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马场出丑(1 / 1)

西格有个习惯,每当他在沉思的时候,总喜欢两眼茫然前视,而一只手拉着自己耳朵。现在他又这样弄着了。下拉耳朵的另一只手,则是在盘子里捏着面包。

我并不经常窥探我老板的沉思。何况今早我就要出去早诊。不过,我看他的脸容有些异常,所以我才动问:“怎么啦?你有什么心事吗?”他缓缓地转过头来,眼睛里瞬间闪着光芒,最终他回到现实里。不再拉耳朵了,站立起来走向窗户,他呆望着外面空旷的街道。

“是这样的,吉米!事实上我正要你给我一个建议。那是今早我收到的这封信。”他有些着急地搜索着自己衣袋,掏出手帕、温度计、烂钞票、出诊单……最后找到一个长形蓝色信封,“喏,你看看这封信!”我由信封里取出单张的信纸,迅速浏览一遍,抬头迷惘地望着他:“很抱歉,我看不出什么。这信上只说,蓝桑少将希望你在星期六跟他一起参加勃罗顿的赛马。这有什么问题呀?你不是很喜欢赛马么?”

“对。不过,事情可不是这么简单。”西格说着又拉起耳朵来,“这是含有试验性质。蓝桑少将是西北区赛马协会的大牌,这一次要带个朋友一起,为了比赛的公正,准备在星期六来考察考察我。”

我一定是表现得太摸不着头脑了,因此他笑着说:“喔,我还是从头说起吧,简单一点说好了。西北赛马协会正在想找个外科兽医来监察每次比赛的马匹。你知道本镇如果有赛马,本地兽医就得派一个去,以备遇到马儿受伤,可以即时医治。不过,他们要找的这个兽医可不是干这种工作的。这人是负责处理万一有欺骗的事什么的,例如给马儿吃什么刺激性的食物,使它能拼命地跑啦等等。所以,这个兽医跟一般不同,他必须是马科专家。据我风闻,他们有意找我来担任。所以这星期六之约实际上就是为了这个。我了解蓝桑少将的为人,但他带来的朋友我可没有认识。他们的想法是把我弄到赛马场去,在那儿衡量衡量我的火候。”

“你是说,如果你接受他们的聘请的话,就要关掉这个诊所么?”我问着,似乎有一阵冷气在我周身爬行。

“不,不。那至多是每星期花两三天到赛马场去。我甚至想两三天会不会仍觉得太多。”

“喔,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把咖啡喝干,推椅而起,“对于你这件事,我真的不适合提建议,因为我没有赛马的经验,我也没有这种兴趣。你可以自己作个决定。你不是常常谈到对于比赛的马所做的专精研究么?你不也是十分喜爱赛马场的环境么?”

“你说得不错,吉米!我的确是兴趣很浓,而且有这种额外收入也是十分有益的。这也是兽医们实际所需要的——订立某种合约,取得经常性的收入,免得过分依赖农民们求诊,甚至还有欠账的。”他由窗前走回来,“总之,这星期六我得去勃罗顿一趟,看看事情究竟怎样。我要你跟我一道去。”

“我也去?干么?”

“这信里不是说欢迎我跟我的伙伴一道来的么?”

“这是指女眷啊!无疑的他们都带着妻子的。”

“这无所谓吉米!你就是我的‘伙伴’,我们一道去。停止一天半天工作,吃吃不花钱的饭,喝喝免费的酒,何乐而不为呢。让屈生守住家,独撑危局几个钟头是没有问题的。”

星期六将近中午时分,门铃大震,我去开门。沿通道走出去,透过大门的玻璃,我很容易看出那访客就是蓝桑少将。他那短而方的身材,一丛乌黑的胡子在上唇富有积极性地突出来。陪他一起来的是崔猛上校,高高个子,鹰钩鼻,有点驼背。这两人都有一种可以让人切身感觉得到的威严,自然是由于长期担任指挥工作的缘故。在他俩后面,低一层的石阶那儿,站立着两位妇人。

我打开了门,在这两位高级军官的威严目光之下,我不禁两肩抬平,两脚后跟一靠。

“找西格先生!”那位少将吼着,“我想他正在等我们。”

我退开一步,把门开大一些:“哦,是的!请进!”

两位太太先进来。走在前面的自然是少将蓝桑太太,她身材矮胖,脸孔比她丈夫更凶。在她后面是上校崔猛太太,年纪轻而漂亮,穿的是保守的服饰。他们丝毫不把我放在眼里,只有那位殿后的上校,以怀疑的眼光,瞪了我一下。

西格早就吩咐过由我担任递送雪梨酒。因此,他们一进了客厅,我就拿了圆形而有玻璃塞子的酒瓶,开始给他们倒酒。才倒了第二杯的一半,西格进来了。我一分神,把雪梨酒洒了一些在杯子外。西格这会儿打扮得可真神气。他那瘦骨架套在精细剪裁的斜纹骑服里,那长而露骨的面孔刚刚刮过,那一小撮浅褐色胡须也修剪得非常整齐,头上戴着崭新的常礼帽,一进来就把它取下。我放下酒瓶,引以为荣地瞧着他。在西格的家系里可能有过公爵或伯爵,但是,如果西格真的有的话,那这两位高级军官可就要登时矮了半截了。

那少将带着一副颇为巴结的神态,走向西格:“西格!我亲爱的朋友!你好吗?真高兴再看到你!请允许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太太。这位是崔猛太太,这位是崔猛上校。”

上校竟也扮出了笑脸。但我的注意力却在于两位太太的反应。蓝桑太太当西格巍临她身前的一刹那抬起头来,先前的凶脸消失了。我真不敢相信她那么强固的堡垒怎会在对方头一声枪响就倒塌了!此刻她脸上的生硬的线条既已软融,笑意自然流露着,这就像常人的亲爱妻子了。

崔猛上校的太太,反应跟少将太太不同,但也仍有其戏剧性。当西格的眼睛扫向她的时候,她就像一朵花突然萎谢了。她脸上肌肉痉挛一下,仿佛发生了敏锐的疼痛。她尽力控制着自己。但当西格回身转向那两位男人时,这位上校太太饥渴似的紧望着西格的后背。

我气得狠狠地倒酒到杯里去。又是这种老戏重演了!我来当佣人,而他什么也不做,只是神气十足地招呼客人,实在是不公平!

喝过了雪梨酒,西格请大家上他的柔佛牌新车。这辆车子自从上次被屈生撞坏车门之后,已经全部钣金、喷漆,并且内部装修过,里外焕然一新。更加上今早经屈生加意洗刷,光亮得像一面镜子。西格坐进驾驶区,伸手拍拍他弟弟屈生表示慰劳他的辛劳,然后开动了车子。我不禁更觉得自己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了!我半蹲地坐在可以折叠的小座位里,面对后座的两位正襟危坐的高级军官;而坐在这两人当中的崔猛太太,仍凝望着西格的后脑勺。

我们是在赛马场里吃午饭的。西格毫不客气地享受着熏鲑鱼、冻鸡与香槟酒。无疑的他在这一餐里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他跟这两位军官畅谈马经,同时对这两人的太太献了殷勤。那位凶脸的蓝桑太太,当西格给她指点座位卡的时候,一直就对西格痴笑着。这非常明显的,如果西格想要争取的这个新职位,今天是系于他的风度与做人的话,这时举行投票的人该看看他在家里的实际情形。

吃过午餐,我们下去到赛马场,去看那第一场比赛。赛马场里群众拥挤,赌马的商贩在高声呼喊,漂亮的马匹在场外试跑着。西格周旋在人群之间,有时更跟那些骑师与驯马师闲谈,评鉴评鉴马匹。由于他喝够了香槟,他的鉴别力更敏锐了。总之,他的姿态正表现出他是深知今日是他走向成功的日子的那种人!

马场兽医马尼威也加入我们一起看第一场比赛。西格很熟悉这个人。彼此正在闲谈着,而第一场已跑完,场中却吊起一面牌子“有请兽医”,同时有一个人匆匆向马尼威跑来:“有匹马在最后弯道里滑倒,躺在地上好像一直爬不起来。”

马尼威立即奔向他的车子,那是早就停在栏杆边以备万一的。他一面跑一面转头来问我们:“你们两位要不要一起来?”西格向蓝桑少将等一干人作个探询式的一望,他们都庄严地点头赞同他离席。于是我与西格奔向马尼威的车子。

几秒钟之后,车子已进入跑道,越过草地,向最后弯角疾驶。马尼威一边紧握着驾驶盘,一边在说:“希望不是骨折。我最怕的是把一匹马由于无法接骨而给活活射杀!”

我们到了现场,情形很不乐观。这匹一身光润的马侧卧在地上,除了胸脯的起伏以外没有任何动作。骑师蹬在马头附近,他自己脸上也由于摔下马而流着血。“你看是什么毛病呀?医师!”骑师说,“是不是腿骨断了?”

“我看了才会知道。”马尼威说着,开始摸它的四肢,摸过每一只骨头,还小心地弯动一下它的蹄、踝、膝、肩等各处关节,“都没有呀,一定不是骨折。”最后他忽然指着马头,“瞧它的眼睛!”

我们这一瞧,果然这匹马的眼睛呆滞而显出有点眼球震颤的现象。

“是因为脑震荡的关系么?”西格问。

“是的。它头撞上了。”马尼威站起来,高兴地说,“来,我们把它推得站起来。我想稍微助它一点力气它就能站了。”

旁观的人很多,大家七手八脚,先把马儿扶成前脚往前撑、胸部抵地的姿势,几分钟之后它就挣扎着站起来,虽然仍有些摇晃,但已能站得住了。于是就由马童把它带走。

马尼威笑着说:“嗯,不错,毕竟是一匹好马。我想它休息一会儿就没事了。”

西格正要回答什么,忽然听见跑道栏杆外有人在喊:“嗨,嗨,过来一下!”我放眼一瞧,一个红面孔而身体强壮的人正向我们急切招手。我们走过去。西格对这个人的面孔似乎特别有兴趣,以十分认真的态度去瞧这张带笑的胖脸,几绺乌黑的头发覆在前额上。西格兴奋地喊着:“天呐,是布南龙在这儿呀!吉米,来!见见我们的另一位同行,而且还是我的大学同学呢!”

事实上,西格早已告诉我很多有关布南龙的旧事,讲得那么详尽,以至于我此刻跟布南龙握手就像已是多年旧友那样。以往每当我与西格有空的时候,就弄一瓶酒,我们对坐闲聊到了快天亮,谈的多半是陈年旧事,或是回忆那多姿多彩的人物。我记得西格说过,在大学里他如何努力用功,半数功课都远超过布南龙。后来西格毕业了,而布南龙还在三年级里挣扎着。据西格的说法,这个布南龙是不太肯振作的,不用功读书,不喜欢洗脸刮胡子,认为年轻的人不可能会有什么大成就的。但是布南龙也有他的突出之点,他像小孩子般天真淳朴,乐观愉快,而且对人极为热情。

此刻,在赛马场里,西格回头对马尼威喊着:“你回到看台替我向那几位朋友道个歉好不好?你就说我有个老友在这儿,我们稍微谈个——我说,谈个几分钟好吗?”

马尼威挥挥手,上车开回原先看台。我与西格钻过栏杆,西格双臂抓住布南龙:“快点!我们找个地方喝上两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