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星家”(1 / 1)

“占星家”住的屋子位于一座树木繁茂的庄园中央。建筑很矮,越过茂密的树林,老远就能看见泛红的屋顶。在树干之间的空地里,在草地与藤蔓植物的波浪中,屁股黝黑的肥大昆虫不停歇地游走于野草和枝蔓之间。磨坊在离屋子不远的地方,风车上的三片叶片颠簸地围着生了锈的中轴旋转。再远一点,可以看见马厩生了锈的红蓝色玻璃门。在磨坊和屋子后面,越过围墙,深绿色的桉树山脉渐渐变暗,将轮廓投映在海蓝色的天空中。

埃尔多萨因嘴里含着一朵金银花,穿过田野,走向屋子。他感到自己身处乡间,远离城市,看见屋子让他格外开心。尽管屋子很矮,但有两层楼,二楼围着一圈摇摇欲坠的阳台,而门厅则矗立着一组荒谬的希腊石柱,一直延伸到由棕榈树驻守的露台。

红色的屋顶斜斜地砌着,屋檐庇护着阁楼的天窗和气窗;在栗树好看的枝叶之间、石榴树点缀着绯红色星型的树冠之上,有一只锌制的公鸡,其尾巴随着风向而转动。花园如小树林一般,狡黠地出现在埃尔多萨因身边。在黄昏的恬静中,阳光为花园铺上一层珍珠般的光泽,蔷薇浓郁的香味倾溢而出,仿佛一切都被渲染成红色,清新如高山中的溪流。

埃尔多萨因心想:

“即使我拥有一只带金帆和象牙桨的银船,即使大海泛起七色光芒,即使某位百万富婆从月球上冲我飞吻,也依然无法抹去我的悲哀……但我为什么要想这些?不过,住在这里要好过住在城里。在这里我至少可以拥有一间实验室。”

一个没关好的水龙头在往桶里滴水。一只狗在凉亭的柱子旁打盹儿。当他在石阶前停下来正准备敲门时,“占星家”巨大的身躯出现在门口。他穿着一件黄色的防尘罩衣,额头的帽子压得很低,半遮住他长菱形的宽脸。几撮鬈发从太阳穴露出来,中部被折断的鼻子非常明显地歪向左边。粗眉毛下黑色的圆眼睛炯炯有神,满是粗糙皱纹的僵硬的脸颊看起来像是用铅雕刻而成的。那个头该有多重啊!

“啊!是您?……请进。我来介绍您认识‘忧郁的皮条客’。”

他们穿过因潮湿而发臭的黑暗的前厅,走进一间书房,房间里印着花枝图案的绿色墙纸有些褪色。

房间看起来很阴森:高高的吊顶上布满了蜘蛛网,狭窄的窗户装着密集的铁栅。在房间一角,一个旧柜子的金属板将泛蓝的氛围折射成黑白的阴影。在一把破旧的绿丝绒扶手椅里坐着一个穿灰衣服的男人,乌黑的头发荡漾在他的前额,脚上穿着浅色的靴子。当“占星家”走近陌生人时,他的黄色罩衣随风飘动。

“埃尔多萨因,这位是阿图罗·哈夫纳。”

换作在平常,小偷会与这个被“占星家”私下里称为“忧郁的皮条客”的人愉快地聊上几句。哈夫纳同埃尔多萨因握了握手,在扶手椅上跷起二郎腿,用三根指甲闪烁的手指头支撑着泛蓝的脸颊。埃尔多萨因仔细观察男人几乎呈圆形的脸,表情平静,只有从他双眼深处流露出的嘲弄且易变的目光,以及在聆听他人说话时一条眉毛比另一条翘得更高的神情,才暴露了他实干家的本性。埃尔多萨因在“皮条客”身体的一侧,在他外套和丝绸衬衫之间,发现了一把左轮手枪的黑色手柄。毫无疑问,在真实生活中,面孔充满了欺骗性。

接着,“皮条客”再次将头转向一幅美国地图,“占星家”也走向地图,手里握着一根指棍。他在地图前停了下来,黄色的胳膊切断了蓝色的加勒比海,大声说道:

“三K党在芝加哥只有十五万成员……在密苏里州有十万成员。据说在阿肯色州有超过两百个‘巢穴’。在小石城Little Rock,位于阿肯色州中部,是该州首府和最大城市。——译者注,‘看不见的帝国’声称所有的新教牧师都是兄弟会的成员。在得克萨斯州,达拉斯、沃斯堡、休斯敦和博蒙特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在伟大的龙骑士史密斯的故乡宾汉姆顿有七万五千名拥护者。他们在俄克拉荷马州让议会判决传票,使迫害他们的州长瓦顿停职,因此,那个州直到不久以前都由三K党统治。”

“占星家”的黄色罩衣看起来像佛教僧侣的法衣。

“占星家”继续说道:

“您知道他们活活烧死了许多人吗?……”

“我知道,”“皮条客”说,“我读了电报。”

埃尔多萨因仔细观察着“忧郁的皮条客”。“占星家”之所以这样称呼他,是因为他在很多年前曾试图自杀。那是一件被埋葬的黑暗往事。某一天,长期剥削妓女的哈夫纳突然对着自己的胸口、对着心脏的位置开了一枪。子弹穿过器官时引起的收缩救了他的命。后来,他继续他的生活,也许是因为那个他的同僚们无法理解的举止而享有更高的声望。“占星家”继续说:

“三K党凝聚了几百万人……”

“皮条客”伸了个懒腰,回答说:

“是的,那条‘龙’……那的确是一条‘龙’!他因诈骗而被指控……”

“占星家”假装没听见他说的话:

“为什么阿根廷反对建立一个与三K党类似的拥有无上权力的秘密社会?我坦白跟您说吧。我不知道我们的社会究竟会是布尔什维克还是法西斯主义的社会。有时候,我觉得也许最好的选择是做一道连上帝也搞不明白的俄式沙拉Ensalada rusa,俄罗斯菜中的传统沙拉,食材通常包括熟马铃薯丁、胡萝卜丁、腌黄瓜丁、豌豆、洋葱、鸡蛋、鸡肉丁或火腿丁,与蛋黄酱、盐、胡椒粉和黄芥末拌匀。——译者注。此刻的我对您完完全全地坦诚。您看,我现在想要做的无非是创建一个能够巩固人类所有希望的集体。我的计划是面向年轻的布尔什维克、学生和无产阶级知识分子。此外,我们也欢迎所有拥有改造宇宙计划的人,所有想成为百万富翁的员工,所有失败的发明者——埃尔多萨因,这并不是针对您,所有失业者,所有正在痛苦之中、不知该怎么办的人……”

埃尔多萨因想起了来“占星家”家里的任务,于是说道:

“我需要和您谈一谈……”

“稍等一下……马上,”“占星家”然后接着说,“这个社会的势力并非依赖于组成它的成员,而是来自附属于每个支部的妓院的收入。我所谓的秘密社会与传统社会不一样,它将是一个非常现代的社会,该社会的每个成员和拥护者都有自身的利益,并拥有收入,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使他们越来越紧密地依赖于只有少数人知道的最终目的。这是商业方面的事宜。妓院的收入将被用于维持不断扩张的支部。我们将在山里建立一个革命基地。在那里,新成员将学习无政府主义策略、革命宣传、军事工程和工业设施建设,当他们从基地结业后,可以去到任何地方创建一个社会支部……明白吗?这个秘密社会将自设学校——‘革命学院’。”

挂在墙上的钟敲了五下。埃尔多萨因明白自己不能再浪费时间,他喊道:

“不好意思打断您。我是因为有很重要的事才来这里的。您有六百比索吗?”

“占星家”放下指棍,双手交叉在胸前:

“怎么回事?”

“如果明天不能还给糖厂六百比索,我就会被关进监狱。”

两个男人好奇地看着埃尔多萨因。他应该非常痛苦,才会以这种方式提出请求。埃尔多萨因继续说道:

“您一定得帮帮我。我在过去几个月偷了六百比索。有人写匿名信告发了我。如果明天我不能把钱还回去,就会被关进监狱。”

“您怎么偷的这笔钱?”

“一点儿一点儿地……”

“占星家”忧心忡忡地摸了摸胡须。

“怎么偷的?”

埃尔多萨因不得不再次作出解释。店主在收到商品后会签一张单据,上面会写上所欠的款额。在每个月底,埃尔多萨因和其他两位同事会收到所有单据,并在接下来的三十天负责收款。

那些他们声称还未付款的单据会一直被他们保存着,直到店主把所亏欠的款额付清为止。埃尔多萨因继续说:

“要知道那个出纳员有多么粗心,他完全不知道每张单据到底有没有收到付款,于是我们盗用已付款的账目,并用后来在另一个账目中收到的款额抵用。听明白了吗?”

埃尔多萨因是三个坐着的男人形成的三角形的顶点。“忧郁的皮条客”和“占星家”时不时地交换眼神。哈夫纳抖了抖烟灰,接着,他一条眉毛翘得比另一条眉毛更高,继续从头到脚打量着埃尔多萨因。最后,他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您从偷窃中得到快感吗?……”

“一点儿也不……”

“那么您的短靴怎么这么破烂呢?……”

“因为我的工资很少。”

“但您偷的钱呢?”

“我从没想过用偷来的钱买靴子。”

他说的没错。最初体验到的偷窃的快感很快就蒸发掉了。埃尔多萨因某天突然发现阳光明媚的天空在他眼中被煤烟熏黑了,这只有悲伤的灵魂才能看见的景象让他焦虑不安。

当他发现自己已经欠了四百比索的时候,惊恐让他差点失去理智。于是,他以愚蠢且疯狂的方式花掉了那笔钱。他买了很多糖果(他以前从不喜欢吃的糖果),他去吃螃蟹、团鱼汤和炸蛙腿,在那些需要花很多钱才有资格与穿着讲究的人一起用餐的餐厅,喝昂贵的烈酒以及他迟钝的味觉难以品味的葡萄酒,然而他却缺乏日常生活的必需品,比如内衣、鞋子、领带……

他对乞讨者慷慨施舍,给服务他的侍者留许多小费,这一切都是为了尽快花掉口袋里偷来的钱——过两天可以再次偷来的钱。

“但您却从没想过给自己买双靴子?”

“没有,您提起这一点,我才觉得有点奇怪,但我确实从没想过可以用偷来的钱买那些东西。”

“所以您的钱都花在哪儿了呢?”

“我给了朋友埃斯皮拉一家两百比索,用于购买蓄电池,建立一个小型电铸实验室,生产铜铸的玫瑰花,那是……”

“我知道那个……”

“我跟他讲过。”“占星家”解释道。

“另外那四百比索呢?”

“我不知道……被我花在了奇奇怪怪的地方……”

“现在您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

“没人能借钱给您?……”

“没有。十天前我问巴尔素特借钱,他是我妻子的一个亲戚。但他说没办法借钱给我……”

“所以您会被关进监狱?”

“是的……”

“占星家”转向皮条客,说道:

“您知道我有一千比索。那是我项目经费的全部。埃尔多萨因,我可以给您三百比索。但我的朋友,您怎么会做这种事啊?!……”

埃尔多萨因突然转向哈夫纳,大声喊道:

“是因为痛苦啊,您知道吗?……该死的痛苦把人拖下深渊……”

“什么意思?”“皮条客”打断他道。

“我是说痛苦。一个人偷窃、做蠢事,都是源自痛苦。您走在金色太阳照耀下的街道,那太阳像瘟疫一般……当然。您一定有过那样的感受。钱包里装着五千比索,却依然感到悲哀。突然,一个小小的念头让您想到偷窃。当天晚上您因为兴奋而无法入眠。过了几天,您颤颤巍巍地实施了偷窃的方案,一切都很顺利,于是您不得不继续……和您想要自杀时的情形一模一样。”

当他说出最后这句话时,哈夫纳陷进扶手椅里,用双手抚摸着膝盖。“占星家”想要让埃尔多萨因住口,但却没能成功,他继续说道:

“是的,和您想要自杀时的情形一样。我想象过许多次。您一定是做皮条客做得厌倦了。啊!您不知道我多么想要认识您!我对自己说:他一定是个与众不同的皮条客。在成千上万个以女人为生的男人中,当然会有一个像您这样的人。您问我是否感到偷窃的快感。而您呢?您感到做皮条客的快感吗?告诉我:您从中获得快感吗?……啊,这都是什么鬼!我来这儿的目的不是为自己辩解,知道吗?我需要的是钱,不是言语。”

埃尔多萨因站了起来,此刻他全身颤抖,手指紧紧捏着帽檐。他愤怒地看着“占星家”,“占星家”的帽子遮住了地图上的堪萨斯州。他又看向“皮条客”。“皮条客”将双手插进裤腰里,再次在绿丝绒的扶手椅里调整了一番坐姿,用圆润的手撑着脸颊,露出狡黠的微笑,平静地说道:

“朋友,坐下来,我会给您六百比索。”

埃尔多萨因的双臂颤抖起来。接着,他站在原地,意味深长地看着“皮条客”。“皮条客”重复他刚刚说的话。

“朋友,您要相信我,坐下来吧。我会给您六百比索。男人的存在不就是为了解决这些问题吗?!”

埃尔多萨因不知道该说什么。当野猪头经理在书桌旁对他说他可以离开了的时候,他感到一阵悲哀,此刻,同样的悲哀再次将他包围。这样看来,生活并没那么糟糕!

“这样吧,”“占星家”说,“我给他三百比索,您给他另外三百比索。”

“不,”哈夫纳说,“您需要那笔钱。而我则不需要。我有三个女人为我挣钱,”他转向埃尔多萨因,继续说,“朋友,您看到了吧,事情这么容易就解决了。您满意吗?”

他带着嘲讽冷静地说道,犹如一个精通大自然规律的农夫,知道即使在最复杂麻烦的情形下也能找到解决办法。埃尔多萨因突然闻到蔷薇浓郁的香味,听见从半开着的窗户传来的水龙头滴在桶里的声音。窗外,小径在晚霞中蜿蜒,鸟儿压弯了石榴树点缀着绯红色星型的枝干。

“皮条客”的目光中再次闪烁着居心叵测的火花。他一边眉毛翘得比另一边更高,等待着埃尔多萨因狂喜的爆发。然而他的期望落了空,接着,他问道:

“您这样生活了很长时间了?……”

“是的,很久了。”

“您记得我曾经告诉过您——尽管您什么也没对我说过——不能继续这样生活吗?”“占星家”打断道。

“记得,但我不想谈这件事。我不知道……人们不会对最信任的人讲述那些连他们自己也搞不明白的事。”

“您什么时候需要还那笔钱?”

“明天。”

“好,那我给您一张支票。您明天早上去把支票兑现。”

哈夫纳走向书桌,从口袋里拿出支票簿,果断地写下数目,然后签字。

在那一分钟的时间里,埃尔多萨因一动不动,仿佛在梦境里一样失去了知觉。后来,他记起这件事,更加确定在某些情况下,生命中浸满了预知的宿命。

“拿着,朋友。”

埃尔多萨因接过支票,看也没看就对折了两下,装进衣兜里。这一切不过是一分钟的事。整件事比小说还要荒谬,尽管站在那里的他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分钟前,他还欠着六百比索零七分。现在他一分钱也不欠了,而这件怪事由“皮条客”的一个动作就完成了。这件事与日常逻辑完全不同,然而,事情却自然发生了。他想要说什么。他再次打量那个蜷在破旧的丝绒扶手椅里的男人的面孔。此刻,左轮手枪在灰色外套下面凸起,哈夫纳用三根指甲闪烁的手指头支撑着泛蓝的脸颊。他想要向“皮条客”道谢,但却找不到合适的言语。“皮条客”明白了他的意图,转向坐在书桌旁一张凳子上的“占星家”,说道:

“因此,您要创建的社会的基准之一是顺从?……”

“以及工业化。我们需要黄金来捕获人们的心。宗教和骑士神秘主义都是这样的,我们也必须得建立工业神秘主义。要让人们觉得管理高炉是与在过去发现新大陆同样美妙的事。在那个社会中,我培养的政治家将会通过工业来获得幸福。革命者既精通印布机系统,又懂得为钢铁消磁。正因如此,我在认识埃尔多萨因时,就非常看重他。他和我关注同样的问题。您记得我们俩多少次聊起共同的想法吗?创造一个伟大的、高尚的、坚强的人,他能统治民众,向民众展示基于科学的未来。否则,还有别的方式可以实现社会革命吗?今天的领袖必须是精通一切的人。我们将创造这个智慧的原则。我们的社会将需要创造传奇,并将它传播。与一个政客相比,福特或爱迪生发起革命的可能性要大得多得多。您认为未来的独裁者将会是军人吗?当然不是。在工业家面前,军人一毛不值。他也许会成为工业家的工具,但仅此而已。仅此而已。未来的独裁者将会是石油大王、钢铁大王、小麦大王。我们将通过我们的社会为之做准备。我们需要让民众熟悉掌握我们的理论。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才需要细致地研究宣传。利用学生们。美化科学,将科学带到人们身边,然后……”

“我要走了。”埃尔多萨因说。

他正准备跟哈夫纳告别,哈夫纳却对他说道:

“我跟您一起走。”

“稍等一下,我有句话跟您说。”

“占星家”

和皮条客出去了一会儿,然后走回来。在面朝田野的门口告辞时,埃尔多萨因转头看向那个巨大的男人,男人挥着手臂,冲他们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