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的市中心,埃尔多萨因依然走在风筑的墙壁之间,寻找着妓院。
一阵迟钝的嗡嗡声在耳畔喘息,但他凭着那股疯狂劲继续走在高墙投射在人行道的影子之中。一阵可怕的悲哀在他心里升起。他毫无目的地漫步在街头。
他像在梦游一般,目光呆滞地盯着警卫头盔上镀镍的箭头;箭头在街口霓虹灯的照耀下闪烁……一股奇怪的动力推着他大步前行。他走过了五月广场,此刻,他走在坎加约街,走过十一车站。
一阵可怕的悲哀在他心里升起。
他的思绪长时间地停留在同一个地方,他不断对自己说:
“说什么也没用,我是个杀人犯。”然而,每当他看见妓院门口红色或黄色的灯,便停下脚步,在红黄色的浓雾中犹豫几秒,然后对自己说:“应该不是这间。”于是继续前行。
一辆汽车安静地出现在他身边,然后飞快地消失不见。埃尔多萨因想着永远不会获得的幸福,想着他逝去的青春;他的影子先是在人行道上拉长,接着渐渐缩短,消失在他的脚下,然后又跳跃着出现在他的身后,或是在发亮的下水道栅栏间摇曳……然而,他的痛苦变得越来越沉重,仿佛一摊水似的,被汹涌的潮汐搞得精疲力竭。尽管如此,埃尔多萨因想象着,天意会让他最终找到那间妓院。
老鸨为他打开房间的门,他衣服没脱就躺在了床上……在房间的一角,水在煤油炉子上沸腾……突然,半裸着的妓女走了进来……她惊讶地站住了脚,个中原因只有他们俩知道,妓女尖叫道:
“啊!是你?……是你!……你终于来了!……”
埃尔多萨因回答道:
“是的,是我……啊,你要知道我找你找得多么辛苦啊!”
然而,埃尔多萨因知道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他的悲哀犹如铅球一般,在橡胶墙上弹来弹去。他也知道,随着日子的流逝,想要获得一个陌生妓女的同情的希望会像那粒试图打穿厚重生活的铅球一样,无功而返。他再一次对自己说道:
“啊!是你?是你……啊!你终于来了,我悲哀的爱人啊……”但这一切毫无意义,他再也无法找到那个女人。一股强大的绝望之力充满了他的肌肉,扩散到他七十公斤的身体,赋予他在黑暗中敏捷前行的新动力,与此同时,一阵巨大的悲哀涌入他的胸腔,让他的心跳变得十分沉重。
突然,他发现自己走到了租住的公寓门口;于是他决定进去。他的心焦躁地跳动着。
他踮着脚穿过走廊,来到他的房间门口,悄悄打开了门。接着,他用手在黑暗里摸索着,走向沙发所在的角落,缓缓地蜷进沙发,避免弹簧发出嘎吱声。他在后来无法对这个行为做出解释。他把双腿伸直在沙发上,双手交叉,枕在脖子下面,就那么待了几分钟。他灵魂里的黑暗远胜过他身处的黑暗,假如打开灯,周围的环境将变成一个贴着壁纸的盒子。他想要把思绪转移到自身以外的事物上,但发现根本不可能。这让他感到某种小孩般的恐惧;他集中注意力,试图倾听什么,但却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于是他闭上了双眼。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推动着全身的血液,一阵冷汗让背上的汗毛竖了起来。他眼睑紧闭,身体僵硬,等待着什么事情的发生。突然,他意识到如果继续保持这个姿势,他将会因恐惧而尖叫,于是他收起双脚,将腿像佛祖那样盘起来,静坐在黑暗中。他感到自己正在被摧毁,但却无法求救,甚至无法哭泣。然而,他也不能整晚都这样蜷着。
他点燃一支烟,一阵剧烈的战栗让他无法动弹。
“瘸女人”站在屏风边,带着居心叵测的冷漠目光看着他。分成两股的头发一直垂到耳尖,嘴唇紧闭着。她表现出一副十分关心他的模样,但埃尔多萨因却感到害怕。末了,他终于吐出了一个字:
“您!”
火柴烧到他的指甲……突然,一股超越了他的胆怯的冲动让他站了起来。他在黑暗中走向她,说道:
“您?……您怎么不睡觉?”
他感到她伸出了手臂;女人的指头摸到他的下巴,伊波丽塔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是什么让您睡不着觉?”
“您在抚摸我吗?”
“您为什么不睡觉?”
“您在摸我?……但您的手怎么这么冷啊!……您的手为什么这么冷?”
“把灯打开。”
埃尔多萨因在垂直照耀的灯光下静静观察着她。伊波丽塔坐在沙发上。
埃尔多萨因腼腆地喃喃道:
“我可以坐在您身边吗?我睡不着。”
伊波丽塔给他腾出位置,埃尔多萨因坐在闯入者的身边,无法抑制抬起手的冲动,用指尖抚摸她的前额。
“您为什么这样?”他问她。
女人静静地看着他。
埃尔多萨因带着缄默的绝望观察了她一阵子,然后握住她纤弱的手。他本想把女人的手放在他的嘴唇上,但一股奇怪的力量阻止了他。他呜咽着,倒在了女人的裙摆上。
他在坐得笔直的闯入者的阴影里失控地抽搐,女人漠然地盯着他颤抖的身体。他盲目地哭泣,生活被绝望的暴怒拧成一个球;他无法尖叫,令人窒息的愤怒只让可怕的悲伤变得更加强烈;痛苦从他体内无止境地涌出,在喉咙里抽噎的痛苦将他淹没。在那几分钟的时间里,他十分痛苦,咬住手帕不让自己发出尖叫,而她的沉默则像一个温柔的靠垫,让他疲惫的灵魂得以休憩。接着,强烈的痛苦渐渐枯竭;最后几滴眼泪从他眼里流出,胸腔发出一阵嘈杂的鼾声。他脸颊湿润地躺在女人的膝头,这姿势让他感到慰藉。巨大的疲惫席卷而来,妻子遥远的形象终于从他痛苦的表面消失,他躺在那里,黎明的宁静将他笼罩,等待着任何即将到来的灾难。
他抬起被衣纹压皱、被泪水浸湿的微红的脸庞。
她恬静地看着他。
“您很难过吗?”她问道。
“是的。”
接着,他们沉默起来,一道紫色的闪电照亮了庭院漆黑的角落。下雨了。
“您想喝马黛茶马黛茶为一种传统的南美洲草本茶,通过吸管饮用。尽管可以独自饮茶,人们通常与朋友一起喝马黛茶,茶从左往右在朋友间传递,谈话也同时愉悦地进行着。在这一幕中,喝马黛茶这一仪式性的行为标志着伊波丽塔和埃尔多萨因崭新关系的开始。——原编者注吗?”
“好。”
他一言不发地烧水。在他将茶叶放进杯里的同时,伊波丽塔聚精会神地看着被雨水敲打的玻璃窗。接着,他破涕为笑,说道:
“我按我的方式来泡茶。您会喜欢的。”
“您为什么难过?”
“我不知道……痛苦……我一直都过得不开心。”
他沉默地喝着马黛茶。伊波丽塔站在一个墙纸脱落了的角落,裹在獭皮大衣里的身材显得更为突出,红头发分成两股,一直垂到耳尖。
埃尔多萨因天真地微笑着,补充道:
“我一个人的时候……常常喝茶。”
她露出友好的微笑,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面,身体微微前倾,一只手肘撑在手掌上,另一只手握着茶杯,抿着镀镍的吸管缓缓吸着茶。
“是的,我很痛苦,”埃尔多萨因再次说道,“但是,您的手怎么这么冷啊!……从来都那么冷吗?”
“是的。”
“您可以把手给我吗?”
闯入者坐直了身体,威风凛凛地把手伸给了他。埃尔多萨因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把它放在嘴边,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目光中的冷漠被突然升起的温暖融化,脸蛋也红了起来。埃尔多萨因在那一刻突然想起了那个被囚禁的犯人,但这也无法抹去他心中燃起的苍白的喜悦。他说:
“您瞧……即使现在您让我杀死自己,我也会照做。我真是太开心了。”
在几秒钟前点燃了伊波丽塔双眼的温暖再次被她冰冷的目光浇灭。她好奇地盯着埃尔多萨因。
“我是认真的。我会……最好……您来要求我杀死自己吧……告诉我,您不觉得有些人还是不要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比较好吗?”
“不觉得。”
“即使他们做了非常可怕的事?”
“那得由上帝来决定。”
“那我们没必要继续这个话题了。”
他们再一次安静地喝着马黛茶,突然而至的沉默让他能够尽情欣赏这个裹在獭皮大衣里、透明的双手放在膝盖处的绿丝裙上的红头发女人。
突然,他无法抑制住好奇,大声问道:
“您真的曾经当过女佣吗?”
“是的……有什么好惊讶的吗?”
“真是奇怪!”
“为什么?”
“就是很奇怪。有时候我认为自己会在别人的生活中找到自己生活中所缺乏的东西。我觉得有些人找到了幸福的秘密……假如他们把那个秘密告诉我们,我们也能够获得幸福。”
“然而,我的生活毫无秘密可言。”
“但您从来没有觉得生活很奇怪吗?”
“有,那倒是有。”
“跟我说说吧。”
“那是我年轻时候的事。我在阿尔韦阿尔大道上一栋漂亮的别墅里工作。那一家人有三个女孩,四个女佣。每天早晨醒来时,我都无法相信自己是那个围绕着不属于我的家具和只在发号施令时才跟我说话的主人身边忙活的人。有的时候,我会觉得其他人都已经被固定在了生活的某一个位置,他们在各自的家里,而我却还摇摆不定,被一根绳子轻轻地系在生活上。在我的耳朵里,其他人的声音就好像半梦半醒的时候,分不清究竟是在梦里,还是现实。”
“那一定很难过。”
“是的,看见别人幸福、看见别人无法理解您永远不会得到幸福,是非常难过的事。我记得在午睡的钟点,我回到房间,没有做针线活,而是想着:我会一辈子都当用人吗?让我疲惫的不是工作,而是脑子里的想法。您有没有注意到,悲哀的想法都异常顽固?”
“是的,那些想法从不会消失。那时候您多大?”
“十六岁。”
“那时候您还没有和男人上过床?”
“没……但我很愤怒……愤怒自己要当一辈子用人……而且,还有一件事让我印象非常深刻。是其中一个男孩。他在谈恋爱,同时他也是个非常虔诚的天主教徒。我不止一次瞅见他跟他的一个表妹(后来我意识到她是他的未婚妻)动手动脚:她是个性感诱人的女孩,我常常问自己,天主教教义怎么能容得下这般恶心的行为。我不自觉地开始偷窥他……然而,他对我却总是彬彬有礼,完全不同于对待他女朋友的模样。后来我才意识到自己曾对他有过想法……但已经太晚了……我已经换去另一户人家工作了……”
“然后呢?……”
“我依然被心里的想法困扰着。我这一生想要什么?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所有人都对我很好。后来我常听别人说有钱人的坏话……但我从不觉得他们坏。他们生活的方式就是那样。他们不需要当坏人吧?她们是富人的女儿,而我则是女佣。”
“然后呢?……”
“我记得有一天陪其中一个女主人搭有轨电车。两个年轻男人在对面的座位上聊天。您有没有注意到,在某些日子,有些话听起来振聋发聩……仿佛一个聋子在那一天第一次听见声音?对,我听见其中一个人说道:‘一个聪明的女人,即使很丑,只要她决定去卖身,就能赚很多钱,而只要她不爱上任何人,就能成为城市的女王。假如我有个妹妹,我就会这样教导她。’我听完这番话,在座位上全身冰冷。这些话语驱散了我所有的胆怯,当我们到达最后一站,我感到那些话并非出自那两个陌生人之口,而是出自我的口中,在那一刻之前那些话都被我遗忘了。之后的好多天,我都在思索如何卖身的问题。”
埃尔多萨因微笑道:
“妙极了!”
“我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买了许多相关的书籍。但我搞错了,因为几乎全都是色情书……太蠢了……书里讲的并不是卖身,而是享乐的悲哀……而且,也许您不相信,我的朋友中没人能跟我解释卖身是怎么回事。”
“继续说……现在我终于理解埃尔格塔为什么会爱上您了。您真是一个不一般的女人。”
伊波丽塔红着脸笑了。
“您太夸张了……我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仅此而已。”
“继续讲吧,可爱的精灵。”
“您真像个孩子!……好了,”伊波丽塔把胸口的衣领拉拢,继续说,“我像从前一样,整天工作,然而工作越来越让我感到奇怪……我想说的是,当我拖地或整理床铺的时候,我的思绪既遥远,又深深扎根于体内,有时候我会觉得要是想法变大,会在皮肤发生爆炸。但问题依然没有得到解决。我写信给一间书店,询问是否有关于如何卖身的手册,但却没有得到答复,直到有一天,我决定去咨询律师。我跑到法院所在的街区,走过许多条街,一个一个门牌地看过去,最终,我在洪卡尔街一幢奢华的建筑前停下了脚步。在与门卫交谈后,他带我去见了一名法律学博士。我对那一幕记忆犹新。那是一个消瘦、严肃的男人,带着一副邪恶土匪的模样,但微笑起来却像个孩子。后来我想了想,觉得那个男人一定受过很多苦。”
伊波丽塔缓缓地吸了一口马黛茶,接着,她转过身,说道:
“这里怎么这么热啊!可以开一点儿窗户吗?”
埃尔多萨因把窗户打开了一点儿。外面依然下着雨。伊波丽塔继续说:
“我不动声色地对他说:‘博士,我来见您是因为我想知道一个女人该如何卖身。’对方惊愕地看着我。他想了想,对我说:‘您为什么会提出这个问题?’我把我的想法娓娓道来,他专注地聆听着,皱着眉头,琢磨我说的话。最终,他说道:‘对女人而言,卖身就是发生没有爱情、以赚钱为目的的性行为。’也就是说,我重复他的回答,女人能通过卖身来解放身体……获得自由。”
“您真是这样对他说的?”
“是的。”
“太了不起了!”
“为什么?”
“然后呢?”
“我甚至都没有跟他告别,就离开了。我很开心,我从没像那天那么开心过。卖身,埃尔多萨因,卖身即是解放身体,拥有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自由。我太开心了,于是当一个俊俏的年轻男人在路上向我求欢时,我就跟他走了。”
“然后呢?”
“真是出人意料!当那个男人……我跟您说了,是个俊俏的年轻人,当他获得满足后,便像一头被斧头砍了一刀的牛那样倒下了。我最初以为他一定是病了……我从没想过会是那样。然而,当他告诉我所有男人都是那样时,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所以,看起来健壮如牛的男人们……好了,说回来,您记得那个置身于黄金屋的小偷的故事吗?在那一刻,我,一个女佣,即是那个置身于黄金屋的小偷。我意识到世界是我的……后来,在开始卖淫以前,我决定先学习相关的知识……是的,别这样惊讶地看着我,我什么书都读过……通过读小说,我得出了这么个结论:男人会给予有文化的女人额外的宠爱……不知道您听明白了吗……我的意思是,文化是让商品增值的伪装。”
“您在宠爱中找到快感了吗?”
“没有……但回到我刚才说的:我什么书都读过。”
这个意志坚定的女人让埃尔多萨因动容,他温柔地说:
“您可以把手给我吗?”
她严肃地把手伸向他。
埃尔多萨因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随后把它放在嘴边,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但雷莫突然想起了那个被囚禁的犯人,此刻囚犯应该在马厩里醒来了,但这也无法驱散将他催眠的温柔,他说:
“您瞧,如果您……如果您现在让我杀死自己,我也会高兴地照做。”
她透过红色的睫毛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我是认真的。明天……今天……最好……您来要求我杀死自己吧……您不觉得有些人还是离开这世界比较好吗?”
“不觉得……不应该这样。”
“即使他们犯了罪?”
“谁能够审判他人?”
“那我们没必要继续这个话题了。”
他再一次沉默地吸吮着马黛茶。埃尔多萨因突然发觉许多事物是如此温柔。他看着她,说道:
“您真是个不一般的精灵!”
她露出高兴的微笑,而他的灵魂则感到十分欢愉。
“我再放点儿茶叶?”
“好啊。”
伊波丽塔突然严肃地看着他。
“您的灵魂怎么会是这样?”
埃尔多萨因本想跟她聊聊他的痛苦,但羞愧阻止了他,他说道:
“我不知道……我常常想到纯洁……我本想做个纯洁的人,”他兴奋地继续说道,“很多时候,我因自己不是个纯洁的人而感到悲哀。为什么?我不知道。但您可以想象一个拥有纯洁灵魂的人第一次陷入爱河……而且每个人都是如此?您可以想象一个纯洁的女人和一个纯洁的男人之间的爱情会是多么伟大吗?他们在把自己交付给对方之前,会杀死对方……也许不;也许她会把自己交付给他……然后,他们会一起自杀,因为他们明白,没有了希望的生活毫无意义。”
“然而,您说的情况根本不可能发生。”
“但它确实存在。您没瞧见有多少店主和女裁缝一起自杀吗?他们深深相爱……但他们无法结婚……他们去旅馆……她把自己交付给他,然后一起自杀。”
“是的,但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也许吧。”
“您昨天在哪儿吃的晚饭?”
埃尔多萨因提起埃斯皮拉一家,说起他们陷入的困境。
“他们为什么不出去工作?”
“哪儿来的工作?他们找了又找,却什么工作也找不到。真可怕。我注意到,贫困甚至摧毁了他们活下去的欲望。聋子艾乌斯塔奎奥的数学天赋极高……他精通多位数的计算;但这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用。他还能背诵《堂吉诃德》……但他的理解力可能有些问题……举个例子吧:他十六岁的时候,家人让他去买茶叶,他不是去杂货店而是跑去了药房。之后,他解释说,茶叶是一种药材……植物学就是这么教的。”
“他缺乏常识。”
“对呀。而且他还是个认真的赌徒……为了解开一个谜题他可以连饭也不吃,只要手里有几分钱他就会跑去糖果店买好多好多甜食来吃。”
“听起来真是个怪人!”
“相反,埃米利奥则是个好孩子。他相信……他是这么对我说的,他相信他们那种奇怪的慵懒状态是遗传而来的,并且那个想法支配着他的生活:他像乌龟一样行动缓慢。他可以花两个小时的时间来穿衣服,仿佛他所有的行为都带着一种超乎寻常的优柔寡断。”
“那两个姐妹呢?”
“可怜的两姐妹竭尽所能……做针线活……其中一个在朋友家照顾一个患脑积水的男孩,他的脑袋比哈密瓜还要大。”
“真可怕!”
“我无法理解他们是如何习惯那一切的。正因如此,在拜访了他们之后,我感到非常有必要给他们一点儿希望……由于我能说会道,于是他们相信了我。他们全身心投入铜铸玫瑰花的制作中。”
“那是什么?”
埃尔多萨因跟她解释了他在发明方面的想法。最开始是在他刚结婚后不久,他想着发明点儿什么来致富。在那些夜晚,他的想象里充满了非同寻常的机器、转动着润滑齿轮的机械装置……
“所以您是个发明家?……”
“不……现在不是了……但在那个时候发明对我很重要。有一段时间我非常饥渴……对钱的极度饥渴……也许那时候的我有些疯狂……现在,我跟埃斯皮拉一家讲铜铸玫瑰花的事,并不是因为我对经济收益感兴趣,而是想让他们看到希望,想亲眼看见可怜的女孩们梦想着能穿上丝绸连衣裙,能找到一个像模像样的男朋友,能拥有一辆轿车停在她们永远不会拥有的别墅门前。此刻,我十分确定他们相信了我所说的每一个字。”
“您一直都是这样吗?”
“不,只是有时候。难道您有时候不会想要做点善事吗?我想起了另一件事。我之所以跟您说这件事,是因为刚才您问我我的灵魂是什么样的。我想起来了。那是一年前。在一个星期六,凌晨两点。我记得自己当时很悲伤,走进了一间妓院。大厅里满是等候的人。突然,房间的门被打开,出现了一个女人……您想象一下……一个十六岁女孩圆圆的脸蛋儿……天蓝色的眼睛和少女般的笑容。她裹着绿色的睡袍,身材高挑……但她却长着一张少女般的脸蛋……她看了看周围……但已经来不及了;一个嘴唇乌黑、高大可怕的黑人站了起来,于是,让我们所有人都一度抱有憧憬的她在老鸨的怒视下悲哀地退回到房间里。”
埃尔多萨因暂停了一刻,然后,他用更清晰缓慢的声音接着说道:
“要知道……在妓院里等待是一件非常令人难堪的事。没有比在那里更悲哀的时刻了,周围满是苍白的脸庞,试图用虚伪且回避的笑容来掩饰可怕的性欲。还有更让人蒙羞的……很难描述……但时间在耳畔流逝,而你却不可避免地听见房间里面床的嘎吱声,接着是一阵沉默,再然后,是脸盆的声音……然而,在其他人抢走黑人的座位之前,我站起身来,在他的座位坐下。我心跳剧烈地等待着,她一出现在门口,我就站了起来。”
“通常都是那样……一个接一个。”
“我站起身来,走了进去,门再一次关上了。我把钱放在脸盆架上面,当她解开睡袍时,我一把握住她的胳膊,对她说:‘不,我不是来和你上床的。’”
此刻,埃尔多萨因的声音变得激动起来。
“她看着我,脑子里一定在怀疑我是个变态,而我则严肃地看着她,相信我,我很动容,对她说:‘你瞧,我进来是因为你让我感到难过。’此刻,我们俩坐在一个带金边镜子的梳妆台旁,她少女般的脸蛋严肃地审视着我。我记得多么清楚!……仿佛就在眼前。我对她说:‘是的,你让我感到难过。我知道你每个月赚两三千比索……知道有些家庭假若能拥有你挥霍在皮鞋上的钱就心满意足了……我都知道……但看着你如何摧毁自己的美丽,我感到很难过,非常难过。’她沉默地看着我,但我身上并没有酒气。‘于是我想到……当那个黑人一走进房间,我就想到,我要给你留下一个美丽的回忆……我能想到的能给你留下的最美丽的回忆就是这个……进来却不碰你……你将会永远记得我的行为。’在我说话的同时,她的袍子敞开了,乳房露了出来,而在她跷起的大腿上……突然,她从镜子里发现了这一切,于是匆忙将裙摆拉到膝盖下面,并拉拢了领口。她的这番动作带给我一种奇怪的感受……她看着我,一言不发……谁知道她在想什么呢……忽然,老鸨用指头轻轻敲门,她惊慌地看向门的方向,然后把脸转向我……她盯着我看了一阵子……站起身……拿起那五个比索,试图把它们塞进了我的口袋,同时说道:‘你别再来了,否则我会让门卫把你赶走。’我们俩都站着……我正要从另一道门走出去,突然,我们四目相对,我感到她的胳膊绕在我的脖子上……她看着我的眼睛,亲吻了我的嘴……我不知该如何描述那个吻!……她用手抚过我的额头,当我走到门槛时,她在身后说道:‘再见了,高尚的男人。’”
“您没再回去过?”
“没,但我一直憧憬着某天能再次遇见她……不知道会是在哪儿,但她(露西安娜)永远不会忘记我。时间会流逝,她会游走在最恶劣的妓院之间……她会变得丑恶可憎……然而,我会像我所希望的那样,永远留在她的心中,成为她生命中最美丽的回忆。”
雨水敲打在房门的玻璃和庭院的瓷砖上。埃尔多萨因慢慢吸着马黛茶。
伊波丽塔站起来,走向窗边,对着黑暗的庭院看了一会儿。然后她转过身,说道:
“知道吗,您是个奇怪的男人?”
埃尔多萨因想了一会儿。
“我对您说的都是真话……我不知道我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是,您要相信我,能否成为一个好男人不是我可以决定的。有一些黑暗的势力将我扭曲……把我往下拉。”
“现在呢?”
“现在我要做一项实验。我遇见了一个令人钦佩的人,他深信谎言是人类幸福的基石,我决定跟随他。”
“那样做让您幸福吗?”
“不……从很久前起我就感到自己再也不会获得幸福。”
“但您相信爱情吗?”
“谈这个有什么用?!”然而,他突然明白了自己前面东拉西扯了这么多的动机是什么,于是说道,“假如明天……我是指随便某一天……假如某一天您得知我杀了一个人,您会怎么看我?”
已经坐下的伊波丽塔缓缓抬起头,把它放在沙发的靠背上,透过红色的睫毛冷冷地看着他,说道:
“我会觉得您是个万分不幸的人。”
埃尔多萨因站了起来,把烧水壶、茶叶和茶杯放进柜子的抽屉里。伊波丽塔对他说:
“过来……躺在我脚边。”
一阵巨大的甜蜜将他侵袭。
他坐在地毯上,靠着她的腿,头枕在她的膝盖上,伊波丽塔闭上了眼睛。
埃尔多萨因感到很舒服。他靠在女人的膝头,她的体温穿过布料,温暖他的脸颊。在他看来,那情形非常自然:正如他一直所追寻的那样,生活被赋予了电影的质感;他从没想过僵硬地坐在沙发上的伊波丽塔会觉得他是个懦弱且多愁善感的男人……在时钟嘀嗒的间歇里,一滴声音像水滴一样,落在空房间的寂静之中。伊波丽塔对自己说:
“他一辈子都只知道抱怨和受罪。这样一个人对我有什么用呢?我还得养他。我猜那个铜铸玫瑰花不过是个垃圾。哪个女人会在帽子上佩戴金属做的装饰?既重,还会变黑!然而,所有男人都是这样。懦弱的男人,聪明但却没用;其他的呢,则粗鲁又乏味。我还没遇见过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男人,或是一个独裁者。他们真是可悲。”
每当现实生活将被她的想象精美妆点的幻影撕得粉碎,她就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她可以把那些幻影一个一个都数出来。那个整天喷着香水、呆板严厉的傀儡,在工作时总是一副装腔作势的沉默派头,私底下却是个好色之徒;那个有礼貌的小个子,总是一副彬彬有礼、谨慎理智的模样,却拥有无可救药的恶习;另一个,像车夫一般鲁莽,像牛一般强壮,却比小男孩还要笨拙……他们所有人都经过她的眼前,都被同一个无法遏制的欲望挑动,都曾在她裸露的膝间失去了理智;而她一边应付着他们的咸猪手以及让那些悲哀的木偶身体变僵硬的转瞬即逝的欲望,一边想着生活多么艰辛,犹如沙漠中的干涸。
“生活就是那样。饥饿、性欲和金钱是男人唯一的动力。生活就是那样。”
她在痛苦中对自己说,唯一让她真正感兴趣的人是药剂师,他至少可以在某些时刻将自己从对肉欲的索求中拉出来,但可怕的赌博消磨了他的意志,此刻的他比其他的木偶粉身碎骨得更加彻底。
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啊!过去,当她还是个贫穷的女佣时,她想到自己永远都不会有钱,不会拥有一栋美丽的房子,更不会有漂亮的家具和发亮的餐具……没有可能变得富有让她非常悲哀,正如今天,当她明白与她上床的男人中谁也不会拥有成为独裁者或新世界的统治者的魄力时,她亦是同样地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