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桩罪行(1 / 1)

埃尔多萨因猛地抬起头,伊波丽塔仿佛在想着他似的,说:

“你也一样……你也很倒霉。”

埃尔多萨因握住女人冰冷的手,把它贴在嘴边。

她继续缓缓说道:

“有的时候,我觉得生活像一场噩梦。此刻,我感到自己是属于你的,过去的痛苦再一次涌现。苦难无处不在。”

她接着说:

“怎么样才能不受苦啊?”

“问题在于,苦难在我们的体内。我过去以为苦难漂浮在空中……那真是个荒谬的想法;事实上,不幸住在我们的体内。”

他们俩沉默了。伊波丽塔缓缓抚摸着他的头发,突然,她把手从他的脑袋拿开,埃尔多萨因感到女人的手紧紧按住他的嘴唇。

埃尔多萨因坐到她身边,喃喃道:

“告诉我,我为你做了些什么,让你带给我这般的幸福?你难道没发现,你把天堂带到了我身边吗?我之前太难过了。”

“没人爱过你吗?”

“我不知道,但我从来没经历过充满激情的爱。结婚的时候我二十岁,那时候的我相信精神上的爱情。”

他想了一会儿,接着很快站起身来,把灯关掉,然后坐在伊波丽塔身旁的沙发上。他说:

“也许我的确是个傻瓜。结婚的时候我还没亲吻过我的妻子。事实上,我从未产生过亲吻她的冲动,因为我把她的冷漠误认为纯洁……因为我认为不应该亲吻一位年轻姑娘。”

伊波丽塔在黑暗中微笑。此刻,埃尔多萨因坐在了沙发的边缘,手肘钉在膝盖上,掌心捧着脸颊。

一道紫色的闪电照亮了房间。

他继续缓缓说道:

“在我看来,年轻姑娘代表着真真正正的纯洁。而且……您别笑我……我是个很害羞的人……结婚那天晚上,当她大大方方地在灯光下把衣服脱掉时,我尴尬地把头转了过去……后来我是穿着裤子睡觉的。”

“您当真是那么做的?”愤怒在女人的声音中颤抖。

埃尔多萨因笑了起来,他兴奋地说:

“为什么不呢?”他一边斜眼看着“瘸女人”,一边搓着双手,“我的确那么做了,而且还做了别的更糟糕的事情呢。还有我即将做的……‘时机已经到来’,您丈夫曾这么说道。我觉得他说得没错。当然,刚才说的这些事都属于我像白痴一样生活的那段经历。我之所以对您说这些,是为了让您明白,假如我要和您睡觉,我一定不会穿着裤子……”

那一刻,伊波丽塔突然有些害怕。埃尔多萨因只斜眼盯着她,同时搓着双手。她谨慎地补充说道:

“您应该是病了。跟我做仆人时一样。您感到寸步难行……”

“对,寸步难行……正是那样。对,我想起来人们把我当傻瓜的日子。”

“您也经历过?……”

“是的,当着我的面……我站在那儿,盯着侮辱我的人,全身肌肉都无精打采地松懈下来,我问自己到底在什么时候做了些什么,能够容忍这般的羞辱和怯懦。我很痛苦……非常痛苦……我不止一次想过到某个有钱人家里去做仆人……我还能忍受更多的羞辱吗?于是我感到恐惧,生命中没有崇高目标、没有伟大梦想的巨大恐惧,而此刻,我终于找到了……我要一个人的命……您别站起来……明天,只要我不出手制止,某个人就会被杀死。”

“不可能的事!”

“是的,是真的。那个我之前跟您提到过的相信谎言的男人,他需要一笔钱来实现他的计划。他的计划一定会实现,因为我想让它实现。明天他会给我一张支票,让我去兑现。当我回来时,那个人就会被杀死。”

“不……不可能。”

“当然可能,假如我没回来,他们就不会把他杀死,因为拿不到钱的话杀死他也没用……一万五千比索……我完全可以拿了钱跑路……让那个秘密社会见鬼去吧……而那个男人就可以捡回一条命……您明白吗?一切都取决于我这个小偷的诚信。”

“天呐!”

“我希望他能进行他的实验……您有没有发现,某些决心能让一个人变成上帝?从很久以前起,我就下决心要杀死自己。刚才我问您的时候,假若您同意了,那我就已经杀死了自己。要是您能明白此刻的我感到多么美好和崇高,那该多好啊!您别跟我提另一件事……已经决定好了,我甚至在想到会将我淹死的深井时也十分高兴。您明白吗?……某一天……不,不会是在白天……某一个夜晚,当我厌倦了那些闹剧和混乱时,我就会离开。”

伊波丽塔的额头生起一道皱纹。毫无疑问。那个男人已经疯掉了。她冒险家的精神已经预料到未来将发生的事,她对自己说:“要谨慎对待这个白痴。”她将双臂在大衣前交叉,仿佛对之抱有疑问似的问道:

“您有杀死自己的勇气吗?”

“这一点并不重要。它与勇气或怯懦无关。我打心里觉得,自杀就跟去拔牙一样。一旦意识到了这一点,我全身上下就变得十分轻松。事实上,我想过别的旅程和别的地方,以及别的生活。我体内的某部分对美好精致的事物抱有憧憬。我常常想如果……就拿明天我将得到的一万五千比索来说……我可以去菲律宾……或者去厄瓜多尔,开始新生活,和一个身家百万的美丽少女结婚……我们在椰子树下的吊床睡午觉,黑人侍者会给我们端来切好的橙子。我会悲哀地凝视着大海……您知道吗?……我深信,无论走到哪儿我都会悲哀地凝视大海……深信我永远都不会获得幸福……最开始,这确信让我失去了理智……但现在我已经习惯了……”

“那为什么要进行那个实验?”

“知道吗?……我还没抵达自身的最底端……犯罪是我最后的希望……‘占星家’也知道这一点,因为今天当我问他是否担心我会逃跑时,他回答说:‘不,现在还不担心,不……因为您比任何人都需要完成这件事来摆脱您的痛苦……’您瞧瞧,我堕落到什么地步了。”

“我从没想过这样的事会发生。他会在坦珀利被杀死?”

“对,然而……谁知道呢?痛苦!您知道痛苦是什么吗?像梅毒一样在骨头里根深蒂固的痛苦?您瞧,我要跟您讲一件四个月前发生的事:我在郊外一个火车站等车。火车还有三刻钟才来……于是我穿过车站对面的广场。我在长凳坐下,没过几分钟,一个女孩……大概九岁的模样,坐到我身边。我们开始聊天……她穿着一条白色的围裙……住在对面的某栋屋子里……我无法抑制地渐渐把聊天引向猥亵的话题……但我很谨慎……试探着,摸索着。一股强烈的好奇占据了我的意识。女孩被懵懂的本能迷惑住,颤抖地听我讲述……我缓缓说着,那一刻我的脸上一定露出一副罪犯的模样……两个扳道工从不远处的小屋里留意着我,我对她讲述性的神秘,鼓动她去诱导她的女朋友们……”

伊波丽塔用手指按住太阳穴。

“您真是个禽兽!”

“现在,我来到了终点。我的生活十分恐怖……我需要为自己制造可怕的麻烦……犯下罪孽。别看我。也许……您看……人们已经忘了‘罪’这个词的含义……罪不是过错……我终于明白,罪是人类将与上帝系在一起的细绳剪断的行为。上帝将会永远拒绝他。就算那个人在犯罪后的生活比最纯洁的圣人的生活还要纯洁,但他也无法再次抵达上帝。我即将剪断将我和神爱系在一起的细绳。我知道。明天起,我将成为地球上的一个怪兽……想象一下,一个小生物……一个胎儿……一个住在母体之外的胎儿……永远不会长大……毛发很多……很小……没有指甲,不是人却走在人群之中……它的脆弱让周围的世界毛骨悚然……但没人有办法能让它回到走失的母体中。那即是明天会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我将永远离开上帝。我将孤身一人在地球上。我和我的灵魂,孤零零的我们俩。无穷在我们的前方。永远孤独。日日夜夜……永远挂着一轮黄日。您明白吗?无穷在变大……头顶挂着一轮黄日,远离神爱的灵魂独自盲目地在黄日下前行。”

突然,一阵沉闷的声响震动地板,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埃尔多萨因惊恐地不再说话。伊波丽塔跪在他的脚边……她拉起他的手,亲吻它。女人在黑暗中叫喊道:

“让我……让我亲吻你可怜的双手。你是地球上最不幸的男人。”

“伊波丽塔,站起来。你受了多少苦啊!站起来……我求你了……”

“不,我想亲吻你的脚,”他感到她的手紧握着他的大腿,“你是地球上最不幸的男人。我的天呐,你受了多少苦啊!你多么高尚……你的灵魂多么高尚啊!”伊波丽塔后来对“占星家”说道:“在埃尔多萨因向我坦白了那个谋杀计划后,我想到可以借此敲诈您,在那一刻,我跪在了埃尔多萨因面前。”——评论者注

埃尔多萨因无比温柔地将她扶起来。他的心被一阵强烈的怜悯软化,把她拉到胸前,理了理她前额的头发,对她说:

“要是你知道此刻对我而言,死亡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像游戏一样。”

“你的灵魂多么高尚啊!”

“你发烧了吗?……”

“可怜的孩子!”

“为什么?现在我们俩都像上帝一样……来,坐在我身边。这样舒服吗?妹妹,你看,你说的话抹去了我受过的所有苦难。我们可以再活一段时间……”

“对,像男女朋友一样……”

“在大日子到来时,你将成为我的妻子。”

“我多么爱你啊!……你的灵魂多么高尚啊!”

“在那之后,我们就一起离开。”

他们不再说话。伊波丽塔的脑袋躺在他的胸口上。天很快就要亮了。于是,埃尔多萨因把疲惫的身体蜷进沙发……她疲惫地微笑;随后,雷莫坐在地毯上,把头枕在沙发边上,就这样蜷着身子,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