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些事情发生的同时,埃尔格塔在梅赛德斯精神病院里进入了后来被他称为“与上帝会面”的状态。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黎明时分,他在病房里醒来。一个平行六面体的月亮在他床对面的石灰墙上照出了一个蓝色的矩形。窗户的铁条将天空隔成一个个方框,粉状且干燥的天空仿佛是被亚甲基染色的石膏。来自遥远星辰朦胧的光在铁条之间闪烁着。
埃尔格塔仔细地挠了挠鼻子。他并不怎么焦虑。他知道自己在疯人院,但那“并不让他担心”。
假若他的灵魂被囚禁了,他就会担心了,但事实上被监禁在精神病院里的只是他的身体,他九十公斤重的身体,此刻,他带着某种无法言喻的怨恨想起自己曾拖着这身体去过那么多妓院。他无法避免地像在观看一场演出似的回忆起过去放荡的肉欲生活。但他的灵魂与这坨暴怒的肥肉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一点在他看来是如此明显,以至于他为医生还未意识到它们之间的区别而惊讶。
埃尔格塔为他的发现而感到欣喜。他已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灵魂,“纯粹灵魂的感受”,其轮廓在他肉体的骨架中清晰呈现,仿若无垠的蓝天中的云朵。
他心里有些高兴。在前几天夜里,他就已经确信自己可以离开身体,把身体像西装一样脱下来。这突如其来的发现让他产生轻微的恐惧。甚至在某些时刻,他觉得只能触摸到灵魂的边缘,于是,即将倒下的身体与皮肤之间的平衡让他感到头晕恶心,仿佛搭乘着电梯正全速下降。
同时,他也害怕摒弃自己的身体。要是身体被毁了,他又该如何回去呢?男护士长着一张邪恶的脸,尽管埃尔格塔也许可以跟他谈谈下一次“会议”该怎么下注,但他却不太信任他。在那第一印象过后,埃尔格塔为了安抚自己九十公斤的体重,把护士想象成一个柔弱的孩子,然而,这也没能阻止他在病床上大笑,完全忘了自己其实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然而不……他不能乱想。他的善良不允许他这么做。内心充满仁爱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他的慈悲笼罩着全世界,仿佛浮在城市上空的一朵云。
他的身体越来越往下沉。
此刻,他仿佛看见箱子底部的情形:精神病院不过是一整排白色立方体中间的一个;街道在阴影中发出蓝色的光;绿色的铁路交通灯微弱地亮着;空间进入他的体内,仿若大海涌进海绵一般,与此同时,时间也不再存在。
高空通过他的愉悦坠落下来。埃尔格塔感到很平静,他在外力的作用下置身于善良的泉水中,像干涸的池塘享受天空派遣的雨水那般开心。
他带着仁爱转身看向大地,大地绿色的圆边被附上了一层天蓝色的薄膜。他惊得说不出话来,只勉强说出:
“谢谢……主,谢谢你。”
他一点儿也不好奇。服从感加剧了他的谦卑。
他突然在光滑的天空看见一座岩山。尽管还是夜晚,岩石却沐浴在金色的光束中,远方的蓝从金色的高处坠入深邃的沟壑。埃尔格塔带着恢复后的身体谨慎地前行,凶猛的目光在他鹰一般的脸庞上异常坚定。
理所当然地,他无法感到平静,因为他的身体曾无数次犯下罪恶,因为他明白尽管此刻他的表情严肃,但他的面孔中残留着恶棍特征(那些他在小时候常常模仿的街坊恶棍的特征)。
他的灵魂充满了懊悔,也许这就足够了,但尽管如此,他依然止不住对自己说:
“上帝会怎么看待我这副‘嘴脸’?我怎么能这样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看了看脚上的鞋子,它们暗淡无光,这让他更加担忧。
“上帝会怎么看待我这副‘嘴脸’、我这张既像赌徒又像皮条客的脸?他会询问我的罪……会记得我做过的所有坏事……而我该怎么回答他呢?……我说我不知道,但既然他在所有先知身上留下了存在的证据,我又怎么能那样回答他呢?”
他再次低头看了看肮脏破烂的鞋子。
“他会对我说:‘你甚至变成了个白痴……一个不务正业的混账,亏你还念过大学……你赌博,你用荒淫无度玷污了我给予你的不朽的灵魂,你拖着你的守护天使游走在妓院之间,当你往垂涎的嘴里塞满恶心的东西时,天使在你身后流泪……’最糟糕的是,我无法否认他所说的任何一点……我怎么能够否认我的罪?天呐,真是糟透了!”
天空在他的头顶,仿若一道蓝色的石膏穹拱。遥远的星球看起来像橙子一般,绕着轴心旋转,埃尔格塔谦卑地看着金色的岩石。
突然,他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他抬起头,看见(在他左边仅十步的地方)上帝之子,耶稣基督。
那个拿撒勒人裹着天蓝色的长袍,将消瘦的面孔转向他,杏眼闪着宁静的光。
埃尔格塔感到剧烈的痛苦,他无法跪下身,“因为绅士永远不能弯下腰”,不能在一个犹太木匠面前下跪,但他感到一阵抽噎绞痛他的灵魂,他无声地将紧握的双手伸向沉默的上帝。
他感到自己体内所有的卑贱都充满了对他的崇敬。
他就这样沉默地注视着站在岩石上的耶稣。埃尔格塔的双眼浸满了泪水。他为没有其他人在场而感到遗憾,因为这样他就无法通过与他人的搏斗来向上帝展示他的爱。终于,他再也无法忍受那番沉默,在战胜了可怕的惊愕之后,他卑微地说道:
“相信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非常爱您。我想要成为不一样的人,但我做不到。”
耶稣看着他。
埃尔格塔转身背对他,向前走了三步,接着,他转过身,站住不动。
“我犯下过所有的罪,做了许多许多坏事……蠢事……我想要忏悔,但却做不到……我想要跪下……亲吻您的脚,您为了赎我们的罪而被钉在十字架上。啊!您知道我有多少话想要对您说吗,可是它们全都从我的脑袋里溜走了……但我真的非常爱您。因为这里只有我们俩,我才能说出这句话?”
耶稣看着他。
埃尔格塔沉默了一阵子,随后,他红着脸胆怯地喃喃道:
“您在十字架上受了很多苦吧?”
一阵微笑浮现在耶稣的面孔上。
“噢!您真好!”埃尔格塔痴狂地喊道,“您真好!您屈尊地对我微笑,一个罪孽深重的人……您意识到了吗?您笑了。相信我,在您身旁,我感到自己是个孩子,一个单纯的孩子。我想要用一辈子来崇拜您,做您的保镖。从现在起,我再也不会犯下任何罪,我一辈子都会想着您,那些怀疑您的人……我将撕裂他们的灵魂……”
耶稣看着他。
于是,埃尔格塔想要献上最好的自己,说道:
“我在您面前下跪,”他往前走了几步,来到耶稣跟前,埋下头,将一边膝盖跪在金色的岩石上。当他正准备跪下时,耶稣伸出被刺破的手,放在他的肩上,对他说:
“来。永远跟随我,再也不要犯下罪过,因为你的灵魂和赞美上帝的天使的灵魂一样美丽。”
埃尔格塔想要说什么,但发现自己完全被空虚和寂静包围。他意识到自己见到了上帝。这一点很明显,因为当他返回到黑暗病房的嘈杂之中,一个天生聋哑的疯子奇怪地看着他,冲他喊道:
“你看起来好像刚从天上掉下来似的。”
埃尔格塔惊讶地看着他。
“是的,因为,你就像圣人一样,头顶有一轮光环。”
埃尔格塔感到有些恐惧,靠在墙上。
一个一直没有出声的独眼疯子大声叫道:
“奇迹……你施了奇迹。你让哑巴开口说话了。”
谈话吵醒了第三个疯子,那个人整天在长满老茧的指头间寻找不存在的虱子。大胡子转过苍白的脸庞,说道:
“你是来让死者复活的……”
“也让瞎子重获光明。”哑巴打断道。
“还有独眼的人,”只有一只眼的疯子说,“因为现在我另一边眼睛也能看见了。”
哑巴用手臂撑起上半身,继续说:
“但你不再是你,而是上帝进入了你的身体。”
困惑不已的埃尔格塔回答道:
“是的,兄弟们……我不是我……而是上帝进入了我的体内……我这样一个穷困潦倒的好色之徒,又怎么可能施行奇迹呢?”
捉虱子的人坐在床沿,摇晃着放在吊床里的赤裸的双脚,建议道:
“你为什么不再施一个奇迹呢?”
“我不是来做这个的,我是来宣扬上帝的言语的。”
捉虱子的人将一只脚放在膝盖上,不怀好意地坚持道:
“你应当再施一个奇迹。”
哑巴把枕头放在地板上,坐在枕头上面,说道:
“我不说话了。”
埃尔格塔按了按太阳穴,眼前的场景让他不知所措。独眼人亲切地对他说:
“对,你应该让那个死人复活。”
“但这里根本没有死人!”
独眼人跛着脚走到埃尔格塔面前,拉起他一条胳膊,几乎是拽着他来到了对面的一张床前,床上一动不动地躺着一个瘦小的男人,圆脑袋,大鼻子。
哑巴咬着嘴唇,走了过来。
“没瞧见他死了吗?”
“他今天下午死的。”独眼人嘟哝道。
“我跟你们说,这个人并没有死。”埃尔格塔愤怒地喊道,他确定其他人是在嘲弄他;但捉虱子的人从床上跳了起来,走近这张床,朝圆脑袋的男人埋下头,用手推了推他一动不动的身体,直到身体坠落在地板上,发出一阵闷响,躺在两张床之间,双腿悬在空中,仿佛刚刚修剪过的树杈。
“看见了吧?他死了。”
四个疯子惊愕地围在树杈周围,站在天蓝色月光剪成的方框里,睡衣被风吹得鼓起。
“看见了吧?他死了。”大胡子重复道。
“施个奇迹吧,”独眼人请求道,“你不施个奇迹的话,我们又怎么能相信他呢?这对你来说轻而易举吧?”
哑巴突然点了点头,鼓动埃尔格塔。
埃尔格塔严肃地朝尸体俯下身,正要说出让人复活的话语,然而,房间的墙面突然在他眼前转动起来,一阵黑暗的风在他耳旁呼啸,他再一次看见那三个疯子站在月光剪成的方框里,他们的睡衣被风吹得鼓起,接着,他便在旋转的黑暗中倒下,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