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修女弗罗斯特(1 / 1)

修女恩格尔满怀同情地晃了晃自己的帽子,但这纯粹是障眼法,是为了向盯着看的修女亚当和修女克里斯表示,她是带着怎样天使般的怜悯扮演施刑人的角色的。

“路易斯,”修女恩格尔说,“我必须惩罚你。虽然我也难受。记一次表现不合格,在祈祷室跪一个小时,然后抄写两百遍这行话‘我必须学会谦卑,尤其是在艰难时期’。”

“这不止一行了。”

“抄三百遍。”

“可这就会是三百行的二倍,是六百行了!”

“哟,他还真会算数啊。”修女克里斯说。

“三百五十遍,”修女恩格尔说,“我这样做已经够照顾你了。你到底因为什么迷了心窍?放假回来后,你就不听话了。你就想靠这些没教养的行为出风头。”

路易斯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过两位帮腔的修女身边。修女恩格尔说得对,他就是要反抗一下。就像基督山伯爵在牢中蓄谋反抗一样。就像修女圣盖洛尔夫在城堡中某处的门锁门闩之后威武不屈一样。(不过有谣言说,她此前已经被送进了专为修女而设的林堡医院里。这都是太常见的迷惑手段,是让人一眼看穿的第五纵队把戏;更可能是整个国家的修女集合起来在假期里开了个秘密的紧急会议,决定将她放进一间三乘三米的屋子里,这间屋子是深夜里泥瓦匠匆匆忙忙在城堡墙壁边盖起的一座没有窗户的监狱。这座修道院刚由第三会 [185] 的几个修女和胡里克·凡·德·胡斯特拉特牧师一起修起来时也有这样的惩罚监狱,教皇尼古拉五世随后就允许修女们穿受赐福和诅咒的制服了。修女集体说:“违抗修女长;跪下,修女圣盖洛尔夫,手举荆条;将荆条交给你的修女长;姐妹们,教训她。”)

路易斯又见到了弗里格。弗里格,其实应该叫狐狸哥,或者小狐狸,因为他长了比看上去要软许多的深红色板刷头发、转来转去不安静的猛兽眼睛和湿漉漉的尖嘴巴。弗里格向他伸出手。“啊,你到了呀!”而这是违反使徒所有的欢迎规则的。其他使徒也都在慢慢消散的假期幻境、绿洲式的时光里丢掉了他们联盟的规矩习俗,与普通学生和霍屯督人一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使徒佩德鲁斯,创立者和守卫者,孤零零地一人站着。

波兰被入侵了。现在怎么办?在遥远的假期沙漠里,在飞旋起来的沙子中,勇敢的铠甲骑兵和持矛骑兵,连同他们的牡骆驼为了保护自己毫无武装的可笑祖国,被训练有素的敌人那无懈可击、出奇灵活的坦克(在坦克炮塔里是:冷酷无情的使徒,藐视死亡的头上戴了有骷髅头标志的贝雷帽)碾压成了碎片。天道如此。

“就因为打仗了,他们才这么不听话。”修女们说。巨大的蝙蝠挂在教堂墙上。

“假期作业……惨不忍睹……”

“他们连写字都写得差了。”

“家长们……没有时间……这么不关心……”

“这样更要让孩子们清醒清醒了。”

“历史就是教训。尤其在今天这样的形势下。”

修女长嬷嬷在食堂里等祈祷结束后说:“……我不会再容忍这些放肆表现了。从今天晚上开始,我们的院规要执行得更严厉。有意捣乱者不会再在我们这里待到小学期结束,而是立刻被送回家。哪怕这会让我们的寄宿学校当众丢脸。这一点我很清楚。尽管如此,坏小孩一定要被赶出去。”

管家嬷嬷:“哪怕这样会让我们在经济上都出血掉肉。”

修女克里斯:“我们是一家穷光蛋修道院,我们这个联盟的生存都成问题。虽然这样我们还是……要彻头彻尾地……”

修女萨普里斯蒂:“在我们现在这样的年代,我们必须团结,孩子们,拜托了。每个人都要努力。”

管家嬷嬷:“采取措施。尤其是在当下这个时候。”

修女萨普里斯蒂:“不要听邪恶势力的话,男孩儿们。不要听坏朋友的话,他们以为打起仗来就能无法无天了。”

新来的修女(带布鲁日口音的一个瘦杆子,要么是从更严厉的修道院逃出来的,要么是从布鲁日某家医院赶出来的,要么是得了某种看不出来的麻风病被人从比利时辖刚果送回来了,名叫修女特雷泽,但由于她的冷脸很快就被人叫作修女弗罗斯特 [186] )出现在了祈祷室,路易斯在这里跪坐在自己脚后跟上。她从墙壁里走出来,就像是圣特蕾莎 [187] 从她的圣龛走出来一样。

“跪着,不要坐着。”有声音传来,然后是手将他的肩膀往上提。三天之后,从无声无息的冰冷门外也是突然传来一声:“塞涅夫。”

“是,嬷嬷。”

“我都听到什么了?刚刚在学校院子里?就那个词。如果有胆子就再说一遍,当着我的面!”

“哪个词?”

“用来说排泄物的那个词。说出来,塞涅夫。要不然你的不贞洁会自己羞愧得不行,就会……”

他闪电一般迅速地想起来了,那个词,完全无邪。他带着谨慎的得意说:“嬷嬷,我刚说的是卡卡 [188] 。”

“是的,这……”

他立刻打断她。“卡卡是澳大拉西亚地区的一种鹦鹉,嬷嬷。”他想解释说,他这么大声地叫出这个词,是因为冬迭南需要这个词来做《佐能兰》杂志上的填字游戏,可她已经打了他。她衣服上一点褶子都没出现,而她的指关节和戒指已经击中了他的下巴。显然她还想踢他一脚,她已经抬起了支在后侧的腿。他用手挡住脸,等着。

“把手拿开。”

他听从了,说:“是澳大拉西亚地区的一种鸟叫卡卡,全名卡卡杜。就像洛里鸟一样。”

“行了,走吧,你这法利赛 [189] 佬。”修女弗罗斯特是她在天国的新郎派到罪人中间来的,是为了审判,不是为了传播,或者获取知识。

在那些天里,路易斯踢小家伙的小腿,在游戏室里抢占霍屯督们的积木,深夜里他床上出没的都是淫乱的米泽尔。

“弗里格。”

“又有什么事儿?”

他们在玩捉迷藏,满身大汗地蹲在梨树的树荫里,修女弗罗斯特是不可能藏在这树后面的。她也不会坐在树枝里。

“总有一天……”

“快往下说。”

“总有一天我再也不会怕任何人。”弗里格嘴张开着,舌头是棒棒糖一样的粉红色。

“什么都不会把我毁坏。什么告密人都不会扰乱我的灵魂。”

“你又发疯了?”

“唯一一件……”

“快往下说。”

“我也许还会害怕的事儿,就是我的灵魂里再没有你的位置了。”

“你读了太多傻书。”

“有一天,我会拥有一座大房子,房间很多,我在里面不想看到家长、姨妈、舅舅或修女。十匹马也没法把我从这房子里拉出来。我唯一会放进来的,就是你,实在不行,就在深夜里放进来。因为你的灵魂就如同我的。比起我母亲,我更希望有你在身边。你进了我房子,我就会做你的仆人,你可以命令我,可以拿走我的邮票。你可以在我的灵魂里进进出出,就像是进出一个鸽子笼。我会拥有一座塔楼,我会把自己关进去,带着我的小马和大弓,每个想从我这儿把你抢走的人,都不得不相信这一点。他们有可能打败我,当然,但在那之前他们肯定要流血的,这是塞涅夫对你说的,记着我的话。”他知道,他在说傻话,就像是一个骑士在月光下对着一座城堡的城垛和枪眼说话,就像在同样的月光下火鸡黑克托的咯咯叫。这些话像是爸爸在“格略宁尔”酒馆买的廉价巧克力黏在了他的口腔上,在它们从他嘴里涌出之前,源源不断地涌出。

“我们会一起上天堂。如果他们不让你进去,我就会在门口的冷风中等,等到你受尽炼狱中的磨难。我会请求圣母马利亚,让她尽快向你开恩。她会听到我的请求的。”

修女弗罗斯特从梨树后面走了出来,但她在读每日祈祷书,没有看到他们。弗里格的手指甲有一圈黑边,在指甲壳低端也有。他就用这手指甲划过了自己的膝盖骨,上面画了一颗猩红色的星星。

“你还要继续这么装疯卖傻吗?”弗里格问,“给别人去讲你这些蠢话吧。”他说得这么不果断,不能信以为真。

“继续讲吧。”弗里格说。

“不讲了。”

第二天,神甫举起了酒杯和圣饼,路易斯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在那只颤抖的手里并没有他 的肉体,他 的血。他四处环顾了一下,吓得要命,我着魔了,一定要有人从我身上赶走魔鬼。彩色玻璃窗外沙砾旋转飞舞,随时都可能聚集成一道粗粗的,可以毁掉一切的闪电,打中我,就打在这儿,砸进我眉毛之间的皱纹里;助理神父随时都会从老人手里接过酒杯。看哪,神甫的手在颤抖,因为我对信仰的忤逆震撼了整座教堂。如果助理神父手法准的话,他向我投掷的酒杯就会撞到我的牙齿上,酒会晃出来,洒到我脸上。耶稣的血,我也就只能尝尝了,味道和海水一样咸咸的。我会吞下几滴,我会呛到,窒息,受到永恒的鄙弃。

耶稣是存在过的。就连临死前从床上掉下来,带着叛教嘴脸落进夜壶淹死的伏尔泰也不能否认。但是他 真的是那个小圆片,那块圣餐饼吗?这难道不是空想出来的?

路易斯像平常那样走在比特贝尔身后,手合拢,头垂下对着圣坛;无处不在的受膏者 [190] 随时会扔来他的石斧,砸进他汗津津的后颈。或者,他那烧红了的滚烫复仇飞镖,比声音还快,能从下颚和下巴之间刺进来。路易斯就会倒在走在他身后的弗里格脚前,而弗里格,这个好心撒玛利亚人 [191] 会把他扶起来,小心地放到圣坛台阶上,助理神父的自行车专用鞋旁边。

路易斯继续拖着步子走,祷告,伸出舌头,祷告;我主耶稣对他的动摇和怀疑报以慈悲,他的每个基督教孩子都曾经受过这种怀疑的侵袭(尤其是在他们刚对一个狐狸一样红、狐狸一样狡猾的坏小子表白自己的好感就遭到他的致死侮辱的情况下),哈尔贝克祈祷室里的上帝没有用铸铁火钳拔掉他伸出的舌头。路易斯咂了咂牙齿。“请宽恕我!”“张嘴。”站在神甫身边(准备着在摇摇晃晃的老头倒下的时候替代他,用牢牢抓住过印第安摩托车把手的那双强有力的、毛乎乎的手飞快接住飞起来的黄金圣体盒的)助理神父轻声说。圣饼,他 的肉身,像一张绵纸一样躺在路易斯的舌头上。路易斯站起身,没有像他身边肥胖的懒家伙冬迭南那样撑在受餐用的长凳上。他朝后走,没有看弗里格。在这混乱的几步中,圣餐饼还压在他牙齿背后的牙龈上,他居然拒绝了保护他免于电击致死的耶稣的好意,把这好意当作微不足道。你不敢在你的圣坛上杀死我,因为你根本就不在场,不然你已经那么做了。他嚼着、咬着、磨碎了饼。一种强烈、狂热的骄傲在他整个身体中膨胀起来,我骄傲得都可以尿裤子了。他把胆怯或根本不在场的耶稣吞了下去。就像那些犹太人,他想,我就像那些犹太人一样要被人在全世界赶来赶去了;曾经存在过,在许多地方依然存在着的耶稣,会派他的天使追赶我。它们尽管来好了。

有人看到了这一切。修女弗罗斯特,有着巴氏合金般长脸的瘦杆子,还有点像自行车赛世界冠军马塞尔·金德,那只收紧了黑色翅膀,紧贴着告解室墙壁站立的黑色雄鹰。她咂了咂舌,朝他挥挥手,他便跟她走。

在图书室门前,修女弗罗斯特站住了。她朝过道里审视地看了一眼,然后把他推进了有霉味的房间,里面装满了包扎在蓝色封皮里的书。像体操课里那样——修女们其实都在城堡里锁了四重锁的门背后做体操吗?——她纵身跳上了桌子,突然就成了个无忧无虑的生物,晃着腿坐在桌子上盖着的波斯地毯上。

“坦白吧。”

“坦白什么?”

“你在教堂里都干了什么?坦白吧。”

“我去领圣餐了啊。”

“同平时都一样吗?没啥特别的?”

“是啊。”一个朱红色的十字架开始在他额头灼烧。

“塞涅夫,我当时就站在离你两米的地方。我不瞎。”

“您什么都知道,那我还有什么非要坦白的?”路易斯说。

愤怒的主立刻就派了他的一个新娘来了。

“我知道的,比你以为的还要多。”

“我坦白。”他说,等待着命运降临。拒绝承认基督。要用什么样的责罚才合适呢?

“是谁干的?”她问。看他没回答,一下子火冒三丈。“是哪个男孩摸了你?”摸?我?

“是冬迭南。”他说。冬迭南,跟别人说话的时候总是靠得特别近,在他跪下之前冲到了他身上。

修女弗罗斯特不再冷冰冰的了,她大口大口地呼吸,把手按在桌毯的紫罗兰色和红色绒毛之间。

“就在两位神职人士的眼皮底下?在教堂里?当着我们亲爱的天主的面?”

路易斯点点头。修女弗罗斯特认真地审问,这是她的天性,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她的职守。

“你当时知道我们亲爱的天主在那一刻正看着你吗?”

“他随时随地都在看着我们。”他的回答是按照教义问答的规则来的。她在那许多宽大的黑色褶皱里找出一块手帕,用它擦干净脸。

“到我这儿来。”

她用那瘦骨嶙峋的手拽住他的耳朵。“我叫什么?”

“特雷泽嬷嬷。”

“你们私底下不是这么叫我的。”

“不是。”

“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你们都议论了些我什么。说我没能进入教会是因为我没有嫁妆,说我在这里是被暂时收容的。”她放开了我的耳朵。

“暂时收容?”

“因为在巴伦的修道院解散了,而在哈尔贝克这儿的这家可能需要人手。不然她们是不会接受我的。”

“我没有做违规的事儿。”路易斯说。

她微微一笑,这是个奇迹。这我可要告诉弗里格,他不会相信的。我再也不会给他讲我在梨树下讲过的那些话了。

“冬迭南。”她说着陷入了沉思,“还有谁吗?”

“没有别人了。”

“说谎。你到我这儿来。冬迭南到底都做了什么?他摸了你哪儿?他是怎么做的?很快地弄了一下吗?他的手放在了哪儿?让我看看。做给我看。”

路易斯的手,模仿冬迭南的手,往她臀部推了一把。

“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了。”

“然后就没有了?他在卧室里都对你做了什么?也没有什么别的了吗?”

啊,淫乱行为才是她要找的啊!这是场追查违反第六戒 [192] 者的狡诈侦查,这是针对淫乱这一重罪的恶心揣测。

“嬷嬷!”

“到我这儿来。”她第三次说。她的嗓音在“来”上发得尤其刺耳,就像是公鸡在使徒佩德鲁斯第三次拒绝耶稣时打鸣那样, [193] 而她黑色长袍上石刻一般的起伏和褶皱又一点都没变化,在她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拖到自己身边的时候。他现在触碰到的物体,并不比其他修女的更粗糙或简陋,这也是可以预料到的,因为她没有给基督献出嫁妆。

修女弗罗斯特将路易斯夹在她的膝盖之间,就像夹在两只巨大的拇指之间,膝盖围住了他的肋骨,然后挤压它们。她的袖子如扇子样打开,她把手放在他的颈背上。他看到两条汗水的小溪在她的额带下渗出来,从眉毛旁边淌下来,那里有鼓起的蓝色小血管分岔,是她冰冷眼睛四周的眼圈颜色。然后,她把他按到了她那嗅得到冰冷、肉豆蔻和浆衣粉的胸脯上。她把我按到她胸部上了,弗里格。她的膝盖松开了一下,然后又夹紧了。他几乎要被挤碎了。一个奇特的惩罚。膝盖更快地松开合上,然后膝盖一下大张开,就像是她的整套衣袍打了个哈欠。她一直仰面躺着,在她的围巾被推开的喉部有一道红色横杠,看上去像是刚愈合的一道伤疤。她的双腿声音低沉地互相拍击了一下。

当她一只手臂撑着立起身子的时候,她微微斜视了一下。她让自己的十字念珠从手指间滑落,拨弄自己的皮带,拿起基督受难小人像,放到路易斯嘴边。他的嘴唇碰到了耶稣的金属胸部。

“他爱你。”她说,“哪怕你是这样一个罪人。”

“是的,嬷嬷。”

她飞快地嘟起毫无血色的嘴唇,亲吻了她的上帝的荆棘冠和鬈发,从桌子上跳下来,把袍子上的灰尘或绒毛拍掉。她突然着急起来,像个女仆一样为他把住打开的图书室的门,而他则说:“卡卡真的是澳大拉西亚地区的一种鹦鹉。”

“你这个法利赛人。”她嘟哝了一句。这一次几乎是喜悦的,真是个奇迹。

一个脸无皱纹、飘起的胡须分开梳成一模一样的两缕的红金发男人讲着拉丁语扒下了路易斯的衣服。他其实说的是阿拉姆语 [194] 吧?还是加利利 [195] 语?他穿着一件乳白色的托加长袍 [196] ,在胸口可以看到一个饱满的心形天鹅绒枕头,里面冒出了金色的小火焰。他起劲地用教会拉丁语宣讲着,非常有讽刺意味的影射,这期间带黄金斑点的荆棘冠滑到一边,结果他头皮上的伤口都炸裂了,两条血流的小溪从他头发里渗出来,从眉毛旁边淌下来,那里有鼓起的蓝色小血管分岔。

“是你吗?”路易斯听到自己在问。

“这和你没有关系。问题是,你是你吗?”这个有着布鲁日口音的男人问。

“我是我。”

“那我也是我。”

“会疼吗?”

“当然。”

路易斯趴到了被钻穿了的脚前,亲吻修长而优雅的脚趾,上面有四个小巧的鸡眼。男人从来没有穿过太紧的鞋吧?脚趾朝上翘起。“别挠我痒了。”男人说。这话对他那温柔而有旋律的嗓音来说太严厉了。

起风了,沙和雪在一座城市的大街上飞舞,一座似乎是用路西法 [197] 牌火柴搭建成的城市。在路西法城,房子是那么轻盈易碎。

“你说自己是有使命在身的。”男人说,“你难道不羞愧吗,你这胆小鬼,你这教会分裂者?你的标志呢,圣迹和法力呢?”

“在那儿。”随着路易斯的招呼,十一个军官走来了,他们戴着五角形扁平帽,他们的长矛指向水平线,那边能看到巨大乌龟一样的坦克和战斗机。

“劣质货。”恼火的声音在很近处响起。

“他们效忠于你,拉比。”

“这不够。”

“主啊,我还能怎么服侍你?”

“做传教士啊,比如说。在我看来,你很适合做那个。”

“主,就凭你这句话。”

路易斯看到路易斯了。他穿着一件天主教学生行动小组的制服,在腋下夹着一杆长矛,是绣了PX字样的旗子的旗杆。他从马上下来,走到巨大的蕨类和长了灰毛的攀缘植物上去。原始森林雾气蒸腾。牙齿磨尖了的黑人看上去像是小椰子,蹲在雾腾腾的低层林木中。路易斯叫唤他们,赐福他们,用他的旗帜拍击他们,封他们为骑士,他们眼中泛出泪光,因为他,这个白种男孩,来到他们这儿是为了将他们拯救出永恒的火刑。路易斯突然独自一人站在了杳无人迹的旷野中,周围是稀树草原、雨林、荒原、丛林、针叶林(他吟诵道),他只听得到巨大的金龟子和蜻蜓的嗡嗡声,鳄鱼牙齿的吱嚓声和白鹦鹉的尖叫声,还有一个同坦克一样大的乌龟发出的低沉、悲伤的哼哼声。

“他们不想听我的,他们跑掉了。”路易斯绝望地叫道,“他们害怕你和我,那些原住民,因为他们都还记得很清楚,墨索里尼是怎么杀死了他们的先辈,烧掉了他们的茅屋的。”

“墨索里尼?”

“这是恩格尔嬷嬷说的。”

“我不认识她。”

“她名叫玛丽—安尔嬷嬷。”

“啊,她呀。我很熟悉她,是个非常严肃的女孩儿。”带着猫一样的呼噜声,男人抽了抽鼻子。他从布鲁日来,着了凉。我得递给他一块手帕。在布鲁日他们管它叫“鼻涕袋手巾”。我们怎么才能迫使异教徒爱上帝呢?我问自己,这会儿我多半是在睡觉了。

“你把法利赛人揍出了庙堂,对吗?”一个五岁的路易斯问。

“对的,法利赛人总是惹麻烦。”他打了个喷嚏,用乳白色的袖子擦干净鼻子,“到我这儿来。”来,来,来,这声音在峰顶覆盖着白雪的绿松石色山峰之间回荡。因为路易斯没有动,男人自己走近了他,咔嚓一下撕碎了自己的托卡长袍。路易斯看到了一个隆起的白色胸部,上面有一个同样白色的乳头,就像是没有血管的一座大理石雕像。

“把你的手指放进伤口里。”

“但是这儿没有伤口啊。”

“因为你不想看到它。因为你就像你的母亲康斯坦泽,她也只看得到她想看到的。”

路易斯几乎睁不开自己的眼睛,但他还是找了又找,看了又看,直瞪瞪地看,直到他在这雪花石膏中发现了一个肉眼几乎看不到的小分叉——是雪花石膏,不是大理石,是雪花石膏——像长腿蜘蛛的八只折弯了的脚。他的食指不自觉地抬高了,是啊,在胸部开了一条裂缝,一个弧形的开口,有了肥厚闪光的雪花石膏嘴唇,向前噘起。我还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儿,他的皮肤会裂开。路易斯的食指钻进了这冰凉、蠕动、起皱的嘴唇里,嘴唇圈住了第一个、第二个指关节,就像是,像是,像是象鼻。像是被一股电流击中,路易斯抽回了手指,他的手指甲还留在里面,撕扯着。呻吟着,我醒来了,事儿发生了,我在哪儿?

在村里大道上已经有一个卖奶人叮叮当当敲着他的铜罐,但当路易斯把窗帘拉开的时候,他已经消失在了拐角处。村里大道一片安宁,毫无动静。虽然天上一丝云都看不到,却像是要下雨的样子。面包房的烟囱冒出了烟。看不见的桶在响。榆树和教堂塔楼,塔楼白天会敲钟报时。酿酒厂的哥特式灰色建筑已经在乳白色玻璃窗里捕捉到了第一道阳光。

路易斯想,他应该感激自己现在还能滞留(不是居住)在这里,在这块受保护的弗兰德小领土上,再怎么临时都好;而这时候在其他地方,反基督徒正发泄着他们杂乱、野蛮、不受拘束、火烧火燎的狂热冲动,在手无寸铁的尸体上跳着摧毁的狂欢舞蹈。

就像我——随着太阳升高,天色变苍白——的手指被吸进了耶稣的身体。而苏崇王子那天真、羞怯的微笑并不能发挥抵抗作用。一点都没用。

“你起得可真早。”冬迭南穿着睡衣站在他身边,扯了扯自己生病的红耳朵。

“你也早啊。”

“我睡不着。”

“因为你有罪。”

“可能是吧。”

“因为你忏悔得不够。”

“你是说真的吗,塞涅夫?”

“因为你知道,你将在永不熄灭的火里受苦。煤气火,二十四个小时,白天黑夜都在你皮肤上烧。”

“真的啊,塞涅夫?”

冬迭南赤裸的脏脚在木地板上倏地走过。他到了窗边,瑟瑟发抖。他肯定起了鸡皮疙瘩,这个霍屯督人。一群敏捷得可怕的米泽尔围着窗子嗡嗡地飞,沙砾一样小的甲虫,打着呼,自己分裂,散播绝望和恐惧,穿过冬迭南生病的耳朵进入了他的大脑。

“安安静静回到床上去吧,”路易斯说,“不会真的这么糟的。只要你表明自己后悔了。”(表明,而不是感受到)“还不算太晚。至于地狱里的火,也许那就只是人们顺口说说的。不,冬迭南,你肯定会进天堂的,进入专为傻瓜们设置的特殊队列。”

“你真这么想吗,塞涅夫?”

“你到时候就能和其他木头脑袋一起笑那些因为傲慢而在地狱之火里受苦的人,笑到东倒西歪了。”

“那是些什么人啊?”

“主要就有一个人。有一个人肯定是逃不掉的。就像已经穿在铁杆上的一只烤火鸡。”

“谁啊?”

“弗里格。”路易斯说。

当他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心中涌起一阵悲伤。这个名字在卧室里萦绕不散,而光线渐渐亮起来,霍屯督人们发出了第一声哀叹。路易斯试着避开这个名字,重新进入刚刚那个雾气弥漫,泥沼潮湿的深夜,那里没有弗里格的位置。“对弗里格来说,他还不如从没出生的好。”他说,但这话说得并不是很坚定,这是维奥蕾特姨妈恼火时的说话声。

小推车在铺石路上咕噜咕噜地走过,教堂钟声响起,整座修道院都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