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皮条客”的看法(1 / 1)

当他们走到庄园的拐角处时,埃尔多萨因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您为什么给我钱?”

哈夫纳一边前行,一边抽动着肩膀,冷冷说道:

“我也不知道。您撞上了我心情好的时刻。假如要我每天都做这样的善事……但是这样……况且,您想一想,我一个星期就能挣回来……”

埃尔多萨因脱口而出:

“为什么您这么有钱还要继续过那种‘生活’此处“生活”是婉辞,指代犯罪的、偷窃的、卖淫的生活。“堕落的生活”。——原编者注?”

哈夫纳颇具攻击性地转过头,说道:

“您看,朋友,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过上那种‘生活’的。知道吗?我为什么要抛弃三个每个月交给我两千比索的女人?假如我抛弃了她们,她们也就没了工作。换作是您,您会抛弃她们吗?肯定不会。所以呢?”

“您不爱她们吗?她们三人中没有您特别倾心的吗?”

在提出这个问题后,埃尔多萨因马上意识到自己说了蠢话。皮条客看了他一秒钟,回答道:

“您好好听着。假如明天一位医生来到我跟前,对我说:‘无论你继续让她在妓院工作,还是让她休息,那个巴斯克女人都熬不过一个星期了。’要知道,那个巴斯克女人在四年的时间里为我挣了三万比索,我一定会让她工作六天,然后在第七天死去。”

皮条客的声音变得刺耳。在他的话语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愤不平的苦味,那种苦味埃尔多萨因后来在每个寡言的懒鬼或无聊的匪徒身上都会见到。

“怜悯?”他继续说道,“朋友啊,千万不要怜悯妓女。没有比妓女更下贱、更坚韧、更具报复心的女人。别太惊讶,我很了解她们。她们吃硬不吃软。您和百分之九十的人一样,以为皮条客是剥削者,而妓女是受害者。但请您告诉我:一个女人为什么需要她挣来的所有钱?小说家没有写出来的事实是,那些没有男人的妓女会不顾一切地寻找男人,寻找一个会欺骗她、时不时伤透她的心、夺去她全部收入的男人,因为她就是那么贱。有人说男女平等。天大的谎话。女人比男人低级。您看看那些原始部落。做饭、劳作、操心一切事情的是女人,而男人则去捕猎或打仗。现代生活也一样。除了挣钱,男人不做别的事。而且您要相信我,妓女会鄙视那些不向她要钱的男人。是的,先生,在她刚对您有了一点儿感情的时候,就会希望您向她伸手要钱……当某天您对她说‘Ma Chérie法语,意为“亲爱的”。——译者注,你可以借我一百比索吗?’时,她会有多么高兴!于是,她的情感将爆发,她会感到心满意足。那些肮脏的钱终归还是派上了用场,它们能使她的男人幸福。当然,这些是不会被写进小说里的。然而,人们却把我们看作是恶魔、是奇怪的动物——剧作家就是那么描写的。假如您走进我们的世界,了解了我们的生活,就会发现它与资产阶级、与贵族阶级的生活是一样的。姘头看不起舞女,舞女看不起站街女,站街女看不起妓院里的女人。有意思的是,妓院里的女人通常选择一个粗人来做她的靠山,而舞女则通常养着小白脸或二流子医生并受其剥削。您想知道妓女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听听一个被我朋友抛弃了的小女人哭着对我说的话吧:‘Encoré avec mon cul je peu soutenir un homme.’法语,意为“至少靠屁股我还能养活一个男人”。——译者注这些都不为普通人或小说家所知。一句法国谚语道出真相:‘Gueuse seule ne peut pas mener son cul.’法语,意为“妓女是无法独自一人用屁股过活的”。——译者注”

埃尔多萨因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哈夫纳继续说道:

“有谁会像皮条客那样照顾她?她生病、被关进监狱的时候,是谁照顾她?人们知道些什么?如果您在某个礼拜六的早晨听见一个女人对她的‘鸡头’说:‘Ma Chérie,我比上个星期多赚了五十个春币“春币”为妓院使用的铜币筹码,嫖客进入妓院付钱后获得“春币”,用于嫖娼,在完事后将此币付给妓女,妓女以获得的“春币”向妓院领取相应的报酬。——译者注。’那么您也会想当皮条客,知道吗?因为那女人说‘多赚了五十个春币’的语气与一个体面的女人对其丈夫说‘亲爱的,这个月我因为没买衣服而且自己洗了衣服,省下了三十比索’的语气一模一样。朋友,记住我说的话:女人无论体不体面,都是自我牺牲的动物。天生如此。为什么教堂的神父都那么鄙视女人?他们中大多数都曾拥有过阔绰的生活,深知女人是什么样的动物。妓女就更糟糕了。她们像小孩一样需要悉心教导。‘从这边走,千万别越过这个拐角,不要跟某某皮条客搅在一起,别跟那个女人发生争执。’一切都得从头教起。”

他们在柔和的黄昏中沿着篱笆前行,皮条客的一席话让埃尔多萨因深感震惊。他意识到对方的生活从本质上异于他的生活。于是,他问道:

“您是怎么开始过上那种‘生活’的呢?”

“那时候我还年轻。我二十三岁,教数学。因为教师是我的职业,”哈夫纳自豪地补充道,“数学教授。我以教书为生。某天晚上,我在林孔街的一间妓院里认识了一个年轻的法国女人,我很喜欢她。那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刚好从一个亲戚那里继承了一笔五千比索的遗产。我非常喜欢露西安娜,于是邀请她搬来和我一起住。她那时候有一个皮条客,一个粗鲁高大的马赛人,她时不时和他见面……不知道是因为我的口才,还是因为我长得俊俏,那个女人爱上了我,于是,在一个暴风雨的夜晚,我带她逃出了妓院。就像小说一样!我们跑去科尔多瓦山脉,后来又去了马德普拉塔。当我们用光了那五千比索,我对她说:‘好了,美好的田园生活结束了。再见了。’她却对我说:‘不,亲爱的,我们将永不分离。’”

此刻他们走在由枝条和藤蔓交织而成的绿色拱顶下面。

“我为此而嫉妒。您知道为一个和所有男人上床的女人吃醋的感受吗?您知道她第一次用从‘老爹’那儿赚来的钱请我吃饭时我的激动吗?您能想象我们一边吃饭、身后的服务生一边注视着我们并知道我们是谁的满足吗?或是挽着她的手臂走在街头、被便衣警察偷偷监视的愉悦吗?让他们看见和那么多男人睡过的她最爱的竟然是我,她唯一爱的是我?朋友,我可以告诉您,进入这一行非常美妙。是她主动提出您需要多一个女人来为您挣钱,也是她将另一个女人带到您的跟前,并对您说‘我们会成为好姐妹’,她负责教导训练新手,让她只为您‘跑腿儿’,您越是腼腆害羞,她就越是享受打破您的顾忌,享受您与她同流合污,然后……在不经意之间,您会发现自己已陷入了深渊……那是游戏真正开始的时候。只要女人还粘着您,就得好好利用她,因为不知道哪天她就会犯傻,为另一个男人而疯狂,像之前痴迷您那样再次为另一个男人做出牺牲。您也许会问,女人为什么需要男人?我可以直接告诉您:妓院的老板从不会与女人打交道。他们只会与女人的‘龟公’打交道。皮条客带给卖身女人的是安全感。便衣警察不会找她麻烦。如果被关进监狱,皮条客会把她救出来;如果生病了,皮条客会带她去疗养院、照顾她;他会为她省去许多麻烦,带来数不尽的好处。您看,独自谋生的妓女总是会遭受残暴的攻击、被抢劫,或是惹上其他麻烦。与之相反,有男人罩着的女人可以更安心地工作,没有烦恼,并且受人尊重。因为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是她自己选择了做这一行,于是用她挣来的钱换取所需要的幸福也就无可厚非了。

“当然,我说的这些您之前肯定闻所未闻。但慢慢您就会明白的。否则,您来告诉我,为什么有的‘龟公’拥有多达七个女人?意大利佬雷波罗在巅峰期手下有十一个女人。加利西亚人胡里奥有八个。几乎每个法国皮条客都有三个女人。她们之间相互认识,不仅仅是认识,她们还生活在一起,相互竞争看谁挣得更多,因为谁都想成为男人(那个只需一个眼神就能保护她们不受侦查和突袭的男人)的最爱。可怜的人儿啊,她们那么痴狂,叫人不知道到底该怜悯她们,还是该一棒将她们的头颅劈开。”

埃尔多萨因为面前这个男人对妓女的极度蔑视而惊愕。他想起“占星家”曾对他说过:“‘忧郁的皮条客’看见一个女人时产生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个女人在街上能赚五比索、十比索还是二十比索。再没有其他念头。”

此刻,这个男人让埃尔多萨因感到恶心。他不想继续刚才的话题,于是说道:

“我想问问您……您觉得‘占星家’的计划会成功吗?”

“不会。”

“他知道您的看法吗?”

“知道。”

“那您为什么还要参与?”

“我的参与只是相对意义上的,因为一切都让我感到无聊。生活本来就没什么意义,做什么都差不多。”

“您觉得生活没有意义?”

“毫无意义。我们出生,生活,死亡,天上的星星不会因此而停止转动,蚂蚁也不会因此而中断工作。”

“您那么无聊吗?”

“就那样吧。我把我的生活安排得跟实业家的生活一样。我每天晚上十二点上床,早上九点起床。我运动一个小时,然后洗澡,看报纸,吃午饭,睡个午觉,六点的时候喝杯酒,之后去理发店,八点吃晚餐,然后去咖啡馆。两年后,当我赚够二十万比索的时候,我就不干了,靠存的钱生活。”

“您在‘占星家’的秘密社会中将扮演什么角色?”

“如果‘占星家’能筹到钱,我将帮助他召集女人,建立妓院。”

“但您打内心深处是怎么看待‘占星家’的?”

“他是个疯子,能不能成功说不一定。”

“但他的想法……”

“其中一些令人困惑,另一些比较清晰。坦白说,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做什么。有时候您会觉得在听一位反动派讲话,另一些时候又会觉得他是左派。说实话,我觉得连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那万一成功了呢?……”

“那么连上帝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啊,对了,是您跟他提起培育亚洲霍乱杆菌的吧?”

“是的……那将是对抗军队的绝妙方式。您想,要是在每一个军营散播一个培育的细菌,只需三十或四十个人就能同时摧毁整个军队,让无产阶级群众来发起革命……”

“‘占星家’对您赞誉有加。他常跟我说,您是一个非常有前途的人。”

埃尔多萨因恭维地笑了笑。

“是的,学习不就是为了摧毁这个社会吗?回到刚才的话题:我还是没弄明白您在这个计划中的角色是……”

哈夫纳飞快地转过身,上下打量着埃尔多萨因,仿佛因为对方的措辞而惊讶,接着,他嘲弄地笑了起来,说道:

“我没有任何角色。您要明白,帮助‘占星家’对我并没有害处。况且,我把他的那些理论都当作耳边风罢了。对我而言,他是一个想要做一笔合法生意的朋友。仅此而已。他从那笔生意中赚来的钱,无论他是想要投资创立一个秘密社会,还是建一座修女院,一点儿也不关我的事。您看到了吧,我在这个著名社会中的角色单纯得不能再单纯了。”

“您觉得一个革命社会的根基建立在对堕落女性的剥削之上,说得通吗?”

“皮条客”扁了扁嘴。接着,他斜眼看着埃尔多萨因,解释道:

“您这样说不对。当下社会的根基是建立在对男人、女人和小孩的剥削之上的。如果您想要弄明白资本主义的剥削,去阿韦利亚内达Avellaneda,阿根廷东北布宜诺斯艾利斯省的一座港口城市。——译者注铸铁厂、冷冻厂、玻璃厂、火柴厂和烟厂看看吧,”他一边说,一边不愉快地笑了笑,“干我们这一行的,每个人有一个或两个女人;而他们,那些工业家们,则拥有大量的工人。应该如何称呼那些人?妓院老板和公司股东,谁更残忍?我们不用扯远了,就说您吧,您不是一个月只赚一百比索、钱包里装着公司的一万比索、而公司却要求您诚实吗?”

“您说的有道理……那么,您为什么给我钱?”

“那是另一回事。”

“但我心里不安。”

“好了,再见。”

埃尔多萨因还没来得及回答,“皮条客”就向对角那条林荫道走去了。他步伐急促。埃尔多萨因盯着他看了一阵子,然后快步朝他走去,在下一个路口追上了他。哈夫纳愤怒地转过身,尖声叫道:

“您到底想要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我想要得到什么?……我想对您说:我一点儿也不感激您给我的钱。你想要回支票吗?拿去吧。”

于是,他把支票递给“皮条客”,但“皮条客”此刻却轻蔑地看着他:

“别装模作样了。拿去把钱还了。”

铁丝网在埃尔多萨因的眼前弯曲起来。他的脸色发黄,很明显,他身体不太舒服。埃尔多萨因倚在电线杆上,想要呕吐。哈夫纳在他面前停下来,屈尊地问道:

“头晕好点儿了吗?”

“嗯……好一点儿了……”

“您身体不太好……应该去看医生……”

他们俩沉默地走了一会儿。强烈的阳光让埃尔多萨因感到难受,于是他们穿过人行道,走到阴凉的那一侧。他们一直走到了火车站。哈夫纳在站台上踱步。突然,他转向埃尔多萨因:

“您有没有对他人起过残酷的念头?”

“有时候有过……”

“真奇怪……我此刻竟然想起自己曾经想要引诱一位失明的少女来妓院工作……”

“她还活着吗?……”

“还活着。她是一个裁缝的女儿,只有十七岁。不知道为什么,她能把我心里最残酷的念头都挖出来。”

“她还在为您工作吗?”

“是的,她现在怀有身孕。一个怀孕的瞎女人,您可以想象吗?改天我带她来见见您。让您认识她。我可以向您保证,那将是非常有趣的场景。您意识到了吗?失明且有孕在身。她人很坏,手里总是拿着一根针……而且像猪一样,贪吃无比。您一定会觉得她很有意思。”

“您想要……”

“是的,当‘占星家’的妓院建好了,她将是我带来的第一个人。我们会把她隐藏起来:她将是一道奇观……”

“知道吗,您比她还要奇怪。”

“为什么?……”

“因为没人能读懂您的想法。在您跟我讲述瞎女人的时候,我想起了‘占星家’跟我讲过的一件关于您的事。他说您曾经和一个诚实的女人好过,她在机缘巧合下来到您的家里,您很尊敬她。而且——让我说完——那个女人很爱您,她是个处女,您为什么尊敬她?”

“那不重要。一点自控力罢了。”

“那项链的故事又是怎么回事呢?”

“占星家”跟埃尔多萨因讲起过,“皮条客”曾向一名舞女索要定情物,舞女当着其他女人的面,将脖子上那条精美的项链取了下来。那条项链是她的情人——一个做进口纺织品生意的老头——送给她的。有意思的是,那个老头当时也在场。在众人的惊讶之下,哈夫纳接过项链,掂量了一番,算计着宝石有多少克拉,然后嘲弄地笑着,将项链还给了她。

“项链那件事很简单,”哈夫纳回答道,“那天我喝得有点儿多。但即便那样,我也知道那个举动为我在歌舞厅的那群无赖中赢得了巨大威望,尤其在女人中,女人都有点爱慕虚荣。有趣的是,半小时后,那个送给蕾妮项链的老头找到我,谦恭地感谢我没有收下礼物。您知道吗?他全身颤抖着从另一桌观看了事情的整个过程,他是因为害怕闹出丑闻才没有干预。但他却因为那条项链的命运而颤抖不已……您瞧瞧,一切是多么肮脏……噢,开往拉普拉塔La Plata,布宜诺斯艾利斯省的首府,位于阿根廷东部大西洋沿岸。——译者注的火车来了。亲爱的朋友,再见了……对了,星期三请来参加在‘占星家’家里举行的会议。您会认识比我更有趣的人。”

埃尔多萨因若有所思地穿过站台,走到开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列车站台。毫无疑问,哈夫纳是个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