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翻查了旧版行车时刻表。工程师和秘书喘着气制定出新的表格。前进 ,登山运动员国王说道。火车头又发出了胜利的蒸汽信号。这样一直到后面的车站。一直到新的会议开始,到时候会拿出那本羊皮纸法典。法典里是计划好了的,大家所期盼的,让人绝望地飞速消逝的,以及像欧洲铁路交通一样遭到破坏然后又被修复的时间。在日内瓦,国王洗了个淋浴,这期间火车掉了个头。火车费尽力气,历尽艰辛,开回了布鲁塞尔,我们国家的这只不详的惹祸苹果。这位骑士国王精疲力竭,但却分外满意,挺直了身板,比平时更从容悠闲地走进了自己的宫殿。宫中,他的妻子正在一个按民主多样法则拼合起来的四重奏里拉小提琴,其他三位男性成员每人口袋里都有一个平整的、印了她名字花押的黄金烟盒。”
“诺埃尔,给我们的马尔尼克斯来杯威士忌!”
“因为实证主义会把事实简化为碎片,简化为事实的骨干。”
“有一段时间没有炸弹袭击了。”
“有的。在埃特尔贝克 [395] 。”
“莫里斯·舍瓦里耶尔 [396] ,不顾任何波折,继续为法国的灵魂,法国的精神 代言的那个,他说他获得的一切都归功于他母亲。是啊,他母亲可是不折不扣的弗拉芒人。”
“如果人是目的,而不是工具,那么……”
“慢慢来 ,列法艾特,一个好人总是要慢慢来 。”目光呆滞的马尔尼克斯·德·派德说着说着就睡着了。他那摇摇摆摆的弗拉芒脑袋找呀找,找到了列法艾特的肩膀,而这一位正带着明显的不快把酒杯送到自己嘴边。德·派德的鼾声变成了越来越咄咄逼人的轰鸣,几个小时之后就在瓦勒城上空散播开了,像浓烟一样厚。炸弹的任务是摧毁车站。为了这个目的,敌人在英国考文特花园 [397] 里画了一个四方形,里面的一切都要被夷为平地。这个方形的西南边是哈尔贝克的修道院,那里塔楼爆裂,白色的旋转木马飞到空中,落到屋檐水槽上,一个真正的后空翻 ,三个修女和七个孩子丧命,其中有亚里士多德·德·派德,那个小天使。
修道院有一半都消失了,另一半面目全非。这边这里是学校院子,都是洞,都是弹坑,一颗可怕的、发臭的陨石像巧克力圆蛋糕一样炸裂了,一架散了架的钢琴填满了没有熟的小梨子。村里的居民带着尖头十字镐在凹凸不平,看起来像炸弹壳一样的牛奶壶之间又是挖又是刨的。
“伊娃·玛利亚嬷嬷和玛利亚·安格嬷嬷在小教堂里,在做一个特殊的祷告。我还冲着她们骂道:‘嬷嬷们,现在最要紧的是,为了我们亲爱的天主上帝活下去!’但她们就是不听我的!”管家嬷嬷跌落在一大块水泥块上,水泥块的一个侧面是一层大理石。“我们受难圣母的雕像还没有倒。如果我这会儿不是太悲痛了,我可能会说这是个神迹。”
教父给自己画十字。爸爸马上也跟着他做。
“躲在酒窖里的男生们都得救了。我数了的。”
管家嬷嬷就像是受难圣母,闪闪发光,在油里浸过的珍珠从她血红的眼眶滚下来。
“天主真残忍。”
“那圣盖洛尔夫嬷嬷呢?”路易斯问。
“一点刮伤都没有。”
“伊梅尔达嬷嬷呢?”
“在阿弗尔海姆她哥哥那儿。”
贝克朗扛着他的尖头十字镐走了过来,用粗硬的语气告诉他们,接下来几个星期会有泥瓦工过来。“不过这一次这些墙要修两倍厚,而且要用钢筋水泥。”
“贝克曼斯,您没看到我们正忙着吗?”
“看到了,管家嬷嬷,但是在哈尔贝克有太多人看到修道院坏了都乐坏了呢。我们必须让他们看看,我们不会低头认输的!要钢筋水泥,我说了!”
教父把他马甲两侧的衣角都往下拉直,摸了摸脑门,问起了下葬的细节。他想走了。而什么都看在眼里的管家嬷嬷,往已经不复存在的会客室的方向走。“这真不公平,塞涅夫先生。”
“我们只能祷告,嬷嬷。”教父说,头垂下来,就好像他已经开始做合适的祷告了似的。
“我们能为您做什么吗,嬷嬷,不论什么都好?”爸爸问。
“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可做的。”
“只要是您需要的,嬷嬷。”
“我们如果当时可以爬到阁楼上,躲到那里的大梁下面去的话……阁楼还没塌……或者应该躲到贝克曼斯的牛圈里。但是谁会预料到这一切啊?我所有的文件,我管理的所有材料,我一生的光阴,都没了。”
“丘吉尔。”爸爸说,“都怪丘吉尔!”
“路易斯,我的小伙子,给耶稣献上你的心,早一次,晚一次。”
“好的,管家嬷嬷。”
爸爸和教父走进了聚会厅,那里安放着修女亚当和修女恩格尔的灵床。路易斯不能一起去,因为他反正认不出她们来的。他努力找,找到了梨树所在的位置,站在了那儿。我是头猪,因为我恨不得在这场毁灭当中蹦起来,跳起舞来,放声大笑,这场毁灭是炸到空中的城堡。
就像是一大坨猪油。就像是以修女样貌出现的一个巨型娃娃,是谁在年末集市的打靶摊子上赢回来,用自行车充气筒吹起来,放在了客厅里。修女圣盖洛尔夫就这么怪异地坐在壁炉旁边,与婆妈妈隔着一米半的距离。她的泛着蓝色的眼镜,有一只腿儿插入帽子下面插得比另一只更深。她的嘴角上有一道干了的米粥线,一直挂到衣领上。海伦娜姑妈像对一个小孩子那样对她说,路易斯在这儿,塞涅夫先生的孙子。可是她没有反应。
“她很有教养。”婆妈妈说,坐在圣盖洛尔夫身边的她显得苗条多了。似乎是为了显示她没修女那么笨重、那么迟钝,她在安乐椅里动了动身子,几乎要摇晃起来了。
“她很顺从,我们说什么,她都会听的。”
“她做的,不就是竖着耳朵听嘛。”海伦娜姑妈说。
“‘这是一项慈善的功业。’他说,”婆妈妈嘟哝道,“我就问:‘是要做什么啊,这项慈善的功业?’但是他已经消失了。去他的情人那儿了。或者说去情人中的某一个那儿了。或者是去莫娜那儿了。关于这个功业啥的,我已经想破了脑袋。我一开始以为,他说的是‘收留无家可归的人’,但是现在我认为,他指的是‘照料病人’。她毕竟更多的是个病人,而不是无家可归的人,对不对?只要修道院重新修好,她就有家可归了呀,还是个比以前更漂亮的家呢。”
“也不是啥难办的事儿,只要国家出钱。”
“海伦娜,大部分钱都是鲁瑟拉勒银行出的,这家银行又是在主教管辖下的。”
修女圣盖洛尔夫看上去就像是他们当年在寄宿学校那么狂热崇拜过的怪物修女的一个强壮的妹妹。
“是啊,我们是要为她吃苦。但我们喜欢她。我们每两天都会从头到脚洗一洗她。”
“我们?”海伦娜姑妈尖声说道。
“就这么一说啦。罗伯特总是会给她最好的零食。”
“猪肝肉。”修女圣盖洛尔夫说。
“还有煎肋肉排。”婆妈妈边说,边朝她这位身处困境而刚刚开口说话的修女投去骄傲的目光,“但她哪会懂这些门道啊。修道院只会让修女都傻傻的。我明白,她们要专心虔诚,但她们做得也太夸张了。比如说,她们都不知道我们的国王去年又结婚了。”
“和一个公主结的。”修女圣盖洛尔夫说。
“那她叫什么?你看看,这个她就记不起来了。”
修女往各个房间角落里投去寻求的目光。
“莉莉安娜公主。”婆妈妈大喊道。
修女圣盖洛尔夫从修女袍的褶子里抽出了自己的十字架念珠,饱含喜乐、痛苦和荣耀的秘密的黑色宝石一上一下地动。
“他就把这样的好事儿推到了我们头上。一项慈善的功业,他说。事先都不问我一句。就为了他能在修道院里扮演撒玛利亚人 [398] 。”
“母亲,你乐得现在有个人儿陪在你身边了吧,说实话吧。”
“你就只会偏袒你父亲,和莫娜一样。但她挺有教养的。我想教她打单人纸牌,但她学不会。要不就是她觉得浪费时间,因为她打牌的时候就不能读每日祈祷书或转念珠祷告了。”
“可是婆妈妈,她读不了书啊。”
“为什么读不了?”
“她眼睛是瞎的啊。”
“噢,这个骗子!那她一直都是在装,装作能读书的样子!”
“我做过手术了。”修女圣盖洛尔夫说,“我得到了一个亡故者的眼睛。”
“什么?这事儿您居然都不跟我们说?”
在好长一阵催促、冰雹一样降下的问题和惊讶的呼喊之后,修女圣盖洛尔夫讲述说,她父亲死的时候,她哭得太厉害,结果眼睛就瞎了。但经过多年的虔信禁欲修行,我主耶稣把她先父的眼睛赐给了她,她用这双眼睛不能看得很多,但已经足够了。“上帝给我动了手术。”
路易斯穿过了弥漫在洗衣房里的阴沟臭味,走到厕所里,取出了西蒙娜的照片。
(“给,这是给你的。你在唱鲁·班迪的歌的时候,为我要过的。”
“这上面的你很好看。”
“我把腿以下的都剪掉了。我穿的鞋子丑。”
“你真人比照片漂亮得多。”
“大家都这么说。”
“我是说真的。”
“你不可以让任何人看到这张照片。我的发型也不对。我当时没有洗头发。”)
他把照片贴在自己嘴唇上。爱一个人要爱他的弱点。
路易斯回来的时候,帽子下那张历经风雨剥蚀、苍白憔悴的脸冲着他呼哧呼哧地响,像只猫儿一样。她就是这么笑的。
“你出去的时候,她可沮丧了。”婆妈妈说,“你现在得在我们身边待一会儿了。”
这只脾气倔强的猫安静了下来,说了一段她背下来的话:“谁如果说,逃避尘世是种病态,说我们是太丑太傻太疯找不到男人的,那他就错了。”然后,她歪一歪脑袋,将一只手指戳进帽子下面眼镜腿儿旁边,猛烈地摇。
“她有耳鸣。我说:‘嬷嬷,这都是炸弹炸的。’‘不,’她说,‘这是我们的上帝,他在打口哨叫我。’”
“吹口哨。”路易斯说。婆妈妈认出了自己老公钻牛角尖的劲儿,当路易斯固执地解释说:“打口哨是荷兰南方话。”
“她血压太高了。”海伦娜姑妈说,“她不能吃有盐的饭菜。”
“那他就错了。”修女圣盖洛尔夫重复道,“我们的使命不是在尘世上。”
“好了,好了,这个尘世有什么不对的吗,圣盖洛尔夫嬷嬷?”婆妈妈叫道。
“什么都不对。”修女说。
“关于这个尘世,您都知道些什么,圣盖洛尔夫嬷嬷?”
“我倒想在进修道院之前多看看这个尘世。梵蒂冈、阿西西 [399] 之类的。可是太晚了。耶稣已经用倒钩取走了我。要么全有,要么全无。耶稣不想要剩了一半的。”
“她还从来没有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来。”海伦娜姑妈低声说,“这都是因为你在这儿。”
这个在空袭中失去了神力,重新复活,被炸醒成了凡人的修女,她认出路易斯来了吗?认出他是从她床头柜上偷走了珍宝的那个贼吗?弗里格躺在桌子上,屁股惨白,殉道而死。
“灾祸都是出自你们这些女人。尤其是母亲。因为她们不是孩子,却为了自己的孩子而必须做孩子。”
“您说得轻巧。”婆妈妈说,“您要做的不过就是想念您的耶稣,您的黄油面包都送到了您手上,还经常配上阿登山火腿。”
“喜欢您,不容易。”无动于衷的声音说,“不过不喜欢您,也不容易。”
婆妈妈把颤抖的下巴往前伸,就像几天前的新闻周报上,卡雷尔·赛斯在拳击台上站在古斯塔夫·洛特面前的样子。“您听好了,您在这儿可不再是在您的修道院里了!”
“在修道院,我对您不会比对其他任何人多一点喜欢,因为那里不允许出现超出一般的友谊。”
“这个啊,路易斯,就是我现在起每天要受的惩罚了。”婆妈妈心满意足地往后靠,“好了,开始吧,再为我们做点祷告,好让我们不用在地狱之火里炖得太久。”
“只要,”修女圣盖洛尔夫边说,边灵巧地一甩,把念珠抛到空中,然后又接住了落下来的沥青般黑的雨滴,“只要您给我讲讲那个公主的事儿。”
“哪个公主?”
“莉莉安娜。”
“那我能得到多少次《圣母经》?”
“一串念珠这么多。”
“那就是五乘十。一共是多少?”
路易斯没有听,答案也没说出口。因为海伦娜姑妈就在这一刻说:“大好的日子就是这么过的呀。”
在两个有着同样肥胖弯曲的肩膀的受损女战神之间停战了,因为婆妈妈开始讲起来了。海伦娜姑妈在费心思地解字谜,但没做对。“古典时代的比利时部族”肯定是叫“尼尔微”,而不是她歪歪扭扭写出的“高卢人”。
莉莉安娜,西弗兰德省省长的女儿,在三兵守卫的白金汉宫里觐见了英国国王。她在维也纳的化装舞会上跳舞,元首 就是从维也纳来的。没多久她在滑雪的时候摔断了一条腿。修女圣盖洛尔夫不知道什么是滑雪。海伦娜姑妈给她解释了一下,但她不相信人真的可以滑雪。“您的耶稣都能在水上走呢。”婆妈妈说,然后又接着往下编。我们的国王第一次是在尼乌波尔特 [400] 见到莉莉安娜的。那就像是一道闪电击中,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三年以后还在怦怦直跳呢。这时候皮埃罗首相在我们的国王投降以后卑鄙地攻击了他,而莉莉安娜气得差点儿心脏病发作。她是这么渴望这位鳏夫国王——而莉莉安娜只要脑子里有了什么念头,她就会奋不顾身去实现——她就给国王的母亲写了一封信。
“伊丽莎白殿下,您在宫廷里有没有活儿可以交给我?”一桩事儿又牵出另一桩事儿,一次在拉肯 [401] 的两人早餐,一次茶会 [402] ——“一次什么?”海伦娜姑妈没有兴趣解释这个满是异国风味的词——一次坐着敞篷梅赛德斯去克诺克 [403] 的郊游。终于,凡·罗伊红衣主教让人在圣尼古拉斯日之后第二天,在比利时所有教堂的布道坛上宣读道,他感到荣幸和欣喜,三个月前在拉肯宫殿的小教堂里为两位新人成婚,莉莉安娜从此以后就叫蕾西公主 [404] 了。不过如果他们生了孩子的话,这个孩子绝对不可以坐上王位的。在教士们宣读了这些之后,过了几个小时,日本人就袭击了美国人。在哪儿?在珍珠港,神秘不可测的远东。
“是啊,一桩事儿牵出另一桩事儿。现在您可以好好地转您的念珠了。”
工坊里,淡黄色的太阳按照隐晦的颜色法则为刷成普鲁士蓝的窗户玻璃添加了一种绿色的微光。路易斯在做一个严厉禁止的事儿。他让还没印上任何东西,贵得吓人的白色四开页纸穿过了脚踏印刷机的滚轴。因为他先把纸揉皱又展平了,所以颜色就分布得不均匀,最后出来的纸上就有了神经和血管,露出不祥迹象的云、蝾螈、地精,以及逃跑的母亲。在门铃响起,他听到爸爸从阳台拖拖沓沓走过来的时候,路易斯像毛克林 [405] 一样敏捷灵巧,像温内彤一样悄无声响,像萨比 [406] 一样如猫般矫健,跳到了几捆用麻绳绑好的纸垛背后。
“嘿 ,居然又见到你了。”爸爸说,“我还以为你已经逃到西班牙去了。”
“时势严酷啊,斯塔夫。”这是提奥·冯·巴梅尔情绪低落的声音。
他们站在压板印刷机旁边。阳台那边有广播电台在大嚷,标准列日足球队现在二比零领先。
“斯塔夫,我们是发过誓的同志。可是现在你他妈地干了什么好事儿?”
“斯塔夫,你这次是捅了马蜂窝啊,我明白告诉你。”
“斯塔夫,这可是甘油炸药!”
“我什么都不知道。”爸爸说。
“你怎么会不知道?你自己的伙计,皮特—拉斐尔·拉斯佩,住在瓦赫特伦夜莺街61号的那个,告发了你。”
“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的拉斯佩,我真希望他两个蛋儿都挂在俄罗斯的刺刀上,他交出了好大一堆材料。”
“我完全不明白。我要找他谈一谈。”
“可是他早就回到北顿涅茨河边,回到冯·曼施坦因 [407] 带领的志愿军队伍里去了!整个艾尔拉工厂的管理层都陷进去了!斯塔夫,我的上帝啊,你怎么能这么做!”
“我向天发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第一次听到这件事儿。”
“在扬杰·皮隆出事的时候你也说什么都不知道。”
从纸垛里散发出的令人麻痹的纸香,还有油墨和机油的香味。几乎和妈妈的洗甲水的味道一样好闻。扬杰·皮隆的事儿都怪妈妈。过失犯罪 。扬杰·皮隆是流氓扎堆的彤杰斯大街上的一个居民,但是勤奋有礼貌。他父亲在西班牙打过仗,但扬杰和政治半点关系都没有。“哦,不,塞涅夫夫人,您怎么会这么想我啊?我会努力做到最好的,塞涅夫夫人。您不会听到任何人埋怨我的。”他作为艾尔拉工厂的钳工,竭尽全力工作,事事争先讨好,为妈妈开门,直到八个星期后他被送往莱比锡艾尔拉总部,成了每个月被送走的一百个可怜人中的一个。他走进办公室,让艾尔拉工厂的圣母为他包扎被压伤的拇指。他问:“塞涅夫夫人,现在是怎么一回事儿?我看到我的名字在运送名单上。”
妈妈看了看名单。“是的,扬杰,你是在上面。现在你要干吗?”“可是,塞涅夫夫人,您都不知道消息吗?”妈妈检查了一下发肿和变紫的大拇指。“我就知道这个:扬杰,你是有意把自己弄伤的。”“可是夫人,您和科尔斯肯斯夫人谈过的呀。”“对面的科尔斯肯斯夫人?哦,对了,你既然提起来了,她有时候会问到你。我就说,你已经尽力做到最好了。”“这就完了?”扬杰绝望地叫道。后来妈妈才知道,科尔斯肯斯夫人是从律师弗林克——臭名昭著的共济会成员,零狮语言教师弗林克的硬心肠独生子,可耻地看着自己父亲堕落的那个律师——那里得到了任务,到妈妈这儿旁敲侧击地打听,扬杰·皮隆有没有可能撤出名单。因为扬杰·皮隆情急之下,跑到了自认为是亲英律师那儿求助。弗林克说他和妈妈很熟,在这样的情况下可以说上话。妈妈常常会收钱做这样的事儿。他要扬杰·皮隆给他两千法郎。从这笔钱里他会为自己的差事扣下百分之十,剩下的都会转交给塞涅夫夫人。妈妈心慌意乱地把这一切都告诉了劳森吉尔。劳森吉尔像沃坦 [408] 神一样大发雷霆,吼叫道,艾尔拉工厂和军队的面子都丢光了。这件事儿被闹到了法庭上,优雅的先生,身上喷了香水的时髦骑士穿着军装迈步进了法庭。“万岁,万岁,万岁。”妈妈也叫“万岁”。对面的科尔斯肯斯夫人也喊“万岁”,但她接着就止不住地狂笑起来,差点儿被赶了出去。妈妈听着一长串控告词,四下里张望,看到律师弗林克在给她发暗号,脸扭曲着,红色的胡子有几束都白了。看上去就像是白发老人把紫甘蓝弄到了身上。她被叫到了证人席,她说出了事实,爸爸那么珍视的全部事实。她四下望了望,看到弗林克瘫倒在座椅上,那么可怜,忍不住都流下了眼泪。她说:“我很抱歉,先生,对不住了,我必须说出事实来。”劳森吉尔也因为忧伤而面容憔悴,在他看到他的小弗兰抽泣的时候。总而言之,扬杰·皮隆和律师弗林克被判了刑,一个判了三年监禁,一个六个月。律师提出上诉。由于高耸入天的大堆案宗,也多亏了他在司法部门里的共济会同伙,离上诉日期还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扬杰·皮隆决定去坐牢,现在就和破坏分子、怠工分子与谋杀犯蹲在一起。妈妈每个星期都会说,她会尽快去看望他。
“现在的情况已经不是最开始的黄金时期了。”提奥·冯·巴梅尔在压板印刷机旁边说,“斯塔夫,你这样胡闹选的时机真是再差不过了。以前和法肯豪森 [409] 老头还能谈一谈。我们会知道有啥要应付的。什么事儿也都还有改变的机会,当然是要在他的指示下。”
爸爸显然是在转切割机的轮子,就好像他一分钟都不能耽误似的。路易斯大张着嘴呼吸着。
“他就是个中国人,冯·法肯豪森。他在中国待过很多年,在蒋介石身边。他不是个瞎胡闹的滑稽鬼,是个严肃的基督徒,总是担待下属,但是他们想要让他靠边站。因为他们调查过了,他把所有针对共济会成员的法令都扔进了字纸篓里。”
“啊,那他也是共济会的?”
“当然了。”
“他们真是无处不在。”爸爸愤愤不平地说。
“而且贵族这会儿也不受人爱戴了。单片眼镜 [410] 和信纸上的小皇冠,这样的时代都结束了。这样也许更好,所有这些名字有‘冯’或‘祖’的 [411] 先生们都和那些半吊子法国佬暧昧不清,互相勾搭,狼狈为奸。对这些坏小子来说没有什么战争,也没有什么国界。他们都是黏在一起的,巨额的钱,蓝色的血 [412] 。不过我还是得说,老头儿是公正的。对黑市贸易,他都会睁只眼闭只眼,只要涉及的都是小百姓。我们管这叫灰市。他盯着的更多的是倒卖金属的。”
路易斯刚刚小腿抽搐了一阵,在离他一手掌远的地方,一排红蚂蚁正急急忙忙地爬过来,与同样笔直的另一支队伍走的路正好交叉。为了十来张皱巴巴的糖果纸,双方来往穿插得很起劲,可那纸上一点灰尘都没有。偷吃的爸爸,这个自私鬼。
“拉斯佩肯定是没日没夜地搜集齐了这一大堆材料。或者说他是有帮手的?会是谁呢,斯塔夫?”
“不会是我。”
“你觉得会不会是宏泰斯?”
“绝不可能。他才不会这么弄脏自己的手。”
“他要告你腐败,斯塔夫,你这个笨蛋!里面提到了四年计划的采购部。容克劳斯现在就要拿到这些材料了!”
“容克劳斯!”爸爸叫道,然后问,“是谁?”
冯·巴梅尔的声音听起来慢下了一点点,低沉了一点点,多了点愤怒。“伙计啊,如果你不知道容克劳斯是谁,那你最好就不要掺和到我们里面来了。”
没有任何声响作为预兆,一堆纸垛突然就被推开了。冯·巴梅尔以让人害怕的机警跳过来,手上拿着淑女款手枪,目光似鳕鱼一样僵直灰暗,大叉着腿站到了路易斯上方。他抬起脚来,好像要踩碎路易斯。
“你在这里做什么?”爸爸叫道。
“他为英国情报局偷偷侦察我们,”冯·巴梅尔冷笑着说,“要不就是为法国安全委员会。”
“我睡着了。”
“他总是睡在工坊里吗?”
“从来没有过。”
“我根本没有听到你们说的话。”路易斯说。冯·巴梅尔退到一边。路易斯挣扎着爬起来。
“我不知道,我该拿这个小子怎么办。他根本不用心上学。他也不做运动。他整天就只会瞎转悠,读些书。”
“如果这是我儿子,我可不会犹豫这么久。”
“学校校长说了,他们好几年都没遇到过这样的学生了。头一年还是班上数一数二的优等生,下一年就成了最差的一个。”
“也许要让他换换脑子了。在假期里。你为什么没给他报名参加儿童下乡 ? [413] ”
“我已经想过好几次了。”爸爸说,他之前还从没听过这个把儿童吓傻的乡下词 。
十一点在圣母教堂举行的星期日弥撒会,昔日是瓦勒市民群集,女士们展示她们最新样式的帽子、裙子和鞋子供人羡慕的场所,而现在却失去了魅力。因为为弥撒演奏管风琴,常常无所顾忌地在庄重的音调里糅入一点轻快的圆舞曲旋律的马尔尼克斯·德·派德被替换成了一个音乐教师,他会严格演出巴赫的音乐,美倒也是美的,比如一场赞美诗序曲或前奏曲,但大家还是怀念意外的惊喜 。
在哈尔贝克修道院遇难的那个夜里,阿玛迪奥斯几年来第一次尿床了,后来那几天他都不想吃饭,不想喝水。然后就跑掉了;直到一个星期以后才有人找到他,在离他父母家好几公里远的地方。他躺在地上,脸埋进了一个满是泥泞的水坑里,一堆田鼠从他肚子下急急忙忙地跑出来。
一直都盼着列昂姑父回来的诺拉姑妈怒不可遏。她老公在德国肯定勾搭上了一个情人,因为他回家以后都没正眼瞧过自己的老婆和患甲状腺病的女儿。他逗了一会儿小兔子瓦伦丁,然后就去了他的纸牌俱乐部。
诺拉姑妈带来了香烟纸盒一样大的一块蛋糕,是她特意为列昂姑父烤的。蛋糕硬得都像块石头了,但爸爸觉得有营养。
“这也是因为你都不收拾自己,诺拉。至少没有收拾成一个男人想看的样子。”莫娜姑妈说。于是,在芭蕾舞学校里也学化妆的希采丽便指导妈妈和莫娜姑妈给诺拉姑妈打扮了一整个下午。她的眉毛去了毛。脸涂上了面霜。头发上了颜色,烫了,卷了,做出了鬈发。指甲打过油。手肘用浮石打光滑。眼部上了妆,耳朵上了耳环,胸部被系紧垫高。最后,这位哀愁满腹的女人总算收拾齐整了,在突然变出的杏仁眼里盛满不切实际的希望,去找她的列昂了。“我们很快就能见分晓了,如果这都没用,唉,那她就要慢慢考虑离婚了。”
“但她哪里还找得到有这么好收入,还有双份粮食券的男人呢?”
修女圣盖洛尔夫,一开始带着贪婪的欲望吞下别人放在她面前的所有东西,甚至还会把盘子舔个干净,现在斋戒了一段时间,不再请求婆妈妈讲故事了。她的座椅移到了阳台前的角落,据婆妈妈说,是因为这样她就可以看到花园,别人也更容易走到大衣柜前面去;据海伦娜说,是因为她母亲再也不想看到这个心不在焉的斋戒者了。修女背对着厨房大声祷告。婆妈妈看着她的背大声讲故事。
“噢,让人崇拜的心灵啊,你在这段时间里受了多少苦啊,你承受的是世间最残忍的苦难,就像整个人类上百万上千万的罪孽那么深重的苦难。”
“……他就把自己的西装上衣往墙角里一扔,当然他之前已经把钱取出来了。先生不像其他人有钱包,对他来说钱包太平凡,太小市民了。先生说,他的上衣要再拿去洗。海伦娜洗得不够干净。只有莫娜,他唯一的心头肉,才懂得好好洗衣服。但他不能让他的宝贝莫娜干这样的活儿啊,她的小胖手会弄脏的。好吧,我从墙角里捡起了上衣。就这么让它丢在地上怎么行,简直让人看不下去,有可能会有客人来的嘛,这谁都预料不到的。这时候我闻到了什么味道,就说:‘这不是香水,不是丽茨香粉,不是古龙水,也不是剃须水。’你猜猜看。是玫瑰的香味,不是牡丹,不是巴克月季,不,是那种花骨朵儿很小的,不就是蔷薇花 [414] 吗?我又接着嗅了嗅,发现香味是从纽扣孔里出来的。那他就是在纽扣孔里插了一枝玫瑰,不知道是哪个耶利哥玫瑰 [415] 送他的,一直走到了家门口,然后赶紧把它扔到了排水沟里……”
“……噢,赞颂不完的爱,哦,受人爱戴者,你以无边无际的爱,爱着你的天父,这份爱让你的心灵充满无边无际的福乐,但在目睹亵渎你父那无可言说之善的无尽罪孽时,它又将你的心灵撕碎……”
“……他走进了招待宴会的屋子里。他这晚还要做一个关于刚果人情风俗的报告,可他都能知道些什么刚果风俗啊?顶多知道他的开赛河 [416] 股票有没有涨,他已经在这上面吃了不少亏,他做侄子的传教士给他的建议也不管用。话说回来,他走进来了,校长说:‘塞涅夫先生,我们今晚很高兴迎接您的一个老熟人。’‘我的老熟人?’他问。是谁这么出乎意料地站在那儿呢?他的情人。对,从库克拉勒来的,在橡胶工厂做……做什么来着?秘书?这大家都懂的,经理秘书嘛,我也不用多说什么了。你知道那个懦夫当时做了什么吗?他假装没有看到她,没有认出她,整个就不认得她。他说:‘抱歉,您弄错了。我不认识这个人。’就像彼得在巴勒斯坦的院子里做的那样 [417] 。因为他看到在鲁瑟拉勒银行任职的一个教会成员在,而这位先生可千万不能知道他有什么婚外情之类的丑闻。而那女人呢,她一下子脸色大变,脸红得就像夕阳一样,这在公共场合是多大的一个羞辱啊。这可怜的姑娘之前肯定四处大肆宣扬说:‘今天晚上要做刚果演讲的那个名望很高的先生,我认识。还不只是认识,他是我的情人。我们之间的关系得保密,因为他老婆还在。’她抓起了手提包,别人告诉我说,她想用手提包砸他的光头,但这时候科尔斯肯斯夫人插了进来,拦住了她。这个可怜人就跑掉了。这么一个小甜心。真让人难过啊,虽然是他的情人……”
“……你的心在见到其他这么多灵魂时会哭泣,而他们却因你的苦难而得到拯救,进入永恒。哪怕仅仅一个灵魂得救,都足以让你的爱得到足够的补偿,因为你的心满溢出对人类的善……”
在突尼斯前线的战争行动显示出了我方形势一步步好转的迹象。是啊,是啊,多亏了玛利亚。
在高加索东部,我们的军队按照机动作战原则一步步从敌方撤退。
安静,我们知道的已经多得过分了!
尽管拼命抵抗,但斯大林格勒的护卫者还是不能阻止敌人从西面猛攻,所以他们被迫将自己的战线往后挪了几公里。这听起来可大事不妙了啊,费尔南!
“甜心啊,赐我恩典吧,让我越来越爱你。”
按照罗伯特叔叔的说法,他让爸爸给婆妈妈带的那一公斤猪肉肉末(冒着生命危险带来的哦,因为这肉越是会在山河破碎的西西里和下露水的俄罗斯散发熏烤的味儿,德国人和检察官们就越是纠缠不休。如果要安心做自己屠夫这份活儿,少不了要经常用小包裹打点这家或那家)是一顶一的好货。邻居们,“弗兰德里亚”里好吹毛求疵的军官,当然首先是他自己和他老婆莫尼克都吃过,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
按照诺拉姑妈的说法,肉末经常掺进去了廉价的肥肉。“我也不是说,你会这么做,罗伯特。我只是说,集市上有这样的肉末。”另外她还说,妈妈和莫娜涂到她脸上的,不是柏姿面霜 [418] ,因为她的皮肤涂了以后就肿起来了。听到这话,希采丽这只刁蛤蟆就说:“我还以为那是列昂姨父让她肿起来的呢。”啪的一下,她脸上就挨了一记耳光,也不算真的耳光,因为她母亲对她总像是捧在手上怕碎了的生鸡蛋。说起来,美国人在北非显然是靠着蛋白粉过活的。“这世道到底会变成啥样儿啊?很快人都只能靠粉啊药片啊的活了,不,我还是宁愿吃猪肉肉末。”婆妈妈说。
按照爸爸的说法,他没想把肉末一次全发给家里所有人的。他认为,如果三天后再给这些贪吃的家伙们拿出半公斤肉末,大家一定会高兴的。这半公斤——纯粹是为了大家好——他藏在了自己的工坊里。“也要考虑长久一点嘛,我亲爱的家人们!”
“为什么藏在工坊里?不藏在地下室?”妈妈问。
“因为地下室里有老鼠。也因为不这样的话,那边那个(他没刮过胡子的粉红色双下巴指向了路易斯)就已经把剩下半公斤肉末搞到手了。”
“那这半公斤肉末现在在哪儿呢?”
“里面已经长蛆了,我只能扔掉了。”
“几条蛆,这有什么关系啊,斯塔夫?”
“一条兔子都会挂上个两三天才吃。”
“黑人连大象肉都会埋起来。”
“想想带蛆的罗克弗尔干酪,再没什么比这个美味了。”
“那可都是蛋白质啊,我们都还嫌蛋白质不够呢。”
“在斯大林格勒,他们要有这样的肉末都会跳起探戈来。”
“我试了的。”爸爸说,“那些肉有种怪味。”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斯塔夫,”教父说,“我们都得改变我们对食物的态度。以前认为不适合吃到肚子里的,今天完全可能被证明是很有营养的。”
婆妈妈在他背后吐了吐舌头。
“你只要想想那位升天了的费尔蒙,那个保加利亚人。我们每个人连吃十几个蜗牛配香菜、黄油的时候,他就会皱鼻子。”
“升天了?”妈妈问,“你怎么知道的?”
“啊,康斯坦泽,再没有谁看到过他了呀。”
修女圣盖洛尔夫最近面朝墙坐着,向神圣的甜心做祷告的角落现在空了,只放了一个衣帽架。
海伦娜姑妈那天早上是第一个起床的。她打开收音机听《睡得可好?》节目,大多时候听到的都是曼陀铃音乐,然后又读了《妇女王国》,看怎么自制肥皂;她更多的是在和自己说话,而不是和那个一动不动的人说话,在她说“现在我们把昨天的汤热一下”的时候。接着她从石地板上看出修女圣盖洛尔夫拉肚子了,然后又看到她肤色都变青了,怀里都是吐出来的肉末。
“可是她是怎么能拿到肉末的呢?我可把它放在了架子最高一层,还放在了达米盎神父的照片背后。”
“有的人如果饿了,什么事儿都做得到。”
“有的人可以让自己的孩子饿死,却把留给自己的焦糖藏在他们的工坊里。”路易斯说。
“你马上就能得到一块。”爸爸有气无力地说。
“可惜了,双倍的可惜,她两天前还说过,她现在想放弃斋戒,因为我们的天主上帝不会有意让我们亏待自己的。”
莫娜姑妈、诺拉姑妈、罗伯特叔叔和路易斯跟在棺材后面走。女人们继续擦窗户,骑自行车的人吹口哨,铁路上的工人在大声吵架。瓦勒城无动于衷。没有公爵像在路易十四下葬的时候那样高呼:“叫啊,青蛙,现在太阳已经落下了!”爸爸本来倒是想印一个合适的讣告,但是不知道她的个人信息,因为她身边没有任何身份证件。
“就这么孤苦伶仃地进了坟墓。”婆妈妈一边说着,一边在她那有着缠蛇样式的银拉链的小钱包里翻来找去。她往路易斯手里塞了一张二十法郎的钞票。“去面包房老板娘那儿,用这张钞票买点修女泡芙。我们也就只能用这个来纪念纪念她了。”
所有的人都默默吃着这又软又轻,在舌头上溶化的膨化糕点。路易斯舔掉了袋子里最后一点儿泡芙屑,结果有乳白色的颗粒钻入了他的鼻孔。“可以尝得出来,蛋清来自那些用鱼下脚料喂的母鸡。”爸爸说。“现在这都无所谓了。”婆妈妈说。
“你尽管可以向我坦白,康斯坦泽,我不会发火的,我向你保证,我会保持冷静,我不会大发雷霆。但我以上帝的名义请你告诉我。是在哪儿发生的第一次,我根本不想知道细节,但到底是在哪儿?我明白,你不先说,这事儿也是不好说。但是你至少要告诉我,是在哪儿吧?”
爸爸吼了起来:“他做了什么?”
床垫的弹簧吱呀响,妈妈翻了个身。
“求你了,康斯坦泽,我们可是同志啊。”
“当然了,去伊瑟尔塔朝圣的时候结成的同志。”妈妈用沙哑的声音说。
那只迷宫里的老鼠,提奥·冯·巴梅尔,那个虚伪的五十岁男人说到做到。儿童下乡扩大组织 要将这个叛逆的小塞涅夫送往梅克伦堡 [419] 州里湖泊众多的施特伦瑙。那里等着他的是体育运动和民族舞,手工课和戏剧班,大自然中的生活和反复操练。爸爸肯定签了一份声明,说路易斯没有患任何特别的疾病。让路易斯恼火的是,他母亲居然这么麻利又着急地在一周前就给他收拾好了行李箱。
“我要去远东了。”
“德国不是远东。”西蒙娜说,“远东是中国人住的地方。”
“就是,你看看地图,它可在我们国家往东很远的地方。”
“我要拿回我的照片。”
“送了就不能再要了。”
“如果你非要留着不可的话,那就算了。我要进去了。要去熬糖浆了。”
“咳嗽糖浆?”
“不是,是强身健体用的。是我父亲的一个药方。”
“你会想我吗?”
“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
“会的。”
“真的吗?”
“入睡之前我都会想想我在白天经历的事儿。”
“我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看不到你了。”
“四个星期过得很快的。你的头发太长了。”
“我会剪短的。”
“去菲利克斯理发师那儿。”
“不,我母亲会给我剪。”路易斯说着,感到了羞愧。西蒙娜的衬衣几乎是透明的,他能够看到胸罩。路易斯在西蒙娜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好了。好了。”她说。她的伤感正合他的心意,虽然大部分事物都会让她哀伤。他拉过她的手,挠了挠手掌背,因为海恒多恩说过,女人们觉得这样的举动分外诱人,无法抵抗。她没有反应。药房的门铃响起来就像是梅克伦堡别墅里有钱人家招呼他们的仆人领班的铃声一样,然后人们发现这个领班是乔装打扮的里斯特男爵,他那钢铁般坚定的目光让女人们都无法抵抗。
第六日。这里多么寂静啊。深夜里,我有时听得到马蹄踏地的声音。这里有大片萝卜地,在目力所及范围内。常常有雾。这里的人说的是一种听起来有时候就像是弗拉芒语的方言。他们说“侃”,不说“讲”。大部分男人走路都驼背,就像他们总在地上找什么一样。我寄住的这家男人叫古斯塔夫·菲尔布歇 [420] 。但是,他不太会读书。他太矮了,参不了军。他常常把一根铁杆插进地里,然后观察杆尖儿。他在找石油吗?他老婆叫艾玛,就像桂灵的老婆一样,与帝国元帅一样胖。她经常推我,要我赶紧。但她也不说要赶紧做什么。雨下得很多。如果我表现好的话,艾玛说,我就可以将慕尼黑的党卫军瓷器制造厂出产的跳舞女郎瓷人儿带回去给我母亲做礼物。他们这儿的炉子挺奇怪的,上面铺了瓷砖,砌死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他们睡觉的时候睡在一个塞满了羽毛的大布袋子(?)下面,真是热得不行。还有很多奇形怪状、颜色诡异的昆虫在房间里嗡嗡地飞来飞去。莫里斯要在这儿的话,肯定会开心的,他就能好好儿研究一下那些虫子了。我夜里经常哭,但我已经学会控制自己了。
第七日。我每天夜里都会醒来,因为古斯塔夫一晚上会有五六次费力地往一个锡罐里撒尿,一边还长吁短叹地呻吟。昨天,艾玛说我一点都不感恩。因为我不喜欢粉红色的汤,按照小包上的描述,这汤是用草莓做成的。
第八日。古斯塔夫和艾玛把我带到了市政厅,希特勒青年团里年纪最小的要在那儿学习齐声朗诵,用线锯干活,造木飞机。我今天晚上朗诵了圭多·赫泽拉的诗《豉虫》:“哦,这活泼泼、闹哄哄的戏水将士,小鞘壳儿上黑漆漆。”我第二次朗诵的时候,说的是:“哦,这活脱脱、臭烘烘的嬉皮教士,小教袍儿下坏兮兮。”没有人发现里面的差别。后来是庆祝夏至日的篝火晚会。这样的活动没有被禁止。因为这里没有盟军的飞机飞到头上来。
第十二日。我帮艾玛做家务,帮古斯塔夫喂牲畜。不过就算没有事儿做了,艾玛织毛衣了,古斯塔夫在炉子旁边睡觉了,她也不让我读《痴人志》(十册本)。她说,我得庆幸我不是德国男孩,不然我会有的受的。
第十五日。艾玛说,我脏得像个犹太人。我就像犹太人那样换衣服不勤快。我感觉古斯塔夫每天都会缩小一点点,很快就没法看到桌子以上了。
第十六日。我教会了希特勒青年团一首牛仔流行歌“老伙计,哟嘿哟嘿喂”。他们都以为这是一首弗拉芒民歌。
第十八日。我在这片平原地上发现了一片树林。明天我要进去看看。
第十九日。这是个怎样的故事啊。我得把它写下来,以后一看就会笑起来。我往远处的那片树林里走去。走了很多个小时。简直像是海市蜃楼。我试着径直往前走。我爬过了荆棘丛,蹚过了小溪。好几个小时。然后我就累了,倒在一片玉米地里睡着了。大概一个小时以后我又上路了,但不知什么时候我就没法再往前了,因为地面慢慢变成沼泽了。我坐在了一座小岛上。蚊子、蜻蜓和牛虻都来叮我。还有一帮子(?)水老鼠往我这儿游了过来。我沿我之前走的原路返回。在我躺下休息的玉米地那儿,突然有三个农夫朝我飞跑了过来。我听不懂他们的喊叫,他们的话听上去不像是德语。我只听懂了一个词:跳伞的 。我才这么大呢!他们中有一个人扛着一把镰刀,就像死神。他们把我带到了一个农庄。最年轻的那个,他瘸了一条腿,大概是个什么警察,叫作恩斯特。他把我带回了家(回了家,原文如此!)禁止我再离开村子。
第二十二日。这些日子好长好长啊。我找到了长庚星、昴星团和大熊座、小熊座。当然还有银河。侏儒古斯塔夫总是看着我的手指,在我画丘吉尔、罗斯福和斯大林的素描漫画,再给他们涂上彩色的时候。他觉得我能做这样的事情很不可思议。
第二十三日。又有新鲜事儿了!我听到电台广播在放:“风儿给我唱了首歌”,然后我对艾玛说:扎拉·蕾安达有条木头做的假腿。她吓得尖叫着跑到街上去,把村里的人叫到了屋子里来。其中两个人是瘸腿,另一个人,我觉得,只剩了半边肺。而至少有一百五十公斤重的那个区队长也来了。所有人都大吵大嚷,互相吼叫,想要严刑拷打我。区队长,他同时也是儿童下乡组织里的工头,一把抓住我的衬衣领子,把它扯坏了。他开始盘问我。比如说,他想知道我的父亲是干什么的,居然把我教成了这个样子。我回答说,我父亲在我的祖国是给盖世太保干活的。这对他触动挺大。如果爸爸知道的话,会骄傲得爆炸。他们又纠缠了一会儿,然后就撤了。而最妙的是什么呢?艾玛对我从来没有这么友好过。她甚至烤了油炸果酱包,但太黏糊了。古斯塔夫狼吞虎咽地吃了个干净。
第二十六日。古斯塔夫和艾玛说,他们为我的离开感到多么遗憾。他们都已经习惯我了。“就像个儿子一样。”他们说。我回应说,我从来就没法做个好儿子,在我自己父母那儿也一样。艾玛开始哭。所以我就对她叫了一声“妈咪”。古斯塔夫说:那我呢?我就也对他叫了声“爸比”。明天他们会送给我那个跳舞女郎瓷人儿,古斯塔夫会用自行车载我去火车站。别了,施特伦瑙。
路易斯睡眼惺忪地站在火车窗户边,窗户是不让打开的,哪怕要向在远处等候的幸福父母挥手也不行,因为在最后一刻,烧红了的小颗煤炭可能会飞到眼睛里。然后,他在踏板上被滚滚浓烟裹着,听从命令一样挥舞着纳粹十字小旗,进了安特卫普火车站。熟悉的乡音,用安特卫普的弗拉芒语发出的呼喊和尖叫袭来。他看到了妈妈,就像她承诺的那样站在站台上。她多矮啊,我今天晚上要在我的笔记本里记下来,她都没有超过她身边那位弗拉芒哨兵的肩膀。她把头发染成了暗红色。
妈妈试着把他举起来,狂热地吻他的脸、脖子,把他按到胸前。他手中的小旗掉了,但没有人注意到。虽然这没法用自然规律来解释,但妈妈看起来和爸爸的妹妹诺拉挺像。她没有化妆,脸颊上显出了粉红色的斑点,就像是她往剪碎了的皮毛大衣上蹭过脸。她身上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她蹦蹦跳跳,哼着歌,朗声大笑,挽着那个笨笨高高的年轻男子的手臂,这男人带着羞涩的微笑提着路易斯的行李箱。
在去瓦勒的火车上,他们有好几个小时都在黑暗的田野间穿行,受着塞满人的车厢的浓烟,听着打牌的人的唠叨和咒骂,这吵嚷声只有在警察走过车厢的时候才会小一点。
“奥斯卡真是好心,跟着我一起来接你,小心照应着我,省得我忙中出错,丢了车票,等错了车。他这活儿干得真不错。”
笨高个儿尴尬地嘟哝说,这都是他应该做的。
火车在一片油菜地的正中间停了下来。唯一的光来自点燃的火柴和打牌的那伙人空洞的脸上点点微光。远方有探照灯投下的圆锥光斑。一个紧挨着路易斯坐着的老头一直在打嗝,停不下来,显然是得了什么病。骂骂咧咧的男人们摇晃着手电筒,检查冒着烟、哧哧作响的车厢底盘。远处农庄里有链子拴着的狗在吠。突然之间,看不见的树冠传来了好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这里是比利时,在远得没法测量的远方是几乎不再存在的梅克伦堡,一个平整而无人触碰过的星球,这里那里有一个残疾人在萝卜地里游荡。比利时却近在咫尺,挤满了咩咩叫、臭烘烘、战战兢兢的人。路易斯在蒙雾的窗户玻璃上画出了丘吉尔的脸,三个半圆是三重下巴,一个小圆代表朝天鼻,然后是叼着雪茄的下垂嘴唇,一侧有留根头发的高额头,最后是领结。
妈妈第三次问道,饭菜怎么样,他在那儿睡得好不好。他是不是把脏衣物都带回来了,那两双鞋,睡衣。当地的人怎么样。有没有因为战败而灰心丧气。
“他们有一次追杀了我,拿着一把镰刀。”
“不会吧,有这种事!”但她没有接着问为什么,什么时候,到底是怎样的。
几个男人和女人被人请下了火车。他们必须把自己的行李箱和用绳子捆着的包裹放到铁路路堤上。这些走私犯中有一个人刚嘀咕了几句,一个宪兵就走到他面前,捏住他的鼻子,越夹越紧。路易斯看到,这个男人眼里有泪水夺眶而出。
火车猛地一下开动了,路易斯旁边的老头沙哑又急促地讲着笑话。
“就因为我有你……”妈妈朝着窗户玻璃说。
“假若我没有你,我的儿,我会知道……”
“我本来已经准备好了巧克力的,瑞士核桃牛奶巧克力,我想在火车站上送给你。它们在桌上刚放了十分钟,就被他带走了,消失了。”
“梅尔克的牙都拔光了。欧梅尔舅舅失去了理智。他们把他送进了圣文森特修道院。”
“我觉得你好像是离开了好几年似的。”
这都还只是引子。她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儿,坐在我对面这个猛抽烟、没化妆的女人。她很适合坐在这混乱的火车里,这火车正离和煎饼一样平的、雾蒙蒙的帝国越来越远,帝国里朗诵团声音嘹亮,瘸腿人都恪守规矩与秩序,只有我破坏了秩序。我们现在肯定是到了瓦勒赫姆高地了,教父的那些情人中有一个就住在这儿,那个被莫娜姑妈殴打过的女教师。我现在为什么会想到这个?因为这是一桩婚外情,就像坐我对面的妈妈正经历着的一样。一旦家里过不下去了,就会到婚外找情人嘛。
“他做到了,你父亲。他真给了我点颜色看。”
路易斯发出一声“嘘”,就好像她是个小孩子。
“给了我们点颜色看。他现在可以给自己鼓掌叫好了,可以拍着胸脯趾高气扬了,恭喜他了!”
“安静,嘘!”
“没事的。这些话,尽管让奥斯卡听到好了。”奥斯卡装作睡着了的样子,似乎根本不想听到这些怒气冲冲的词语洪流,这洪流就像之前老头的那些无聊笑话一样匆匆奔流出她口中,在她抵达那座充满她的哀愁,夜空中尽是她的失落的该死小城之前。
“他是和他那个哪儿都要插上自己脏手的伙计提奥一起干的好事。他们有什么可指责亨尼的?什么都没有!可他还是得听他们瞎扯,受他们审问。他这样一个档次的男人,被法肯豪森亲自任命就职,虽然最严格的军医认定他因为有慢性胃黏膜炎 而被无法服役。拜托啊!这样一个道德高尚的人,会收别人钱,设法让那些富家公子哥儿避免被送到德国去?他会说出反对自己政府的话?他在‘斯旺家’饭馆到底说了什么了?他却不否认这些罪名,虽然我拼命哀求他说:‘亲爱的,否认吧,说你这一生从来没说过那些话。’
“‘小弗兰,’他说,‘我在我自己的民众前可没法不说实话!没有这种特权 !’”
“他要被迫承认什么呀,妈妈?”路易斯问。
“他要承认,他说过‘全面胜利就是他自己的毁灭’。可这不是他自己说的,是一个德国大学者,你肯定认识他,你整天都蹲那儿看书的。”
“好了,后来呢?”
“说他惹人注意,因为他在公开场合喝太多香槟了。(香槟,香槟,妈妈以前还是孩子的时候,现在,现在,在14-18年的年代里,坐在钢琴前。)可是他根本喝不了香槟,因为他胃不好。就算他大桶大桶喝香槟,那也是用自己的钱,从他家人那里继承来的钱。”
“他已经不在瓦勒了?”
她在脸上揉了揉,火车开得慢一些了。
“有能力参战了。”她用疲软的音调说。
“他现在在哪儿?”
“在一个高射炮炮兵连 。但我不会告诉你在哪儿。他要给我写信的。但是我不会告诉你,写到哪个地址。你干得出来的,你会告诉你父亲的。”
“我吗,妈妈?”
爸爸眨着眼睛走下了楼梯,睡衣外面罩了一件比利时军队的套头衫。“你到了呀。”
“我们吵醒你了吗,爸爸?”
“你想哪儿去了。我当然是在等你啊。我刚读了一会儿西里尔·菲夏弗的剧本《犹大 [421] 》。我有可能要出演犹太公会的一名成员,所以我必须先把整个剧本从头到尾读一遍。读起来还真不轻松!”
妈妈打哈欠。“明天别太早了,路易斯。”
“他不用去上学了吗?”爸爸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念叨道。妈妈脱下自己的大衣,倒在了沙发上,那里放着几叠被子和一只印有口红痕迹的枕头。她扔掉了自己的鞋子,把一条被子拉到头上。“关灯。”她用刻意压低的声音叫道。爸爸说:“跟我来。”在厨房里,他说:“嘿,在那儿过得怎么样?你在那里生活得好不好?明天上午安安静静地讲给我听吧。不过别太早了。”
提伦忒恩先生和著名的亲英分子一起被抓了,因为某个大蠢货在黑暗里往一个二等兵背上插进了一把杀猪刀。而这样的人还号称自己是“白卫队”成员呢。
埃里克,一个保险代理人的儿子,海伦娜姑妈的崇拜者,直接或间接地参与了这样的事情,这我们本来就不该感到奇怪。他每天都会听伦敦的电台,他散布消息说,鲁尔区的产煤量下降,这样军工业产品当然也会减少。德国国债已经接近两千五百亿,也就是说它的债务在短短几个月内已经和所有国家财产一样多了。他倒是会计算,这个愣头小子,但他不敢向教父这个大家长提亲,说他要娶海伦娜。自从他有一次进我们家门的时候——那时候房子的门高得很,整个瓦勒都看得到——伸出两只手指做了胜利手势而遭到教父一顿臭骂之后,他就害怕这位老先生了。“我只是开个玩笑,塞涅夫先生!”——“什么!这有什么好玩好笑的,你这个笨蛋。”教父说,气得连他那宝贵的弗拉芒语都忘了说出口。
埃里克还声称,弗洛伦特叔叔通过伦敦电台发送了一个编成密码的信息。“好好听着,我机缘凑巧地听到了啥。‘砰砰砰砰。花儿用汉岩洞里的一个信号问候。’这里面的意思再简单不过了:一个信号,英文里是‘sign',问候的拉丁语是‘ave',连起来是‘sign-ave',塞涅夫 [422] 的意思啊。而花儿呢,也是拉丁语‘Flor'。汉岩洞是阿登山里的。汉,听上去就像是法语里的‘ent',和‘Flor'连起来就是‘Florent',弗洛伦特啊。”
“可是孩子们啊,”婆妈妈说,“我的心脏哦!”
“他能在三分钟之内解开所有的字谜。”海伦娜姑妈说。
“还有所有的藏头诗。”
“但弗洛伦特想跟我们说什么呢?”婆妈妈说,“他用电台给我们发信息。这肯定得花好大一笔钱呀。”
“说他还活着,妈妈。这还不够吗?”
“够了够了。”她说,“不过,这些什么拉丁语,听起来不像是我们的弗洛伦特会懂的。”
“可能是BBC的一个军官为他发送的信息,妈妈。”
婆妈妈轻声哭起来,“哪怕不是我们的弗洛伦特亲自发的,我还是很高兴。”
“为了她,我连最后一件衬衣都愿意脱下来交出来,”爸爸说,“可是我得到了什么回报?被当面浇了一头冷水。这真让人心痛啊,相信我,儿子。我没有一分钟能安静下来。我绞尽了脑汁,就想让她恢复正常,恢复健康,像个正儿八经的妻子,像个正儿八经的母亲的样子。突然一下子,我就明白了。也许你也知道了,我们不会在城市剧院上演《犹大》了,因为导演先生 拉加沙·阿尔弗雷德认为,我们的人没法朗诵诗句,瓦勒的普通老百姓根本听不懂这出戏,《犹大》。其实我们都知道,这位先生自己已经吓得把屎拉在了喷了香水的礼服裤子里。就因为现在风向似乎变得不利于日耳曼人了。所以他不想再在自己的剧院里恭维黑教士和德高望重的弗拉芒人。那也就算了。我对剧团说:‘我们为什么不演赫尔曼·海耶曼斯 [423] 的《心存希望有光亮》呢?演这个一定不会差。我刚刚又读了一遍剧本,简直太棒了。虽然这剧是荷兰人的,但是我们弗拉芒也有船员啊。只要让我在里面演个渔夫的角色,我都心满意足了。’然后我突然想到:为什么不让妈妈也参加演出呢,演渔夫的妻子。她可以演忧郁,也可以演妩媚动人的样子。我和剧团的人提了这话,差不多所有人都同意了,就一个不同意。这个人是谁呢?你妈妈。我说:‘演戏对你有好处的,你可以成为另一个人,也会产生不同寻常的想法。’
“‘见你的鬼去吧。’她说。但接下来就出事了!司令部 派来了一个人,这家伙说:‘如果不是我们恰巧认得您的话,塞涅夫先生,您现在已经进了牢房了。’这又是为什么呢?那个海耶曼斯是个犹太人!可是谁会想得到呢?海耶曼斯这样一个漂亮的弗拉芒名字,听起来和在斯德哥尔摩获得诺贝尔奖的海门斯 [424] 差不多。”
“是什么奖?”
“化学吧,好像是和新陈代谢有点关系?接着又发现,这个犹太人和所有犹太人一样,有另一个名字,叫萨缪尔,全名是萨缪尔·法尔科兰德 [425] 。真是的!但最妙的还在后头呢。当我告诉你妈妈,我陷入了怎样一个倒霉境地的时候,她笑得快要摔倒了。她就像个疯子一样足足笑了一刻钟,就因为我差点被抓进监狱里去了。
“我现在已经想了好长一段时间了。按照我的看法,你妈妈是进入更年期了。其实还有点太早,老实说,但是我找不出别的解释了。”
蛋头问:“那边怎么样?”他想说的是:在敌人国家那边。他看上去越来越不像个老师了,裹在飘扬起伏的教士长袍里,瘦得像富高神父 [426] ,在一个沙漠里饱经坎坷,疲惫绝望。
“他们在那边也不好过吧,那些老百姓?弗拉芒的男生们都住在哪儿呢?我以为他们都会住在帐篷里,只有不到十岁的小孩子才会寄住在别人家里?村里的人都怎么样?”
“和我们这儿一样。”路易斯说。
“你就不能再多说一点儿?”
“不能。”
“比如说,他们是不是都挺卑顺?比比利时人更卑顺,对吧?很好。他们是不是更没有理性,更不宽容,更狂妄?对吧?很好。你寄宿的那家农民,他崇拜希特勒吗?”
“他向希特勒祈祷来着。”
“就说嘛。”
“元首总是少不了的,尊敬的先生。”
“是。总是这种模仿的渴望。渴望一个元首的爱抚与拥抱。人们就是想崇拜,想得到传奇的鼓舞,想被某个赐福的神话鼓动。你明白吗?因为在这样的催眠下,现实也就脱落了,恐惧也被麻痹了。现在去吧。”
这天下午,蛋头在课上讲到了那些出于自己的职责感而认为有必要推翻政府的罗马人。他们是多么的绝望,又是多么的固执。他们为了能谋杀暴君,必须贬低暴君,说他连做人的资格都没有。只有我听出来他讲的是希特勒。至少在我这个班上。那些总是挤在一起坐着的毕业班男生们,他们一听就能发觉。他们是蛋头的贴身护卫,在他们面前他就会打破自己的缄默克制,在他们面前他就能兜售自己关于欧洲旧精神、关于普罗米修斯冲动的唠叨话。如果谁有个好出身,或者和蛋头一样出身贵族,就更容易相信一个代表了更高者的上帝,那个上帝悬浮在人间的经济社会状况之外,是意志,是力量,还是别的什么来着?哦,对了,还是美。学校里正在发生些什么,就是现在,在我度过了北德假期之后。我很清晰地感受到了。而这些变动的中心就是蛋头,他既憔悴又莽撞。
蛋头丝毫不减脆弱疲惫的风度,说:“代我向你亲爱的母亲致以最衷心的问候。”
亲爱的母亲向……投去心领神会的目光。
妈妈以怪异的方式看向……
路易斯的母亲迎上了药房师傅佩林克意味深长的目光,佩林克想为他自己制造的造血强体的圣马丁糖浆印标签和折页传单。隆德泽尔的法政牧师已经处理过名字的问题了。圣马丁可以印在标签上,而且是印出他作为年轻士兵用剑将自己的大衣劈开,将一半递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穷苦老人的那一刻。难道忙着弄网目和铅板的爸爸没有看到,药房师给了妈妈一个像亲吻一样的眼神,而妈妈询问地,不,是哀求地回看了他吗?
“在德国过得怎么样啊,路易斯?肯定很棒,对不对?”
“对,佩林克先生。奇怪的是……”
“这想法我原来就有。我们会觉得奇怪,他们居然像一个人似的跟随着元首。他们是大国,所以考虑事情时格局也大。我们比利时人或者弗拉芒人由于国家小,思考问题起来就只会小里小气,因为我们没啥分量,随时都能用小扫帚和小簸箕给扫走。所以那些国际大问题,我们就只能当作一粒盐 [427] 咯。一粒当然也不够。可是我们的世界观都被这粒盐给败坏了。”
妈妈皱起了她刚长出的乱糟糟的眉毛。“斯塔夫,你就不想给佩林克先生看看路易斯带回来的那个跳舞小人儿?”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那个瓷人儿呢。你都不愿意把它放在客厅里……”
“我就想听听佩林克先生对这个瓷人儿有什么意见。”
“那好吧。您跟我到工坊里去吧,佩林克先生。”
“不,斯塔夫,去把瓷人儿拿过来。他还得喝他的咖啡呢。”
爸爸离开房间以后,妈妈把食指贴在嘴唇上,摸了摸路易斯的头发,走到了药房师傅面前。药房师傅赶紧递给她一个装了粉红色药丸的棕色小瓶子。“别说话 ,路易斯,别说话 。”这个药剂师说。随后他觉得跳舞女郎瓷人儿太偏青春风格 [428] 了。“这样的风格今天可就落伍了,虽然这玩意儿在这个样式里也算做得不赖了。在艺术方面,我们也不能停留在昨天的时髦里,不求进取啊。不过我们还是要从过去学东西的。重要的是,我们要保留自己的特色。所以我不太赞同‘德弗工人联合会’:他们用他们那种泛日耳曼的异教,只会瓦解掉我们的弗拉芒灵魂。”
坐在路易斯房间里的,是修女伊梅尔达。虽然本来应该是她的脸的地方,出现的是一个浮石一样没有特定形状的大瘤子,但他还是从农妇一样的胸部和粪堆般的臭味中认出了她。她张开膝盖,从她衣服的黑色波涛之间郑重地抽出了一只剥了皮的兔子,要不就是只剥了皮的猫。可惜他看不太清那个头盖骨。她抚摸着溅满血滴的赤裸尸体,那上面还有一把把的毛,瞳孔不是细长形的,而是圆圆的,像粉红色的药丸。
警笛声、高射炮声和爸爸的呼喊声唤醒了他。爸爸这个警觉的守夜人,还一直在叫他,虽然他知道路易斯怎么都不会跟着他和妈妈跑进挤满了颤抖着祈祷的邻居的防空地下室里的。
当他透过阁楼窗户往外看的时候,他的目光刚好捕捉到了妈妈的碎花晨服。她在逃到防空地下室之前,有没有稍稍等过我?等了一刻钟?她有没有在家里四下看过?
城市四处起火,煤炭的浓烟升腾,轰鸣炸响不断。路易斯尽可能大声地喊出英国电台的砰砰砰声。射灯的光、爆炸的流星、火山熔岩席卷了瓦勒,圣罗胡斯塔楼摇晃、倒塌。从父母家这可怜房子的阁楼上的瞭望塔里,未来的暴君看到了一小块欧洲覆灭,他的身体充满了强有力的欢呼,强烈得无以复加。复仇 。
当狂潮,他身体里的和空中的,渐渐退却,火焰那放肆吞噬的声响与直冲云霄的哀号交织在一起,他踮着脚——虽然这已毫无必要——走到了妈妈床边的小床头柜前。在城中大火的火光中,他在她的鳄鱼皮包里翻了又翻,翻出了一本在过去两星期的每一天都画了叉的日历,一把缠有一卷红头发的梳子,一盒珍珠母粉盒,软管,一小瓶几乎用光了的芳慕淡香水,一支眼霜,一支唇膏,几根火柴,六支揉皱了的香烟,一块在他抽出来的时候沙沙响的手帕,发卡,安全别针,一张瓦勒赫姆“金绵羊”宾馆的两人共进早餐的发票,慕尼黑寄来的没写字的一张风景明信片,来自什且青 [429] 的一张明信片,上面画了一个把一只手臂撑在膝盖上,坐在一个下身是条龙的女人前面陷入沉思的希腊英雄。这明信片上写地址的那一面用几乎是印刷体的圆形字母写着妈妈的名字,没有街道名,没有城市名,也没有邮票。在妈妈名字旁边是被泪水弄糊,几乎辨认不出的单词:“暂且决定 ”,“草率 ”,署名是“你的亨尼” 。署名旁边是草草画出的一个小房子的轮廓。装了粉红色药丸的小瓶子没有在皮包里,他的指甲划过一层灰尘。
“这是镇定药。”妈妈说,“我身体不对劲儿,如果不服这些药,我会爬到墙上去。我希望你以后永远不要遇到这样的事儿,不会因为另一个人不在身边而亢奋激动。但就我对你的了解,你永远不会撞上这样的事儿。你哦,你就像一条鳗鱼,四下里都能转来转去。你这样是对的。最好我也能这样生到世上来。但是伯塞茨的血脉是没人能对抗的。所以我们的欧梅尔也过得很惨。
“要考取护士执业证书,得花多久时间?两三年?还是他们不会查得这么认真?莫娜说,医院里的培训差不多就四个月,之后整个战争期间都要担负护士的职责。这样的话肯定就是没有证书啦。最糟糕的是,做护士就不能抽烟。不过,我还是要去红十字会报名。但我要提条件的,不能让他们把我塞到随便哪个要命的妇产科医院里去。不,我要去俄罗斯。那里肯定很美,现在也正好刚到夏天。如果你想知道得更清楚,好吧,我就是想去找他。他被派遣驻扎到顿河边上去了。但我不会告诉你在哪儿的。因为他是在最前线战斗,他就是这样的人。你很难想象他会躲懒坐在挪威的书桌后面。不,路易斯,我不会说出来他在哪儿的。你不用帮我。我已经够老的了,我会自己买一张精确的地图,一路问过去。你会偶尔想念一下你的母亲吗,想着她在那边天寒地冻地四处奔波,从一列冰冷的火车换到另一列里去?”
“那边马上就是夏天了。”
“可是夏天短。夏天在那里很短的。”
但她并没有离开,因为她太懒惰、太胆小、太迟缓,没法风雨无阻地去追随自己的梦中情人。因为她没有离开又过得不开心,她就把这些都怪罪到她唯一的儿子身上。“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到底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啊?你没有目标。你不做家庭作业。你对俄罗斯的战争局势不感兴趣。你没有朋友来我们家做客。我从来没有听到你像你这个年龄的其他男孩子那样谈论女孩子……”
“我们的路易斯发育得晚。”诺拉姑妈说,“不过,等着瞧哟,等着瞧,这样一个晚发育的男孩一旦发育起来,那就拦也拦不住了。”
“看看维克多·雨果吧,”埃里克,与海伦娜正式订了婚的未婚夫说,“他在二十五岁结婚的时候,还没人碰过呢。从那以后他就不会让身边任何女人清闲了,到了八十岁都是呢。”
“我们的路易斯?他才不会被那些婆娘牵着鼻子跑呢,对不对,小伙子?”莫娜姑妈说,她还真是遇到了奇迹中的奇迹:她之前的那个乌利,现在躺在开罗的一个阵地医院里,朝思暮想的就一个:她。所以还是有真正的忠诚 的。
“路易斯绝不会变成一个好色鬼的。”海伦娜姑妈说。
“现在还看不出来哦。”妈妈说。
“维克多·雨果每天早上都要吃两个甜橙,连着皮一起。他死的时候,他们在他书桌的一个秘密抽屉里找到了一个笔记本,本上写了所有他染指过的女仆的名字,还有他给的小费的数目。”
“要死了埃里克!”
“在我看来,路易斯多半是泰斯·赫罗赫尔斯那样的类型。”
“就是从教皇国来的那家做紧身胸衣的赫罗赫尔斯吗?”
“不是的,莫娜。我说的是赫拉尔德·瓦尔夏普写的《一心向善的男人》那本书里的泰斯,我借给你看过的。”
“对哦,谢谢 。你说过,这本书口味重了些。我倒是习惯了更重口的。可能有几处味道是比较浓烈吧,但也没那么有嚼头。倒不是说它写得不好。故事还是蛮贴近生活的,但这里面更多的是人们的普通情感。”
(如果和一个女孩子已经长吻了六次,给她解开了两次胸罩,是不是就已经可以把她当作固定的女朋友了呢?上一次,我掀起了西蒙娜的裙子,但是她一下打在了我的手上。不过那时候正是满月。)
“你对什么都没兴趣。你也不能就这么读书过一辈子啊。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的成绩单差得没谱,可是你根本不笨。你总得在生活里找个支撑点,可以让你努力靠近,让你牢牢抓住。你一定要找到这个点。不然什么都会变得没意义,每天每天都是坐吃等死。真的就没有什么是你能费工夫去做的吗?你画画画得那么好,为什么不继续学下去呢?”
“就像列昂姑父那样吗,妈妈?我要拿他作为榜样吗?”
“列昂画的水彩画漂亮极了,它们会流传下去的,等他死了很久以后还会挂在别人家里的。这就是艺术。”
“如果所有人的家都被烧了呢,都变成一片废墟了呢?”
“所有人?”
“对。那列昂姑父的整个艺术又能怎么样呢?”
“这绝不会发生的。不可能。人不会愚蠢到这个地步的。他们是会扔炸弹,但都是有节制、有目标的。”
依然屹立没倒的几栋房屋里,有一栋是多尔夫·泽布洛克的。那是瓦勒城里最时髦的一栋,是大师自己设计的,根特的伯爵城堡的一个缩小版,带有一圈蛋黄色釉彩的砖城垛。不过当然也拥有当代生活的舒适配置,比如一个洗浴间和两个厕所。有六个孩子就是需要这样,只不过这房子要取暖就难了。
一个金发、斜眼的小男孩,六个孩子中的一个,在新哥特式的门打开的时候,堵住了入口。他怀疑地看着路易斯的书包,里面塞满了彩色铅笔和爸爸工坊出产的规格、颜色各异的纸张。“你事先登记过吗?是吗?几点?多久?不能超过半个小时。阿爸还要和我们一起去田里采土豆呢。”
在宽大得可以放下全副武装的击剑骑士的旋转楼梯旁边,挂着上百张黑白版画,显示着那种享誉国内外的朦朦胧胧、条纹纵横的风格。多尔夫·泽布洛克,这一切的创造者,披着一件棕色的僧侣长袍,正坐在一张巨大的作画台旁边工作。他剪成短平寸的淡金色头发,毛孔粗大的红色朝天鼻,留着痘痕的皮肤,都是弗拉芒脑袋才会有的,这不容置疑。他在手腕上戴了一只挺宽的铜手镯,上面有阿拉伯饰物,在画画的时候肯定会妨碍他。房间收拾得格外干净整洁,闻起来有医院的味道。在古典风的耶稣受难十字架上,被钉着的那位怜悯地俯视着路易斯,几乎和多尔夫·泽布洛克本人一样,这一位打量着路易斯,就像是要牢牢记住他脸上让人哀叹的神情,想用自己的短短一瞥勾勒出、描画出这些可怜的比例。
让他刚刚忙乎了一阵的这张墨迹未干的钢笔素描,画的是一个诺曼底人,正高举着战斧逼近另一个诺曼底人的身体;战服飘扬,天上流云飞逝。
“你看到了那边的仙人掌吗?好,坐下来,画它。你尽可以按你的想法来画。只要不画成毕加索那样就行,哈哈。”路易斯也笑了。“不会的,不会的。”他说。
这棵仙人掌有三个肉柱,刺周围挂着灰色的毛线,花盆是红陶做的。还有什么?我要注意,要把所有不是仙人掌的东西都从我的脑袋里赶出去,要有大师观察世界那样的绝对专注。路易斯试着以多尔夫·泽布洛克之前注视他的那种方式来看这棵仙人掌,用自己的目光把它吸进去,让目光转化成一幅内心里的画。在他把自己的绘画工具铺开的时候,他也一刻不停地盯着仙人掌。
等他把这植物和花盆的轮廓勾出来了,大师说:“你的仙人掌的轮廓在这张纸上显得太大了,这样的布局不好,你没发现吗?”路易斯急急忙忙地又把画下的素描擦掉。大师继续涂抹黑亮亮的诺曼底人衣服。路易斯用他的8B康缇铅笔 [430] 添加阴影。
“要画,我说了,不要擦。线条,年轻人,线条。”
橡皮擦。现在慢慢有了仙人掌的样子,而且是摆在他面前的仙人掌的样子,尤其是在路易斯稍稍眯起眼睛看的时候,在博物馆里常常会看到看画的人就这么眯眼睛。不过花盆的颜色不是他面前这盆的,因为他没有这种红色的铅笔。
“不对,不对。”多尔夫·泽布洛克嘴里横叼着一支毛笔说,“头几次不要加颜色。”他拿过这张纸,揉成一团,准确无误地扔进了耶稣受难像下面的字纸篓里。
过了一刻钟,出现了一棵新的黑白仙人掌。一根根刺带着斜影,一束束毛线,桌上投下了齐柏林飞艇形状的光斑,刺的周围有小光环。路易斯身子往后一靠。
“他看着是好的。” [431] 泽布洛克说。
“还是有点太暗了,不过我可以去掉的。”
“你要去掉什么?”
“那些太暗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