨你,你当时建议原是一番好意的。但是你知道结果我搞得一团糟。今夜我不愿意再出任何差错。我希望进行得平平安安的。”

“你要到广场那儿去看电影,我不跟你争辩。”屈生说,“你没办法找到比那儿更安全的地方了!”

等到我在西格这个又大又透冷风的浴室里,一边发抖一边洗澡的时候,心里不由得想到屈生是对的。我带海伦去看电影,是个懦夫的做法,是由现实里退缩,缩进我希望在黑暗而又安全易获得与海伦共聚的机会。洗完了澡,我把毛巾包住全身借以保持温暖之际,透过窗外紫藤望那黑暗的庭园,我心里又感到安慰的是:今夜总算是个从头再开始的机会;哪怕这只是个小机会,我也不能再掉以轻心。

走出西格的屋子,沿街望过去看到头一家商店的灯光在黑暗里向我招手。我觉得我的心突然一升,好像由附近山上吹下来的风,拂过我身边,带来一阵芳香,告诉我说冬天已经过去了。虽然天气还是很冷——此地总要到了5月才开始暖和,但是希望已在前头,那风和日暖的春天已有了消息!

那一间电影院很容易错过,我必须注意瞧。它挤在比克铁器店与浩华化工原料店之间。它的建筑毫不雄伟,而大门也不比一般面店更宽大。但是,使我迷惑不解的是,当我车子驶近的时候,那儿大门前一片漆黑。我算了一下时间饶有余裕,至少还有十来分钟才会开映,为何这么漆黑而且没有人影?

我没敢告诉屈生,我的谨慎态度迫使我不得不跟海伦约定在电影院门口相见。因为我对我这辆老爷车常常怀疑它会准时到达什么地点,而且也为了怕车子中途会出毛病,故而不打算到她家去接她。

“我们在电影院门前碰面。”天呐!这实在是太不高明,是么?我回忆起少年时代,真正第一次跟女孩子的约会。那时我才14岁。为了那一次约会,我把仅有的一个银币(合二先令六便士),交给狠心的电车售票员找换一个便士的车资。售票员认为我不该用这么大的银币来跟他找麻烦,因此,他为了泄愤,故意在皮包里翻了半天,给我找的钱全是半便士的小铜钱!所以当我在电影院前排队走到了售票口的时候,在我那位小女朋友以及其他等候买票的人一个个瞪着眼瞧的情形之下,我以一大把小铜钱数给售票口来买一先令一张的电影票。那一次的出洋相给了我很大的刺激。这一道创疤迫使我等待了四年之后,才敢再跟女孩子约会。

这一幕惨兮兮的往事突然在我脑海里中断,因为我已经看见海伦由市场那边绕路过来了。她微笑着向我挥手,那样子十分高兴。好像被请到德禄镇广场来,是一个女孩所祈求的最了不起的招待似的。等她走到了我跟前,她的两颊微红,眼睛尤其发亮。

好了,一切都突然好转了!我感到无比欣慰地认为今夜不至于再有什么枝节横生,我俩一定会观赏得很愉快的。我们相互说了声你好之后,她告诉我那只脱臼的狗已经到处跑跳,丝毫没有跛脚的现象了。这个消息在我欣喜的巨浪之上更加了个高潮。

惟一美中不足的是那电影院门口空无一人。

“奇怪!为什么没有人买票呀?”我说,“差不多都到了开映的时候了。难道电影院今晚不开放?”

“也许是不开放的。”海伦说,“这个电影院夜夜都放映电影,只除了星期日晚上,今天正是星期日。不过,那边的一些人不也都在等着么?”

我转过头望向四周,看不见有人排队买票。只有一小群的人四散站着,其中有些是一对对的,大多数都是中年人。另外一些是小孩子,他们在人行道上打滚,开玩笑互扭着。似乎没有人愁着买票的事。

他们的无忧无虑的确是有道理的。因为在电影放映前刚好两分钟,一个穿橡皮雨衣的人,低着头,拼命地踩着脚踏车,一个急转弯车子几乎要倒地冲到电影院门前,才吱吱连声地紧急刹车。他掏出钥匙打开大门,进去扭开一个电灯开关,我们头上的霓虹灯一闪一灭了几次,终于不再亮了。这人提起脚跟,用拳头把开关敲了一阵,霓虹灯才又亮起来。于是他脱去雨衣,露出一身晚礼服,我们才知道这位电影院的经理先生现在已经来了。

就在这时候,不知道由哪儿钻出一位胖女人,由后面挤进售票房里去。现在真的是要卖票了。

我们开始列队而入。小孩子们交了九便士一张票钱抢先掀开门帘,挤了进去。我们成人们有礼貌地挨次付了一先令六便士,向楼座进发。那位经理早已挺着晚礼服与胸前雪亮的白衬衫,在对我们微笑鞠躬着。

走完了上楼的楼梯,我们停住,等候前面的人在墙上所钉的钉子处挂上大衣。我看到铁匠的女儿麦姬在那边收票,不禁有点出乎意外。她看到我也大感兴趣,一脸痴笑地先盯着海伦看,然后又用手肘暗中扎我的肋骨。终于她掀起门帘让我们先走进去。

立即使我感觉到的,是那一阵阵闷热!大约这电影院老板为了怕观众受冷而装了暖气的缘故,要不是那闷热把沙发座位的臭味也都蒸散出来,我们一定会误以为是掉在热带森林里来了!麦姬收票还兼带位,她领着我跟海伦到了我们的座号上。我坐下来才发觉座位与座位之间是没有靠手的。

“这是情侣席!”麦姬冲口而出,立即掩嘴逃掉了。

电灯还亮着没熄掉,我翘首四望,这楼座里稀稀疏疏的一共才坐了十一二个人。两边墙上有许多简陋的图画,大家就这样默坐着等候开映。银幕旁边墙上挂了一只钟,长短针指在4点20分上面,显然停摆已久。

不过,在这种情形之下跟海伦一起坐着也不坏。只除了不时有着窒息的感觉,仿佛在水盆底下的金鱼那样急忙升到水面,张口要吸些空气。

正在这时候,有一位小个子的男人,带着太太坐在我们前面座位上。那男的缓缓转头来,他一脸憔悴,撅着嘴巴,以一副挑战的眼色向我们一直瞧着。我跟他沉默地对望了好久,他才开口说话。

“它死了,那只母的。”他说。

一阵冷飕飕的恐怖穿过我脑子:“死了?”

“是的,它——死——了!”他缓缓地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语音中带着悲哀,也带着愤恨的满足,两眼仍然盯住了我。

我容忍了几下才说:“喔,听你这么说我很难过,真的很难过!”

他悲哀地点点头,仍然死死地盯着我,好像希望我多说几句。终于见到我没有再说什么,他才很不情愿地转回去坐好。

我毫无办法地望着他那顽固的背部,望着那狭窄而高耸的肩膀撑在厚大衣里面。天老爷!这人到底是谁呀?我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面孔,他一定是我们诊所的一位顾客。那么,他说的是什么东西死了?是一头母牛?一只母羊?还是一头母猪?我拼命去回忆过去几周来所看过的病家,然而这个人的面孔一家也拼不进去。

海伦带着询问的眼光瞧我。我不得不扮个著名人物的微笑回答她。缠住我的这个谜暂时不再骚扰我,我也正开始对海伦说些什么,而前面那个人故意而且具有威胁性地又转回头来,再一度以敌对的眼色盯住我。

他说:“我到现在还不认为是它的胃有什么毛病。”

“你不相信,啊?”

“不!年轻人!我不相信。”由我脸上收回眼光,他又极不情愿地转过头去了。

这第二次的攻击是很短暂的,因为电灯立刻熄灭了,同时扩音器里爆起一阵刺耳的声音,开始放新闻片了。这一套扩大器,就跟这里的暖气一样,一定是专门设计了供给千万人集合之需,就像时常作音乐演奏或是群众示威所用的伦敦阿尔特大会堂那样的场面一般。在这样的烦扰之下,我不由得更缩进椅子后部。又由于这些新闻片内容都是两三个礼拜以前的旧闻,因此我索性闭上眼睛,尽力去想前面那个家伙究竟是属于哪一个农场的。

我通常有这种毛病,往往记不起一个人,如果他走出了他经常所处的环境之外而让我遇上。有一次我把这种情形跟西格谈起。西格迅速回答说:“那很容易解决,吉米!你只要问他,他的姓名是怎样拼的。那样你就掩饰过去了。”

我曾经如法炮制过一次。对方自然也是个农民,他大感惊异地瞧着我,嘴里回答说:“我的姓名你不会拼吗?那是S—M—I一T一H。”(史密斯是个最普通的姓氏,而且是人人会拼的。)然后迅速一转身走了。所以,我以后就不敢再用西格所说的办法了。

那么,现在怎么办?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两眼一再研究这人的背影,而心里拼命去回忆。等到新闻片以沙哑而聒耳的音乐结束,我已经追想到三个礼拜以前的顾客而没有一点线索。

扩音器经过可喜的短暂休息,然后再度聒噪起来,正片上映了。内容描述的是个缠绵的爱情故事。我不记得片名是什么,只记得片子里很多拥抱接吻的镜头。这本来是没什么的;可是楼下的小孩子们,每当银幕上接一次吻,他们就跟着做出一长声的“吁——”的一声,甚至有的哇哇大叫起来。

更糟的是,电影院里愈来愈热。我把上衣扣子解开,衬衫的领口也开放,却仍阻止不了开始感觉到头昏眼花。可是,坐在我前面的那个人,仍然穿着厚大衣,似乎一点也不感到热。放映中有一两次断了片,大家呆呆地望着那空白的银幕,而楼下的小孩子们吹起怪口哨,甚至砰砰乱跺脚。

那个收票兼带位的麦姬站在门帘的阴影里,仍然好奇地望着我与海伦。随时我转头望麦姬,总看到她那一双媚眼仿佛在说:“我知道了!”可是当电影放映了一半的时候,她的注意力忽然被门外的小骚动所吸引,接着她被挤开,而进来了一个魁梧汉子。我难以置信地认出这人就是柯柏警官,上次我在大罗溪曾经体验过他同情开酒馆的人,让他们半夜以后走后门营业。通常下午时光他都消磨在当地酒吧的后面房间里,而今夜他可能是在辛苦工作之后,来这里散散心。

使我泄气的是他进来以后,竟然寻座位寻到我们这一排来。他先经过海伦面前,挤过海伦膝盖,而后把他的庞大身躯坐到我左边的椅子上来。幸好座位没有靠手间隔,他坐得比较离开一些。但他显然感觉到坐得不够舒服,因而不时转动着,在黑暗里他不停地喘气、哼鼻子、发嘶撕声,好像那儿是一大堆的肥猪在窝里。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找到了舒服的姿势,打了一声大嗝,然后垂头打起吨来。

实际上,柯柏警官替这一部缠绵的爱情故事片敲起了丧钟。他的鼾声在我耳边起了回响,浓重的啤酒气味钻进我鼻孔,使我无法欣赏半点情节。

终于这第一部片子映完了,电灯复明。我担心海伦今夜看得很不舒服。我早已注意到,眼看着时间一刻一刻地消逝,她的嘴唇不时牵动着,眉间更不时起皱,不知道她是否心里在生气。正好这时麦姬又兼做休息时间的贩卖食品者,一只长盘子挂在她面前,停在我身边。我买了两份巧克力冰淇淋。麦姬始终凝视着我跟海伦。

我才咬了一口冰淇淋,在我前面的那人扭动了一下,又转头来了。他那带着伤感的两眼比先前更冰冷。

“你从开始就该知道,”他说,“你是搞错了方向。”

“真的吗?”

“我养牲畜已经五十多年了。如果是胃有毛病,它们绝不会是那样的。”

“是吗?你也许对。”

那人更加变本加厉,站起来扭过上身。一时之间我还以为他要爬过来揪住我了。幸好他只是伸出一只食指指着我:“最重要的一点,牲畜如果是胃坏了,它的粪便就会硬得不得了。”

“唔?”

“你回想看,当时它拉的粪便是软的,很软很软的。”

“喔,是的,是的,一点不错。”我迅速回答着,同时瞟了海伦一眼,心里想这样不就结了?我需要结束这种无聊的交谈,全部认错不就没事了?

那人嗤之以鼻,然后转回身去。就像导演在指挥拍摄一样,电灯适时再度熄灭,扩音器的噪音又起,第二部片子开始上映了。

我仰靠在椅上等待欣赏。可是,忽然我觉得不对劲!片头怎会播出美国西部片的音乐来?果然,那银幕上闪现了片名:“威镇亚利桑那”。

我转过头问海伦:“怎么搞的?广告上不是说要放映苏格兰的片子么?我们来这儿要看的就是那部片子呀!”

“照说应该是的。”海伦顿了一顿,半笑地瞧着我,“但是我恐怕他们在放映的却不是那部片子了。实际上他们往往不公告就把片子换掉。观众似乎也不在乎。”

我疲惫地半躺在椅子里。真的倒霉运又来了!上回要带海伦去雷列斯顿跳舞,结果他们不举行舞会;这一次是约好要看的片子,结果他们又换了!我真的是专门搞这种事!

“真抱歉!”我说,“我希望你不要太介意。”

她摇着头:“我一点也不在乎。反正已经来了,我们就看看这西部片吧。也许这片子不错。”

可是,当这古老的西部片子噼噼啪啪一开始就演出那一套陈腔滥调的时候,我对它放弃了一切的希望。今夜又是白白浪费掉了!我毫不受感动地瞧着一群暴徒骑着马,乱哄哄地一共四次跑过同样的一块岩石,同时那些枪出其不意而无事自扰地“砰砰”发出震耳的枪声,倒把我吓了一跳,在我旁边酣睡的柯柏警官也被惊醒了。“喂,喂,喂!”他哼喝着把身子坐直,双臂乱挥差点打到我,我一个闪避撞着了海伦肩膀。在我转头就要跟海伦道歉时,却又看到海伦嘴唇一动、眉梢一皱……不过这一次她这种表情却把整个脸展成了笑容而不是发怒——她在黑暗里无声地笑着,无可奈何地笑着。

我没见过女孩子这样的笑法,这好像她是早就想这么笑笑似的。银幕上的情节她不看了,身子向后一仰,头靠在椅背上,双腿向前直伸着,双臂松垂在两边。她是在等候着笑意成熟了,才转头向我,一边手按在我臂弯里。“这样吧。”她低声说,“下一次,我们干脆找个地方散散步算了!”

我定下了心。隔座的柯柏警官又睡着了,鼾声比先前更响,仿佛跟银幕上的枪声与咆吼比赛似的。对于前座那个人究竟是谁,我仍然想不出来,但我预感到他会跟我来个没完。银幕边的那只时钟,依然指在4点20分。麦姬也仍在那门边偷瞧着我们。而我已被这里边的暖气蒸得汗流浃背。

这完全不是我原先理想的情景。不过,这没关系,因为海伦已经表示过,我们还会有“下一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