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爸爸的话可信的话,那么“为士兵送包裹行动”(一项志愿行动倡议,想为看守我们边界的士兵的单调生活带去一点点阳光)正是他本人的发明,就连瓦勒所有街区的店主们对最初设想所做的调整方案,往边界送去有玩具、甜点、棉毛袜和内衣的小包裹这个点子,也是在详细咨询了他之后才产生的。
比如他就给蔻蔻商店出主意,让他们除了送有鲁提牌焦糖、牙膏和鞋油的包裹,再加送点他的印刷厂出产的颇有教益的用品,比如中学练习本,遭受过一次大雨的信纸(但是当我们的士兵,脚在德国边界的泥浆里发臭,眼睛还盯着迟早都要冲入我们国家的怪物们,要给自己的母亲或宝贝写信,会注意到纸上的几块小波纹吗?),1935年和1936年的报纸,《圣徒丽塔的一生》宣传册,最新且唯一的一期《莱厄河》广告页,尤其还有那些长相丑陋但使用便利的笔记本(用来做地址簿和记日记特别方便),每一页顶头用不同的字体写下了一个公司名字并配有一幅素描:一辆摩托车、一个香烟盒、两三罐润滑油、在看不到的脚踝处镶了缎带的女鞋、眼镜、雨伞。
路易斯在工坊里帮忙装包裹、展折边、贴胶带、分类。时不时会走进来一个商人或是工厂主,为自己的“广告”挑选字体,最后都不可避免地挑了最粗、最大的字母。
“先生,您会看到,”爸爸说,“当小伙子们回来度假的时候,就因为他们已经在战壕里读了那么多次我们的小本子,每天眼前都有您公司的大名,他们会带着老婆孩子冲进您店里的。”
在路易斯回寄宿学校前的倒数第三天,在城里剧院有一场盛大的歌剧演出,表演收入将会用于“为士兵送包裹行动”。
妈妈坐在梳妆台的镜子前,笨手笨脚地往她抿紧的嘴上抹口红,就好像她是第一次做这个似的。她舌头滑过嘴唇,在她的高脚杯里抿了一口仙山露酒。她用一支油彩笔把两鬓头发画得更黑,拧紧了眉毛。
“我该穿那件波斯羊毛大衣吗,路易斯?我可以解开纽扣这么披着。”
“你也只能这么披着了。”
“看上去挺丑的,对不对?”她照着镜子,从两侧按着肚子。她是说肚子,还是那个孩子丑?虽然她想听的是否定答案,路易斯还是说:“是啊,挺丑的。”
“那我是该披上波斯羊毛大衣呢,还是不披?”
“穿上的话太热了吧。”
“这没关系。”她的鼻子呈粉红色,闪闪发亮。路易斯摸摸自己的鼻子,别人说他的鼻子和妈妈的一模一样。只有长着鹰钩鼻的男人才能干成大事儿,才能去冒险。当然也有例外。妈妈将他的领带拉紧,把他的耳朵压平在脑门上,打量打量他,又把耳朵放开,耳朵开始颤动,就像在树林里感觉到千米之外的危险的大象的耳朵那样。
窗户下面响起了喇叭声。
“马上好,我的好情郎 。”妈妈说。
弗洛伦特叔叔开着一辆雪佛兰送她去剧院。他并不参加舞会。这不对他胃口,他说,一群装作亚洲人的成年人,唱起歌来就像是马上要死或恋爱了似的。妈妈拽住了路易斯的胳膊肘。他勾住妈妈的胳膊,拉她走上大理石台阶。她的另一只手撑在栏杆上。到了台阶顶端,只见身穿深色西服和晚礼服的瓦勒城的男男女女一边聊天一边偷偷打量别人,而妈妈将他坚定的、刚硬的、配铠甲的手臂推开,气汹汹地叫道:“别来烦我。”
她脸颊上扑的粉出现了湿湿的斑点。
在她强装出微笑,走入人群的时候,路易斯看到,她暗地里,在脑海中吐出了污秽的咒骂。
在爸爸花了不少力气才预订到的包厢里,她一屁股坐在了沙发椅上。“你会得到剧院里最好的位子,康斯坦泽,哪怕为了这个我得自己花钱。”路易斯伏在包厢阳台的包了红色绒毛的栏杆上。大厅有四分之三的座位坐了人,烟雾蒸腾,就像是所有在场的人都在抽烟斗或在演出开始之前扇起了小火。
妈妈照自己的小化妆镜,往脸上扑粉,是大厅里所有女人中唯一这么做的,就像在一部法国沃德薇剧里那样。贱人。
演出节目单,封面上印着一顶比利时头盔,放在她肚子上。路易斯不该把它拿过来。
鼓掌声响起。一个高个儿男人从沉重幕布的褶子里挣扎出来,欢迎“我们,我们所有为了一个庄严的目的,为了支持我们战场上最高贵的男青年而出席晚会的人,总督先生,‘布雷德尔之子’的主席先生,格略宁尔博物馆馆长先生,‘莱厄之子’的主席先生;还要欢迎绝对不能忘记的一个人,他虽然本职工作繁忙却不知疲倦,是伟大的莱厄之子,是我们精神财富的守护人,写下多部充满智慧又饱含民族风味的书的作家,这就是我们所有人的玛尔尼克斯·德·普特”。在第五排站起了一个扎着蝴蝶结、一头灰金色鬈发的胖墩墩的小男人,朝大家挥手。
“真是个婆娘样儿。”路易斯旁边一个泛着酸劲的声音说。
“你看看那头发,真是个婆娘样儿。”——“杰拉尔德,控制下情绪!”玛尔尼克斯·德·普特不知疲倦地挥着他那胖乎乎的小手。妈妈愤怒地瞥了两眼这些野蛮人,用节目单扇开他们吐出的可恶烟气。台上那位还说了句“比利时会坚定地抵挡住洪流的”,便鞠着躬急匆匆地走了,就好像是被掌声催下了台。现在红色的幕布开始闪耀,音乐声奏响,逐渐高涨,填满所有小间与角落,淹没了在场的人。
一间典雅的客厅,家具发出金色的光芒。一群穿着晚礼服的人,比之前在门厅里的那些更苗条、更优雅,正在闲聊。一位将军举着杯子,谈论起某家的女儿,说她本可以成为尊荣的军官,只可惜是女儿身。
龙骑士冲进了房间,与刚才谈到的丽莎一起。她成了马术运动员。万岁!她谈起了爱情。不是调情,是爱情。她给古斯塔夫·冯·珀腾施泰因伯爵,“古斯特尔”亮了下场红牌,不过他们依然还是好朋友。
“就现在了。”妈妈说。她把戴着白色花边手套的手放在路易斯赤裸的膝盖上。“就现在了,注意看。”她那像湿漉漉的鹅卵石一样发光的眼睛凝视着在大厅掌声中走上舞台的男人。
他和拿破仑、希特勒、修女克里斯一样矮。他的脸有旧钢琴键的那种淡黄色。抹了发蜡而闪闪发亮,整整齐齐往后梳的头发是硬橡皮质地,他的细长眼睛是深不可测的远东的标志。他脚踏黑色尖皮鞋,滑进了看不见的聚光灯投下的光里。他往大厅里投去痛苦的一瞥,深吸一口气,叉开腿,摆好了姿势。
他叫苏崇王子。他走进了房间,他唱歌,在一个神圣的空间里。他的心剧烈跳动。但这颗心应该平静。他,苏崇王子,教会了他的心沉默。“就算我们中国人的心破碎,又有谁会关心?我们不会让人发觉的。”
路易斯想仔细听好这受苦的中国人的天籁之音,不想漏掉这哀叹的男高音的任何一个音节,但同时又要在妈妈面前隐藏好自己:他胳膊肘撑在膝盖上,身体往前倾,手遮住脸颊、眉毛和灼热的眼睛,正当着王子,他的黄皮肤双胞胎哥哥在舞台上的优雅客厅里振作起来,向他也发出这样的警告,绝不能让别人察觉自己的动静,“时刻都要微笑,不论伤痛多少 。毕竟心头如何,对他人无关紧要!”
这时,她走进了房间,那个来自西方的浅薄少女。殿下需要些什么?哦,殿下说,一小杯茶。现在人们知道了,这间客厅是在维也纳的一座宫殿里。“我们聊得妙趣横生,而您现出了百种风情。”他们和着越来越响的提琴声唱道,他们成了一对情侣。
费迪南·利希滕菲尔斯伯爵,陆军上尉,认为欧洲和亚洲是水火不相容。这不会影响我们,苏崇王子和丽莎喊道。可是……其实他们也觉得他们出自不同的世界。“你难道没看到我这陌生的脸?你难道没看到这双陌生的眼睛?”王子说。在四月的一个月夜,他在她脚边放下“苹果花花环”。他们轻吻对方,幕落。
“怎么样?”妈妈说。
路易斯很想说:“真美,是全世界最最美的。”我随时都会涌出小孩子才有的愚蠢泪水。啊,她为什么偏偏现在问我?
“你是不是又觉得不够好了?对不对?你为什么总拉长个脸?你为什么眼神这么迷糊?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她向一位帽子上满是水果的女士打招呼。“说您好。”她悄悄说。路易斯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膝盖和大腿,奇怪它们居然没有被压得通红,但发现他的眼睛拉长成了斜斜的细缝,像一个王子那样朝水果女士看去。
昏暗光线里响起了竖琴、铃铛和鼓的声音。从发出响声的黑暗处浮现出一座东方宫殿,拱窗、壁毯、孔雀。厅里的人都发出了“啊”的一声。莲花开放,王子歌唱;他的妹妹弥,同他并不像,虽然眼角也有同样上翘的线条,她像小鸟儿般“嗞咯、嗞咯、嗞咯、嗞咯、咿”地叫唤。让路易斯大吃一惊的是,当王子和他的丽莎唱起“郎之情,妾之意,合为一”的时候,妈妈也跟着哼唱,而且她又把手放在了路易斯的膝盖上。苏崇王子唱道:“我这一颗心全都付与你,随你来随你去永远不分离。”掌声雷动。太棒了,再来一遍 。 [118] 这可不是好兆头。谁如果唱得这么美妙,这么超凡脱俗,那他就必须相信他唱的。果然,丽莎就说,她想再见到她的故乡,那个对她呼唤“回家吧!回到我身边!”的国家。
长着青蛙嘴和莫娜姑妈那种暴突眼的毒龙出现了,左摇右摆。官吏、戴着镶了珍珠的头巾的少女、神甫。现在能看到演出的烟雾从哪儿来的了:是从一个穿着橙色长袍的秃头胖神甫往大厅甩的香炉里冒出来的。第一排的观众在咳嗽。女奴,浓妆的新娘。这些可是瓦勒人从来没见过的。
“啊”“啊”“真美,不是吗?”
“是的,妈妈。”
路易斯看不太明白,在舞台上那一大片喧哗中,到底是谁结了婚。为什么丽莎这么紧张,把张开的手指贴在了心口?音乐也没有提供任何解释。为什么化了东方人妆的小孩子往路上扔罂粟花,让它们像弹子球一样蹦得老高?苏崇王子出现了,他胸前挂了一大堆勋章,就像是赫尔曼·戈林 [119] 一样。身穿金色和紫罗兰色衣服的男人围住他,用孔雀羽毛给他陷入沉思的脸打扇。啊,现在我明白了。他同时娶了三位公主,丽莎就是为了这个而生气的。但是王子很明智地要求她克制住自己。“在东方是轮不到女人们说话的。”妈妈悄声说。
“你用一个骗人的童话囚禁了我!”丽莎唱道,“你真残忍,残忍得和这国家一样!你尽可打我,你尽可折磨我,我的心你奈何不得!”王子怒气冲冲地敲了一下锣。丽莎被拖走了。王子倒下了。“我都做了什么?我都做了什么?”因为他没有意识到亚洲礼节有多么残酷。我们就是这么无知。无知中犯下罪孽。不论我们想,还是不想。路易斯还从来没有这么撕心裂肺地看清楚寄宿学校里、奥登阿尔茨大道、整个世界上发生的事情。
在门厅里,看戏的人正叽叽喳喳说话,而不是严肃地思考演出的内容。妈妈到门厅里喝了一杯“拿破仑满大林”,橙汁甜烧酒,是开花店的梅赛多先生替她买的,他还打听说路易斯以后想不想做医生。
“他的手挺有劲的。”妈妈敷衍道,“这一点还行。”
梅赛多先生说,他从可靠的来源听到,德国军官学的外语比以前还多,其中也有弗拉芒语。“这可是墙上画符了,塞涅夫夫人。《微笑之国》其实德国也在上演。维也纳现在是德国的了。弗兰茨·莱哈尔 [120] 也是个德国人了,虽然他是在匈牙利的科马尔诺出生的——‘莱厄之子’选了这部剧真的好吗,在我们这个保持中立的地区?”
“我觉得《卢森堡伯爵》 [121] 更人性化。”有人说。
“既然您这么说,那多半是吧。”妈妈说。
“更有感情。”有人说。
“确实是这么回事。”路易斯不明白,为什么妈妈没骨气地赞同那些胡说八道。或者说,她也许是让她的孩子,那个新孩子,肚子里藏着的那个,感觉到她心地柔和,对周围的人都很顺从?
梅赛多先生说,妈妈在给路易斯买玩具的时候要多留心了,因为他从可靠来源听说,希特勒亲自下令,往纽伦堡出产的著名玩具上喷病菌,再半价卖给走私贩子,贩子们再低价卖到我们的祖国、法国和荷兰。
休息过后,丽莎变得忧伤。女舞者努力要博她开心,但都没有用。她哀叹道,一切都结束了。就连弥,苏崇王子的妹妹,也用同样高亢的调子唱道:“嗞咯、嗞咯、嗞咯、嗞咯、咿!”(路易斯试着不出声地跟着唱,因为他以后一定要在使徒面前唱一唱这个调子。)她也挺不幸,与她那位穿白衣的未婚夫或朋友或同志,剧一开始出现过的古斯特尔,分了手。丽莎想逃跑,跑到维也纳去。苏崇锁上了大门。但亲爱的上帝还是让他心生慈悲,他看出来自己不放她走也不行了,这位黄皮肤的圣徒,他说:“那就走吧,你,这尘世中最贵的珍宝!别了!”然后就剩了他一个人,独自一个人。他这时唱道,他不会为此而哭泣。接着又响起了危险的靡靡之音,颂扬着那个可怕的法则:“时刻都要微笑,不论伤痛多少 。”
又是一阵烟雾,这一次是在表现晨雾。第一排的观众清嗓子、咳嗽。一座花园出现了,里面到处是尖叫的小孩、推小车的苦力、士兵、嘈杂的中国音乐声,嗞咯、嗞咯、嗞咯、咿!花团锦簇的猫叫音乐。妈妈变得烦躁,的确是让人受不了。她扯扯路易斯的袖子。“你看到他了吗?”
“当然咯。”王子穿着黄色外套,那是皇帝赐给他的,他神情木讷。时刻都要微笑 。
“不,是那儿。”她往舞台上指。(别这样,妈妈,人们会看到你的。)
“你说的是哪一个呀?”
“最右边那个。”她哧哧地笑起来,我的这位母亲,高兴地和着音乐节拍揉着自己的肚子。“你这个笨蛋!”她又往那个方向指了指。她难道不知道,不可以用手指指别人,整个大厅的人都看着呢。(“简直不能和她一起走到人群里去。”爸爸有次说过。)妈妈用胳膊肘撞他的胸肋,路易斯现在看到了右边一个苦力,肚子晃晃荡荡,被涂成砖红色。(如果在太阳下坐一会儿再到阴影里看红色的东西,就会看到这种红。)那个长了爸爸的鼻子和嘴的男人一边唱一边摇晃着身子,他穿的那条扎脚灯笼裤挂在他肚子下,他的歌声混在一片尖叫声中。“我是田沃门 [122] 。”一个苦力。一个父亲。半裸着身子,身上涂了颜料。他为什么不在家里这样晃悠?她,在我身旁,挺着大肚子,为他感到骄傲。不管怎样,她微微带点感动地笑起来,笑他,笑他的投入,笑他突然轻盈如羽毛的小跑步子。乔装打扮之后,他就有了勇气,化身为苦力的爸爸。掌声响起。爸爸鞠躬,同那位发出西方人才有的开心大笑的苏崇王子离得不远,这时我们看出来王子是阿尔弗雷德·拉贾瑟,高音歌手兼药房师傅。爸爸在四处找他儿子,但并没有发现他。
妈妈挥手,但是苦力太兴奋,连他怀孕的妻子也没看到。当观众都往外涌的时候,妈妈坐着没动。
“走吧,妈妈。”人们肯定要问,她出了什么状况,生病了吗,还是现在就要把孩子生出来了,伴随着渐渐远去的寺庙钟声。
“不要。”
路易斯突然明白她要做什么了,这个疯狂的母亲。她要做的,正是他好几年前还是个小毛孩时第一次到这个剧院里来看歌剧《滑稽男爵》时做过的事儿。那时候,当大厅里在一片叫好声和掌声中响起“我们是月亮见过的最风雅的客人”的歌声时,他哭了,因为他感到这个剧马上就完了。当聚光灯上下晃动,开开灭灭了十次之后,终于彻底熄灭。而观众离开大厅时,他还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不愿意走出去,既不理解也不接受,天国亮光里的男神女神,扑着粉,发着颤音,披着闪闪发光的装饰,穿着黑礼服和簌簌响的舞台服的那几位真的就这么扔下他不管了。他又是跳又是跺脚,在他紧紧攥住座位的颤抖手指被拉开的时候。爸爸拎起他的衣领,扯住他的头发,把他拖了出去。
“走吧。我们必须走了。”她往鼻子上扑了扑粉。她朝他眨眨眼睛。女人们是不能眨眼睛的。婆妈妈除外。她毫不拘束地站起来,将白色手套拉拉紧,挽着他手臂很快地走过了空无一人的走道。路易斯看到,她腿那里的裙子都湿透了。他用黄色的细长嘴唇朝她微笑,可她呢,她没有认出那位绝对不让人看出他深不可测的远东内心的王子,时刻都要微笑 [123] 。
在假期最后一天,贝卡·可塞恩斯说,她祖父头一天晚上死了。他已经瞎了很多年,因为他有一次抚摸过一个坏女人,然后又擦了擦眼睛。贝卡在额头上绑了一条黑围巾,就像海盗那样,穿上了她妈妈的鞋子,鞋子太大,但去葬礼就得穿这双鞋子。
贝卡正靠在路易斯的屁股上擦鞋子,弗洛伦特叔叔骑着自行车路过。他刹住了车。
“哦,正亲热嘛,路易斯?”
“这家伙吗?这家伙耳朵背后还没干呢。”贝卡说。
“我要去参军了。国王在召唤我。”弗洛伦特叔叔说。
“没有您,比利时的军队就不完整呀。”贝卡放肆地叫道。
他们三人一起看着对面街上那个每天都要戴上防毒面具的小女孩。她手插在腰间,站在那儿,看上去是在自言自语,因为她那条难看的满是褶子的象鼻子一直在动。弗洛伦特叔叔正要把他的英国香烟的烟蒂按到窗台上,贝卡以闪电般的速度把它夺了过去。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火都快烧到鼻子了。
“你倒是开始得挺早的。”弗洛伦特叔叔说。
“开始什么?”
“开始抽烟。比如说。”
“对神经有好处。”这个吉卜赛女孩说。她在赤裸的脚后跟上按灭了烟蒂。
在假期最后一个晚上,路易斯坐在沙发的一角,读爸爸的一本《李斯特勋爵历险故事集》——《维特斯普恩博士的遗嘱》。妈妈对莫娜姑妈说:“现在你倒是看看,他怎么坐那儿的,我的路易斯。他要么坐那儿,要么四处乱跑,你永远没法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的脸上一点儿活力都没有。”
“那个秀兰·邓波儿,真是个机灵鬼。”莫娜姑妈说,“她所有的心情都能从脸上看出来。——但这可能就是学校里的新方法,从小就教会孩子们不要……”
妈妈变得不安。“路易斯,是她们在哈尔贝克教你摆出这样的表情的吗?”
“才没有呢。我的脸就长成这样,就这么简单。”
“我只好说,这样的脸真让我喜欢不起来。”
然后,两个女人谈起了新窗帘,谈起了孩子出生后的日子,谈起了最新的时尚,主要就是多穿苏格兰格子风格,晚上是欧根纱配有大花图案的中国绉纱,谈起了一种弹性材料做成的不带长针的腰带,等孩子生出来以后。妈妈说,如果一切都按部就班顺顺利利,孩子很可能恰好在她父亲的忌辰出生,而梅尔克多半会很高兴的。“只不过,我母亲,永远都不好说的。”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