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斯皮拉一家(1 / 1)

电车停在了拉莫斯梅希亚。车站的时钟指向晚上八点。埃尔多萨因下了车。

一层浓雾沉沉压在泥泞的街道上。

当他独自一人走在森特纳里奥街,身前和身后被两道雾墙截断,他突然想起第二天要杀巴尔素特。是呀。第二天就要杀他了。他多么想在眼前放一面镜子,看看自己杀人犯的模样,那项罪行会将他(“我”)与其他人区别开来,这让他觉得多么难以置信啊。

路灯微弱地亮着,絮状的光倾洒在两步范围内的人行道上,其余的世界则隐身在黑暗之中。埃尔多萨因带着巨大的悲伤,像麻风病人一般郁郁寡欢地往前走。

此刻,他感到自己的灵魂已经永远远离了人类的情感。他十分痛苦,仿佛体内装着一只可怕的囚笼,笼子里沾染着血迹的老虎们正站在一堆鱼骨旁打着哈欠,目光冷酷地准备着下一次的袭击。

埃尔多萨因一边走着,一边从旁人的角度掂量着自己的生活,试图理解那股从指甲根升起的黑暗势力,它像一阵干热的旋风,在他的耳畔咆哮。

被浓雾包围的埃尔多萨因每一寸肺囊都充满了沉重的湿气,他来到高纳街,停下脚步,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他对着一扇木门敲了敲,那是一栋巨大建筑的唯一入口,门边挂着一盏煤油灯……很快,一只手打开了门,年轻人嘴里嘟囔着脏话,沿着墙边的小道走了进去,脚下的砖头被踩歪在烂泥里。

埃尔多萨因来到一扇明亮的玻璃门前,用手敲了敲门,一个粗哑的声音对他喊道:

“请进。”

埃尔多萨因走了进去。

一盏油灯乌黑的火焰照亮着埃斯皮拉一家五个脑袋,他们把目光从餐盘里抬了起来。每个人都微笑着用快活的声音向他打招呼,与此同时,年轻、瘦高且头发浓密的埃米利奥·埃斯皮拉跑向他,握住他的双手。

埃尔多萨因向他们一一问好,先是向年迈的埃斯皮拉太太,驼背的她裹着黑衣服;接着向年轻的两姐妹,露西安娜和埃琳娜;然后是聋子艾乌斯塔奎奥,他长长的身子十分消瘦,头发灰白,仿佛结核病患者似的,像通常那样,他把鼻子放在盘子里吃饭,灰色的眼珠盯着杂志上的图画,一边破译图画的含义,一边咀嚼食物。

露西安娜和埃琳娜热忱的微笑让埃尔多萨因稍微振作了一些。

露西安娜脸型较长,头发金黄,鼻头很尖,玫瑰色的嘴唇又长又薄。而埃琳娜则长着一副修女的模样,椭圆形的脸呈蜡色,穿着长裙,圆润的双手十分苍白。

“你和我们一起吃饭吗?”老太太说。

埃尔多萨因瞅了瞅见底的锅,说他已经吃过了。

“真的不吃一点儿吗?”

“真的……我喝点儿茶吧。”

他们为他腾出了一点儿空间,埃尔多萨因坐在依旧盯着象形文字的聋子艾乌斯塔奎奥和正在把剩下的炖菜分到埃米利奥和老太太盘子里的埃琳娜之间。

埃尔多萨因充满怜悯地看着他们。他认识埃斯皮拉一家很多年了。在从前,他们的家境相对宽裕一些,但一系列的灾难让他们陷入了贫困,埃尔多萨因某天在街上碰见了埃米利奥,于是去拜访他们。距他上一次见到他们已经过去七年了,他为他们住在破烂的茅舍而惊讶不已,要知道,他们从前可是拥有仆人、客厅和前厅的人家呢。三个女人睡在堆满了旧家具的房间里,那里在午餐和晚餐时变身为饭厅;埃米利奥和聋子则睡在铁皮屋顶的厨房里。为了应付家里的开支,他们做各种各样的工作:贩卖小册子,出售自制的做冰糕的设备,两姐妹也做一些针线活。有一年冬天,他们实在是揭不开锅了,竟然偷了一根电线杆,在晚上把它锯了。还有一次,他们偷了一整排栅栏的柱子;他们为了筹钱而进行的冒险既让埃尔多萨因觉得有趣,又让他心生怜悯。

第一次拜访他们一家新境况的场景让他深感震惊。埃斯皮拉一家搬进了恰卡黎特Chacarita,位于布宜诺斯艾利斯中北部的一个街区。——译者注街区一栋破烂不堪的三层楼房,内部由铁板分隔开来。那栋建筑看起来像一艘远洋渡轮,孩子们从那里鱼贯而出,仿佛那是个空想的共产村庄似的。在那之后的好几天时间里,埃尔多萨因都在想着灾难给埃斯皮拉一家带来的苦难,后来,当他发明出铜铸玫瑰花时,他心想,必须要给那家人一点儿希望,让他们打起精神来,于是,他用从糖厂偷来的钱的一部分买了一个二手蓄电池、一个电流计和其他设备,建成了一个简陋的电铸作坊。

然后他说服了埃斯皮拉一家把业余时间都投入这项工作中,要是成功了就能发财。而他,生活完全没有慰藉和希望的他,很久以前就堕落了的他,竟然说动了埃斯皮拉一家,让他们看到了希望,开始进行实验,埃琳娜开始认真研究电铸法,而聋子则学习配制溶液,串联或并联电流计的电线,并测量电阻值。甚至连老太太也参与到实验中来,当他们把一片锡片铸成铜的时候,每个人都坚信,只要铜铸玫瑰花成功了,他们很快就能发财。

此外,埃尔多萨因还跟他们讲过制作黄金花边、纯银窗帘和铜制帽纱,甚至还提到过制作金属领带的可能性,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他的想法其实很简单。他们可以生产前身、袖口和领口都是金属的衬衣,把板型设计好了以后放进盐溶液里浸泡,再用铜或镍电铸。也许Gath&Chaves、哈洛德或圣胡安三者均为当地大型百货公司。——译者注会买下这个专利。某一天,对自己的设想都只半信半疑的埃尔多萨因突然想到,他在给予那家人希望的路上是不是走得太远了,因为到现在为止,尽管他们一文未挣、饥寒交迫,但心里却想着买劳斯莱斯或别墅(而且还必须得是阿尔韦阿尔大道Avenida Alvear,布宜诺斯艾利斯高档街区的一条大道。——译者注上的别墅)。埃尔多萨因低头看向茶杯,脸色泛红的露西安娜对埃米利奥自信的微笑使了个眼神,埃米利奥由于几乎没有牙齿,说话漏风,发音不准,他说:

“你资道吗……玫会花层功了……”

“对啊,托上帝的福我们总算做出了一朵。”

但露西安娜已经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侧柜的一个抽屉,埃尔多萨因兴奋地微笑着。

一朵铜铸玫瑰花出现在金发少女的手指之间。

美妙的金属玫瑰在贫寒的茅舍绽放出红铜色的花瓣。油灯摇曳的火焰赋予玫瑰一层透明的红,仿佛花朵曾拥有过生机,尽管已被酸液腐蚀,但却是它永驻的灵魂。

聋子把鼻头从装着炖菜的盘子里抬了起来,他先看了看杂志里的图画,又看了看玫瑰花,接着用雷鸣般的声音喊道:

“哇,无可非议……埃尔多萨因……你是个天才……”

“寺啊……它可以让我们花财……”

“但愿上帝能听见你说的话。”老太太低声道。

“妈妈……你别啧么没信心……”

“花了很多功夫吗?”

埃琳娜一脸严肃地微笑,带着做学术的神情解释道:

“雷莫,你看,我们在做第一朵玫瑰的时候,电流强度过高,花被烧坏了……”

“溶液没有沉淀吗?”

“没……于是我们把它加热了一点儿……”

“而这一朵花,我们加了一些粘固剂……”

“资道吗……薄薄的一层胶……亲亲地……”

雷蒙再次观察起那朵铜铸的玫瑰花,惊叹于它的完美。每一朵红色的花瓣都好像是透明的,在金属薄膜下面可以看见花瓣本身的脉络,它让胶水微微变黑。玫瑰花非常轻,埃尔多萨因补充道:

“真轻盈啊!……比五分的硬币还要轻……”

接着,他注意到花蕊处有一点儿黄色的阴影,向花瓣扩张开去,又说道:

“当你们把花从溶液中拿出来时,需要用水仔细冲洗。看到这些黄色的线条了吗?这些是溶液的氰化物,能将铜腐蚀掉,”所有的脑袋在他身边围成一圈,带着虔诚的敬畏聆听着,“然后就会形成氰化铜,我们要避免氰化铜的形成,因为它会破坏镍溶液。花了多长时间?”

“一个钟头。”

当他把目光从玫瑰花上抬起来时,看见露西安娜正盯着他。女孩的目光被某种神秘的热情赋予了天鹅绒般的质感,发亮的牙齿从她挂着笑容的嘴唇之间露出来。埃尔多萨因疑惑地看着她。聋子仔细查看着玫瑰花,其他的脑袋则越过他的肩膀继续全神贯注地看着黄色的氰化物。露西安娜依然盯着他。突然,埃尔多萨因想起第二天还要参与谋杀巴尔素特一事,一阵强烈的悲哀让他低下了目光;接着,他忽然对身边那些怀抱希望的人产生了敌意,他们根本不了解他在过去几个月经历的痛苦和折磨,于是他站起身来,说道:

“好了,我走了。”

甚至连聋子都茫然失措地抬起了头。

埃琳娜站了起来,老太太突然定住不动,把正要递给艾乌斯塔奎奥的盘子悬在空中。

“雷莫,怎么回事?”

“但是,埃尔多萨因……”

埃琳娜严肃地看着他:

“雷莫,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埃琳娜……相信我……”

“你生气了?”露西安娜问道,双眼充满了神秘且悲哀的热情。

“没,没有……我突然想要来看看你们……但现在我得走了……”

“你真的没有生气吗?”

“没有,太太。”

“一定寺因为焦虑……我资道……”

“住嘴吧,蠢货……”

聋子决定放下手中的杂志,并重复之前说的话。

“我警告你,你要认真对待这件事,因为你会因此发财。”

“但你真的没事吗?”

埃尔多萨因拿起他的帽子。他为不得不说一些毫无意义的话而深感恶心。一切都已经有了定论。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然而,他还是努力说出了这番话:

“你们要相信我……我很爱你们……像从前一样……我没生气……别担心……我还有许多许多的点子……我们可以建立一间狗狗洗染店,出售被染成各种颜色的小狗,绿色、蓝色、黄色、紫色……你们看,我的点子太多了……某一天,你们将能够摆脱这可怕的贫困……我会帮助你们摆脱……你们看,我有很多点子。”

露西安娜同情地看着他,说道:

“我送你出去。”于是他们一起来到了街上。

浓雾仿佛一个大桶,罩在街上,煤油灯的火焰悲哀地映在桶壁上。

突然,露西安娜挽起埃尔多萨因的胳膊,轻声对他说:

“我爱你,我非常爱你!”

埃尔多萨因嘲讽地看着她,他的痛苦变成了残忍。他看着她,说道:

“我知道。”

她接着说:

“我非常爱你,为了取悦你,我学习了高炉是怎么回事,还学习了贝塞麦转炉炼钢法。你想听我解释托梁是什么吗?或者跟你说说冷却过程是如何进行的?”

埃尔多萨因冷冷地看着她,心想:“这个女人不对劲。”

她继续说道:

“我时时刻刻都想着你。你想听我跟你分析钢铁吗?或者怎么样能够把铜熔化掉?还可以跟你讲讲淘金的流程,以及什么是隔焰炉。”

埃尔多萨因紧闭着嘴唇,走在巷子里,心想,人类真是一种荒谬的存在啊。他再次产生了一股毫无来由的憎恶,这一次的对象是身边这个紧紧挽着他胳膊的甜心女孩,她说:

“你还记得曾经说过你的理想是成为高炉的主管吗?我因此而为你着魔。你为什么不说话呀?从那时候起,我就开始研究冶金学。你想听我跟你解释一个不规则的碳分子分布与一个完美的碳分子的区别吗?亲爱的,你怎么不说话呀?”

他感受到远处火车轰鸣留下的沉寂,乳状的浓雾在距离路灯几米外的地方变成了黑暗。埃尔多萨因本想与她交谈,告诉她自己所有的痛苦,然而,那无名且愤怒的憎恶让他在女孩身边保持麻木不仁的僵硬。她继续追问:

“你到底怎么啦?在生我们的气?但我们所有的财富都是因为你呀。”

埃尔多萨因把她从脚到头打量了一番,紧紧握住她的胳膊,冲她咆哮道:

“我对你没兴趣。”

接着,他转过身,在她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之前,快步消失在浓雾之中。

他知道自己平白无故地侮辱了她,但这想法却让他升起一阵残忍的满足感。他在齿间喃喃道:

“所有人都去死吧,这样就没人来烦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