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学校规定有着让人头晕目眩、谜一般的大小条款,没有哪个学生能全部明白,因为没有哪个学生被允许看一眼这些规定。它们被收在一本用牛皮包装,在边角上还钉了黄铜的厚厚的书里,这本书被修女们藏在她们的城堡里。每次有了点芝麻蒜皮的争议,她们就要去书里查看。修女们很少争论,因为她们已经告别了尘世,为的是实现庄重的誓言,彼此和平共处。
这部规则大全,在星期六晚上都要由管家嬷嬷或在她生病的时候由修女萨普里斯蒂加以补充。在其中可以读到,修女们和囚徒——学生们什么时候必须起床;起床、洗漱和咬第一口黄油面包之间允许磨蹭多长时间;哪一天有可可、脱脂牛奶粥、血肠;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允许吃哪种肉,比如,某个周五在你已经饿得奄奄一息,但临危之际又到了一个绿洲的时候;冬天一条短裤可以盖住膝盖以上多少,必须盖住多少;可不可以在自己的休闲时间里大笑,如果可以,允许笑多大声;如果有家属两个星期前死了,在哪一天的哪一个时刻必须把赛璐珞领子翻过来,领结的蓝色可以有多深,因为如果是近乎黑色的深蓝,那么戴它的人就是在毫无理由地哀悼,会惹怒上帝的眼;一年里从什么时候起可以开始戴草帽,因为并不一定是在复活节就可以的;对一个不再是小毛孩但却尿了床的学生,必须施以什么样的惩罚;允不允许用三颗黏土做的弹子球交换一颗玻璃做的有火焰条纹的弹子球;允不允许同时往嘴里塞三条以上的口香糖;晚祷到底什么时候开始,为什么;等等。
针对不同的主题,写规则时用的是不同的颜色。上帝的教诲,比如说,当然就是红色,就像神圣心灵的血液。在这一个章节里能找到关于信仰和祝祷词的条款,其中规定了在什么时候,为了什么目的,要念诵或吟唱些什么话,怎么念和唱这些话,要怎么才能用歌唱制服那位永不知疲倦的敌人或用祷告来抵御他,可不可以先迷惑一下他,然后再一劳永逸地摧毁掉他的轻率信任,首先用迅捷短祷,再用长篇连祷,稍后再用禁欲,最后用殉道。要是有哪个修女心生怀疑或忘记了什么,就可以打开这本书,查看谁才是救世主的真正朋友——里面列出了圣徒和获得封圣的人的名单——谁是异端、叛徒和变节者;谁漠视上帝和比利时的律法;谁,比如说,散布了诋毁我们尊贵的列奥普德国王的谣言,就像自由主义分子做的那样;谁公开或私下里声明自己决不想为基督教之王战斗;或者谁(就像上星期比特贝尔,那个傻羊脑袋做的那样)嘲笑了年轻的西班牙天主教,他们可是穿着短裤,拿着猎枪对抗那些在西班牙攻击耶稣卫士的统治的国际纵队里的;谁在面对邪恶力量的时候只会像个懦夫一样耸耸肩;谁对邪恶力量每天的挑衅都无动于衷——对这一点有另外一个规矩,在某些例外情况下最好还是听从邪恶力量,跟随它,好在日后更狠地忏悔,而不是假装邪恶根本不存在。就连我们中最小的那些孩子在对抗邪恶的斗争中也可能有用,因为他们初看起来显得天真无邪,所以能更巧妙地溜到邪恶的阵营中去,就像从14-18年战壕的铁丝网下面溜进敌营那样。
这本书里也画出了魔鬼,它们的外表得到了细致的描绘,不然就没法区分出它们来。这些堕落的天使,自从它们背叛了上帝之后就再也不能来到上帝眼皮底下;或者说得更确切,是上帝再也没法用正眼瞧它们,它们是在创世记第二天被创造出来的,同天使一样明亮放光,结果它们自己把事儿搞砸了。在书中这些魔鬼是按姓名字母顺序排列出来的,在附录里的地图和天图上还写明,如果走运——走霉运的话,能在哪里遇到它们,因为它们中大多数都是躲在云雾里游来荡去的。有的会蹲在阳光下或地球核里。但是它们都被编了号,整理得井井有条,一共是六千六百六十六个军团连同侯爵、伯爵、公爵和大法师,他们又指挥着四千五百万邪恶士兵。有住得很远的火魔,有像苍蝇一样围着我们嗡嗡转,还会释放出风暴的风魔,有以人形混在我们中间引诱我们的地魔,有藏在地下让埃特纳火山 [34] 或斯特龙伯利火山 [35] 爆发或骚扰林堡的矿工的水魔,有以女人形态现身的魔鬼,有的魔鬼还能让人看出年纪来,这也都记在书里了。这一切是由上百位修女一代接着一代勤奋而仔细地记载下来的,直到今天。
上帝的间谍当然在这本书里是找不着的,因为这是隐藏最深的秘密,只有教皇和三位特殊的红衣大主教才知道,那三位胸前罩着无袖外衣,里面有很小的一本书,书中的文字只有借助一个高度数放大镜和一种不可盗取的密码才能解读。路易斯想知道,霍尔斯特的名字在那本小书里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出现。
在修道院这本大书里还有些什么呢?很有可能是寄宿学校的真实财务记录,因为很熟悉和钱有关的事儿的维奥蕾特姨妈曾经这么暗示过。据她说,修道院有两本账目,这样倒也挺好,因为要是把所有那些数字、所有的收入支出公布出来任人看,那么学校可就得遭受财政部的种种恶意刁难了,大家都知道,财政部可是共济会 [36] 说了算的地方。
书里还有一部分讲地理的,带有可以展开的地图折页。这部分标出了天主教辖区的边界和那些还要等着传教士去劝导人皈依的地区。直到两年前,我都挺渴望路易斯·塞涅夫能被派到奥里诺科河 [37] ,或者,如果这个行不通的话,派到易洛魁 [38] 部落那儿去也成。
其中专门有一节讲到了犹太人,他们几乎不受控制地成群扩散,四处落地筑巢,在好莱坞,在填满钻石的安特卫普地下室。就像跳蚤下的蛋,爸爸说。
“但是耶稣也是一个犹太人啊。”弗里格说。
“不算真正的犹太人。”路易斯希望弗里格没有觉察出他的犹豫。
“他之所以是个犹太人,是因为他父亲想让他受到鄙视和欺凌,他父亲是为了这个才选择了犹太种族的。”
“真不赖。”比特贝尔说。
修女萨普里斯蒂说,很多年前学校曾经接收过一个犹太男孩,他谎称自己是来自法赛那涅的一个普通学生。她揭穿了他,在他自以为没人注意而带着满脸说不出的仇恨用自己的犬牙嚼碎圣饼的时候。
“我们也被记在书里了吗?”冬迭南问。
“没有。所有和学生有关的事儿,管家嬷嬷都记到别的本子里。”
“所有的事儿吗?”
“所有她们知道的事儿。她把这些物件都保存在她的办公室里,就在左边转角柜里。记录卡片啦,纸条啦,本子啦,纸盒子啦,都记满了讯息。”
蜘蛛网一样的丝线交织在学校上空,它们振动着将信号传递到城堡里去。
“所以每次看到管家嬷嬷,她总是在写些什么。”
“她把村里所有发生的事儿都记录下来了。”
“所有的事儿?”
“所有的事儿。”
“可是她肯定没写哈尔贝克足球队一比四败给了瓦勒海姆队。”
“这个也写了。还有车祸,还有一匹马扭伤了踝关节,送报人工作四十周年,‘远走高飞’俱乐部骑自行车远行了250公里。”
“真不赖。”
“还写了我们是使徒吗?”
“这个倒没写。”路易斯说,心里想着:说不定还是写了的。管家嬷嬷可有个充了电的海绵状大脑,什么都会捕捉到,什么都会吸收掉。就连米泽尔们,使徒们面对的魔鬼,那些尽管从不留下名字和任何痕迹但却无处不在的家伙,他们传出的任何动静也跑不掉。管家嬷嬷会感觉到他们的动静,他认定,但是米泽尔们自己呢,不,她发觉不了他们的。
“那本大书是什么样子的?”瓦尔杰问。他是弗里格的弟弟,小毛头中的一个,同弗里格一样有着榛子棕色,有时又泛出琥珀色的眼睛和尖尖的手指甲。
“那是本精装书,封皮由小牛皮做成。书脊已经烂掉了,书虫在羊皮纸上咬出了洞。在第一页上有一个骷髅头。文字有的是黑色,有的是棕色。”
“她们把它放在哪儿了?”
“没有人知道在哪儿。”
后来,到了晚上,瓦尔杰坐到路易斯身边,路易斯这会儿正就着旋转木马的灯光读《圭多·赫泽拉的生平与作品》;教父从大卫基金会书单中挑出了这本书,在上一个圣诞节作为礼物送给了他。
“如果没有人知道她们把大书藏到哪儿了,修女又怎么能读到它呢?”
“你真是够聪明啊,瓦尔杰。我说没有人知道,是说除了修女们没有人知道。我们之中没有人知道。我们虽然知道,这本书直到1935年前都放在一个空房间里,因为布鲁日主教下令说要把它放在空房间里散散味儿。但是在1935年,当港口工人工会在村子里庆祝成立25周年的时候,那些异端分子聚集在大门口,拼命乱吼。那时候修女长就决定让一个修女作为看守留在房间里,要她在陌生人靠近的时候发出警报。”
就像古罗马的一只鹅那样嘎嘎叫,他想,但是并没有把这话说出来。不然他很可能就得给瓦尔杰讲演一下整个罗马帝国史了。
“谁是那名看守呢?”
“在第一年是修女圣盖洛尔夫。”
“我不认识她。她死了吗?”
“差不多了。”
“她在哪儿?”
“在城堡中的一个小房间里。她出身一个贵族家庭。以前她有过四个姓。”
“哪些呢?”
“呃……她自己也早就忘了是哪些。她丈夫,一个公爵,把她赶出了家门。为了对他的罪孽进行忏悔,她就放弃了世俗生活。她身体就动不了了。”
“为什么动不了?”
“因为她被绑在一个座椅上绑太久了。在椅背顶上是一只橡木做成的山雕。”
“鸟类之王,”瓦尔杰急忙说,“她是被什么绑起来的?”
“有三条绳索绕住山雕的爪子和她的脖子,有三条捆住她双腿,三条围着她手臂绕了两圈。过了几年后,修女恩格尔对她怀有怜悯心,悄悄给她松了绑,但是已经太晚了,修女圣盖洛尔夫已经动不了了,她一站起来就轰然一下面朝下倒了下去,她的整个脸都被刮伤了。”
“她是坐在一把可以拉屎的椅子上吧?”
“当然。没别的法子啊。”
“为什么她要被绑起来?”
“因为她用一把削土豆的刀子剜出了自己的眼睛。因为她在自己房间里舔墙壁舔到舌头嘴唇都破了。所以修女们就把她绑起来了,是同情她。”
“她在进修道院之前叫什么名字?”
“公爵夫人卡特琳娜殿下,多的我也不知道了。”
“卡特琳娜,卡着了脑袋瓜。”瓦尔杰唱道。
“有段时间是两个男杂工照看她,他们时不时地在厨房帮忙做点事,是对双胞胎,两个大粗膀子。但是修女长后来禁止他们去了,因为这俩家伙是臭流氓。”
“臭流氓?他们做啥了?”
“没羞没臊的丑事儿,多的我可不能再透露了。不过他们还是整天整天在修道院周围耍流氓。到了晚上他们就在修女圣盖洛尔夫的窗户底下像狗一样汪汪叫。而且,他们似乎在叫的时候还脱光了衣服。”
“那米泽尔们肯定出来把他们赶跑了?”
“什么?米泽尔?米泽尔是什么?谁跟你讲起米泽尔的?”
瓦尔杰把手遮在脸前面,做出抵挡的样子。
“是谁?”路易斯叫唤起来,“说话!是你那个傻帽哥哥,对吗?你倒是说话呀!”
“我不能泄露给任何人的。”
“他都对你说了啥?他的话我全都要知道。现在就要!”
“他说,他说米泽尔四处飞,到处都有,但是只有你们,只有四大使徒能看得到、听得到。”
“胡说八道!根本没有什么米泽尔。不过,还是不要对外说。跟谁都不许说。不然有你好看。你哥哥真是笨鸟脑袋。”
路易斯又拿起了他手上的书。“西弗拉芒意识,”他读道,“为了弗拉芒语折断长矛而起事,为它争取认可,让它平等地成为伟大的尼德兰语祖国的语言的一部分……”
“再说点儿修女圣盖洛尔夫的事儿吧。”
“为什么?”
“因为你挺体谅她的。从你的声音里听得出来。”
“你这个拍马屁的。”路易斯说这话的腔调就像一个教父在说自己的教子,他合上了书。“她是修女中最正直,精神最高贵的,所以她才被绑得那么牢。”
“多可怜啊。她整天到底都干些什么呢?”
“她手上拿着每日祈祷书,做出要念它的样子。她全身都冒出了脓包,因为她披着山羊毛做成的忏悔服。”
“她很快就要死了。”
“死在圣洁的气味中。现在虽然是腐烂的鱼一样的臭味,但到时候会变出焚香和鲜花的香味。修女长看到这情景会被吓坏的,会在漫漫长夜里悔恨得合不上眼的,因为她都没发现自己的修道院里有一个真正的殉道烈士。”
“她身子动不了。”瓦尔杰自言自语道。
“一寸都动不了。她要在椅子上接受圣餐。其他修女对她非常礼貌,因为她身上流着贵族血。她早上也是第一个得到清洗和喂食的。”
最后一点,路易斯当然从来没有看到过,因为自修道院学校成立以来就没有学生闯进城堡里去,也没有任何人给他讲过这些,但他就是知道。在冬天,负责生火取暖的修女会在一大早点燃学校里的炉子,抬着一铲子冒烟的滚烫的煤,就像抬着祭祀供品一样穿过走廊,她拉长了的身影在墙上滑过,听得到热煤咝咝作响和裙子簌簌有声,粉红色的炭火从下照亮了她面具一样的脸庞,她最先走进城堡,如果不是去她被捆绑的姐妹那儿,还能去哪里呢?她在那边会小心翼翼地、全心投入地、满意地将煤送进炉子。修女圣盖洛尔夫会在结痂的眼眶里感受到温暖,会轻声说:“啊,姐妹,谢谢,谢谢你生的这火,黑暗世界的边界现在又退后了一段,因为我,我这个被我们的救世主用眼盲来惩戒的人,更能感受到你带来的温暖呵。”
有一天发生了这么一件事儿,在日出之前:就在修女走到门槛处,置身于城堡和尘世之间的边界上的时候,弗里格悄悄往烧得通红的煤上撒了一把没药 。修女昏昏沉沉地倒在了地板上,以路易斯为首的使徒们越过她,像苏族人 [39] 一样悄无声息地飞速掠过她身边,摸摸索索地走到了那间小房间门口。他们用一把小石斧砸开了门。我们在圣盖洛尔夫面前跪下,我亲吻她的手,瞎眼的她在空中摸索,找到了我的头。有那么一秒她以为是那两个身形怪异的裸体男仆回来了,但是我低声说:“四大使徒在此,不用怕,我的吻不是犹大之吻 [40] 。”然后我们都站得笔挺,这她是看不见的,不过也不一定,因为我们的肉眼是看不到耶稣的恩惠的。我们一起大声说出我们的名字。七个修女拿着飞网和哐啷响的锁链跑了过来,但我们坚忍不拔地站着,等待着审判。修女圣盖洛尔夫说道:“谢谢,谢谢,谢谢了,塞涅夫、弗里格、冬迭南和比特贝尔!在这一片黑暗里我年复一年地活着,我的姐妹几乎都不知道我还存在于她们之中,在她们的世界里。谢谢!现在大可为我准备好死亡之刀了。”我们和她一样怀着感激之情,被拖到了地下煤窖里。我们并不反抗,远远地还能听到修女圣盖洛尔夫的低沉声音在回响:“我们欢迎你,我主基督。”随后就该是法庭听审了,修女长就该把她那把沥青黑的长尺子砸到桌子上,砸到四十根手指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