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意识的感受(1 / 1)

当晚,“占星家”斜躺在沙发里,双臂交叉,帽子搭在额头,在书房的黑暗中琢磨着心里的担忧。雨水敲打在玻璃窗上,但他充耳不闻,沉思着他的计划。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随着犯罪时刻的临近,另一种更个人化的时间维度在正常的时间里加剧。他感到自己存在于两个时间中。一个是正常生活状态下的时间,另一个转瞬即逝,却让他心跳变得沉重,犹如竹篮里的水,从被思绪缠绕的手指间溜走。

置身于时钟的时间里的“占星家”感到另一种时间飞快且不停歇地在他的大脑里滑过,像电影一样,画面在高速滑过的同时以一种模糊的方式激怒他,让他筋疲力尽,因为他还来不及获得清晰的感受它就已经被另一个画面取代。于是,当他点燃一根火柴查看时间的时候,发现才过了几分钟而已,然而这时钟的几分钟在他的意识里因焦虑而加速,被赋予了另一种时钟无法衡量的长度。

这感受将他置于黑暗中,置于观望之中。他知道,在这种状态下犯下的任何错误都可能在之后对他造成致命一击。

他并不太担心杀巴尔素特这件事本身,让他担心的反而是应该如何小心行事,才能让这件事不会被赋予不应有的重要性。尽管他需要制造出一个不在场证据,但却很难。他感到在黑暗中思考的人并不是他,而是他的替身,一个被铸以情感、和他的模样完全相同的替身,长菱形的脸,双臂交叉,帽子搭在额头。然而,他无法明白那个与他关系如此紧密但内心却又如此迥异的替身到底在想什么。因为那一刻,他感到替身的存在比他身体的存在更为真实。后来,在解释这个现象时,他说那是情感在不同的时间尺度里的感受,就像人们常说的“一分钟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

无法思考对他而言是件非常重要的事,因为他即将杀死一个人,让他的五升血液在体内停止循环,将他所有的细胞冷却,要人性命的事啊,像抹去白纸上的污渍一般,不留痕迹。“占星家”无法摆脱如此严重的问题,于是他在时钟的时间里感受到身体的存在,而与此同时,他的替身位于时钟无法衡量的另一种缓慢的时间中,神秘地沉思着,高深莫测,也许在琢磨着该制造什么样的不在场证据,让那个沉思中的男人大吃一惊。

因罪行的临近而变成了两个无论是所属时间维度还是性情都迥异的个体这件事,让他在黑暗里变得忧郁起来。

一阵可怕的疲惫侵袭他的肌肉、强壮的四肢以及骨关节。

雨水让沟渠里响起短暂的蛙叫声,然而他(他这样一个行动力很强的男人)却因焦虑而变得软弱,仿佛因为骨头软掉而无法站起来似的,“我,一个行动力很强的男人,”他对自己说,“待在这里,在时钟的时间里,因另一种我无法控制的时间而颤抖,那种时间让我放松了警惕。因为毫无疑问,杀一个人和宰一头羊是一回事,但其他人却并不这样以为,尽管其他人在远处,尽管他们无法理解我的行为,但这异常的时间维度让他们靠近我,我几乎动弹不得,仿佛他们在那里,在阴影里,暗中监视着我。让我瘫痪软弱的一定是潜意识里的时间,是潜意识里的‘占星家’,他把想法留给自己,让我在需要想法时像一只被榨干的橙子一样。然而,巴尔素特一旦死了,生活就会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继续……事实上,只要这个状态赶快过去,的确什么都不会发生。”

他又点燃了一根火柴。房间充满了晃动着影子的箭头。时间过了不到一分钟。许多想法在他的脑中同时发生,被装在这极度短暂的时间里,要是换作在时钟的时间里,那些想法需要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才能装下。他出生在四十三年零七天前,过去不断地被当下吞噬,而当下亦是如此地转瞬即逝,在每一个当下他都是一分钟后的“占星家”,存在于下一分钟或下一秒。此刻,他的生活聚焦在一件还不存在(但会在几小时后发生)的事情上。他仿佛一张展开在时钟的时间里的弓,弓里蓄势待发的暴力向时钟的时间传递着另外那种让人不安的时间超凡的张力。

尽管他曾经很多次说过,假如有机会杀人,他绝不浪费机会,但那神秘的时间维度依然让他忧心忡忡。接着,他开始想象一场独裁统治,通过无数的枪决得以维持政权,他通过想象人们被枪决的画面来逃避此刻的恐惧。他想象在平原的中央躺着一具渺小的尸体,当他将尸体的长度与他强权统治下的土地的几千千米长度相对比时,他确信一个人的生命毫无价值。

那个人在土地里腐烂,而他在消灭了身长不过他统治土地长度几百万分之一的人体障碍后,继续横扫千军。

接着,他想到列宁,列宁搓着双手,对苏维埃代表不断重申:

“都疯了吗?干革命怎么可能不杀人?”这让“占星家”欢欣雀跃。他将会在他的社会里采用这一准则。未来门派的掌门人都需要被严格灌输这种政治理念;这个想法让他再次满怀希望。接着,他想到,所有的改革者都应该与过时的理念(组成他思想一部分的过时的理念)作斗争,他意识到,当下所有的犹豫不决都来自还未获得认可的原则与已建立的原则之间的冲突。

时间在被他思绪缠绕的手指间流逝。

今天的杀人犯将是明天的征服者,但在明天到来之前,他需要忍耐包含了昨天的所有肮脏邪恶的当下。他恼怒地站起身来。雨还在下着。他走到门口的台阶,凝视着黑暗的花园,树叶和灌木在缓缓落下的厚重雨水中颤抖。黑色的阴影仿佛一只怪兽,在黑暗中沉重地喘气。潮湿的土地变成了赭石色……他站在黑夜里,他那样一个强大的男人,一个伟大事业的缔造者,却没有幽灵在黑暗里现身来确认他的存在。他问自己,前辈们是否也像他这般优柔寡断,抑或他们相信死亡会赋予下定决心的人一件盔甲,让他们高高兴兴地向着目标前进。然而,死亡真的重要吗?他对自己说,对于哲学存在而言唯一重要的是人种,而不是个体;但他的感受却对此充满了质疑,并违背他的意愿,将他所需要的时间劈开成奇怪的两部分。

一道闪电在巨大的云朵之间生成道道蓝色。

“看见接生婆的男人”站在台阶的一侧,全身湿透,头发凌乱。

“啊!是您!”“占星家”说。

“是的,我是想来问问您,如何理解这句经文:‘上帝的天堂。’这句话意味着有别的不属于上帝的天堂……”

“那是属于谁的?”

“我的意思是,也许有一些天堂里并不存在着上帝。因为经文又说道:‘新耶路撒冷将会降临。’新耶路撒冷?指的是新教?”

“占星家”想了想。他对这个问题丝毫不感兴趣,但为了在对方面前保持威望,他必须得做出回答,于是他说:

“我们这些受神启示的人,心里都明白新耶路撒冷即是新教。正因如此,史威登堡Emanuel Swedenborg(1688-1772),著名瑞典科学家、哲学家、神学家和神秘主义者。——译者注才会说:‘既然上帝无法在我们的面前显现,但又昭示过他将会降临并建立新教,那么他会通过一个人来实现它,这个人不仅会接受该教会的教条,还会将它公之于世……’但您为什么只读了这一句就认为一定还存在着别的天堂呢?”

布纶堡躲进门廊里,看着在雨中喘息的黑暗,说道:

“因为可以感受到天堂的存在,就像爱一样。”

“占星家”惊讶地看着那个犹太人,对方接着说道:

“就像爱一样。如果爱在您心里,您感到天使让您的爱愈加强烈,您又怎么能否定爱呢?四个天堂也是同样的道理。我们必须承认,《圣经》里的语句都很神秘,否则那本书就会变得十分荒谬。某一天晚上,我读到《启示录》。我想到将要杀死葛利高里欧,很难过,在心里自问我们是否有权利杀人见血。”

“勒死人是不会见血的。”“占星家”反驳道。

“当我读到‘上帝的天堂’那部分时,我明白了人类悲伤的缘由。上帝的天堂被黑暗教会否定了……正因如此,人们才会犯下这么多罪恶。”

在黑暗中,布纶堡孩子气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悲哀,仿佛在哀悼自己被真正的天堂排除在外似的。“占星家”说道:

“那个在梦里与我说话的长着翅膀的人曾对我说,黑暗教会的尽头已经不远了……”

“应该是的……因为地狱一天天变大。获得救赎的人是那么少,与地狱相比,天堂比海里的一粒沙还要渺小。地狱一年又一年地变大,理应拯救人类的黑暗教会让地狱一天天膨胀,悲哀的地狱长啊,长啊,根本没有让它变小的可能。天使们恐惧地看着黑暗教会和炙热的地狱,地狱像水肿病人的肚子一般肿胀。”

“占星家”换了一种装腔作势的语调,反驳道:

“正因如此,那个长着翅膀的人才对我说:‘去吧,圣人,去启蒙人类,宣告好消息。驱逐那些反基督的人,把新耶路撒冷的秘密告诉布纶堡,”“占星家”突然抓住对方的一只胳膊,说道,“你难道忘记了你的灵魂与天使交谈,你在路边递给他们白面包,你让他们坐在你茅屋的门口、为他们洗脚吗?”

“我不记得了。”

“你应该把它记在心里。要是上帝知道了会说什么?我应该如何向新教会的天使担保你的灵魂?他会问我:‘我亲爱的子民、虔诚的阿尔丰怎么样了?’我应该如何回答?说你粗俗愚昧。说你忘记了自己曾受过天使的眷顾,如今每天像个傻瓜一样在角落里放屁。”

布纶堡极度气恼地反对道:

“我没放屁。”

“你放屁声音还很响亮……但那不重要……新教会的天使知道你的灵魂十分虔诚,知道你是黑暗教皇巴比伦国王的敌人。正因如此,你才被挑选成为那个将遵照上帝的指示在地球上建立新教的人的朋友。”

雨水轻声落在无花果树的叶子上,刺鼻柔软的黑暗在夜晚释放出湿润的植物气味。布纶堡严肃地作出预言:

“而教皇,那个受惊吓的教皇,将会光着脚跑上街,所有人都会带着恐惧远离他,而街道上的拱门则会被鲜花装饰,迎接圣洁羔羊的到来。”

“就是那样,”“占星家”接着说,“在半敞开的天堂可以看见所有悔过的罪人,以及新耶路撒冷的金色大门。上帝的仁爱无边无际,亲爱的阿尔丰,想要接受上帝的仁爱就必须先倒在地上,粉身碎骨。”

“所以我才想要与人类分享我对《启示录》的理解,然后我会去山里苦修,为他们祈祷。”

“你说得对,阿尔丰,但现在你得去睡觉,因为我要进行冥想了,到了长着翅膀的人来我耳边跟我说话的钟点了。你也应该睡觉了,否则明天不会有力气勒死那个该死的人……”

“还有巴比伦国王。”

“对。”

“看见接生婆的男人”缓缓离开了阶梯。“占星家”走进屋子,爬上门厅一侧的楼梯,进入一间十分狭长的房间,支撑着屋顶的横梁交叉在房间的高处,倾斜的屋檐从那里延伸。

脱漆的墙面没有任何照片。葛利高里欧·巴尔素特的衣箱躺在一个角落,舱窗下面有一张漆成红色的木床。一条黑毯子皱巴巴地堆在白色的床单上。“占星家”若有所思地坐在床边。他的外套半敞着,满是汗毛的胸膛裸露出来。他用手指摸着耷拉的胡须,皱着眉头,死死盯着墙角的一个衣箱。

他想让思绪跳出去,去到一个新环境中,打破这单调的感受,让在他决定杀死巴尔素特之前所拥有的意识返回到体内。

“两万比索呐,”他心想,“这两万比索可以用来建立妓院和营地……营地……”

然而,他依然无法清晰地思考。想法像影子一般逃离他的大脑。在持续分裂的状态下,他的想法相互缠绕,让他无法集中注意力。突然,他拍了把额头,欢欣地走去旁边的阁楼,拖来一个没有扣牢的箱子,扬起厚厚的灰尘。

他毫不在意弄脏外套的袖口,打开了箱子。箱子里乱堆着锡铁兵和木头玩具娃娃,是丑角、玩具将军、小丑、公主以及长着糟鼻子和蛤蟆嘴的奇怪肥胖的怪物的大杂烩。

他拿起一截绳子,走到墙角,把它系在两颗钉子上,于是绳子与两面墙即兴形成了一个等腰三角形。接着,他从箱子里拿出几个木偶,把它们扔在床上。他用一截一截的麻绳把每个木偶的喉咙绑了起来;他太过沉迷于这项工作中,竟没有留意到雨越下越大,被风从开着的窗户吹了进来。

他兴奋地工作着。当所有木偶的喉咙都被绑起来后,他将麻绳剪成不同长度,把木偶拿到墙角,按高矮顺序系在绳子上面。在完成后,他站在那儿欣赏自己的作品。五个吊死的木偶戴着兜帽的影子在粉色墙壁前晃动。最高的一个,是个没穿裤子但穿着黑白格子衬衫的丑角;第二个,是个长着朱砂唇的巧克力色皮肤的玩偶,它西瓜似的脑袋和丑角的脚在同一个高度;第三个比前两个都更矮,是个装有发条的小丑,肚子上钉着一块铜盘,脸像猴子一样;第四个是个蓝色硬纸板做的水手;第五个是个鼻子被削掉了的黑人木偶,在他系着白领结的脖子露出一个涂了膏药的伤口。“占星家”欣赏着他的作品,十分满意。他背对着灯,黑色的轮廓投影到天花板。他大声说道:

“你,丑角,你是埃尔多萨因;你,胖子,是‘淘金者’;小丑,你是‘皮条客’;而你,黑人,你则是阿尔丰。全票通过。”

演说结束后,他把巴尔素特的衣箱从墙边移到木偶的面前,坐在箱子上。一场沉默的对话就此开始,他提出问题,通过直视被审问的木偶在心里获得答案。

他的想法令人惊讶地变得清晰起来。他需要不受打扰地用一种电报式的、断奏的形式来表达他的想法,仿佛思想的节奏需要与内心情感的波动保持一致的步调。

他心想:

“建立毒气厂非常有必要。还需要化学品。每个胞需要的不是汽车,而是卡车。要有结实的轮胎。建在山里的营地,胡说八道。或许,不。是。不。在巴拉那Paraná,南美洲第二大河,全长5290米,流域面积280万平方千米。——译者注河畔也要建一座工厂。不锈钢装甲车。毒气重要。在山里或‘大猎场’爆发革命。杀死妓院老板。飞机上的杀人团伙。一切都有可能。每个胞都设有无线电。密码和波长同时改变。水的落差发电。瑞典涡轮机。埃尔多萨因说得没错。生活多么伟大呀!我是谁?鼠疫杆菌和斑疹伤寒的实验室。建立学院研究以及比较法国革命和俄国革命。也建立革命宣传学校。电影是重要元素。注意了:观察电影制作人。让埃尔多萨因来研究。投身革命宣传的电影人。就是那样。”

此刻,想法的节奏舒缓了下来。他对自己说:

“如何把我的革命热情赋予其他每个人?对,对,对。用什么样的谎言或真话?时间过得真快啊!又是多么悲伤啊!因为的确是那样,我有那么多悲伤,他们知道了一定会惊讶不已。我独自一人承担着所有的悲伤。”

他蜷在沙发里。有点冷。太阳穴附近的血管剧烈地跳动着。

“溜走的时间。对。对。所有人都像沉重的袋子一样往下坠。没人想要飞起来。如何说服那些蠢蛋让他们飞起来?然而,生活是另一副模样。他们甚至无法想象的模样。灵魂像海洋一般,在七十公斤的肉体内发生碰撞。想要飞起来的肉体。我们体内的一切都想要飞上云霄,让云上的城堡变为现实……然而,该怎么做?……每次都会出现这个‘怎么’,而我……我在这里,为他们受苦,像爱自己的孩子一般爱着他们,因为我爱着所有这些人……我爱所有的人。他们在这地球上的出现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尽管他们理应是另一副模样。然而,我爱他们。我此刻深深感受到。我爱人类。我爱所有人,仿佛每个人都被一根细线系在我的心上。他们通过那根细线吸吮我的血液,我的生命,然而,尽管如此,我体内依然残留着那么多的生命,我希望能出现上百万个他们,这样我的爱就会更强烈,我就能把我的生命献给他们。是的,把生命像一支烟一样献给他们。此刻,我理解了基督。他该有多么深爱人类啊!然而,我长得很丑。我又肥又大的脸很丑。我应该拥有美丽的面庞,像上帝那么美。但我的耳朵像卷心菜一样,鼻子像被拳头打骨折了似的。但那重要吗?我是一个人,这就够了。我需要征服。这即是全部。哪怕是最美丽的女人的爱也换取不了我的任何一个念头。”

突然,前面的某句话在他的脑袋里回放,“占星家”自言自语道:

“为什么不呢?……我们可以生产大炮,像埃尔多萨因说的那样。流程很简单。而且,也不需要能够发射上千发炮弹的大炮。需要持续那么长时间的革命是不会成功的。”

话语在他脑里沉默了下来。黑暗中,一条阴暗的小路向他头颅深处延伸,交叉的横梁支撑着铁皮屋顶。高炉在炭灰形成的雾霾中央耸立,其制冷设备像穿着装甲的怪兽一般。火云从装甲的炉喉窜出,厚密且坚不可摧的森林向远方延伸。

“占星家”感到他找回了之前被那奇怪的时间维度偷走的自己。

他想着可以生产镍钢,制造后坐炮。为什么不可以呢?此刻,他的想法在可能出现的困难之间灵活地移动。到那个时候,可以用妓院赚来的钱以低廉的价格在阿根廷的各个地方收购土地。秘密社会的成员将在那里建立钢筋水泥基地,安置大炮,把它们伪装成存储粮食的筒仓。

在全国创建一支革命军队、并通过无线电信号来起义反抗的可能性让他激动不已。为什么不可能呢?钢、铬、镍。那些词像咒语一般劈开他的想象力。钢、铬、镍。每个胞的主管将负责一个炮兵中队。需要些什么?需要能发射四五百发炮弹的大炮。还有带机关枪的卡车。为什么不可以呢?每十个人一架机关枪,一辆卡车,一个大炮。为什么不试一下呢?

缓缓地,在黑暗夜晚的尽头,一个巨大且炽热的红色钢蛋在两个支柱之间慢慢将顶端举向屋顶。这是贝塞麦转炉炼钢法在液压活塞下的作用。一股灼烧的火花和火焰从钢蛋的顶端喷射而出。这是在巨大气压下被催化成钢的铁。钢、铬、镍。为什么不试一下呢?他的想法聚焦在无数个细节上面。在几分钟前,体内的声音曾问他:

“人的幸福为什么占据这么小的空间?”

这个事实让他悲哀。世界应该只属于少数几个人。这少数的几个人迈着巨人的脚步前进。

问题的产生是很有必要的。然后需要看清问题。首先杀死巴尔素特,然后建立妓院,在山里创建营地……但是,如何销毁尸体呢?制造大炮、修建钢铬镍工厂对他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但他却不知道该怎样销毁一具尸体,这不是太讽刺了吗?其实,他不应该多想……把尸体烧掉……要把一具放在容器里的尸体烧毁,五百度的高温就够了。五百度。

时间和疲惫在他的脑袋里流逝。他不想继续思考下去,但突然之间,一个独立于他的嘴巴和意愿的声音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在他体内喃喃道:

“革命运动将于同一时间在阿根廷的各个地方同时爆发。我们将突袭军营。我们需要首先枪决那些可能会制造麻烦的人。在那之前几天,我们将在首都投放几公斤斑疹伤寒和鼠疫杆菌。在夜晚通过飞机投放。每一个邻近首都的胞都将切断铁路。既不让火车进入,也不让火车出去。控制这个国家的中枢,切断电报,枪决首脑,那么权力就会被握在我们的手中。这一切听起来有些疯狂,但却不无发生的可能性。人们在实现目标的过程中通常都会有做梦或梦游的感觉。然而,你会以一种迅速的缓慢向着目标前进,当你抵达时,会大吃一惊。唯一需要的即是决心和金钱……除了发起革命的胞以外,我们还可以建立一个杀人犯和小偷团伙。军队有多少架飞机?但在通信被切断、军营被袭击、首脑被枪决的情况下,还有谁来指挥军队?这是一个野兽之国。必须得实行枪决。这是绝对有必要的。只有引起恐惧才会受到尊重。人就是这般地懦弱。一架机关枪……他们将如何组织力量来与我们作战?电报和电话被切断,铁路被切断……十个人就能恐吓住一万人的城镇。只要一架机关枪就够了。阿根廷有一千一百万人口。北部的茶场会站在我们这边。图库曼省Tucumán,位于阿根廷北部。——译者注和圣地亚哥德尔埃斯特罗省Santiago del Estero,位于阿根廷北部。——译者注的甘蔗园……圣胡安省San Juan,位于阿根廷西部。——译者注,那里几乎是半个共产党的天下……军队将是唯一的反对派。我们可以在晚上突袭军营。劫持兵器库,枪决首领,绞死军官,只要有一架机关枪,我们只需十个人就能拿下一个拥有上千士兵的军营。太容易了。还有手榴弹,该把手榴弹用在什么地方?假如我们可以同时突袭全国,那么每十个人就能拿下一个村落,整个阿根廷都将是我们的。士兵都很年轻,他们将追随我们。班长将晋升为军官,我们将会拥有整个美洲最令人难以置信的军队。为什么不可以呢?跟它相比,圣马丁银行抢劫案、罗森医院抢劫案和蒙得维的亚马特利办事处抢劫案又算得了什么呢?我们只需三个勇敢的报贩就能拿下一座城市。”

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让他的血管快速跳动。血液在他强健的体内匆促地流动,仿佛准备发起进攻似的。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强大,强大到可以杀死其他人。

电灯在雷鸣暴雨中摇晃,但“占星家”背对着床,坐在衣箱上,跷着二郎腿,下巴托在掌心,手肘撑在膝盖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五个木偶,它们褴褛的影子在粉红色的墙面舞动。

在他身后,从舱窗飘进来的雨水在地面形成了一个水坑,提问和回答在沉默中交会,时不时地,“占星家”的额头上浮现出一道皱纹,接着,在他长菱形的面孔上,一动不动的眼珠缓缓眨了一下,表示对回答的赞同。他一直坐在那里,直到黎明。他从衣箱上站起身来,讽刺地转身背对五个木偶,木偶被留在孤独的房间里,在气窗下摇摇晃晃,像五个被吊死的人。

他犹豫了一阵,然后飞快地走下楼梯,出了大门,在黑暗中大步走向关着巴尔素特的马车房。

雨停了。云朵裂开了口,一轮黄月挂在浅蓝色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