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斯佩把白烟深深地吸进了肺里。不像妈妈,妈妈都是在嘴前小口小口地乱吸。拉斯佩直接吞下了浓浓的白色烟雾。
“我们弗拉芒人如果做不到所有人都团结起来直面死亡,就永远都成不了大事。只要我们还听任这种窒息人的不愿冒险、胆小怕事、自私自利的体系占上风,我们就什么都做不成。关键是每个人都要认识到这一点。只要做到这一点,其他都没用。要认识到我们弗拉芒人不能只看着我们的德国兄弟去战斗。我现在说他们是兄弟,真就是脱口而出了。开始的时候还真不一样。我刚进军队的前几个月,我常常哭啊,斯塔夫,我老实告诉你。你见识过那种集合吗,在训练的时候,在一个德国士官的眼皮下?只要你的枪管上有一点儿灰尘,你就立刻被关进禁闭室了。他们会整垮你,斯塔夫。你要觉得你是个人物,你是有身价的,他们就会整你整到你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百分之百会投入战争的人。”
拉斯佩用他变形了的左手去抓金黄色的瓶子。“在那儿,在我们那儿,你所有的小花招都可以丢掉了。要么你就是个能出生入死的同志,要么你就是个废物,是个尿裤子的货色,只求保住小命。只不过,这样的话小命迟早都保不住。”
“那边伙食怎么样?”爸爸问道。
“我们没有什么吃的。除了虱子。如果供给车有那么两天不来的话……”
“那会怎么样?”路易斯问。
他这问题提得太迫不及待了,拉斯佩朝他咧嘴笑了笑。“路易斯,我的小伙儿,如果你没有理想,没有你可以奋不顾身去追求的理想,你夜里都闭不上眼睛,就有这么可怕。我们在那儿快被冻死,我们被炸到空中,我们必须把活生生的人打得稀巴烂,可是我们有自己的理想。我们真有可能就这么废掉了,我们不会眼瞎到看不清这个。可是元首 需要我们,我们需要他。”
路易斯感到自己眼睛发烫。“我也想一起去。”
“你先学好你的功课。”爸爸说。
“是啊。”拉斯佩疲惫地说,“你们所有留在比利时这儿的人都应该这么做,学好你们的功课。你们都还以为你们要靠耍手段、耍诡计、耍聪明来搞定这个世界。也没错,用那些花招是能得到你们想要的。对你们来说这一点没错。对我们来说已经不是了。我们是睁着眼睛,朝着一个目标前进。”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妙药酒瓶早就喝空了,两只苍蝇在里面嗡嗡叫。爸爸已经很明显地看了好几次钟,屋子里还反复地隆隆响着刻赤 [361] 、沃罗涅日 [362] 、第聂伯罗 [363] 这些刚硬如铁的名字,而路易斯则一直在想代数。这时候爸爸说:“如果说有谁要好好学一课,那就是那些贪图利益的混蛋。你为了一个统一的欧洲,为了历史拼个头破血流,他们在这儿把自己的血族兄弟踢进粪坑,自己却平安无事。”
“你这话是有针对的吧,斯塔夫?”
“是针对一些人的。”
“我现在明白了不少啊。”东线战士话里的讽刺没有逃过他的前老板的耳朵。
“是针对一些人的,多的我现在没法说。”
“那就什么都别说了,斯塔夫。”
“针对的那些人,他们的任务是要负责保障家乡前线的,如果说还做不到加固的话……”
“他们做了什么?偷运了一些肥肉?砍掉了一些小树?”
拉斯佩看着火渐渐熄灭的壁炉,爸爸一小时前就不再加柴等着它灭了。如果拉斯佩是穿着军装来的,还别着自己的勋章的话,爸爸肯定会从地下室那一小堆柴火里多拿一点儿上来。
“我们最好还是坐到厨房里去,”爸爸说,“我可以给你拿一块油炸面包。还是说你现在不饿?”
“我一直都饿着。已经习惯了。”
“空着肚子打战要更好,”路易斯对他父亲说,“因为肚子上有可能被射中。”
拉斯佩把套着士兵靴子的脚放在椅子上,说:“我连我母亲都没能见一面。我昨天到的瓦痕特伦,都没人告诉我是几点。倒不是我觉得他们应该好好迎接我才对,我理解他们。我是个浪子 [364] ,是个理想主义者,可那又怎样呢。我母亲去了她姐姐艾米莉亚在维西特的家。我站在了一扇锁了的门前。我当然可以翻墙进到院子里,有必要的话也可以砸碎一扇窗玻璃,一开始我也是想这么做的来着,脑子已经不清醒了,因为我想隔了这么久之后再穿一次我的西装正装了,系上一条彩色领带。但是,我又想:为了谁呢?为了什么呢?
“如果我当时进了瓦痕特伦的一家酒馆,很可能我就会把光想着走私挣钱的那些逃避责任的家伙的头砸碎在墙上。结果我去了一个战友在瓦勒赫姆的家,但他父母开始为他哭了起来,这我实在忍受不了。这时我就想到:我去看看斯塔夫好了,我这一辈子在海德堡印刷机上受尽了他的嘲笑,也许我在他那儿能混到一片油炸面包。我喜欢这个味道,斯塔夫。”他把那块面包像珍宝一样放在了厨房桌子的防水桌布上。“但我不是真喜欢。”他鞋跟上的钉子敲打了一下地板。他的头几乎要碰到顶灯了。爸爸也站了起来。
“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吗,斯塔夫……”
“是有几个德国官……”爸爸说。
“艾尔拉工厂的。艾尔拉工厂的厂长们!”路易斯叫道。
“他们怎么了?”拉斯佩问道。
“他们从被征去当兵的小伙子的爸妈那里拿了许多钱。他们收了大把大把的礼物,有时候是整块的火腿肠,那些爸妈希望他们出面阻止那些小伙儿被运到德国去。路易斯可以为我做证。”
“你是想说,这些先生破坏了生产?”
“破坏说得有点过了。”爸爸认为。
“他们是在破坏,”路易斯说,“而且是在一个教士和一名医生的影响下做的,那个医生是半吊子法国佬。他们还受到了‘白卫队’的压力。”
“这一点我们当然还证明不了。”爸爸赶紧说,“此外他们都是些高个子怪兽。”
“高个子怪兽。”拉斯佩重复道,“我们上个月还刚刚把一个亲卫队高级首领 给弄矮了。我们所有人一起。矮到都看不见了。他的名字不会再在军事汇报里出现了。”
他用冻坏了的残手戳了戳路易斯的锁骨。“学好你的功课。”他说。
“你去哪儿?你睡哪儿?”
“斯塔夫哟,斯塔夫。弗拉芒军团会照顾好自己的。我要是半个小时之内没有吃上龙虾或者火鸡,那才叫奇了怪呢,哪怕是要把‘斯旺家’宾馆的厨房弄个底朝天。”
爸爸回到了厨房。虽然天这么冷,可他还是把窗户打开了一条缝,好驱散拉斯佩的香烟味和死亡、荣誉与忠诚的气味。“你见到了一个英雄。”他说,“你一辈子都要记得。”他咬了咬英雄留下来的半块油炸面包。“假如没有你的话,我也会考虑去那边,到克里米亚岛上去,到奥廖尔 [365] 去,到第聂伯罗去……但是做纳粹汽车军团的司机。这样可以看到更多的田野、湖泊、山峰,各种各样的民族……”
路易斯被低声吵架的声音惊醒了,还有爸爸的拳头砸在枕头上的声响。听上去并不像以前那样,那时候他在床上哭,爸爸这个可怕的吃人怪物,就会冲进房间对他吼道:“你现在还想不想睡觉了?”然后用伐木工人挥斧头的手势有节奏地在枕头上,紧挨着他目瞪口呆的脑袋,敲击六次。他们用压低了的声音说话,爸爸更像是哀怨的语气,而妈妈则是挑战的。路易斯知道她与之对应的表情,那是一种宁静而执着的胜利表情。有时候他觉得这种表情也会在他脸上浮现,像一朵小云。
后来他又醒了一次。拉斯佩将一根蓝黑色的石头一样硬的手指插进了他的耳朵里,对着他的另一只耳朵低声说,他在学校里喝的鲜牛奶让他染上了口蹄疫,而他,拉斯佩就是为了他偷偷带回了乌克兰产的黄油。路易斯被吓得从床上跳了起来。他把僵硬的遮光纸板推到一边,深灰色的屋顶下面冒出一股越来越亮的黄色雾气,有什么东西沙沙响,爸爸咕噜噜的呼吸声,两只隔得很远的狗向彼此发出信号。西蒙娜正睡着,梦见了一个年轻有才华的小提琴手。
路易斯在厨房里舔着妙药酒瓶子的边沿。就剩了一点点淡淡的糖浆般的甜腻感。
他又溜回到了床上,几乎立刻就坐在了学校院子里那架开始吱呀吱呀大声响着旋转的白色木马上。路易斯朝穿着奇形怪状的熊皮大衣的霍屯督人、走私犯和蒙古人挥手,接着摔了下来,因为一个修女拦住了他,他躺在院子里起伏不平的石子上,两边是慢慢滚动的弹子球。来,一个沙哑的声音说,张嘴。一个还没成熟,又硬又酸的梨子从梨树上被取下来,塞进了他嘴里。他一块块吞了下去,然后是梨核、梨把儿。但刚才载着他绕着圈飘浮的,根本不是修道院学校里的旋转木马,而是放大了一百倍的玩具,上面有刷成耀眼颜色的铁皮飞机,斜斜地挂在细钢绳上嗡嗡绕圈。飞机翅膀上有锈洞在蔓延,螺旋桨在融化。路易斯因为紧张而爆发出毫无来由的大笑。“跳!”他从这个越变越大的嘎吱响的磨坊脱离了出来,他的降落伞铺展开来变成了一张鼓起来的、闪闪发光的、明亮的床,他在这床上越陷越深,但没有碰到坚实的床板。他在陷落的时候听到:来 。就在他正前方,降落伞的一个褶子膨胀起来,变成了一个化着妆的琥珀色的胸部,从同样颜色的军装上衣下鼓起来。这衣服的纽扣都崩掉了,不过还是包裹住了这么一个没有头没有腿的躯干,上面布满了勋章。路易斯认出了铁十字勋章、棕榈叶勋章、橡树叶勋章、立功勋章。乳头是最柔软的橡皮奶头,有甜味和杏仁乳的香味。路易斯认出来了——他到底是怎么认出来的,他的记忆都是打哪儿来的?这是帝国元帅赫尔曼·威廉·戈林的胸部,是一个肥胖的农妇(但是贞女受孕 [366] )的胸部,被塞进了这个越来越光亮,最终变得雪白雪白的军衣里。来,原罪的奴隶,人类 ,帝国元帅说,带着他的双下巴弯下身来,直到他帽子上编织着的缎带碰到了路易斯的头。
学校后面的牧场上响起了机关枪的哒哒声。操练。吼叫出的号令,欢呼声。
学生们时不时地写点东西。非得写点什么的时候才写,绝不多写。只是为了造成他们在听蛋头讲课的印象。很快,大家都在私下里传,他就会被送到一个疗养院里去做教士了。他的喃喃自语已经没法再说成是上课了。今天的题目,原罪,又是特地为路易斯一个人准备的:人不可怀疑原罪的存在,尽管有时候很难接受这一点:我们都遭受了一种代代相传的、吞噬道德的疾病的侵袭。亚当和夏娃尝了一次禁果,便把它传染给了每一个从那以后出生的人。
可是现在出现了一个难题。禁果呀蛇呀之类的故事是在基督出生前九百年形成的。那时候以色列王国的北部正受着叙利亚人的威胁。而以色列的果核内部也正受着一条蠕虫的威胁,这就是当时还很盛行的巴力 [367] 神繁育庆典。明白了吗?为了用一个图像化的宣传故事来控制住以色列民众,这样的故事就广泛流传起来。因为蛇的故事是民众很容易理解的,蛇本来就是迦南地区农民宗教的象征。——“明白了吗?”
前排凳子上的几个学生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好,可是我们接下来,”蛋头嘟囔着,避免去看路易斯,“又该拿圣保罗怎么办呢?他在写给罗马人的信中宣称,原罪是由一个人带到世间的,这个人他指的就是亚当。我们又怎么来看待圣奥古斯丁,他说,尘世间所有的苦难,根源都在哪一个行为中?”
是啊,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下课铃响起了。学生们都在往外涌的时候,蛋头在自己的教士长袍的褶子里翻了翻,飞快地将一张小纸条,不,是几张食物券塞到路易斯手上。
“这是给你的。不要给其他任何人,明白了吗?”
“我最亲爱的宝贝路易斯,你很可能已经想过很多次,我的贝卡最近在哪里了。但是亲爱的,我之前没法给你写信,因为我住在艾莉齐亚舅妈在海边波德罗的家里,我家还发生了挺可怕的事情。我爸爸,这最可怜的家伙,在德国犯傻 ,与他的德国老板吵了起来,结果他被不由分说、毫不留情地扔进了一个德国的牢房 里,没人知道在哪儿。可能要关上好几年,因为他当时手里有把刀 。但是他身上一直都会带着刀,因为很趁手啊。你知道的,路易斯。我现在忍不住要停笔哭一哭了,等等,啊,最最亲爱的路易斯,我知道,你把我放在心里,可是你就是不说出来,我也说不出来,所以我就写信给你了,因为我们也许这辈子都见不到了,因为我的艾莉齐亚舅妈说了只要打战我就必须留在这里,但是我想离开这儿,也许会去德国找我父亲,因为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关在哪里。这儿的艾莉齐亚舅妈说,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说了什么反对政府或反对元首的话,虽然是违心的,但我认为这是因为我父亲长得像吉卜赛人或埃及人,这就和长得像犹太人差不多,德国人不想让这样长相的人在工厂里工作,与其他工人一起。我这些天、这些夜里都很伤心,但是将来有一天,我们会幸福地在一起的。你也可以看看其他的女人 ,只要你继续把我放在心 里。最亲爱的路易斯,我现在得照顾迈特勒·拉淮隆的孩子了,都是些小混蛋,不过我可以挣钱,艾莉齐亚舅妈说了每个法郎都能补贴我的生活费。直到生命的尽头我都会对你忠诚的。你最亲爱的 贝卡·可塞恩斯,写自海边的波尔多镇阿尔森·胡赛因街3号。我哥的心一直没给我传来任何讯息。他肯定是留在了至圣救主会的修道院里。天天要擦走廊的地板。修道院是在肯波兰。你最亲爱的妈妈,塞涅夫夫人怎么样了?她还在生我们的气吗?
给你非常非常多的吻。还有我的忠诚 ”
小分队队长热内瓦现在也戴上了射击手徽章,胖子海恒多恩这期间上了文理高中,贫血的博斯曼斯——他们所有人都把路易斯当作空气。他们都摆足了姿态,这是个隆重的时刻,尽管如此,他们中也该有一个人可以朝这位昔日的队友短暂地瞥一眼,这老队友身边站着自己的父亲,还有马尔尼克斯·德·派德、列法艾特博士、宏泰斯先生之类的名人呢。
博斯曼斯肯定哭了,在一个长得像蛤蟆的肥胖男青年戴着笨重的眼镜,用响亮的嗓音朗诵“现在他们落地,如种子进了沙砾,期盼丰收吧,哦,祖国”的时候。现在博斯曼斯很可能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好擦干净他泪湿的脸。
上午,正当布鲁塞尔举行盛大的葬礼哀悼他们民族的首领,死于肝癌的斯塔夫·德·克莱尔克的时候,路易斯却在大逆不道地听广播台放的音乐,姜果·莱茵哈尔特 [368] 演奏的吉他,配上斯坦·布伦德斯 [369] 的乐团伴奏,《摇摆乐41号》。妈妈拒绝去参加瓦勒的葬礼仪式。
“我到那里去干什么呢?”
“你应该向我们的首领致以最后的敬意。”爸爸说,“他这一辈子可都他妈的是为了我们鞠躬尽瘁,为了我们。”
“也许是为了你吧。可不是为我。”
“你怎么敢说这样的话,康斯坦泽?”
“你认都不认识他。你从来都没见过他。”
“我?你说什么?1937年的时候我们在去伊泽尔塔朝圣的路上和比利时的宪兵队交手,是我在最后关头把他从马上拽下来的!”
妈妈皱起了鼻子,用别针将她从一条衬裙上剪下来的黑色布料别到路易斯的袖子上。
在城市剧院的入口处,路易斯往日的战友下巴往前伸,膝盖整齐地抬起,列队走过了众多的长旗和三角旗。药方师傅佩林克和他的女儿两人都穿着哀悼服,站到了爸爸身边,说,人们用最最愚蠢的理由阻止他念诗。“结果选了一个没有嗓音的男人去念。您听得懂他念的吗,塞涅夫先生?他把所有的辅音都吞掉了啊。”
“这我没法做出判断。”爸爸说,“那首诗我都背得下来。”
“这样的嗓音里一点儿活力都没有。”
他们并排走到了格罗特市场边的街道中间。在贝尔弗里德钟楼上,狮子旗降了半旗。佩林克说,失去斯塔夫·德·克莱尔克是场灾难。“因为我们现在会有谁来做首领?但愿不会是艾里亚斯博士吧。我们不需要学者,我们需要一个干实事的人。”(干事,敢杀,敢死 [370] )“我们被德弗工人联合会 [371] 给蒙骗了!统一的比利时又复兴了,我们所有人,作为比利时人,都要被德国吞并了,马上就会有一个直接的合并 !”
西蒙娜一直低着头,悲哀的目光落在街面铺的石子上。
“不,塞涅夫先生,我们必须提高警惕,留心看着那个为他执行遗嘱的人。”
“那份遗嘱没有什么特别的。”爸爸认为,“它倒是显示了这个人是怎么度过一生的。毫无私心。上万法郎都留给了他的教子。他为他妻子买了墓地,是为了让她以后能在克斯特墓园里伴着他长眠。有上百个弥撒在为他祈福升天。”
“我是说他的政治遗嘱,塞涅夫先生。”
“哦,抱歉。”
路易斯慢慢地走,西蒙娜一直在他身边走。
“我好久都没见过你了。”
“我也好久没见过你了。”他说,“你想要见到我吗?”
“为什么不呢?”
“那儿的音乐让人印象深刻。贝多芬总是让人印象深刻。”
“我觉得它有点儿沉重。”
“但这样很配葬礼。”
“我不是特别喜欢古典乐。”
“我也不是特别喜欢,一般情况下。”
“你没有穿制服。”
“我们意见有分歧。”(这话说得郑重其事,神秘莫测。)
“你这样更让我喜欢。穿着灯芯绒裤子的样子。”
“我也是。我是说,你这样比穿着‘低地少女团’的土气制服更让我喜欢。”
“制服我穿不合身。”
他们前面是她父亲和她父亲的后背。他们自己的背影让哀悼的瓦勒城羡慕。他听到自己在唱:“我能要一张你的照片吗?”
“现在别开玩笑了,正经一点儿!”
应着她拒绝的,几乎是害怕的目光,他接着唱道:“希望是张小照片,下面写着誓言:我永远属于你,不会变。 ”
“这是鲁·班迪和‘漫游者’的歌。 [372] ”
“是的。这首歌正好表达了我……”
“表达了什么?”
“我对你的感觉。”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她说,并加快了步子,追上了她那位正在描述斯大林格勒各个郊区的父亲。在一个街角咖啡馆里,阿玛迪奥斯和亚里士多德坐在秋日的阳光里乖乖地等他们的父亲。他们一看到他,就冲着他跑了过来。德·派德说:“斯塔夫,你能不能帮我给这两个捣蛋鬼付下钱?我穿黑西装的时候一着急,忘了把钱放进口袋了。我们去‘格略宁尔’吧,那儿我们才觉得自在。”
在路上他说:“斯塔夫,你和盖世太保 [373] 关系好。能不能帮我个忙,看在我们是老同志的分上?”
“当然了,马尔尼克斯。你知道的,要我帮什么忙你都可以尽管提。”
“我听到了风声,说这个圈子里有人陷害我,诬告我。甚至有人要刻意抹黑我。就因为我只喝威士忌。”
“哎哟,别这样,马尔尼克斯。”佩林克说。
“可是我有什么办法,我的嘴就只好威士忌这一口!”
“喝一杯威士忌犯了哪门子王法了?”佩林克高声叫道,就好像他是站在讲台上。德·派德的双胞胎儿子牵着西蒙娜的手蹦蹦跳跳。
“我觉得,他们觉得,威士忌……”爸爸开了个头。
“……是敌人喝的酒!”佩林克轻蔑地接过去说,“这些人怎么能这么狭隘啊!我,比如说,之前都没法在剧院里上台演出,就因为街区文化委员会认为,大家会从我的声音里认出我就是达勒,会笑场。就好像我只有一个声音似的。该死的,就好像我没在戏剧节上演过查理三世似的!”
“如果我当真就靠着喝威士忌能支援英国经济,那我还能理解这种想法。”派德说,“可是我能搞到的威士忌,大部分可都是在我们自个儿这儿酿造的。请你给你的德国朋友们说清楚,斯塔夫。”
当他们走过圭多·赫泽拉的半身像时,他讲述道:“前一段时间,我试着喝了喝加拿大的威士忌,从紧急迫降的一架加拿大飞机上偷下来的。说实在的,真不对我胃口,里面那个玉米呀麦芽呀,真不行。我还是更喜欢要一瓶正儿八经的苏格兰威士忌,不会让我头脑发昏,嘴巴乱说,牙齿打架,肠子咕噜噜,苏格兰威士忌才会让我的血管通畅。”
所有人现在都挤在了“格略宁尔”酒馆门口,里面传来哀悼的进行曲。
“斯塔夫,你帮我往我的档案里瞄一眼,我至少要知道盖世太保给我安了什么罪名。如果有可能的话,帮我再说说好话。我真的不想受人骚扰。我现在正在写部作品,它肯定会大获成功。”
“《笛卡尔之死》怎么样了,德·派德先生?”路易斯这么问是想给西蒙娜留个好印象。
德·派德的圆鼓鼓的、女性化的脸显出了困惑的表情。他认不出路易斯了。“笛卡尔?你怎么会想到他的,小伙儿?那又不是我的专长。不,我要写的是个彻彻底底的喜剧。”
“不过不会是法国的沃德薇剧吧?”爸爸问。
“就算我想写,我也压根不会写沃德薇剧呀。不,这部剧基本上会是一部又风趣又轻松但又紧凑的剧。表面上秀丽,但是下面有骨架,是死亡做底子。就像普塞尔 [374] 的康塔塔《柔声慢举》一样,配笛子和低音提琴,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话。”
“你说得对。”爸爸说,“可以庄重,但是不能晦涩。对于普通人而言,我是说。”他的心情突然阴沉下来,他不想进“格略宁尔”了。“不,说真的,马尔尼克斯,在这样的日子里,在参加了这样的仪式以后,我一杯酒都喝不下。”
“我得回家了。”路易斯说。
“我还不用回家。”西蒙娜说。
“我会来看你的。在你觉得合适的时候。”
“为啥不呢?”她说。他伸出了手,但她已经转过身,推着亚里士多德和阿玛迪奥斯往前走,进了酒馆。透过富铅玻璃窗可以看到派德肥胖的身子落在一张板凳上,框在窗户框里,看起来就像是专为弗拉芒聪明头脑而设的一座世俗庙宇。
爸爸像一个老头儿一样缓慢地往家里迈步子。
“他们会给斯塔夫·德·克莱尔克树一座纪念碑吗?”
“弗拉芒民族党没这个钱。”
“如果就在他家门口放一块纪念牌呢?”
“那就会是羞耻。只放块纪念牌的话。这可是一个献出了自己生命的人。弗拉芒民族真是不知感恩。”
他的思绪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他们走过了“弗兰德里亚”,这个网球场已经被人遗弃,空荡荡的。
“你懂你母亲的心思吗?对这么一位伟大的去世者,她连起码的礼貌都没有?她心肠真硬。我这一辈子,她都任我受尽风吹雨淋。她这一辈子呢,让她稍微表现出一点好感,她都嫌过分。她不知道一个男人需要什么。想想看,我都付出了多少啊,钱,礼物,这些给多少我都不觉得多,我这么卑躬屈膝对她,我换来了什么?除了冷淡,什么都没有。这都是因为她在自己家里就没得到过温情。她是完完全全被惯坏了!梅尔克从来没有教过她要怎么和一个男人打交道。你知道吗,我们刚结婚的时候去熟人家里做客,她从来不愿意在人家家里上厕所。千真万确,就像我现在在你身边走这么真实,她就一直忍着!”
他停住了脚步。“就像我现在站在这儿这么真实。你不相信我,对不对?你自己去问她!我还可以给你再多讲一些,你已经够大了。我们去维卡家做客,他正好周年纪念。其实是个招待的酒席。而她整整一个下午都憋着不去上厕所。结果等我们回到家里的时候,她就根本上不了厕所了,她的膀胱都被堵住了。医生只能带着导管来治她。怎么了?你脸色变得这么苍白……”
“路易斯,你能不能来接下我?这里情况实在太糟糕太糟糕了。艾莉齐亚舅妈说了,她哥哥,我爸爸 最好留在德国牢房 里再也找不到。因为他以前,在他们小时候就是个废物,什么都做不了。她今天晚上把这话说了出来,因为她生我的气,因为我打了拉菲隆先生的一个孩子一耳光,可是他就该打,那个贾斯通·拉菲隆。他有意让自己的盘子掉到地上,然后说是我干的。如果你不来接我,我就自己跑掉。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躺到一列火车前面去。我最亲爱的,我最亲爱的,我最亲爱的,你还想着你的贝卡·可塞恩斯吗?坐轻轨电车到图尔奈 [375] ,然后再坐开往沙勒罗瓦的慢车,第四站就是海边的波德罗了,然后再到火车站对面的酒馆‘多丽纸花’去问。”
下雪了。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路易斯看到可塞恩斯家门口有两个德国士兵。矮一点的那个一只靴子踩在门槛上,显然刚刚按过门铃。另一个,宽得超乎寻常的上身顶着一个小脑袋和长脖子,像个街头小青年那样靠着房子的墙,吹着《别为了爱情哭泣》的小调。矮个的德国人看到路易斯了,就转过身对着他,叫道:“嘿,看看谁来了哟?”
是脏塞弗。路易斯想拔腿就跑,因为谁如果像去狂欢节一样穿上德国士兵的制服,他就有被枪毙的风险。谁如果被人发现和这样一个骗人捣鬼的家伙在一起,就可能按照日内瓦公约被认定成同谋。或者按照其他什么公约。
“这是路易斯。”脏塞弗对另一个同样不经允许就乔装成德国兵的男人说。尽管如此,路易斯还是挺骄傲的,脏塞弗居然还记得他的名字。
“他们不在家吗?”
“贝卡在她舅妈家,在瓦隆区。忒杰在一家修道院里。”
“在一家修道院里?”脏塞弗放声大笑。天在下雪。在好几年前曾经铺张地堆满了小蛋糕、蓬松香脆的小面包、巧克力蛋糕、奶油卷、修女泡芙、发面小蛋糕和斯派库饼干的面包房橱窗里,现在立着一棵矮个儿棕榈树。塞弗的军装看上去就像是量身定做的一样,不过这就是个伪装,是狂欢节的戏服。
“我还想把忒杰介绍给奥迪尔呢,我跟他提过忒杰好多次,现在他倒蹲在一家修道院里去了。那好吧,谢了 。下一次吧,奥迪尔。走吧,我们去‘悦乐伯爵’酒馆吧。”这道指令也把路易斯包括在内了。
路易斯还从没去过“悦乐伯爵”,因为爸爸说那里的空气里还留着简妮的爷爷的气味,整个瓦勒都知道,他是死于黄热病的,而那位如今已升了天的德菲尔德医生居然没有去民众健康管理局报告这件事儿。这个酒馆还真的闻起来有一股害热病的老头子的味道。
奥迪尔把帽子摘下来的时候,他的头显得更小了。如果可以选的话,还是圭多·赫泽拉患水肿的大脑袋更好。他们喝亨斯腾啤酒,因为脏塞弗在阿盖拉 [376] ,在苏尔特 [377] 的海湾常常梦到这种啤酒,他俩就是忍受不了那儿的酷热而逃回来的。“多少度来着?奥迪尔,奥迪尔,蒙哥马利 [378] 有多少度来着?”
“他就是一个少将的温度嘛。”奥迪尔用少年的嗓音说。
脏塞弗又要了一轮酒。路易斯很清楚,他是不会付钱的。简妮也察觉到了,但是她当然不敢张开遗传了热病的那张嘴。奥迪尔其实更想要一瓶矿泉水。
“这个小子真的不懂给自己找乐子。”脏塞弗说,“不管你信不信,自从我们到了家乡 ,他就一个劲儿说要回去。沙漠,沙漠,那就是唯一让他感兴趣的东西。”
“你们看到外国人的军团了吗,在北非?”
“奥迪尔,我们看到外国人的军团了吗?”
奥迪尔点点头。
“大多时候只看到了他们的头。”脏塞弗说,“突尼斯人把头当足球踢。”
简妮问,她可不可以也喝一杯。她可以。
“我们什么没见识过啊。”脏塞弗说,“在的黎波里 [379] 。两架轰炸机,足够了。一切东西都飞上了天,整座海港、鱼雷艇、货轮,我们的船就像个女黑鬼一样跳起了舞。”
“一个狂欢节上的女黑鬼。”路易斯说。酒精冲上了他的头,这是一种舒服的感觉,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晕。
“狂欢节,多长时间没过过了呀!”脏塞弗不再是那个在黏土坑边畏畏缩缩地四处乱晃的男人了。就像在拉斯佩身上一样,士兵的深渊、军队的训练、战火的洗礼都让他发生了蜕变。我也会变成这样一个坚定自信、皮肤被晒黑的男人吗?
“塞弗,你总是会把日子过快活。”简妮说。
“夫人,”奥迪尔说,“像约瑟夫 [380] 这样的人,不会有第二个了。”
“是啊,伙计们,如果我什么事儿都往心里去的话,那我现在早就埋在沙子里了。”脏塞弗说。
“但他是能经得住事儿的,夫人。”奥迪尔说这话时就像是个操心的家庭主妇。他手腕上戴了两块金表,表盘朝里(这样在拿机关枪的时候不用把手转过去),右手臂上挂了一条宽大的银链子。
“你爱一个人,是爱他的弱点。”简妮说。
“什么样的弱点?”
“好了,别装了,塞弗,承认吧,你就是个游手好闲的混蛋。”
“说得千真万确,夫人。”
“闭嘴 ,奥迪尔!不然我们就要说说你的弱点了!不过我们最好不要开这个头。简妮,再来一轮酒。这里虽然不热,当时我干得都快成仙人掌了。那也是我们见识过的,对不对,奥迪尔,那些仙人掌?”
“见得太多了。”
“我们常常说,那里的仙人掌放在我们在奥斯坦德 [381] 家的客厅里挺好的。可是要拖这么一个东西在身边!不过,非洲军团 的人还真把它们寄回家里去了,用专门的大箱子。至于它们到不到得了家乡 ,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真能到的话我会吃惊的。”
“还会恼火的。”奥迪尔说。
“但是,你们两个人不是就在非洲军团 吗?”
“说什么呢,路易斯。”奥迪尔说。
“他们又没有戴热带头盔。”简妮说。天在下雪。
“我们最美好的时光是在希腊度过的。”奥迪尔说,他把出奇尖翘的宽肩膀往后压,仿佛披着古罗马外袍,走在爱奥尼亚式柱子 [382] 之间。在兼有酒红色和酒黑色的海上,亚里士多德坐在一艘三列桨座战船上。
“他在那儿签过假支票。”脏塞弗说。
“这样的事儿我们可不爱听。”简妮说。
“开出了十八万法郎呢。”脏塞弗柔声说。
“我是为我俩干的。”
“我的小蝴蝶。”脏塞弗说。
他们在希腊飞速收拾起自己的衣物,脱下了托特组织的制服,首先去了埃及,然后去了突尼斯。这样的流浪生活现在都还能在他们身上看出痕迹来。两个人随时都可以想出一副全新的假面具来,戴上帽子,穿上制服,系上皮带,就能摇身一变,变成动物园管理员或电车售货员。但战地警察 也可能随时出现在“悦乐伯爵”酒馆里。他们的手枪上了子弹吗?下午四时四十分天色就开始变暗了。第一批艾尔拉工厂的工人已经从妈妈看守的笼子里走了出来,进了酒馆,听他们说话。
路易斯心里冒出了个主意,把这两位轻浮油滑又会变化的圣武士 [383] 带回家里去,让他父母吓一跳。但是,当一个年轻的艾尔拉工人给他买了杯啤酒,跟他说他母亲像朵鲜花一样绽放的时候,他就把这想法忘掉了;这话透着侮辱、嘲弄和揶揄的口气,不过也可能是和解的、巴结的、讨好的。啤酒咕嘟嘟地进了他的五脏六腑,各个末端都涌上了深深的睡意,在他身体里散布开来。帘布的长毛绒越来越近,把他温柔地包裹起来,脏塞弗的声音这会儿也变得更尖厉、更挑衅了。他费了很大劲才能听得到,就像是隔了一层雪似的。
“……我就轻信地和一个中尉 一起动身了,就那之前我们还被英国皇家空军扔了炸弹。我正在给中尉做饭,因为我的上司 不太爱吃罐头食品。我赶紧往外冲,腰上还系着围裙呢。中尉就站在外面,说:‘快过来,上我的摩托车。’我紧紧抓住他,风驰电掣地开进了大沙漠。突然,虽然连棵棕榈树都见不着,他停了车,说:‘快,把你的钱给我,所有的钱。’我给了他,他一溜烟跑了,再也不见了。我对自己说:‘塞弗,这回你算栽了。’我一连三个星期都不敢回去。我这期间的经历,简直没法对人说。奥迪尔说:‘讲一讲嘛,那儿的异族部落都对你做了什么。’我说:‘小伙儿,我说不出口,但是相信我,我常常对着自己的围裙大哭……’”
“……他们这方面毫不留情的。如果一个党卫军碰了另一个的身体,哪怕对方都穿着衣服,或者如果他亲了一下对方,那就肯定会挨枪子的……”
“……我们就自力更生了,我的奥迪尔和我,就在离市场不远的地方……”
“你不会想开家酒馆吧?”简妮试探地问,又问了问她可不可以一起喝一杯。“当然了。”路易斯说。
“不,开间卖布料和窗帘的店。”
“在瓦勒这儿?”
“你想哪儿去了,姑娘。开在奥斯坦德。在海边。在水手出没的地方。”
“上……上一吃,我……我见到你的斯候,”路易斯说,“你……你是在游泳池里,还唱……唱了《去吧,摩西》。” [384]
脏塞弗立刻又唱了起来。艾尔拉工厂的工人都鼓起掌来。
“再来一首,再来一首。”
简妮叫道:“停下,你这傻瓜,马上就会有德国人过来了。我这个星期已经去过一次司令部了。”
奥迪尔说:“臭婆娘,约瑟夫想唱多大声,就能唱多大声。”
“摇摇摆摆快下来,亲爱的双轮马车 。 [385] ”
“臭婆娘,没有人能堵住我们的嘴!”
“好!”艾尔拉的男人们叫道。
“噢,大河兄。 ” [386] 伴着路易斯在街上走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他回到家门口,看到白皑皑一片被雪覆盖着的正墙面。
妈妈在楼下走廊里咳嗽。烟抽得太多了。她用沙哑的嗓音解释说,她只是去散了个步。“我现在连这个都不能做了吗,我是不是连呼吸都不可以了?”
“你为什么今天晚上一点鲱鱼都不想吃?”爸爸叫道,“说话呀。”
“次次都是鲱鱼。”
“啊,对你来说鲱鱼大概已经不够好了!必须给你上‘斯旺家’酒店的法国牛排才行了!”
“我不饿。”
“你就是不想自己嘴里有鲱鱼的味道!”爸爸吼道。
在路易斯的房间里,灯亮了。她重重地落到了他的床上。她穿着低开口的裙子,上面嵌着闪光的黑色小片,看上去浑身发热。她鲜红色的嘴一开一合,就像是在唱一首远方的歌。
她落在了路易斯的脚上,但是他不疼。
“他疯了,完全是疯了。”她说。那个疯子就穿着件衬衣冲进了房间,吼道:“说啊,告诉你儿子啊,你和那个占领军给我戴了绿帽子!”
“他不是占领军,他是个正直的男人。”
“你听听,她承认了!”
“我只承认,他对我来说有魅力,体贴。”
“我就没有魅力,不体贴了?”
“不,你没有。”
爸爸手指着她,他的律师袍的黑色宽衣袖飘舞,他的白领巾高举,整个法庭屏住呼吸,一个高中生的床成了被告席。而被告,化着浓妆,打了个嗝。
“她还要抵赖。她宁肯咬断舌头,也不肯说出事实和事实的全部。但是你浑身都是真相的臭味,康斯坦泽!”
妈妈靠在床柱上,床柱吱呀地响。她往前倒下去,躺在了路易斯身边,用胳膊抱住了他的脖子。真相的臭味是酒味,还有丽茨香粉的味道。他透过丝绸裙子感觉到了她的体温。
这个既不是父亲也不是丈夫的男人摇撼着床柱,就像要把这个女人和这个男孩倒出来一样。然后,他面红耳赤地站在灯下,灯光为他的稀疏金发添加了圣徒的白金光环。
“康斯坦泽,看着我的眼睛……”
“不。”(倔强少女妈妈。)
“看着我的眼睛,我说!”
她把头蹭在路易斯的脖子上,鼻子里发出短促的喘息声,就像草原上的马在傍晚的雾霭升起时做的那样。
“我做不到,斯塔夫。”
“从床上下来。小伙儿需要睡觉。”
她一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有血丝,精美的睫毛涂黑了,就像是仰卧在这片草地上翻来滚去的小马驹的眼睛。
“我会给你点颜色看看的,康斯坦泽,你就等着受罪吧。”
“那我就等着你给我颜色看啦。”她笑得扑哧扑哧的,马蹄踩踏在暗淡的草上。她到底想做什么?让他杀了她?她为什么带着这么卑鄙的笑,想要受罪,她又怎么受这个罪呢?为什么爸爸现在发出了这一声沙哑的喊叫,拽住她的头发,把她拔起来,同时又嗷嗷地叫,因为膝盖撞着了铁床边沿?
在她延续的嘲讽笑声中,脸已经因为痛苦而走形的爸爸把妈妈从路易斯身边拖开,踢了她一脚,撞了她一下。父母卧室的门被甩关上了,爸爸骂骂咧咧地走下了楼梯,从她床上传来迷迷糊糊、哼哼唧唧的歌唱声。
爸爸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咬着拳头大的一块布丁面包,这肯定是他从工坊的秘密储藏柜里飞速取出来的。
“被你们这么一闹,我没法睡觉了。”路易斯说,“你和我下象棋吧。”
“我现在没有这个心情。”
“别再多想了。”
“我这一辈子,”爸爸一边说,一边嚼着咽着,然后又咬下一块,“……我这一辈子,从我们结婚那天开始……”
“都是因为我的小弟弟的死。”路易斯说。
“好啊,你也站到她那边了。”布丁面包吃完了以后,他挨个舔自己的手指尖,“她不愿意承认,但她也根本用不着承认。艾尔拉工厂里大家都知道,整个瓦勒的人也都知道!别人都看到他们了!听到他们的情话了!你知道,他怎么叫你妈吗?”
“不知道。”(不是:谁?)
“小弗兰,我的小弗兰 。简直不要脸!”
“我的小兰花?”
“不是,说的是你妈!他的弗拉芒女人!简直不要脸!”
他走进了厨房,我像只小狗儿一样跟着他,他拿起了装方糖的红色纸盒,在水龙头下接了一杯水,刚想开始吮。路易斯说:“我们不能做点焦糖糖果吗?”
“这主意不赖。”
糖溶化在了锅里,咕嘟嘟地变成了深棕色。爸爸尝了尝。“再加一小滴醋。”他将冒着蒸气的黏稠状的一大块浇在了蓝色的水池底面上。等到这块糊糊有了浅一点的颜色,渐渐变硬的时候,爸爸用他的一双黑缝纵横的印刷工的手把它卷成了一根香肠,再把它切成大小一样的弯曲小块。他俩贪婪地吃着这些太烫又太酸的美味。
爸爸在读一本卡尔·迈 [387] 写的书。闹钟嘀嗒响,咬碎甜酸糖块时有咔嚓声,屋外街上皮靴踩地啪啪响,楼上卧室里时不时传来哼唱声的碎片,不知道什么时候哼唱就停了。老沙特汉德和他的结拜兄弟温彤 [388] 在北美草原上逡巡,银步枪让苏族人和吉奥瓦人 [389] 不敢靠近,一把印第安战斧在空中呼啸而过,公牛群冲过来,踏过了婚外情,用漫天尘雾将他淹没。
蛋头有时候一整天都不在学校露面;数学老师解释说,他去他那个贵族家庭里休养了。(我们在这个新时代不都是贵族了吗?劳动也让人高贵啊;现在民族身份变得这么重要,大家都流行追查自己的祖先,而诺拉姑妈也拿出一张满是树根、分支、枝杈的族谱树素描来,证明塞涅夫家在17世纪就已经出现在了韦弗尔海姆 [390] ,参见当地城市档案馆。我们只要有点儿运气,关键是只要有时间,就能查到行会记录册里的记录。)
路易斯在这个星期一进学校的时候,蛋头缺了两颗门牙。在大家埋头自习的时间里,伴着轻微的刮擦声、咳嗽声和纸张的沙沙声,蛋头坐在这个冰凉大厅里自己的宝座上,读着一本名为《厌工症》的书,随后把书给路易斯,让他带给他的父母。路易斯不顾寒冷,坐在圣母教堂的小公园里;书包放在膝盖上,书放在书包上,他翻看起来。
一份对纽约两千个公共青少年教育机构进行的科学调查表明,寄宿在那里的学生大部分不是简单的懒惰厌学,而是患上了一种天生的缺陷,一种病态的倾向。我,摩天大楼和妈妈的孩子,也不是有意要厌学的。这厌学是由两个因素导致的:遗传和环境。啊哈,族谱图可派上用场了!而汉瑟尔曼博士,苏黎世的治疗教育所所长的经验是,主要成因要在不良环境的影响中去找。出身贵族而现在外形越来越鄙陋,说话越来越细碎烦人的蛋头的环境当然不会有这样的影响咯!
这本书根本不是为路易斯的父母准备的,蛋头知道得很他妈清楚,不论爸爸还是妈妈都不会去读这本书。我这个懒孩子倒是应该在这本书里嗅一嗅,好好研究一下我的病态倾向。我的自我,听从蛋头的命令做出了诊断,要像一只受过不随地大小便训练的小猫一样,把鼻子伸进我的厌学和罪孽这个小水坑里去。
“如果这个懒孩子可以在一段时间里享受之前错过的良好行为(比如,创造性的游戏之类的),那么他就会对那些促成这类行为的人产生信赖、尊重和某种好感。”明白了,蛋头博士!之前错过的良好行为——我完全不知道有哪些。
按照您的观点,错过了的还能重新享受。明白了 ,明白了 ,就像您的博士同行,和您一个鼻孔出气的脱裤子博士 也会说出口的那样。
可是,可是。
他不敢把这本书一把扔进树丛里去。你知道吗,塞涅夫?——知道什么呀,塞涅夫?——啊,塞涅夫,我心情是这么的怪异。
在某种程度上,我对蛋头的堕落(或者迷失)负有部分责任。他选择了我,这个懒孩子。他给了我没有解读出的信号。他为什么越来越频繁地说,人的尊严受到了威胁,遭到了践踏?他为什么和毕业班的三四个男生——总是那几个——结成了帮派?他们有时候会躲到体育馆里去。我有一次凑巧路过,撞着了他们,他们就把我赶了出来,还一副高傲样子,好像是我身上发臭一样。我想贝卡了。我想教她读书写字。我想吃巧克力想得要命。一定要禁止在维他命里加入巧克力的味道,这只会让人更思念巧克力。我思念西蒙娜,但是我不能穿着弗洛伦特叔叔(他现在在英国,那个元首 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暂时放过了的国家)这件难看的格子衬衫去她那儿。我也不想去罗伯特叔叔那儿,虽然我在那儿可以得到碎肉,因为我要是去了肯定就得听他疯了一样地念叨他的莫尼克,只要福德克斯牧师的贷款能搞定他就会娶的那个莫尼克。我也不想去诺拉姑妈那儿,她会用手指敲我,问我恋爱谈得怎么样了。复仇日,原罪日 。 [391] 在任何时代,死都是一种出路。心情怪异极了。心情,母亲 [392] 。不久前她的手提包里多了一卷二十法郎的纸币。她什么都不会察觉到的。
他下定了决心,走进了“格略尔宁”酒馆,说:“诺埃尔,给我一杯你的淡啤酒。不要太多泡沫。”
斯大林格勒。
埃塞俄比亚向德国宣战了。巴西也是。
在警局最高层得有点变动了,因为那里有少校和司令官不履行自己的职责,比丘吉尔还亲英,会竭尽全力让那些搞破坏的毫发无损地溜掉。
斯大林格勒。
弗拉芒民族党的足球队给人感觉不是很行啊。政治和体育还是不能混为一谈。
斯大林格勒。
在我们瓦勒的大街上,有时候在一天正中都能听到伦敦的电台广播。我就不说在哪儿了。每个人都该知道,他肩上有什么样的责任。不过如果你知道他们通过广播煽动彤杰斯大街上那群流氓来捣毁我们的油菜田,就因为这些油据说是给军队用的,你也会热血沸腾的。
还有——这回是列法艾特博士,他酒精含量越高就越会变成有日耳曼语言天赋的博士——还有,“我经过仔细研究,用我的分析完成了证明神的存在这项传统功业之后……”
“好吧,可是哪个神啊?”
“亚里士多德说的那个。”
“亚里士多德!”马尔尼克斯·德·派德感叹道,“他哭了,这小伙儿。我把他搂在怀里,对他说:‘亚里斯,我的小熊,爸爸必须挣钞票,需要安静,不然就写不出喜剧来了!’——‘你说的这些话,就是喜剧了呀。’他说。我这小天使。‘我不想去修女那儿。’我说:‘亚里斯,爸爸和妈妈不能好好照看你。但是在哈尔贝克的学校宿舍,你会得到新鲜的鸡蛋,刚做好的新鲜黄油,直接从他们那儿的奶牛取来的。’”
“好吧,可是哪个神啊?”
“抽象的神,在我说话的时候,你们倒是仔细听啊,真要命。就是那个推动万物而本身不动的第一个存在。”
“诺埃尔,你现在也动一动,给我们再来同一份。”
“同一份可不行,你们都已经喝到肚子里去了。”诺埃尔这话一天说了十遍。
“伊玛努埃尔。”列法艾特叫道,他喝了两杯淡色艾尔啤酒就醉,但可以连着两天两夜都保持同一剂量。
“上帝与我们同在! ”
“伊玛努埃尔·康德……”
“我头晕……”
“和一个农夫说……”
“农夫,那些榨干了我们的农夫,不过没有了他们,我们也活不下去。”
“他说:农夫 ,让我们假设一下,存在一个上帝,伟大的良知。”
“良知个啥,凉菜吧。”
“这并不是说,农夫 ,灵魂就是不死的。这个农夫嚼着一颗李子说……”
“咦,他嚼的是谁的李子?”
“那为什么有上帝呢?”
“列法艾特,你喝醉了。”
“这很简单。我们本质的核心不过就是我们为了始终做人,实现不朽所做的努力。”
“你真是一针见血,我的朋友。”马尔尼克斯·德·派德说,“追求不死。国王阿尔伯特对我说过这话。德·派德,我的朋友 ,在您王侯般的不羁中我感觉到了一个对死亡报以微笑的人的驱动弹簧——他说的是‘ressort' [393] 。在您的谈话中,亲爱的 ,我听到了我在14-18年在战壕里唱过的歌的旋律,‘来吧,宝贝,来吧,宝贝,来吧 !’我说:‘我感谢您,先生。 '我说这话是认真的。”
“康德把这个符合‘种植动物 [394] ’的上帝……”
“啊,动物都能种出来吗?”
“改头换面,这回改成了良知的上帝。”
“还有凉菜的上帝!”
“……改成了道德秩序的创立者。”
“啊,他也赞成新秩序?”
“对。一个不朽的后空翻 。他用心重新造出了他的头脑所抛弃的东西。”
“国王阿尔伯特。”常常作为西弗拉芒语文学之王而得到宫廷款待的马尔尼克斯·德·派德说。“国王阿尔伯特,”他说,“是这么近视,这么笨拙,他在官方宴席上从不会吃任何东西,就是害怕用勺子或叉子的时候出乱子。他被人描述成有‘骑士风度’,被人说成‘天生贵族’,因为他的君主脑袋总是这么庄严地摆正立好,可这其实都是因为他能看到的范围不超过二十厘米远。如果他在这么一场晚宴之后,只和他的王后还有几个可靠的仆人回到家里,他就会扑到家传萨克森—科堡瓷制成的御用汤罐上,不用勺子不用纸巾,欢快幸福地啜饮一公升的洋葱汤。不过最高的享受是铁路给他带去的。在最不可能的时刻,只要他王冠下面那颗王头有了这个念头,他就会坐上王室列车开往,比如说,日内瓦。这时候整个国际铁路线和行程表都必须迅速改动、调换、配合。国王殿下戴着他的瑞士表,把专门为他用特大号印出来的花体时刻表放在夹鼻眼镜前,出发了。他一直这么坐着,坐了很久,因为在他身下的王室红的天鹅绒座位里安装了一个撑条。这样,阿尔伯特一世在车开到四十二公里的时候就可以亲手拉动紧急刹车,而城堡主人,我是说,列车的司机长就要来觐见。君王说:‘你这个蠢货,按照专为我设计的计时器,你迟到了一分又多少多少秒!’子爵颤抖着结结巴巴地说,是因为轮子太热,是高架桥的缘故,是不可测原因,是时间概念的问题,总而言之,他绝对没有责任。‘什么?我作为一国之君,总是要承担责任,包括对我可能犯的错误……’”
“派德,我的朋友,一个国王是不会这么说话的。这样说的都是大臣。”
“派德,继续往下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