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斯跳进了热腾腾的雾气里,蹦到弗洛伦特的臂弯中,捶打他。火车冒着蒸汽又开动了,在煤水车里守着煤堆的那个身上沾满煤灰的男人朝站长挥手,站长正站在玫瑰花丛里,挂金丝带的帽子扣在头上,就像是拧上去似的。这位站长接过他们的车票,说:“她已经在这儿等你们了,瞧。”在刚放下来的铁栅栏边上站着维奥蕾特姨妈。站长把拇指插到他的灰色宽型吊裤带后面,宽大的灯芯绒裤子被拉高了。
“她已经快把我耳朵磨碎了。‘巴克尔斯,火车怎么还没到?’我说:‘亲爱的小姐,这里有钟。’‘可是这个钟慢了。’她叫道。我说:‘亲爱的小姐,保持安静!’‘不会发生车祸吧,要有的话您肯定会知道消息的吧?’我说:‘您听好了,我们这儿可不是西班牙,没有人捣乱,让火车出轨。’她说:‘可是巴克尔斯,您为什么不把钟调准一点呢?’我说:‘如果您想要准时的钟,就自己买一座好了。’‘我有钟,’她说,‘但它坏掉了。’”
弗洛伦特叔叔把路易斯推到栅栏边上,这儿有马车、玩耍的孩子、一个神学院学生和维奥蕾特姨妈。粪便的臭味盖过了蒸汽的味道。维奥蕾特姨妈一脸悲伤。为妈妈的孩子而悲伤。(或者还在为阿斯特丽德王后悲伤,许多年前被自己的丈夫——国王开车送上黄泉路的那位。)
她体重超过一百公斤,比罗伯特叔叔还重一些。
“这个体重本身没什么糟糕的。”妈妈说,“只要比例对。”
“现在她身上肉还紧实,”爸爸说,“可是如果上了年纪……”
“你看看你自己吧。”妈妈说,显出和自己妹妹的团结:她们以前每天晚上可都会来一段四手联弹的。“我认为这和她的甲状腺有关,她的甲状腺整个就不好好工作。”“那也比莫娜好,莫娜工作得又太多了。”
铃声响起了,红白色条纹的栅栏升了起来。维奥蕾特朝他们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把脸颊伸过来打招呼。“你又长个了喂!”她有一个带黑点的小翘鼻子和女教师特有的目光严厉的外凸眼睛。
“小伙子,把我的鞋带系上!”路易斯蹲了下来,在这蚊群嗡嗡乱飞的农村里第一次这么屈辱地卑躬屈膝。他拉紧了皮制的鞋带,合上了按钮,两个鼓出来的脚踝闪闪发亮,现在都齐齐地被困起来,压进了鞋里。
“我还以为,他们把你也征走了呢,弗洛伦特。”
“对,出发去前线!”路易斯说。
“谁如果想把我塞进土黄色军装,那他可是赶鸭子上架了。这颜色可不配我。”
“你是红的,我们都知道。”
“不,我偏好紫罗兰色 [141] 。”这油嘴滑舌的家伙说。
维奥蕾特姨妈就像是对着班上农家小孩那样竖起了手指,“弗洛伦特,在如今这样的时刻,每个比利时人都要尽职尽责呀!”她特意加重了语气,多半是因为她刚刚路过她的那个学校,紧挨着教堂塔楼的那间看上去挺友善的屋子。既看不到栏杆,也看不到修女。
“一天就一法郎,这职责可尽不到。”弗洛伦特叔叔说。
而弗洛伦特叔叔摸了摸维奥蕾特姨妈摇摆的臀部这回事儿,原因多半也是他们路过了学校;看样子,他像是下一刻就要把她像个巨型娃娃一样抱起来,志得意满地举过学校院子了。“爱情那方面怎样了,维奥蕾特?”“弗洛伦特哟。你现在放规矩点。”他飞快地撩了撩她那可笑的小黑圆帽下的头发,为了防挨巴掌马上闪到一边。
“弗洛伦特,别闹了!我的鬈发 啊。”她这番抗议,半心半意,带着点儿风情,同妈妈在这样的情况下的姿态相似。不过其他也就没啥和妈妈相似的了。也不像伯塞茨家最小的那位贝赫尼丝姨妈,就是嫁给比利时的异教徒给家里带来耻辱的那位。就在不久前,我还相信那个异教徒是个伊斯兰教徒。
“你肯定哭得很惨吧,在你妈妈掉了她孩子的时候。你肯定也想要个小弟弟的咯?”
“是的,维奥蕾特姨妈。”他顺从地说。
“我想都不敢想,如果我遇到这样的事儿会怎样。”
爬上了常青藤的农家屋子。被吹歪了的白杨树。在七零八落的草地上成排立着的杨柳。说得好像维奥蕾特姨妈也会生孩子似的。她到底为什么会有意无意地提到这件事儿?总会有个时候,这一点路易斯很肯定,他会洞察秋毫,耳清目明,所有这些只说了半截的话,这些暗示他都能听懂。如果留心注意,机警一点,那他们说笑扯谎时零星流露出的那些谜都能真相大白,细枝末节都能一清二楚。现在还不行。现在他们还会说:“我们的阁楼上有老鼠”,当我走到他们身边,而他们刚巧说到了我不该听的话题的时候,我这只白花花、湿漉漉、紧贴着的精致小耳朵一直尖竖着,长尾巴上尽是鳞片的老鼠,要静悄悄地探寻他们那该死的秘密。
“要我给你扛箱子吗?”
“不,谢谢,维奥蕾特姨妈。”
“让他自己扛吧,维奥蕾特,他可是要长肌肉的。”
弗洛伦特叔叔眨了眨眼睛。还是,只是因为神经紧张眼皮抽了一下?只有一个眼睛的人会怎么眨眼睛呢?比如说彼特·德·柯宁克,布鲁日纺织工的行会师傅,领导他们参加金马刺战役的那个首领。
他们走到了农夫利肯斯家的院子里。茅草屋檐伸出很长,茅草比路易斯上次看到的(去火车站的路上最后一幅巴斯特赫姆的画面,闪烁着金色与琥珀色,宽达一米的黑麦草秆)束紧了不少。利肯斯家的四个孩子在玩一头仔猪,用分叉的树枝戳它那粉红间白色的肚子。最大的那头,伊沃,龇牙笑着喊“嗨哟”,但没有走到篱笆边来。
“往前走,路易斯,”维奥蕾特姨妈说,“就当你没看到他们。”不过,他还是往他们那边瞧了瞧,想看看在波纹板盖成的棚屋中间,在粪堆后面会不会出现“母牛伊维恩”。
和利肯斯家的孩子们交往是明令禁止的,迈进他家院子更是严厉禁止。尽管他们以前每天都会去那儿买牛奶和鸡蛋。但是利肯斯家老爸做了可耻的事情,这样的事情甚至都不能登在邮寄小报《信使报》上。
星期日下午,在村子广场上。正在“皇后棋盘”饭馆的梧桐树下打桥牌的农夫们惊慌失措地呆望着伊维恩·利肯斯,他跌跌撞撞地走过来,倒下了,又挣扎着爬起来,继续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在战争纪念碑的水泥底座旁炸开了,躺倒在一片血泊中,血是从他蓝色亚麻裤的后裆部位涌出来的。他嘟哝着说,一头发情的公牛袭击了他。从此以后,他就只被人叫作“母牛伊维恩”。
“嗨哟,嗨哟。”伊沃·利肯斯还在他们身后喊着,但回答他的只有一只孔雀,孔雀的叫声听起来像是“列奥、列奥、列奥”(疯狂迷恋台球,封我们的扬·贝尔西曼斯为圣人的那位教皇的名字)。
维奥蕾特姨妈的下巴上长了一个紫色的疣子。她穿着丧服摇摇摆摆走路的样子让人想起画家阿尔贝·迪布 [142] 在《周刊》(使徒们的禁书之一)里画的曲线:有着厚肉垫和粗鼻头的女巨人,长疣子,头发垂绺,随时会用针线筒或雨伞修理自己小矮个的丈夫。路易斯指了指她的下巴。弗洛伦特叔叔边走边往维奥蕾特姨妈身上蹭,他看了一眼,扑哧笑了出来。看她发觉了,他立刻用手指擤了擤鼻子。
“是剃胡子剃出来的。”他悄悄说。叔侄两人笑出了眼泪,他们的笑声一顿一顿地冒了出来,一直到他们走到“日高点别墅”的花园门口前站住,这是伯塞茨家的房子。房子旁边的小路上长满了各种颜色的大丽花,花上有大蜜蜂嗡嗡飞着。在被称为“车库”的棚屋,路易斯有次被欧梅尔舅舅狠狠打了十二下屁股的小屋前,火鸡黑克托认出了旧日的玩伴,它立刻在沙地上刨了起来,在原地踢踢踏踏,把头摇得肉冠啪啪响。
梅尔克坐在小圆铁炉旁边,脚上套着格子拖鞋,放在了镀镍的圆形底座上,像是要暖脚。一个老习惯了,梅尔克老了。她一下子跳了起来,心神不定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现在路易斯才发觉自己长得有多快了,他几乎和自己的外婆一样高了。
“哟,瞧瞧,我们这都来了谁啊。”她说。没了牙齿,好照料人的梅尔克,小妈妈 。“坐下,坐下,倒是坐下啊。”她指着一把安乐椅,上面放着一个苏格兰方格枕头,被维奥蕾特姨妈那巨大的屁股坐得像一个法国煎蛋饼那么扁。带炼乳和榅桲果酱的那种。因为(从他们进屋起就成了个呆孩子,规规矩矩又很安静的)弗洛伦特叔叔对榅桲果酱可是着迷得不得了。在车库屋顶上,阿尔曼德舅舅的鸽子迈着小步子跑来跑去,它们染了可怕的病,传染到人身上的话是治不好的。微小的鸽虱会爬进人的血管里,摧毁人的身体。遭了这样毒手的人会变得唠唠叨叨,心烦气躁,咕咕叫着死掉,肩头直抖。尽管如此,教父还是喜欢吃乳鸽。阿尔曼德舅舅的一只鸽子叫科科,其实应该是给鹦鹉起的名字。
“你也拿了个高分吗?”
“是啊,梅尔克,我在地理课拿了优。”
他们用蓝白色带槽成套杯子喝咖啡,这是阿尔曼德舅舅射箭比赛赢来的,以前的事儿了,那时他还不是个放荡的酒鬼。
“宗教课呢?”
“良。”
“算术课呢?”
“及格。”
“这可差劲咯,”维奥蕾特姨妈说,“差了不少呀。”
“而且算术可是你以后唯一一个用得上的啊,”梅尔克说,“这一门,还有法语和语法。”
“是啊,”弗洛伦特叔叔说,“不然他们就会把你一辈子都当猴儿耍。老师们对算术总是不够用心,对吧,维奥蕾特?”她没回答。他们刚到,她帽子都没摘下,手提包也没放下,就已经走到了餐桌旁的那扇椭圆形小窗子底下。她整个心思都在空空的农村街道上能看到或即将看得到的东西上。梅尔克解释说,梅尔腾斯神父进了挤奶房旁的屋子里,肯定进去了有一个半小时还多。最近一段时间,他们发现他总是在那儿待上挺长时间,那家有一个养着六个孩子的妇人。
维奥蕾特姨妈已经从她母亲身上继承了对教士的无限崇敬,不过在她这由敬畏上帝、教书上课和胡吃海塞组成的敦厚又孤单的人生里,梅尔腾斯神父已经成为一种无节制痴迷的对象,她用变了形的爱情望远镜跟踪他的一举一动。梅尔腾斯神父是她的偶像,是她的施刑人。
在某年某月,妈妈还是个小女孩,被叫作康斯坦希·伯塞茨,与她的姐妹维奥蕾特和贝赫尼丝都是马利克伦修会寄宿学校的俗修生。麻雀从空中落下,奶牛躺在草地上热气腾腾,而毛利斯,莱厄河对岸最古老的一家农民科本诺勒家的长子气喘吁吁、结结巴巴地对维奥蕾特姨妈——她那时候当然还不是我姨妈——说,没有她,他就活不下去。她听着,感觉受了奉承。他以为她应许了他的爱,因为她没有像一头仔猪一样尖叫着跑开,他伸出手臂揽住她,吻了她。到家后,她却害怕起来,不贞的罪孽——因为他把舌头伸进了她嘴里——在她的灵魂里燃烧,她抽抽搭搭地向梅尔克,她母亲告白了,梅尔克立刻披上了自己织的披巾,急急忙忙去了神父家。但她敬为神灵的神父,那个在农民买下一块田之前都要拿着探矿叉在地上走一遍,在开玩笑地抚摸伯塞茨家女孩的头发时手指里会蹿出电流的神父,不在家;梅尔克无奈之下只好给新来的年轻助手梅尔腾斯讲述了她的烦心事儿,而这位说:“夫人,这样的事儿在萌芽时期就要灭绝掉”,或者“要连根铲除”,或者“防微杜渐啊!”夜色降临院子,油灯刺嚓响,在闻上去都是面粉味的桌子边,一侧坐着农夫科本诺勒、他老婆和他父母,另一侧坐着梅尔克和觉得自己犯了罪而浑身发抖的维奥蕾特。毛利斯,这个犯人,低垂着眼睛,跪在堆着扫帚和刷子的角落里。助理神父梅尔腾斯坐在两家人中间,抿着樱桃烧酒。女仆露西一个劲地往炉子里捅拨火钩,表达自己的不乐意,把助理神父说话的声音捣碎。她被喊了出去。
“是谁开始的?不,不是说亲吻,我是说,到底是谁先给的暗示?他把手放到哪儿了?具体在哪儿?做给我看。手臂放了多长在这儿?可是要想亲一个人的话,一般不会把手放到这么低吧?你当时有什么感觉,维奥蕾特?放心说吧,我在忏悔椅上经常听到这样的事儿。感到了一股暖意吗?你不记得了。这可奇怪了,其他的你都还记得挺好的嘛。亲了多久?他只是很快地用嘴唇压了一下,就像一个兄长在自己妹妹的命名日给她一个吻那样吗?和那不一样?怎么不一样?坦白说吧。你没有反抗吗?没有把他推开?他还想对你做什么?要记得你是宣过誓要说实话的。”
农夫科本诺勒最小的孩子开始哭闹。跪着的那个被授命把他们带到床上去。
“坦白说吧,现在他听不到你的话了。你用不着害羞了,他不在房间里了。他在亲你的时候把手放到你的脖子上,圈住你的喉咙,就像是要掐住你,要强迫你忍受他的淫荡行为了吗?他那时候还对你说了什么吗?你不记得了?他难道没有说:‘我的爱人,我的宝贝,我的阳光’?为什么没有呢?回答我!我们知道还有话没说出来。我们已经习惯我们的羊羔一开始只讲出一半实情了。”
语气单调,不带任何可被证实的威胁,助理神父梅尔腾斯就这么翻来覆去地刨根问底,又拿了一瓶烧酒,然后又一瓶。梅尔克忧心忡忡地点着头,农夫科本诺勒摊开手往桌上拍,慢得折磨人的讯问没完没了,毛利斯完全被吓坏了,张口结舌,而维奥蕾特,唉,维奥蕾特……
助理神父梅尔腾斯说,许多事情还没有弄明白,不过我们首先一定要宽恕,我们必须维护两家的好名声,每家每户不知什么时候都会陷入危机,我们应该用爱的大衣来遮盖这一切。在梅尔克为他披上大衣之后,他说:“我宽恕你 [143] ,我的女儿”,然后消失在了繁星满天而奶牛放屁的深夜里。
“从那一晚以后,”妈妈对参加“为士兵送包裹行动”的那些大气都不敢出地听她讲这故事的女士们说,“我妹妹就变了一个人。她不再弹钢琴,不再唱《薇奥蕾塔》了,她本来唱得出那么美的女高音的,唯一还能让她高兴的就是堆成小山的火腿面包和满盘满盘带肉丁的土豆了。但她不是因为这个变胖的,而是因为那晚的羞耻和惊慌,它们堆积在了她的甲状腺上,从那以后甲状腺就不能好好工作了。而莫娜,我老公的妹妹,正好相反,她的甲状腺工作得太厉害了,结果我们都知道,最好就不去讲了。莫娜现在手上似乎有了一个电工师傅,比他小十岁,是的是的。不,我们的维奥蕾特从那以后只要是和男人有关的,都会害怕。到今天都是这样。在她班上,她从来不打女孩子,只打男孩子。从那个晚上以后,她身子就涨个不停,还对助理神父发起了痴,总去修道院里帮忙。有时候,她当然也发现人们在嘲笑她,有人叫她‘气球’或‘鲸鱼’,结果她却吞下了更多的黄油面包。我真替她难过。‘康斯坦希,’她说,‘我到死都不会……’”妈妈在客厅里的声音轻得像一只蝴蝶,“‘……见识到一个男人的。’我说,‘呆头鹅,你还正是花一样的年纪,有上百个男人巴不得能一亲这样的芳泽呢。’”“为士兵送包裹行动”的女士们都随声附和。
维奥蕾特姨妈,正当花一样的年纪,站在椭圆窗户前守候着,她的宽背是黑色的,就像某个修女的背那样难以接近。“他在那儿。”她牙齿间发出声音来,“他在往神父家里走。他很着急。是祷告的时间了。不,他并不着急。他拔掉了一把杂草,扔到了篱笆后面。他没带钥匙。啊,不,他还是带了的。”她走到壁炉旁边,摘下了她那笨帽子。
弗洛伦特叔叔说,他不能待太久。
“别啊,再等等,等阿尔曼德回家了再说啊。”梅尔克叫道,“不然他一定不会原谅你的。”她发出了一声哽咽。她将七个孩子带到世上,其中五个存活了下来,而另两个——是对双胞胎,夭折了;刚两岁,咳得脸发青,喉咙越来越紧,只流出了浓痰,然后是空气,然后什么都没有了,连一声哽咽都没有。
“阿尔曼德会很生气的,他平日里几乎都碰不到什么人。”
“是啊,他天天去蹲着的那五六个酒馆里,他真是碰不到什么人啊。”维奥蕾特姨妈说。
“我是说,他能好好儿说说话的人。”
“那好吧,既然是这样的话……”弗洛伦特叔叔说,他面前放了一杯利口力娇酒 [144] 。他觉得这酒太甜了。他得了一杯啤酒。他又觉得啤酒太淡了。他得了一杯杜松子酒。这酒总算没问题了。
“教皇也想插手政界,告诉各国政府他对局势的看法,但他不能从墨索里尼开始做。《拉特兰条约》 [145] 禁止他干涉世俗事务。”
“这样倒好了呀,梅尔克。不然的话形势会发展到什么地步啊?”
“那希特勒也应该少打扰德国教会,”维奥蕾特姨妈说,“在德国教会里总是坐着一名世俗警官,把信教者的名字都记在一个本子上。”
“那样他们就会成为殉道烈士了。”路易斯说。车库屋顶上有一只鸽子粗暴地啄咬其他鸽子。多半就是那只叫科科的鸽子。
“你这样说可不对,路易斯,不能这样开天主教徒的玩笑。”梅尔克说。
“但我并不是要开他们玩笑啊。”路易斯惊慌地说。
十二头棕色奶牛和一头黑白色的荷兰奶牛慢慢走过村里大街,由两个光脚男孩用树条催赶着。
“英国国王做了次很棒的美国旅行。他和王后被邀请去总统家喝茶。”
“在白宫里吗?”路易斯问。
“有可能。”梅尔克说,“不仅茶是英国运过去的,连水也是。但他们没法用那些水,因为美国人事先检查了一下,在水里发现了小动物。不管怎样,他们就让他们的化学家又用美国的水做出了相似的味道,这样王后就尝不出差别了。她可感动了。”
“这可真有心,真细心。”维奥蕾特姨妈说,“我们比利时人才不会留心个零星半点。水不都是水。我们这儿就会这么说。”
“希特勒上台以后,做了四百三十次演讲。这真还算得上个壮举哦。”
“每次都还讲得不一样。这样的演讲总要讲出点不一样的内容。”
“唉,傻子乐呵呵,讲的大实话。”弗洛伦特叔叔说。
“这个傻子口中的实话,我宁可不听。”梅尔克说。
“是啊,但是看起来他马上就会到这儿来,把他的实话硬塞给我们了。”
“你也听说了那个德国游客的事儿了吗?宪兵要求他出示护照。‘我的护照您可仔细看好了,’他说,‘您还能要求看我的护照,可就这最后一次了,以后就是我们 问您 要证件看了。’”
“难以置信!”
“显然他们在德国几乎没什么东西吃。他们用一堆化学原料造黄油,一滴牛奶都不用。结果呢:所有人都染上了口蹄疫。”
“他们现在在造的那些防御工事需要的人太多,连柏林餐馆里都没有服务生了。”
“妇女们都必须到农民那儿干活,没法再照顾孩子了。”
“哎哟,那她们又会造出新的小孩了咯。就在麦地里。对吧,维奥蕾特?”
“弗洛伦特,你到底能不能别老动这样的坏脑筋?”
“德国人对我们还有得骚扰的。他们可忍受不了眼睁睁地看我们过安稳日子,私下里说一句 。”
“我们从来不会去骚扰别的国家。在我们整个历史中从来没有过。总是别人跑到这里来掀起可恶的战争。”
天空变成了岩石的灰色,带着蓝色的微光。“幽蓝暮色是此刻 。”妈妈会这么说。路易斯常常在学校院子里轻声说出“幽蓝暮色是此刻 ”,当暮色降临,当梨树化为昏暗缠绕的一团物质,庞然的一抹朦胧,里面簇拥着夜兽,还有不为人知的米泽尔。
“现在的时间真是太晚了,我可不想错过最后一班火车。”弗洛伦特叔叔说着这话,一口喝光了他最后那点儿杜松子酒。“对你那位迷人的阿尔曼德说,我等过他了,现在等恼火了。跟他说,他这可真是耍弄了我。”
“这不是他的错。”梅尔克恳求地说,“他不会注意时间。他常常忘了自己在哪儿。”阿尔曼德,家中长子,是让她操尽了心的孩子,是她的掌中宝。(如果妈妈生了小弟弟的话,那我现在也会是她的掌中宝了。)
梅尔克又发出了哽咽声,就像是一匹胡狼,在吞下半腐的斑马尸体上太大一块肉时发出的声音。
维奥蕾特姨妈放下了她手上的编织活儿,摘下了金边眼镜。“问候你妈妈。别忘了,听见了吧!”
弗洛伦特叔叔说,“那好,大家保重。”现在,突然之间,他才特别地、单个地注意到还有个路易斯呢,他摸摸路易斯的头发,就像之前在车站摸维奥蕾特姨妈的头发那样,一边咕哝道,“好了,坏小子。再会了。别埋怨我了啊!”在这一点上他就像教父,那位塞涅夫家的首领若是到了妈妈的长辈这边,在这截然不同的农夫粗人的王国里也会这么几乎有点尴尬地低声嘟哝吧。
在他喝完黄油奶粥之后,路易斯坐到了冷壁炉旁边,看着维奥蕾特姨妈的杂志和剪报,其中写的都是阿斯特丽德王后的生活、她的死和她的葬礼。纸张摸上去湿湿的,闻得出那个贴了蓝色边框标签“阿斯特丽德”的箱子里的樟脑丸的味道。
“大家称她为来自北方的一只天鹅,确实如此。亲爱的上帝想尽快地把她召回去,这是唯一可能的解释。他们的婚姻生活那么幸福,列奥普德和她,那么美好的一对,看哪,她穿着一身白,而他穿着正式的制服。”
“列肯宫里的男仆说,列奥普德国王和阿斯特丽德王后从来不吵架。”梅尔克说。
阿尔曼德舅舅还是一直没出现,梅尔克开始担心了,这时,维奥蕾特姨妈一边咬着葡萄干饼,一边说,“你就该狠狠训他一次,妈。但是你又不敢。他呢,他知道他做什么你都不会跟他计较,他就是利用了这一点。”
“这小青年得结个婚,就这回事。”
“为什么他应该结婚?他在家里被照料得跟卡勒尔王子似的,每天饭菜都给他备好了,就算他像现在这样让饭菜在炉子上风干。手洗的小衣物、大件衣物、他的西装、衬衫前胸,一切都按时洗好了、熨好了,熨好了给谁看啊?给整个村子里在下面干那些勾当的娘儿们看,给那些被他迷得神魂颠倒的年轻姑娘们看。她们还老在我耳边说,‘维奥蕾特,你就不能在你哥哥面前替我说两句好话?为什么阿尔曼德现在对我这么寡淡,我可随着他在我这儿干任何他想干的啊?’”
“维奥蕾特,我求你,在这男孩儿面前…… ”
“这男孩儿。 ”路易斯打着哈欠说。他滚热的脸颊搁在小臂上,小臂他搁在壁炉的镍棍上。天色已是令人惬意的灰色,温热、昏暗,米泽尔们悄无声息地从维奥蕾特姨妈和梅尔克的叽叽喳喳的话语声中,从剪报的气味中穿行而过。有人拉了拉他的胳膊,把他举到半空中,有一个嘲讽的粗哑嗓音半是说话半是哼唱:“来吧,我的小宝贝,落进小巢儿,不穿小衬衫,不穿小马甲。”
一个快快活活的阿尔曼德舅舅在吃早饭的时候出现了。他布满皱纹的脸一笑就有很多褶皱,宽宽的上嘴唇让他看上去像赛车手马塞尔·金德 [146] ,茨维凡根姆的那只黑色雄鹰,尤其像他在一次冲刺之后照的相片,神采奕奕,在筋疲力尽、气喘吁吁的一群软蛋中间尤其显得雄壮。阿尔曼德舅舅不分发缝而往后梳的黑色头发闪耀着发蜡的光泽。他抠着自己一只钙化了的脚趾甲,用他那烟鬼的沙哑嗓音宣布,他过几天要带着路易斯骑摩托车出行。“我们会玩个翻天覆地的。”然后他大肆挠着自己长了灰色鬈毛的胸脯,吃着荷包蛋加熏肉,对视他为神的母亲和妒忌他的妹妹却半句话都没有。他的钴蓝色眼睛罩在黑色睫毛中,这睫毛涂过色,就像是阿尔弗雷德·拉贾瑟,那个扮演苏崇王子的高音歌手。当他跳到摩托车上的时候,他刻意惊扰人地长按喇叭,村民们纷纷咒骂他,手画十字。
下午,拉夫·德·伯克,铁器商人的儿子过来了。路易斯和他就像走钢丝一样在铁轨上平衡着身子走着。拉夫明年起就会去念天主教文理中学,到时候他也会加入“天主教学生行动小组”,他骄傲地说起来,父母店里的金属光泽闪现在他的脸上和手上。
要是在寄宿学校,路易斯肯定会封拉夫为使徒,哪怕就是在拉夫现在这种天真无邪的状态下;他完全没有城府和猜忌,这都是拜他接受的农村学校教育所赐。可是拉夫加入弗兰德“天主教学生行动小组”的热切愿望让他有了顾虑。小组的成员,这些耶稣·基督的哨兵,在很多方面和童子军没有差别:他们虽然志向比童子军要高,但这也算不了什么。因为童子军除了搭帐篷、打绳结就没有什么志向了。童子军腰带上总别着一朵法国百合花,要不就是受英国人统治(因为他们的创始人贝登堡 [147] 的缘故),英国人强加给了他们种种礼仪,教他们喝茶,听任我们在南非集中营的同胞在铁丝网后面饿死,用机关枪撂倒我们在爱尔兰的同宗教友,见鬼去的事事讲公平 [148] 。
拉夫和路易斯从生锈的铁丝篱笆网下面爬过去,穿过一片草地;奶牛们走近的时候,他们的步子没法走得更快。路易斯的心怦怦跳。这不是危险的公牛,当然不是,不是跳到那个“母牛伊维恩”农夫身上去让这可怜男人沦为笑柄直至老死的发情牲畜,可是牛角和布满血丝的牛眼靠得太近了。“都只是奶牛啊!”路易斯叫道。他庆幸自己已经走到了另一边的铁丝网。
他们走在林荫道上,走过了疗养院,那儿有钱人正披着丝绸睡衣晒日光浴,走过了巴斯特赫姆精英队的足球场。四处散落着灌木丛,树丛之间长着高高的草。拉夫双膝着地跪了下来,路易斯学他的样子也跪下。他们爬过灌木丛,爬进了红砖墙的小宫殿。“别这么快。”拉夫警告说。路易斯真不该穿这一身白衬衣出来,就应该像穿了深灰色套衫的拉夫那样事先考虑好如何伪装。
可惜他们的探险是在大白天,不然他们还能滚上一身泥浆。那样的话就只有他们的眼白会被篝火照出微光来。还有银枪盒和石斧发出的亮光。他们继续往前爬。小宫殿和旁边屋子里都没有任何声响传出来。“该死,他们不在家。”
拉夫站起身来,越过了干涸了的小溪河床,在灌木丛中横冲直撞,突然向一棵橡树跑去,也不管他身边这个机灵的苏族人 [149] 。在二楼的彩色玻璃窗里没有伸出温彻斯特 [150] 长枪指向他们。斜坡上的砾石在路易斯的鞋跟下叽嚓响,他的鹿皮鞋被他忘在帐篷里了。他撞到了还站在橡树后面的拉夫,肩膀上挨了一击,跌到了空地上,毫无防护。离他很近的地方停着一辆跑车,左侧门是打开的。在户外楼梯的台阶上看不到任何血迹。拉夫跟在他的侦察员身后。拉夫刻意表现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手插进裤带里——多半已经把指甲掐进手掌掐出了血,从路易斯身边走过去。路易斯一直走在拉夫的影子里。小宫殿看上去空无一人。路易斯往一个房间里看进去。
椴树散发着清香。拉夫翻垃圾桶,在罐头、咖啡渣、湿报纸、上百个烟蒂里翻来翻去,从中钓出了一条揉皱的、脱线的细长绸布。垃圾桶的盖子突然合上,发出轰然可怕的金属声响,惊飞了一群鸟儿。这声音听上去就像是剑击打在铠甲上,它在位于地窖的厨房里激起了一阵说话声,一个嘎嘎作响、口齿不清的男低音在发着听不清的咒骂,一个尖细的女声在说:“啊,亲爱的上帝啊!”有那么一秒钟,拉夫似乎想要闯进房子里去,因为这二愣子朝长满青苔的石台阶迈了一步,牢牢把住了被风雨吹打坏了的门栏杆,但还好他还是跑回了树丛,虽然什么掩护都没有。
房子二楼也听得到杂声,就像是有人在那儿推一个柜子。当这两个可怜兮兮的间谍气喘吁吁地跳进干涸了的水沟里,像女孩子一样哧哧笑起来的时候,他们听到现在已经望不见的房子里传来高亢的进行曲音乐,很快又转成饱满的小号声,这是教父所说的“野兽乐”,是源自美国黑人的音乐。如果我们不抵制它的话,我们的文化就会被它主宰。
路易斯害怕得浑身发抖,但又满心陶醉地透过这扇屈光玻璃窗往里看。看到的那个房间,屋顶挺高,一盏巨大的铜质十二枝繁叶吊灯,几把微微泛光的红棕色椅子配绿色椅面,一张有大理石台面的椭圆桌子,一座出自路易某某年代的戴假发男子的半身像,壁炉上有一幅画,画着一个裸体金发女人躺在一张鲜红的床上。缺了两个老头在身旁的苏珊娜 [151] 。一个玻璃柜里放着闪闪发亮的瓷器。一座古典风格的耶稣受难十字架。这儿显然不是光靠钱显神通。在这样一个房间,如果不放上那幅苏珊娜的画像,足可以住下尊贵的亨德利库斯·拉米罗,布鲁日大主教。为什么我不是一个富有的门徒?我愿意放弃一切,跟随主人,但在那之前,我不是还得先做一个富有的门徒,住在这样的一个房间里吗?拉夫拖着步子在走,时不时地用一根木棍敲打着灌木丛。
“她是在家的,劳拉夫人。但我们明天再来试一试。这一辈子总要见到她本人一次。我们如果运气稍微好点,就能安安静静地好好儿看她,在她坐到露台上的时候。你懂吗?她到她这座乡间别墅来,就是为了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为了好好安静一下,没有电话打来,没有顾客上门。她一到这儿,就会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她从不出来散步,大部分时间她就懒懒地坐在阳台上抽烟,或者待在露台的阴影里。但我们不会放弃的,对吗,路易斯?明天我们再去一趟,我们会更加小心的。我们还可以带一副望远镜去。因为如果她看到我们的话,就会把我们赶走或让霍尔斯特揍我们一顿。劳拉夫人有一点儿太看重自己,她总觉得自己多了不起呢。这我们就得问了,凭什么呀?她傲个什么劲儿啊?她出身也挺普通的,就是梅尔海姆的范德金斯特家的女儿。她离家出走的时候,父亲中了风。老头子一生的积蓄都被她卷走了,带到了布鲁塞尔。谢了 ,父亲,别了哦 。问问你的阿尔曼德舅舅。他可能会推个一干二净,但他和她可熟着呢,这个劳拉夫人。整整一个夏天他都为她神魂颠倒,甚至都谈婚论嫁了呢。还好没有真结成婚,不然他可就倒大霉了,我该说什么?会让他走上绝路的。因为你那个阿尔曼德舅舅啊,你看他那笑嘻嘻的脸还真想不到,他太过认真了。别人也许以为他就是个让人开心的滑稽鬼,但你想他到底为什么总喝那么多酒,总去那些坏女人那儿去?因为他有毛病,这个阿尔曼德。我跟你说,他能及时发现劳拉夫人都会给他招惹些什么,真是再好不过了。那个女人会用她那套迷影术 迷瞎了男人们的眼。”
她的迷影术 ,这个路易斯知道,就是女人们藏在裙子下的东西,是有的男人(像是阿尔曼德?)看了之后就会双手挡住脸,因为他们像遭到闪电刺激一样瞎了眼。
在疗养院的露台上,一个护士一手拎着尿壶,另一只手朝他们挥动。
“女人们分不清善恶的。”拉夫说。他哪儿来的这些自信无疑的哲理?拉夫是弥撒辅助生。他常常遭到他父亲,那个铁器商人,一个留着克拉克·盖博式胡子,常常犯头疼的小个子男人的暴打。只要他头疼,他就打儿子。
他们在林荫道边分开了。路易斯还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打量着一匹脚链边有亚麻状毛发的黄牝马。他试着招引它,但它没有过来。然后,他往远处眺望,透过金合欢花看到拉夫正嗅着和嚼着他从垃圾桶里偷出来的破布。哦,不,绝不能让拉夫加入使徒行列。
维奥蕾特姨妈说,妈妈从阿尔卑斯山打来了电话,她和她的女伴,埃斯科内特夫人正在那儿疗养呢。她看到了瀑布,吃了烤鹿肉,虽然现在还不是狩猎季。
“她还说了什么特别的话吗?”
“她还该说些什么呢,小伙儿?”
“她没有问你过得怎样吗?”
“当然问了呀。我跟她说,我们可喜欢有你在我们这儿了。你又乖又有礼貌。”
“她别的就什么都没说了吗?”
“说些什么呀,路易斯?”维奥蕾特姨妈倔强地问道。
“她难道没有要你代她问候我吗?”
“当然有啊,路易斯,我已经说过了的。”
“不是这样。”
妈妈没有提到他那个被谋杀了的小弟弟。她没有打听行凶的霍尔斯特的情况,那位悄悄把自己沥青黑的翅膀涂成了白色的大天使,他由天国势力指派,要保护路易斯去迎着邪恶的风暴奋勇前进,魔鬼般颤动着拍打翅膀,将妈妈的小宝宝拂入了死亡,这样我就不会流连在小弟弟身边,不会喜欢上他了:倘若他在世,我必定会心生眷恋。现在我就只能全心全意地爱我们亲爱的天主上帝了,这也是我的天职所在,只是太多时候我都忘了这一点。
路易斯帮他婆妈妈剥豆子。同时梅尔克还把她那双灰色的、皱缩的脚泡在一个盆里,里面有用水化开的“萨尔特拉特—罗德尔”富氧泡脚液。路易斯一边偷偷把豆子塞进嘴里,一边试着窥看被梅尔克称为“鸡眼”的那种神秘物体,可是她(因为害羞吗?)很快就把脚卷进了格子毛巾里。路易斯把乳状的水往火鸡黑克托身上泼,但没有泼到。
“她到底还是清醒过来了,我们的康斯坦泽。她真该多这样做,把斯塔夫和他那些有的没的都丢下,就这么出去旅行,不要整天都只是做做饭,给男人洗洗内裤,卷卷袜子……哎,我还真庆幸我不用受这些累。”忌妒的米泽尔蹲在维奥蕾特姨妈的喉咙里。
“她还没有寄明信片来,”梅尔克说,“她平时总是一出去旅游就寄明信片来的。”
“她脑子里想着别的事儿吧。”维奥蕾特姨妈说。
“我们收到过你妈妈寄来的很漂亮的彩色明信片哦,”梅尔克说,“从荷兰寄来的,从卢尔德 [152] 寄来的,从巴黎寄来的——圣心大教堂、先贤祠——但是那都是很久以前了,是多久以前啊,维奥蕾特?那张有拿破仑骑马像的明信片吧?”
“是啊,从巴黎寄来的那张。”只和弗拉芒女教师协会一起去过法蒂玛 [153] 的维奥蕾特姨妈稍稍有点不快了。她从法蒂玛带回了一只普鲁士蓝的瓷公鸡。阿尔曼德舅舅喝得大醉后一把抓住它,带着它咯咯叫着睡到了鸡圈里。“大概十年前吧。”
“唉,我怎么会这么傻!”梅尔克说,“这再清楚不过了。你现在多大了,路易斯?”
“4月满十一岁。”他不情愿地说。
“那就只要这么算一下就好了。再加上九个月。老天,我有时候真是个糊涂婆子。”两个人开始做算术了,梅尔克和维奥蕾特姨妈。姨妈那用来戴戒指的无名指在指尖上点着数,那上面从来没有戴过戒指,永远不会戴上戒指了。
“哎呀,妈妈,”她用尖嗓子叫道,“我现在又想起来了。康斯坦泽是在7月15日寄出来的卡片,因为上面写着,巴黎人为了庆祝他们的七一五 在街上跳舞,康斯坦泽也跟着一起跳了,纪念1789年巴士底狱被攻破。斯塔夫后来还闹了很长时间的情绪,因为她和一个突尼斯人跳了舞。”
“那是你妈妈第一次到国外呢。她可兴奋了。简直手舞足蹈不得安宁!‘如果我们要去听歌剧,我该穿什么呢?这都是说不准的事儿啊。或者要去牧羊女游乐园 [154] ,那是所有年轻夫妇都要去的啊?’那是她一生中最美的一天了。”
“你父亲那时候也挺幸福啊。”维奥蕾特姨妈说,“他们手拉着手,一口一个小甜心,一口一个小天使。但他们还是早早回了家,比大家料想得都早。”
“很可能就是因为太美好了吧。”让妈妈降生到世上的这位说。
妈妈第一次见到爸爸,康斯坦泽·伯塞茨第一次见到斯塔夫·塞涅夫,是在从瓦勒开往根特的火车上。背景是有常青藤和玫瑰花丛为之增色的巴斯特赫姆火车站。康斯坦泽是和吉斯莱恩,颜料商的女儿一起上的车,四年后吉斯莱恩死于肝癌,尽管这可怜人儿一滴酒都没沾过,连巧克力都没吃过。
爸爸在上图书印刷技校。而康斯坦泽上的是教育高等学校,因为她父亲,船闸管理员巴希尔·伯塞茨(从苹果树上掉下来而)临危之际在床上还命令说:“艾美利呀,要让他们都找到公家饭碗啊,这五个小的。不过贝赫尼丝也许用不着,她多半要进修道院的。另外两个女娃要让她们做老师,假期多,工作清爽。每天都能和孩子多学点什么。”(骨髓都从他脊梁骨里跑出来了,这状况是没法救了的。)
然后就有了缘分天定的那一刻,康斯坦泽和斯塔夫的目光相遇了。康斯坦泽,嘴尖舌快、冒冒失失、四处犯傻的农家女孩,在(为了安全起见专门在火车中部挑选的)车厢里侃侃而谈。这顽皮丫头看到这个长雀斑的男孩怀里有半公斤袋装的鲁提牌焦糖,而他腮帮子鼓鼓地一动一动。好几个星期都是这样,每一次她看了都口水直流。这吃甜食的家伙怎么会没注意到这爱吃甜食的丫头贪婪的目光呢?这样过了好几个星期,有一天爸爸说:“你这么古怪地盯着我的焦糖看,是不是想要吃一颗?”从爱神箭筒里射出的第一段话。吉斯莱恩觉得这不合适 ,但康斯坦泽拿了一颗焦糖,让它溶化在自己嘴里的甜水湖里。他又把皱巴巴的纸袋子递给了她,由于难为情反而表现得闷闷不乐。她这回一下就拿了两颗。到了根特火车站,他们要转乘城里的电车,就分开了。
“再会了 ,先生。”——“哦,不对,是回头见。 ”绘图学徒几乎是傲慢地说。第二天,他从一扇被咝咝作响的蒸汽笼罩着的窗户里向她招手,给她递上的除了鲁提牌焦糖,还有奶油夹心饼和棒棒糖、杏仁糖和薄荷糖。为了不让他难堪,吉斯莱恩也要一起嚼,一起吮吸糖。又一天是李子酱糕,据说是他妈妈烤的,但他以为我们傻吗?我们能念出斜斜印在带锯齿边的垫纸一角上的蓝色花体字母,梅乐西糕饼房,瓦勒。从巴斯特赫姆到根特有十五公里,在这一段路上康斯坦泽都很驯服,她咬上了钩,在接下来几天里每次都照咬不误。
吉斯莱恩向贝赫尼丝告了状,贝赫尼丝向她父母告了状。努力让自己长出和那位在荷兰流亡,每天早上在自己别墅前砍木柴的威廉二世的上卷髭须一样胡须的巴希尔·伯塞茨,利用自己做船闸管理员的理想战略位置为盟军做间谍,对抗德国皇帝的巴希尔·伯塞茨指示,要这个瓦勒小子到船闸管理室来亮个相,星期日下午四点半。
“这就是那些手头不缺零花钱,养得精致的傲慢公子哥儿中的一个。我看个牙口就知道。”
“他们都以为,一个村里姑娘他们想怎么忽悠都行。”梅尔克说。
“他可是瓦勒人哦。”巴希尔·伯塞茨若有所思地说。烟斗里云雾升腾。
“可不是,”梅尔克说,“还是一个笨到没法在自己城里上学,被瓦勒的所有学校扔出来,只好坐着火车去根特的瓦勒人,一路上还带着大袋大袋的焦糖勾引女孩子。她年纪也小太多了。”
“别这么顽固不化。”巴希尔·伯塞茨说。但梅尔克还是不肯罢休,去向刚刚上任的神父梅尔腾斯讨主意。“伯塞茨夫人,您丈夫说得对,他是想给人留个好印象。还不如让那男孩子到您家里去,好过他和您家女儿放学后到根特那些可疑的小酒馆里瞎逛。我这几天就去瓦勒的教长那儿打听打听,这个男孩家是怎样一户人家,他是不是真心有意。”
康斯坦泽第二天满脸通红,但又刻意装作很轻松地嘟哝着说,如果斯塔夫方便的话,可以在星期日下午去船闸管理室喝个咖啡。
爸爸在他学校那些哐啷作响的印刷机之间是多么兴高采烈地来回跳舞啊!被印刷机油墨弄脏的手拿着的排字盘抖得多么厉害呀!在那个星期日他为他的小鸽子带了一束紫罗兰,给梅尔克带了一捆红玫瑰——他可是瓦勒人,这一点可不能让人忘了。瓦勒靠近法国边界,这也是看得出来的,有那么点儿时髦,追求生活品位,轻佻又爱炫耀,瓦勒人可都是见过世面的,所以得是红玫瑰——给妈妈的父亲带的是一盒荷兰烟,而这位做着邀请的手势说:“您坐吧。您会打惠斯特吗?”妈妈的姐妹们刚巧这时候进了客厅,按照礼节向这爱吃甜食的陌生人伸出手。她们发现他非常奇怪,也挺羞涩。她们这么对自己的妹妹说,而她也发现了,恨不得这个开始打惠斯特(在她那狡猾的父母面前定会输得惨不忍睹)的追求者尽快消失。在接下来的两个星期日,他又到家中来了。玫瑰和香烟,送她的是一大束田野鲜花,而这花儿他从来用不着亲自去采,据他说。
她和吉斯莱恩坐在最后一节车厢,但他找到了她们,随身带着普拉林酒心巧克力、方旦小软糖和摩卡棒棒糖。
随后的那个星期日,她在客厅里没有现身。从她和贝赫尼丝一起住的二楼卧室里,她看到他过来了:胸前捧着花,手上拿着公文包,脚上不由分说、不可避免地穿了双尖头皮鞋。他走了过来,走向她,而她正梦想着一个南国的高傲男人,抽带珠母色烟嘴的香烟,朝她滚烫的脸颊吹来烟雾,用提诺·罗西 [155] 的天鹅绒嗓音唱《玛琳内拉》,将黑礼服肩头靠在门柱上,不可一世而毫无羞愧之色地用含糊的口音说:“来我这儿吧,小美人儿。”
手按在门把手上,她听见他问道:“康斯坦泽在哪儿?”听见她那肯定在围裙上揩着手的母亲在道歉,听见维奥蕾特格外得意的吵吵嚷嚷,听见贝赫尼丝温和的周旋,最后听到了她那从容自如的父亲说:“康斯坦泽今天身子不舒服。”“算了吧,父亲,”维奥蕾特说,“别装了,开门见山吧。她就是不想见他。就这样,没别的了。”听到这话,捧花郎勇敢地咽了口水说,可惜了,因为他带了件挺适合她的礼物来。“哦,这倒让人意外了。”梅尔克说。“一件美丽的礼物。”她看不到的追求者说。康斯坦泽将她较小的粉红耳朵,她乱蓬蓬的棕色鬈发贴在了门上,但现在只听得到椅子移动,包装纸刺啦响,然后是好几重惊讶和赞叹的声音。她起了好奇心。她相信那是枚戒指,尽管斯塔夫不是那种会拼命强加给她这类东西的人。
“康斯坦泽!”
“别来烦我!”她冲着漆成米黄色的门喊道。
她母亲上来了,将耳朵贴到门的另一边。
“别来烦我!为什么是我?我身上有什么是别的女人没有的吗?”
“你至少可以道个日安啊。哪怕就一分钟。你太没礼貌了,你这傻村姑!”
“不要!”
“康斯坦泽,非得要我自己上来吗?”她父亲吼道。
“您别难为她了。”带礼物来的这人说,“我现在还是走好了。我这就走。我明白了,非常明白。”
她坐在最前面的车厢里。吉斯莱恩从她的瞭望位置上报告说,斯塔夫马上就要走到火车中部了,没有四下里找她。不过他带了一袋鲁提牌焦糖,差不多是半斤。在最后一个,也就是接下来这个星期日,她又从她和贝赫尼丝的闺房里望见了他,他的步伐坚定,柔弱的脸上是严肃的神色。他手上拿着玫瑰花就像拿着棍子。他一下坐到安乐椅里,说他想最后一次和她谈谈。说他想娶她。说她已经让他的整个人生大为改观。说她对他在世间的后半生施了魔咒。
“我不想见您!”妈妈在楼梯间里喊道。
他从安乐椅里一把扑到地上,抱住生了他之挚爱的女人那长了结疤、患关节炎的膝盖。巴希尔鄙夷地抽了抽鼻子。他恨不得将还有点儿火烬的烟头在跪着这人的稀疏头发里摁灭。“我也没办法。”少年斯塔夫哀求道。在他之前的人生里他就有一次这么哭泣过,那是在瓦勒运动俱乐部预备队对根特田径协会少年组的比赛没有让他上场的时候。
“康斯坦泽。”巴希尔·伯塞茨命令道。
“康斯坦泽,拜托!”梅尔克尖声叫道。
斯塔夫挣扎着站了起来,带着绝望的古怪脸色说:“那就这样吧。”他离开了房子,越过了低矮的荆棘篱笆,沿着河岸斜坡往下走去。十分钟之后,妈妈看着爸爸那带蓝边(圣母马利亚的颜色)的草帽在莱厄河上方飘荡,并没有眨睫毛。在她楼下,家人还目送了这个沉默的男生一段,现在还在窥望他,藏在豆苗细秆后。他蹲在距离翻腾呼啸的闸水约十米的地方,抽出了一把手枪,举起来,看上去就像是要射杀鲈鱼。
贝赫尼丝和维奥蕾特两姐妹喊叫着,踩着楼梯往上跑。“他要枪杀自己了。”
“他的血要为我们而流了。”贝赫尼丝叫道。
“他不会这么做的。”
“要是他就这么做了呢?”
“那他就已经做了。你们听到枪声了吗?”
“康斯坦泽,非得要我自己上来吗?”巴希尔·伯塞茨吼道。
呼天抢地、唉声叹气、埋怨控诉,足足闹腾了一个小时。按照伯塞茨一家人自己的看法,正是在他们持续发出的噪声的压力下,闭紧的门闩才总算被推开。但我知道真相。是霍尔斯特顺着一把梯子从房子背面爬上来,从窗户溜了进去。他嚼着一根草茎,对我那不知所措的妈妈说:你这糟人心、讨人厌的蠢婆娘,你难道就不害臊吗?我都为你害臊。好不容易有这么一次,出现了个喜欢你的人。你就该光着膝盖跪在他面前请求他原谅,对,就你,你这个光读爱情小说、看爱情电影都哭得稀里哗啦的家伙,现在爱情就在这儿,就在你流鼻涕的鼻子跟前了,你却理都不想理,你这个傻娘们!——你为什么不娶我,霍尔斯特,我更情愿和你结婚。我们这个星期就可以去神父那儿,去户籍登记处。——我也巴不得那样啊,康斯坦泽,但是你知道,我这颗宁静但火热的心属于小宫殿的劳拉夫人。——我们一方不会排斥另一方的呀。等我们结婚了,她还是可以继续保留你的心。——不,康斯坦泽,不可以这样。另外,你知道,我说你注定要嫁给这个男人,可不是信口开河。去他身边吧,不然每一秒都可能响起枪声。我的天使耳朵已经听到了枪声,它们是区分不出昨天和明天的。而我会为此报答你,会日日夜夜悄无声息、不知不觉地守护你的第一个,很可能也是唯一一个孩子。他将取名为路易斯或洛德维克,看你喜欢哪个,他绝不会发生什么不测,顶多会摔断一根或两根肋骨,犯一次流感。——你是说真的吗,霍尔斯特?——我发誓,霍尔斯特边说,边将翅膀收紧在庞大身躯上。妈妈听到了圣礼之声,推开了门闩,离开了房间,走到了河闸上,睁大着她那灰得可怕的母羊眼睛,却没发现是她那两个像阿帕契人一样欢呼的妹妹把她拉到那儿的;康斯坦泽·伯塞茨落入了斯塔夫·塞涅夫的怀抱,而此时莱厄河上正开过邮轮“斯凯尔特号”,船上有尖叫的妇人和吹口哨的无赖,朝这对恋人喊出含义下流的祝福。将来会受命对抗所有黑暗君主者,良人路易斯从这一刻起开始萌芽。
“旅行啊,旅行,”维奥蕾特姨妈说,“我也梦想去旅行呵。”
“梦想就是空想,转眼就破。”梅尔克说。
“可梦想是那么美啊。”维奥蕾特姨妈说。
路易斯和拉夫走过足球场,足球场空闲落寞。
一个男人披着一件雨衣,戴着一顶毡帽,张开两腿,孤零零地站在球门中。他进行着想象中的训练赛,拦截看不见的射门。
“日安,莫伦斯先生。”拉夫有礼貌地说。
“巴斯特赫姆精英队!”那男人叫道,就仿佛刚刚丢了个射球似的。“会进乙级联赛的!”拉夫叫道。那男人咧嘴大笑。他长了舌苔的尖舌头挂在下嘴唇上。
“可以这么说。”他边说,边把脚尖戳进了球门前的沙土里,那儿的绿灰色草地有一块已变得光秃秃的了。然后,他温柔地用手滑过一根门柱。
“扬·范德维尔德。”拉夫轻声耳语。
“就在这儿,”男人说,“我在1935年亲眼看到扬·范德维尔德怎么把一记角球变成了一记射门。那个球真踢出了花样,径直从门柱之间飞了进去,其他球员谁都没有碰着它。”
“您还会再买一个英国球员吗,莫伦斯先生?”拉夫提出这个问题时用的是一种极其低三下四的语气,而这是不祥的预兆。
“现在还不是时候,小伙儿。”踮着脚摇来晃去的男人说,“不过,英国踢球的小伙儿们是世界上最好的。”
“您只需要开张支票就能买了呀,莫伦斯先生。”男人用指尖碰碰自己的脚趾,令人惊异的是毡帽还留在头上没动,而指尖已经触及了鞋子边的沙地。拉夫牢牢把住门柱,一直等到男人用力做了十个直立前屈之后站起来。
“这样对您的英语发音也有好处,学这个要坚持不懈地练习才对。”
“哎哟,小伙儿,”男人说,“我麻烦事儿还不够多吗?”
“我们着急要一个左后卫。我认识一个切尔西俱乐部 [156] 的小子,美梦级的球员。”男人一脸沉迷地说。
“那您还顾虑些什么,干吗不……”
男人长叹一口气,放开了门柱。“再也不会了。”他说。他打量着路易斯,路易斯可满心希望他有机会做左后卫。以后吧。前锋是做不了,我怎么都跑不了那么快的。
“他在上寄宿学校。”拉夫说。
“没多久就会上完了。”路易斯赶紧说。
“在修女们的那家。”拉夫说。
“这倒麻烦了。”男人说,“运动员素质在修女那儿是学不到的。也许能跑步跑个筋疲力尽,还能随便乱踢几脚球,但是运动员素质没戏。”
“英国人呢,”拉夫说,“他们从一开始就会进行素质训练,对吧?”
“从小开始训练。而且,”他用手指往路易斯的方向果断地指了指,“英国人是在工人里找他们的新队员,这是最重要的。因为乖乖仔 只会让人吃不了兜着走。绝不能找蓝血人 [157] 。这绝不可以。蓝血人我们就让他们打打高尔夫和板球好了。或者网球。这方面我可熟了。我自己都试过的。”
“这一点没人会反对。”拉夫说,“您上次买的那个球员,给您惹了不少麻烦事儿的那个,不就是个男爵吗?”
“是个伯爵。”男人说。沉迷又卷土重来,为了挣脱出来,他将手撑在身体两侧,让上身转圈。“一个把我逼到了绝路上的伯爵。在根特牢房里待了两个星期,只有水和干面包。如果不是公证员贝伦斯带着他的自由主义派打通关节,一直往上找到了部长,我还会一直待在牢里,坐在一帮谋杀犯和纵火犯中间。搞成这样,就只是因为我一心为巴斯特赫姆精英队着想,为那些遭人剥削的毛头小子们出头。”
“但这个伯爵,他可没有遭人剥削。”拉夫带着谄媚的犹豫说。
“我唯一的错误就是,我太友好了,太轻信别人了,太中意这些野心十足的年轻人了,今天这就是大错特错了。”
他钻研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拉夫身上,但他看到的情形并不令他满意。拉夫朝他冷笑,然后扯了扯路易斯的衣袖,要带他走掉。
“好了,莫伦斯先生,再会 [158] 。”
“要进乙级联赛!”男人在拉夫身后吼道,往空中又虚踢了好几下。
莫伦斯先生住在他母亲家里,从他父亲,那个纺织工厂主那儿继承了百万家财。他一生的大苦闷就在于,在拉夫不愿意透露详情的一段故事——“这些事儿我以后会一五一十讲给你听的”——让他进了监狱之后,再也不能去看训练,也不可以去看他钟爱的球队的比赛了。不过他为俱乐部财务添加的款项,大家还是乐于见到的,董事会开会他也可以去。
劳拉夫人不在。房子一片死寂,空洞得闪亮。
狡诈的拉夫巧妙地从农夫桑腾斯那儿打听到,她在这一周的某一个晚上搭辆出租车到了这儿,陪伴她的是一个位高权重的人物和两个年轻的女伴。当时听得到平常常有的那些噪声,杯子碰撞声,震耳欲聋的跳舞音乐。农夫桑腾斯就着熹微的晨光隔着自家田地看到,霍尔斯特是怎么半拖半抬地把城里来的那位衣着精致的白发先生弄上了出租车。那两位女伴呢?她们大约三个小时后衣冠不整、头发凌乱地出来,由另一辆出租车带走了,同劳拉夫人一起。劳拉夫人是什么样子?她倒看不出什么异常,也许脸色有点儿苍白,但裹着白色大衣的身子挺直。是有灰色貂皮大领的那件?不,是那件白色皮大衣,用某种兔皮做成的。您真的肯定是另一辆出租车接的她?如果是同一辆出租车的话,那么他们所有人就不会走远,兴许就在凡登纳贝尔教授家里,那也是个热衷办聚会的主儿。如果真是这样倒也平常,即使是最有学问、最虔诚、最正派的弗拉芒男人,在对女人们又是剪裁又是缝补了一整天之后,晚上也总得有点儿小乐子。
“另一辆出租车。”拉夫若有所思地说,在路易斯和他回村子的路上,“所以她回到她在布鲁塞尔的公寓里去了。”
“现在霍尔斯特在哪儿呢?”路易斯问道。
“哦,这家伙又到林子里去游荡了,这样他就能在新鲜空气里消散消散劳拉夫人的尊贵客人留在他身上的香烟味儿。每个壶都能找着盖,你肯定听过这句俗话,但我不是特别相信这句话。就拿霍尔斯特这样的人来说,这个天性纯良的小子,从十四岁开始就对劳拉夫人起了痴迷,为她擦鞋,把她捧在掌心,如果有必要,连她的客人都捧起来了——结果又怎样?更何况劳拉夫人是这么火辣的一个女人。”
劳拉夫人,内心那么热情似火,结果她的兔皮大衣都着了火,那是从她的横膈膜蹿出的火苗,金色夹着红色。还冒出了烟,就像是在饱受折磨而朝自己的忏悔神父喊叫的圣女贞德那样。
“她连一天都没法安安静静待在家里。”走到铁路栅栏木前面的拉夫说。
“帕斯卡说了,所有痛苦的源头就是人没法独自一个人对着家中四壁待上二十四小时。”
“帕斯卡·赫拉戴恩吗?”
“不是,是那个哲学家。”修女克里斯讲到过他,讲他的计算器,讲他如何对尘世生活说了永别,讲他如何身染重病,所以他才会对人的痛苦和伟大都有这么好的体会。
“她是这么火辣。”拉夫说,“就连自己的姐妹都被她闹得不得安宁。”路易斯不明白他这话指的是什么。很可能是修女圣盖洛尔夫的那种激烈又顽固的不安宁,她就是因为热血症才被其他修女关起来的嘛。她也让自己的姐妹都不得安宁,用她的虔诚,用她的灵魂的诉求来吵扰她们,折磨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