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惩戒笼(1 / 1)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再也看不到修女们像以前那样聚在一起咯咯叫了。她们在过道里窃窃私语,有时候会偷听到一声受了惊吓的喊声。(雅典娜号 [198] !)

希特勒在这之前都还是被一堵镶满玻璃瓶碎片的修道院围墙隔在外面,现在从寄宿学校的裂缝里钻了进来。他吼叫,说他是德国第一号士兵,可这有什么错吗?难道他应该说他是德国最后一名士兵?在贝乌哈图夫 [199] ,处女受孕修道院被三枚炸弹击中了。毛头小子中有一个总是叫它处女监狱。用不明气体填充,带有电火绒的小气球降落在欧洲上空。

顶上带有清晰可见的红十字的救护车遭到射击。不断有带着没用长矛的波兰候补军官在马上被扫射而死。

三十架波兰飞机现在有没有把柏林炸成一片废墟?在法国,每个国民都有义务随身带着防毒面具,在床边都要有,不然就要受罚。如果警报响起,不论你们在哪,都要就地趴下,一毫米都不准挪动,明白了吗,小伙儿子们?天气不会变好了,在莱茵兰,上百公顷的土地被洪水淹没,德国军队怎么可能蹚过这片大泥塘?教皇庇护十二世的第一道通告说,和平协议是公正和正义的标志(这是刚去过罗马的修女克里斯讲的),而波兰,这个烈士之国,将死而复活,意大利(她在那儿的时候,整整一个星期每天都有意大利面送上桌,一种细细的通心粉)是信仰的伟大花园,由使徒们铺设和栽种。

背叛了他们的联盟,在假期里忘掉了他们的规矩的使徒围绕着贝克朗。这男人把修道院领地周围的铁丝网又多加了一重,每天夜里放出他的狗和猪,让它们四处乱窜。在这样威胁临门的时刻,它们也要尽尽自己的职责,因为它们隔着几公里远都能嗅到敌人的味道。

弗里格,这个吹牛大王,让人又爱又恨的“小家伙不要碰我”男生,在贝克朗抱怨坏天气的时候,说着大话。莱茵兰的洪水,他解释说,是上帝的恩赐,因为这样荷兰人就会想到,紧急情况下可以自己制造出更大的洪水来。

贝克朗点点头。“以地绝人策略,就像14-18年那样。”听到这,弗里格这位工程专家来了劲儿:“荷兰的部长唯一要做的,就是打个电话:汉子们,关掉水泵。整个国家就会在大水中崩溃。在街上再也开不动重型大炮,在大水坑里连自行车都骑不动。唯一还能从水里探出头来的,就是顶上放着加农炮、机关枪和高射炮的水泥楼房了。敌方的飞机只有在俯冲状态下才能投火烧那些大楼,但这样它们也更容易被自动加农炮打下来。”

“弗里格,他们应该封你做将军。”谄媚的比特贝尔说。

“因为他叫弗里格嘛,所以关于飞机的事儿他都知道。” [200] 马屁精荷辛斯说。

“可是如果有飞机在你所在位置的上方那么快地飞过去,你怎么能辨别都是些什么飞机呢?”冬迭南,这个霍屯督人问。

“法国飞机会有蓝白红的国家标志,英国飞机在机身两侧的标志中央有个大红点,德国的在机身两侧有一个镶白边的黑色十字架,在方向舵上有一个红色四角形,上面的白色圈里有一个纳粹十字。好了吧。”

“你倒挺精通的嘛。”贝克朗带着怀疑的口气说。

“报纸上都写着呢。”

“要是我可不会炫耀得太多,有人会以为你是间谍的。”

就是这样。他肯定会被当作间谍逮捕的,这个有飞机癖的弗里格。会被戴上手铐。七年监禁。两年之后,等他憔悴得不成样子了,我会带着书和香蕉去看他。

“戈林会在纳粹十字上涂上比利时的颜色,欺骗空防军。”贝克朗说,“这家伙我真不敢相信。”

“就算这样,英国人也不会被吓到。”路易斯说。(爸爸在瓦勒的客厅里一跃而起,赞同我,为我感到骄傲。而弗里格的父亲,弗拉芒民族主义者,反对德国人,他也会觉得我说得对。)

“戈林是在希特勒的命令下学着撒谎骗人的。以前,14-18年,他还是得过很高勋章的正直飞行员。”贝克朗说,“但自从他跟了希特勒以后,那个反基督徒说什么他就做什么。按照希特勒的命令,他每天都去戈培尔那儿上课,学撒谎,学骗人。唉,德国人的这些事儿,还没有谁知道得比我多!”

“他们都是出身粗鲁地方的。”

“墨索里尼,他至少还有点种。”贝克朗说,“他和他的老百姓一起运过草料、建过水坝、排干过沼泽。墨索里尼知道没有人能不劳而获,要想把一个国家捣鼓出点什么,要想把一个国家抓在手里,就要付出汗水,就要有牺牲。但希特勒这个从奥地利跑去的流浪汉,他只知道耍花招,玩弄他的百姓。住山里的人,他给运到平原,住乡下的人,他又塞进矿山里。他不把自己的民族当回事儿,也不把他的牲畜当回事儿。”

下了法语课之后,修女亚当给他们专门讲了讲一些人的野蛮。斯大林就因为据说是中立的,现在居然与天主教的国王和总统相提并论,与我们的列奥普德国王可以平起平坐了。我们的国王才真正从心底里都是中立的,尤其是他在瑞士的屈斯纳赫特失去了他的王后之后。

“尽管如此,希特勒在自称他就是德国的时候,”修女克里斯说,“他肯定也不完全是一派胡言。德国人是都支持他的,其中也有很多天主教徒。”

“但在普鲁士人里没有。”修女弗罗斯特说,“普鲁士人才是说话管用的人。”

“大英圣书公会已经在德国投放了上百公斤《圣经》散页。新教徒互相帮助,逃出国界。我们应该学习他们的榜样。”

而弗里格呢?他在这个时间里兴致勃发,在画画本上画飞机、坦克和加农炮,在擦过很多次的纸上小心翼翼画出均匀的彼此衔接的线条。线条上没有一厘米的水彩颜料,不像路易斯的画,他总是太着急,太有塞涅夫式的急躁。他照着索格罗画的《小国王》 [201] 总是潦草马虎,而且总是滴了颜料上去。弗里格在安心等着水彩颜料干的时候,讲起了那些船没有得到警告而遭到了鱼雷的攻击。英国的跨洋邮轮“雅典娜号”,比如说。它是在哪儿遇难的呢?赫布里底群岛往西二百英里的地方,一万四千毛登记吨 [202] 都沉到了海底。“英国的整支船队都要被灭掉了,”他向打着哈欠的前使徒们解释说,“因为德国人做好了准备,每星期牺牲掉二百五十架飞机来摧毁一艘战舰。他们现在一个月就能造出一千架飞机,但英国人造一艘巡洋舰需要三年。结果会怎样,你们自己也算得出。”这个变节者查看着自己画的一条潜艇,把自己五颜六色的吸墨水纸压了上去,又拿起了画笔,他的舌尖露了出来,他画了起来。路易斯在窥探弗里格的同时,穿越了城堡围墙,朝修女长嬷嬷脸上吹气,把她唤醒。塞涅夫?——不,是尼克·卡特尔 [203] 。我来是要告诉你,一个名叫弗里格的男孩是极其危险的一个阴谋家和间谍,他想扼杀比利时。——他是为第五纵队做间谍吗,我的孩子?——是给德国和俄罗斯的秘密情报机关。他知道所有关于机器和引擎的事儿,但他一点儿荣誉感都没有。他是撒旦的代理人,撒旦对于爱是完全不感兴趣的。——我知道,他父亲是弗拉芒民族党的秘书,但他不也是在教会理事会里的吗?——都是伪装。修女长大嬷嬷,以圣父和圣子之名。

弗里格毫不动摇地拿着圆规和尺子在休闲活动室里画画,在俄罗斯人进攻轻信了他们的芬兰的那个晚上也不例外。荷辛斯从一颗杉树球果上拔鳞片。比特贝尔睡觉,冬迭南在读一本讲圭多·赫泽拉的生平和作品的书,这是路易斯从教父那儿得到的礼物。(他用红色铅笔画记了其中一句神秘的话:“天使 [204] 的名字是从E开始的,我首先想到。可是不会有天使会变得像你这么悲伤。”)弗里格画了一架梅塞施密特战斗机 [205] ,同时给多博雷、他的朝臣讲述道,整个德国物资都没什么用,这一点等瑞士人买下梅塞施密特战斗机就会知道了,引擎根本不起作用。最近还有十三架俯冲式轰炸机——是些单翼飞机,多博雷,机身下面挂着五百公斤的炸弹——用五百公里每小时的速度冲进了大雾里,所有的飞机同时在地面上摔个粉碎,在波兰的黏土土地上实实在在砸出了一个大洞。这件事儿报纸当然不会报道,十三个飞行员都被授予了英雄勋章,好安抚他们的母亲。路易斯没法再听这个柔和但自以为是的声音了,他坐到了冬迭南身边,冬迭南受到比特贝尔的传染,头正往下沉。为了将弗里格赶出他的脑海,路易斯读起了赫泽拉的书:“不,我的祈祷和眼泪的最亲爱的孩子,这世界上没有人……”“不就是这样,不就是这样,我这么坐在这儿,没有吃午饭,什么都没有,而我的弗里格一门心思都只在另一方面。唯一能让我重新幸福的是:你会回来,就你而不是别人,回心转意,仅仅只做我的朋友。”

怎么还会有其他原因,难道不是一个天使,不是保护天使霍尔斯特,而是任意四处飞舞的第三等级信使天使中的一个,是它把这几行字推到了他眼前,这几行字表达了让他痛苦的一切?还是最伟大的弗拉芒头脑所创造的!他斗胆又往下读了一段:“……如果我曾经待你不公,那么挺好,我,一个教士,请求你宽恕我。”这里的指示再清楚不过了。如果赫泽拉,这个神圣、奇妙的艺术家,被授予教士职位的天才在这几张带有几小点黄色污渍的泛黄书页上贬低了自己,那么塞涅夫,没有写过什么的小虫,肯定也可以!他半站起身来,想走过去跪下,赞叹那些过分小心画出的画,作为他请求弗里格宽恕的开场白,这时他发现弗里格在看他(看了有一会儿了吗?)(最近几天里从来没有这么看过!),但一边也没停下说话。“然后,”弗里格说,“然后容克就落到了那个油腻腻的姨妈,康斯坦泽身上。”

这可过分到了极点。信使天使原来是彼列。弗里格签下了他的死亡判决书。

“你再说一遍!”路易斯叫起来,整个人跳了起来。

“什么?”(伪善的狐狸脸!)

“就是你刚刚……讲的最后一句话……”

“你耳朵不好使吗,塞涅夫?洗洗耳朵去吧。”

“一个聋子佩德鲁斯。”荷辛斯说。

“重复那句话!马上!”

弗里格做出努力回忆的样子。“我刚说,一架容克斯 [206] 坠落在了博登湖上。它是在康斯坦茨 [207] 附近落下去的,三引擎的JU52。德国人管这飞机叫姨妈。”

“之前那句话不是这么讲的!”

“你到底都在说什么啊?”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路易斯提了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上个星期四。”

路易斯又拿起了他的书,文字在他眼前跳起了舞。一个容克(年轻,会打猎)落进(不,落到!)湖里(不仅仅是水,也是泥沼)(像个堕落天使),落进康斯坦泽(梅尔克的女儿,丰满)里。字母流动起来,互相交融,变成双重。尽管如此,脑子积水、脑子极品的赫泽拉还是坚定不移地继续祷告:“……你和我之间发生的一切都出自耶稣的意志,是出自最纯洁的意图,而你却这么对待我?哦,我祈祷……”路易斯啪地合上了书,扔给冬迭南,他并拢膝盖,接住了书。

“你……你……”路易斯结结巴巴地说,看着弗里格,他正吃惊又不在乎地坐在那儿,牙齿横叼着画笔。

“你……马太,征税官 [208] ……你会落到我母亲脚前的,你会在她的赤脚前请求她宽恕的。”

他将吃惊地低声嘟哝的那个人留在了身后,永远地。

在冰冷的食堂里,这天晚上要为芬兰祈祷。此外,修女克里斯讲述道,德国人现在已经把波兰战场上的坦克和军队调到了我们边界上,他们打出的骗人借口是,他们没法把所有人都安置在齐格菲尔防线 [209] ,也就是西线上。

我们的国王和荷兰女王在海牙碰面,共同向打战的国家发出了一份感人至深的电报。有可能,孩子们,很快就要轮到我们了。我们必须祷告。我们必须以布鲁塞尔的市长阿多尔夫·马科斯 [210] 为榜样,他刚刚长眠在了我主怀抱中,是个子小但却勇敢的比利时人的楷模。

在14-18年的战争中,一个德国将军——在占领期间!——想和他握手。这辈子都别想,阿多尔夫·马科斯说。这个德国将军从皮套里掏出了手枪,放在桌子上。而市长随即就淡定地从胸袋里掏出了他的自来水笔,放在了德国武器旁边。他们当时就把他扔进了监狱里,但他从司令官的书桌抽屉里摸出了一个伪造的护照,逃了出去。在14-18年的胜利日,整个市政厅都是鼓掌声和欢呼声,而他径直走到书桌前,将市议员叫到一起,拍着手说:“好了,我的先生们,开始工作!”

路易斯朝多博雷做了“嘘”的安静手势,就像个修女似的;他对荷辛斯和冬迭南挥挥手;他朝比特贝尔抬抬眉毛示意。他们都过来了,比特贝尔和他弟弟勒内,勒内尽管才到八岁这个柔嫩的年纪,但却被看作“闪电般机灵”,因为他母亲在厨房里心肌梗死发作的时候,他迅速地给她做了临终涂油礼 [211] 。他已经重复演示过好几次当时的场景,他是怎么拿来了父亲的机油,然后在她的眼皮、耳朵、鼻子和垂死的嘴唇上画了十字,同时低声念叨:“主宽恕你的罪,阿门。”

他们在冷风中碰头,在厨房后面,然后逃到了一间厕所里,紧紧挨着站在黑蓝色石头做的、浸染了浅色污渍、散发着臭味的隔离板之间。

“你们都听好了,你也是,勒内,”路易斯说,“我们在自己胸口上养了一条大毒蛇。我们之中有一个坏比利时人,他向敌人泄露军事秘密。他一直都装扮成使徒的样子,但是现在露出真面目了。”

“真卑鄙。”软蛋多博雷说。

“比卑鄙还过分。”荷辛斯说。

“我们拿他怎么办?”比特贝尔说,“向警察告发他吗?”

“不,”路易斯说,“使徒要自己处理这件事。”

“他是谁?”勒内问,“我认识他吗?”

“最好还是不要大声说出他的名字。”路易斯说。

“我们要狠狠地治治他!”冬迭南说。

路易斯,使徒佩德鲁斯,中流砥柱,带领他们走进了死一般沉寂的厨房。正要发挥残忍首领作用的他看到刚刚在厕所里还有着通红苹果脸的小勒内激动得脸色惨白,冬迭南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矮胖的比特贝尔畏畏缩缩地点着头。他下达了指示,派荷辛斯去门口做警卫,塞给勒内一把切面包的刀,将他藏在铝制大锅后面,将冬迭南安插在门后,要比特贝尔和多博雷藏进洗衣间。他像尤里乌斯·恺撒在即将把贝尔盖人 [212] 引入埋伏之前在山关上那样深深呼吸了几下。路易斯说:“忠诚致死。”只有冬迭南哼唧了什么作为回应。然后路易斯走到了学校院子里。修道院花园里的梧桐树漆黑一片,从音乐厅里有梯形的光落在铺路石上。他找到了弗里格,心里想着:我之后一定要在卷宗里记下这几点,受难者说了什么,他面对惩罚的表现是什么样的。

“弗里格,我要给你看点东西。”他边说,边发觉自己的行为不仅不够谨慎,而且也不符合一个尤里乌斯·恺撒的尊严,因为他一点儿也没有准备好——首领是不会即兴行动的,至多在打斗起了劲时才会。恺撒对一切都计划得无微不至,尤其是他的第一步棋。

“又有什么事儿?”(弗里格最爱说的句子。)

“一点东西。”

“什么东西。”

“一点会把你打翻在地的东西。”(不要把“你”发得太刺耳。)

“那你就得多花点力气了,如果想把我打翻的话。”

路易斯再想不起别的话了。

“那好,”他说,“现在就说最后一句:命令是发誓不泄密。”

他可以不再费什么脑筋了。弗里格已经掉进了他那好奇心造成的蜘蛛网里。他在一小块假想出的木头前跳房子,耸耸肩,假装若无其事地问:“去哪儿?”

“跟我来。”

真是太轻松了,这只狐狸,手插在裤兜,一步一步地跟在路易斯后面走。在音乐厅投下的光里:擦伤了打了十字绷带的膝盖,一块鼓胀的带污点的象牙盘。路易斯本来还可以拦住他,把他送回去,“这只是个可恶的霍屯督恶作剧,是我那一堆疯点子中的一个”。但光是弗里格好不担心的样子就已经让人忍不住要报复了。至于他侮辱了路易斯和路易斯的母亲,这还在其次。必须要惩罚的,是他的自负、轻信。

在通向傍晚清静的厨房的楼梯口,光线更暗了。你的坟墓,弗里格。扶栏闪闪发亮。路易斯走在前。冬迭南在门后无声地呼吸。我听到了什么。我太阳穴上沉闷的敲击声。

“好了,现在呢?”弗里格做出没有看到在洗衣间的桌子边坐着的多博雷的样子。那家伙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穿了件在俗修女的淡蓝色工作装,手上拿着一把叉子,像是马上要把它扎进木头里,而且,就在尤里乌斯·恺撒领导的行动中!居然让门开着!本来精心策划的埋伏,现在成了毫无用处的臭小子们玩的愚蠢的躲猫猫游戏。

“坐下!”

“不。”

路易斯倚在进屋的门上,隔着木板感觉到了胖子冬迭南的肩膀,他平静地说:“弗里格,你到底以为你是谁啊?”

“我?绝对不是你这样一个白日做梦的傻瓜。”

“都是因为你。”路易斯说。他本想继续说:“使徒的神圣联盟才一下子枯萎了,我们的友谊也荒废了……”但是,他顿住了。眼前的这只狐狸起了疑心,在屋外灯光下这双警觉的杏仁眼闪着光,他没有往圈套里走,反而是有了戒备,预感到了威胁。路易斯闻到了弗里格的冰凉衣服上升腾起来的甜酸气味,一种温和、柔软的感觉,某种邪恶之物,流过了他全身。

他身后的门吱呀响,或者是冬迭南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路易斯往前走了一步,门被风推开了,冬迭南手上拿着一支捅火钩。

“这里到底在玩什么鬼把戏啊?”弗里格问。

“勒内。”路易斯命令道。现在又满脸通红的小男孩从大锅后面走了出来,两只手向前举着面包刀,就像是举着一个送给马厩里的新生儿 [213] 的礼物。

多博雷走进厨房,说“是啊是啊”,舔着手上的叉子。

“弗里格,我们现在要吃掉你。”路易斯说。

“我说塞涅夫,”弗里格说,“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疯癫癫的了?”

“首先切成块。”勒内说。多博雷将叉子果断地扎进了弗里格左边大腿,但叉子没有插进隆起的肉里。“等一下!”路易斯叫道,“等一下。”弗里格要么是因为痛,要么是因为吃惊,叫了起来。一个在金马刺战役中遭到第一次还有点儿轻率的长矛袭击的法国骑士。

但是,冬迭南不想将战斗留给其他武士,他作为使徒更有资格攻击……

但是,冬迭南想做得更出色,来弥补第一下刺杀的软弱……

但是,勒内无条件地相信临终涂油礼,想用面包刀至少试一试……

但是,比特贝尔,他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但是,路易斯打了一下勒内的手腕,刀哐啷一声掉到了地板上。就着这同一下跃起的动作,路易斯一把抓住了他三个月来再没有靠得这么近过的弗里格的衣领,往他肚窝里揍了一拳,然后放开了衣领。这有着惊人清秀面容的男孩往后倒在了发亮的厨房桌子上,两腿像修女弗罗斯特那样大张开,他躺在那儿不动了。

“然后呢?”助理神父问,“在你们威胁你们的朋友,说要像食人族一样吃掉他以后呢?”

“然后。”路易斯在这个散发霉味的小杂间说。尽管助理神父威逼他,但他没有泄露同伙的名字。

“真相。”这个年轻的声音说。而路易斯没有像那个洗手的彼拉多 [214] 一样回应说:“什么是真相?”

“然后我们就没有管他了,尊敬的父。”

“因为你们恢复理智了?”

“是的,是的。就是这样的,尊敬的父。”

助理神父对这些可怜的霍屯督过错报以哼哼的鼻音,要么是反感,要么是厌烦,要么是恼怒。他难道没发觉他面前的这个罪人做了假忏悔?他难道对这个叛教徒心甘情愿地迈开使徒的脚,走到木栏杆这里做忏悔的圣事无动于衷吗?他相信用针对小孩儿犯禁的惩罚措施和例行法则就可以让这件事儿化为乌有吗?

路易斯在那天早上听到消息,他父亲正要赶过来接他出寄宿学校,因为战争阴云眼看着越来越黑暗了,马上会将我们这个小但却宝贵的国家的和平浮沉吹个干净了。所以他估计——为此他很恼火——坐在油腻腻、灰扑扑的网格另一边的主事者,心思更多是在欧洲版图上,而不是人的灵魂里另一场黏稠的心灵内战,这场战争也是黑暗势力在取胜。所以,他急忙地说:“不,尊敬的父,我们没有放过他。我和我的同伙还犯了更深的罪。胖子靠着他可怕的体重把叉子戳进了他的心脏,矮墩儿用一个勺子戳受害者的眼窝,结果受害者就晕过去了。矮墩儿就像舀煮过了的土豆一样舀下去,然后把那个器官扔在了身后。”

助理神父站起了身,木头的嘎吱声听上去就像是一只远方的啄木鸟在啄。

“那个因为看到母亲死去而堕落到了骨髓里的小家伙,欢呼着剥下了受害者上身的衣服,用面包刀画十字,就像他死去的母亲原先在切长面包之前都会做的那样,然后,他又在赤裸的、颤抖的胸脯上斜着切下了一条槽儿。”

“一条槽儿?”

“一小长条,尊敬的父。在西弗兰德我们管它叫槽儿,抱现。”

“抱现?”

“是抱歉,尊敬的父。小家伙从皮肤和肉上切下了一小长条,然后说要把这一条吃掉,但天性里对邻人的怜悯阻止了他,然后他就跪下来,伤心地哭起来。”路易斯喘气。他说太快了,气也没换就说完了。

“那你呢?你,我的儿,你对这样的罪行又表现出什么态度?”对方声音听起来有力又专注,但也模仿了我讲述时的嘲讽语调。

“我夺下了小家伙的面包刀,刺穿了受害者的邪恶心脏。”

“但是小伙儿,那里已经插了一把叉子,胖子插进去的那把。”

“就在旁边!就在旁边!一个心脏是有足够地方插上刀和叉的。”血的味道穿透了忏悔椅散发出来,是一大桶热气蒸腾的猪血的味儿,用这猪血配上洋葱或葡萄干就能做出血肠来。

助理神父发出了三下轻微的哧溜声,就像是在吸塞进了他牙齿缝里的一根肉丝。

“塞涅夫!”这个名字在整个教堂中厅里回荡。允许这样做吗?告解神父可以这么放肆地暴露告解人吗?我应该大声喊:“是,助理神父约翰纳斯·玛埃斯吗?”

“塞涅夫,”这教士用稍微温和的语气重复道,“你还真是让我看不透啊!你都想糊弄我们些什么呀?你觉得我没有其他事儿可做了,光是来听你这些胡言乱语吗?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哪儿,你这个鼻涕虫?你这样我可以就地把你开除出学校。”

“我父亲明天或后天反正要接走我了。”

“祝你好运,”这个声音说,“你尽可以继续幻想下去。要是你以后给报纸写文章了,我不会惊讶的。或者写书。但是你到时候可要收敛一点,不能用这么夸张的风格了。你可以学学菲利普·德·皮雷塞恩 [215] 。宏伟又简练。我会给你一本《皮特·法尔德:一个方济各教徒的小说》,精选系列之一。”

“这本我已经读过了。”

这句话似乎惹恼了教士。他换了个坐姿。路易斯听到他的胃咕噜叫,叫声这么近,就好像是他自己的胃发出来似的。教士嘟哝了些让人听不清的话。“我真不想说,一个悔改的罪人要比九十九个……给天堂带去更多喜悦……我不会说:走吧,不用害怕……塞涅夫,为了天堂,你离开吧。”

路易斯走到了圣贝尔纳德岩洞。他筋疲力尽。一棵橡树的树冠血一样的红。寒冷的空气静悄悄,一只鸟儿都没有。

“等一下。”路易斯叫道。勒内的刀掉了下来,冬迭南将捅火钩放在了发抖的弗里格身边,多博雷正压制住了他。路易斯从孩子湿津津的手中夺下了面包刀,抵住了弗里格的下颚。

“别这样做,路易斯,你会直接掉进地狱的。”猛兽一般的小嘴巴带着对死亡的恐惧说。

“说,你很抱歉。”路易斯屏气说。

“我很抱歉。”

“说你就该受罚。”

“我,我说就该受罚。”

“没有‘说’字。”

“没有‘说’字。我就该受罚。”

勒内拽弗里格的睡衣。“对。”多博雷说。正当路易斯将刀背压在弗里格咽喉上的时候,多博雷和冬迭南带着欢呼的窃笑拽下了弗里格的裤子,一直扯落到鞋子上。弄脏了的内裤,勒内也给他脱了下来。路易斯把他伸向下体的手打到一边。

“你们看看,他是怎么躺这儿的。”他说。

“活脱脱一头猪崽子。”勒内兴高采烈地叫道。

“我们应该打他的光屁股。”比特贝尔说。他现在才从洗衣间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块湿淋淋的抹布。

在弗兰德的死刑执行官路易斯洞察一切的眼睛底下,弗里格被迫不及待的几双手翻了个身,带有内裤橡胶带压出的红道道的苍白屁股瓣毫无防备,比弗里格的脸蛋在任何时候都更无辜。这不就是圣洁贞女要求我们做到的卑微,要求我们做到的贫苦?“等一下。”路易斯说。弗里格立刻就用一个手肘把自己撑了起来,这个殉道者绝没有什么忍耐力,他又开始酝酿诡计了。就连勒内都看出来了。这毫不留情的鼻涕虫,他把弗里格推了回去,弗里格的脸便又朝着用旧了的发光木头。

路易斯原谅不了直到现在为止都待在洗衣间的比特贝尔,他和所有人都离得远远的,甚至也许还在期待守护天使或修女干预,而现在却龇牙笑着挥舞抹布。路易斯便说:“我们不打他。”他的目光落在了一只被苹果填得半满的手提篮上,他想到了中世纪的惩戒笼,违法者都会被塞进去。他把这篮子连着莱茵特苹果拖到了桌子上。轻声哀求着“别这样,停手”的弗里格被转过来,头和交叉的胳膊朝前。

他的屁股和慌得乱摆的大腿从篮子里漏了出来,路易斯不由得想到一幅画的某个片段,画上每个形体都是一句谚语或成语;他看过一本《维索尔伦现代词典》 [216] 的插图,不,是教父的一本书,那里面的词条是:“篮中公鸡”或“满月也有瑕”,不,“篮子盛月光”。或者类似的什么。

“好嘛,他从篮子里掉出来了。” [217] 路易斯说。这恰好是一句古老的谚语,但其他人都没听出来,多半也不知道这句话,只是不知所措地站着。比特贝尔拧干了抹布。勒内问,弗里格是不是整晚上都必须这样待着。

“那我们就得把他拴紧了。”冬迭南说。

“还得堵住嘴。”

没脑子、不中用的狗腿子。还有最根本的、不可回避的、规则中确定好了的人事儿要做啊。荷辛斯在夜里透过窗子看进来,然后站到门口,嘴张得大大的。

“呀,这是……”

“这是一个霍屯督人展览。”路易斯说。没有人笑出来。路易斯从裤兜里抽出温暖的铅质跖骨,比克尔,这是他从修女圣盖洛尔夫的床头柜里偷出来的,然后把它往弗里格两瓣屁股之间干燥的开口里塞,直到这个并不高贵的金属再也看不到为止。弗里格抽泣,他那分成两半的白色肉体在抽动,水果篮吱呀直响。

“封上封印了。”路易斯说。同伙们尊敬地看着他。弗里格请求宽恕,但他说的话跌跌绊绊地搅到了一起。

路易斯结结巴巴重复着那些话,在岩洞前。他不敢去看圣洁贞女那受尽风吹雨淋的石头脸;但他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去看,看到她满脸悲伤。他说了两遍、三遍认罪的话,但是有首歌就像是冰冷、黑暗的厨房里的一首数数歌谣那样一次次地闪过他的脑袋:“一个篮子满又满,羞耻事儿说不完,一个篮子满又满,羞耻事儿说不完。”

路易斯在篱笆墙边上和贝克朗聊天,这位园艺工在篱笆外套上了铁丝网,上面挂着生锈的饭锅、瓶子和金属条,这样如果有德国人在黑暗的掩护下悄悄走近,他们的头盔、机枪和战地炊具就会撞在上面,发出震天巨响。这时候修女弗罗斯特和修女恩格尔急切地朝他挥手。

路易斯走到她们面前,走到了妈妈身边,她在惨淡的日光下把一个行李箱搁在旋转木马的底座旁。她戴着一顶可笑的丝柔帽,上面还有一根雉鸡羽毛。修女弗罗斯特和修女恩格尔盯着他们,看妈妈如何向自己的儿子伸出手。

“我来接你了。”

“我看出来了。”

“我是坐公共汽车来的。”

“是吗?”

“你不想和你的朋友道个别吗?”

“我已经道过别了。”

“我来了,你不高兴吗?”

“高兴,高兴,妈妈。”(你在女人中是有福的。)

修女们和她聊到了教会人士遭受的迫害。在慕尼黑,一个身体脆弱的老神父被关了起来,因为他在布道的时候批评了政府。在德国学校里不许再教宗教课了。德国女人们在她们分娩的医院里必须签署声明,说她们的孩子不受洗。整个教堂里都只准点一支蜡烛。在教皇请求拜访关在监狱中的教士时,他遭到了羞辱。“您就别想进去了,神父,这是红十字会负责的事儿。”他们对他说。虽然他以前在德国做过十年的教皇使节,在那儿一直都挺受欢迎。

弗里格向妈妈伸出手。“您好,塞涅夫夫人。”路易斯拽着他的胳膊肘,把他拉到自己身边。

“我来向你说再会 的,路易斯。”

“你真是……好心。”

“你伤害过我,路易斯。”弗里格将手伸进裤兜。有那么备受折磨的一瞬间,路易斯还以为他要拿出那个可恶的跖骨粒来了。但出现在他手上的,是一支象牙质的钢笔杆。平滑的笔身上有一个小洞,里面可以看到巴黎的圣心堂(是大会堂,还是主教教堂来着?),细节清晰,是粉画的颜色。

“这个我送你。好让你知道我原谅了你。”

“多谢。”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我也不明白。”

“但我不生你的气。我不相信你有坏心。”

路易斯为那些像米泽尔一样在他皮肤底下急速窜出来,让他发痒的混乱又残忍的念头感到羞愧。弗里格是从嘴里拿出了那颗铅跖骨吗?有可能吗?如果别人遭到了你的羞辱,他们之后难道还会立刻要求,像那一刻的弗里格那样,在惩戒笼里再待久一点吗?

“我会一直想着你的。”他说,在眼泪流下来之前。他走到了自己母亲身边,从旋转木马下提起了行李箱。

“保重啦!”弗里格在他身后喊道。

他们走过了修女伊梅尔达仔细修剪过的松树,走过了铜质风信鸡,走过了城堡窗台上的花盆。透过荆棘篱笆墙的一个洞,他看到弗里格站在梨树下挥着手,挥着手。

1947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