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学期 [56] 结束的时候,学校会放一天假。慈善大集市开场了。学生们和往年一样可以去村里的电影院“狄安娜”看电影,那是一座异教徒神殿,里面的过道两旁挂了露出很多牙齿的美国银幕明星的照片和海报,男人头发闪闪发亮,女人皮肤光滑得像大理石,还有互相打碎下颌骨的牛仔们。修女亚当领着一大群不服管束,在照片前磨磨蹭蹭半天的孩子们走进了放映厅。小家伙们尖叫着四处跑,玩追捕的游戏。路易斯坐在弗里格身边,灯光灭了,蠢货冬迭南叫起来:“噢耶,噢耶,我变瞎了!”
一艘三桅帆船在水上摇摇晃晃,被夹在大块大块黑亮亮的东西之间,那是巨大海豹的背。船长眺望着海岸,岸上站着一个穿着燕尾服的贵族男士,正在挥手。
“这是威廉·退尔 [57] 。”修女克里斯对小家伙们说。阳光呈扇形透过杉树照下来。整个银幕上都在下雪。一股瀑布喷溅出细小的水珠。在茅屋顶压得挺低的一座农家小屋前面,小门吱呀作响。雪白色的裂纹闪电一样掠过画面,一只模模糊糊的老鼠跟着四处晃悠的人形,他们正暗地里策划着什么事儿。
小家伙们嘟嘟哝哝,他们更喜欢休闲室里那些魔幻神灯 [58] 放出的图片。路易斯还记得,那些用惨淡颜色涂出来的蹩脚画当时多么让他和弗里格着迷,一个花盆砸到头的园艺工那让人屏住呼吸故事,或者咬狐狸尾巴的那只鹅;仙逝的修女加布里勒模仿动物的叫声,这些动物不断地用西弗拉芒语哇啦啦地乱叫。
这里这些猛地弹跳出的黑灰色图片要阴暗得多,神秘得多。弗里格耷拉着下嘴唇的侧脸像投到了银幕上。黑暗的云朵。一个僧人急急忙忙地走过一棵孤独的橡树和一座墓园,沿着海岸跑。他藏了起来。一群马匹快步横穿过画面。马上坐着修女,粗羊毛做的长袍飘舞。但是如果电影是关于威廉·退尔的,那里面怎么会有海呢?在瑞士地图上肯定没有海。
“是一座湖。”荷辛斯说,“在瑞士有湖,它们和海一样大。”
“这是沙皇的特派信使,”比特贝尔说,“等着看好了。”云遮雾绕的山顶,覆盖着冰雪和青苔的岩石。长着胡子的修女从她们热气腾腾的马上跳下来,叉开腿站成一个半圆,一起发着什么誓,而周围狂风怒号,在他们脸上出现了一行字:“1307年11月8日,在吕特利 [59] 。”这是金马刺战役之后第五年。
然后,他们就和穿着毛皮大衣的一个独眼人争吵了起来。“盖斯勒 [60] 总督。”修女亚当说,就好像这是她的一个熟人似的。
银幕噼啪作响。在拱顶地下室里设的一个法庭,四周都是火炬。一个不起眼的小个子男人被放到了行刑台上,脚上上了镣铐,手也拷上了,施刑人往这具瘦削、虚弱的身体上灌了一桶水,小家伙们哇哇地叫起来。盖斯勒总督走近了。他一副紧张的样子,额上的青筋暴起。他把脸颊温柔地贴到受刑人湿漉漉的胸毛上,慈爱地倾听着,然后满脸堆笑地点了点头。施刑人有着修女克里斯的鼻子和修女伊梅尔达的厚嘴唇,听候总督的指挥。他用长满结痂的手攥住那个半死不活的受刑人的喉咙,然后慢慢收紧,直到汗水流到了他自己的下巴上。小家伙们尖叫,欢呼。然后带着托密的平头盔 [61] (对这头盔,爸爸曾经嘲讽说:“用这样一个玩意儿顶多能喝喝汤。”)的士兵们就把小屋给烧了。与此同时,威廉·退尔震怒地看着他们,他藏在纹丝不动的芦苇丛和一行颤抖的字母背后。霍屯督人齐声吟唱着把那些字母念了出来:“退尔藏在屈斯纳赫特 [62] 。”
“安静!”修女亚当叫道,“安静,不然的话……”
“这就是王后死的地方了。”路易斯轻声说。
“在哪儿?”
“在屈斯纳赫特啊。”(屈斯——纳赫特哟,弗里格。)
“这电影里根本没有出现过什么王后啊。”弗里格说。
“阿斯特丽德王后 [63] 啊,你这个木脑袋。”路易斯说这个名字的时候把重音放在第二个音节上,就像维奥蕾特姨妈说的那样。维奥蕾特姨妈,用一个发霉的行李箱装满关于那只从北边飞来嫁给列奥普德国王而结果死掉了的瑞典天鹅的插画和剪报。
当路易斯将目光从弗里格的侧脸重新移到银幕上去的时候,那里有了些变化。在黑灰色画面上出现了粉红的斑点,上上下下都冒着蓝绿色的微光。鞑靼骑兵快马加鞭,呼啸着飞驰过一座结了冰的湖。他们追逐着身披熊皮的一个粗笨大家伙,这人最后倒在了蓝幽幽的冰面上,鼻孔里冒出蒸汽。现在路易斯看出来了,这个大家伙是霍尔斯特。霍尔斯特举起双手,做出警告和防卫的姿势,可是细长眼的骑兵抓住了他,把他塞进了粗劣亚麻做成的紧身上衣里。霍尔斯特沾满雪花而毫不惊恐的脸充满了整个银幕。他在对路易斯说话,这些话如果不是因为这是个默片路易斯一定听不懂,因为小家伙们又哇啦哇啦地叫起来了。有人闪电般迅速地堆起了木柴要烧火。鞑靼兵的首领让人加热了一把弯刀,将这个烧得发白的金属片举到了霍尔斯特流眼泪的双眼前,那眼睛看上去都快融化了。
“不要!”路易斯叫起来。弗里格往他的肋骨上掐了一下。
在路易斯的号令下,电影陷入了停顿,画面停住了。放映厅的灯亮起来。从后排传来推动椅子的声音和被烟熏过的粗哑嗓音。修女亚当从自己的座位上跳了起来。六个农民走进放映厅,显然喝得半醉了。“电影改修道院了啊!”“今天可甭想。”“你们滚出去,快点喂!”
“赛尔法斯先生,”修女亚当说,“这是个不对外的活动。您请便。”
“嗬啦,嬷嬷。”那农民说。“嗬啦”,就像是在叫他的马。
一个年轻点儿的农民摘下帽子,说:“嬷嬷,我们必须为农民联合会的舞会做准备,要挂灯笼啊啥的……”本还留着哭泣的天使霍尔斯特这最后的画面的灰色银幕,现在也起皱了,空了,死了。小家伙们又开始尖叫。在浑身散发酸味的农民和两个修女之间出现了混乱的争吵,农民们解释说舞会的日期是一年前就定好了的,修女们最后恼火地拍起手来。
在电影院过道里,弗里格说,可惜了,因为那个瞎眼睛的猎人出现后,剧情才刚刚变得刺激起来。难道他没发现,就像往年一样,这是好几个不同电影的段落拼凑起来的吗?这里面的原因,路易斯从来就没想明白过。很可能修女们和学生们能有些什么用黑白色(这次很少见有了颜色)、斑斑点点的光照亮的东西看就已经很高兴了。如果是前后衔接的完整片子,就像电影院“狄安娜”在星期六晚上正常放映的那样,有插入字幕和音乐,有开头、高潮和结局,那对学生来说是有可能造成不可知的危险后果的。学生们就适合在混沌状态中成长,陷入谜团,身边环绕着碎片,让人绞尽脑汁又捉摸不透的镜子碎片。
“那个瞎子,他是沙皇的特派信使,我不说了嘛,这和两年前是同一部电影。”比特贝尔解释说。
“一部烂电影。”荷辛斯认为。
修女克里斯朝他们挥挥手,他们站成了两排。修女问道:“你们喜欢这电影吗?”
“喜欢,嬷嬷。”
“要是俄罗斯人抓了你们,你们能放弃哪只眼睛?”
“哪只都不想放弃,嬷嬷。”路易斯说。
“你呢,冬迭南?”
“右眼。”这个马屁精说。
她撅起了克里斯式灵敏的鼻子。“鸡眼嘛!”她得意地叫出来。一片哧哧的笑声。自虐。路易斯想。为修女这些愚蠢而没有伤害力的笑话而笑,肯定是自虐。许多小自虐会造就大爱。我的名字会出现在儿童殉道士纪念册里,在将来某个时候,但是我必须抓紧时间了。我那头发乱蓬蓬的巨人兼保护天使霍尔斯特已经流着眼泪恳求我了,我应该……做什么呢?我应该放弃在一个温暖国家舒舒服服传教的计划。我要在一个冰雪覆盖的地上殉道而死。我要冻死,而狼群会咬掉我的脚趾,我要大声唱起《皇皇圣体》。在晚祷之后,修女克里斯说,这部很有教育意义的电影说明,祖国的自由高于一切。“我们也一定要宣誓,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保卫比利时,我们的国家,它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做过坏事,正相反,它总是被侵犯、被欺侮、被占领。我们会得到圣约瑟夫,比利时的保护神的援助。在下一个小学期,我们会去狄克布斯湖郊游,随后看看战壕和耶瑟尔纪念碑 [64] 。”(然后她就会跟我们一五一十地讲个明白,因为她就出生在伊普尔一带,那个被摧毁过很多次又被重建起来的城市。)
“我们现在一起来祈祷吧,尤其要为了至尊的列奥普德国王祷告,他必须在这样艰难的年代为很多困难的事儿做决定,虽然这对他来说要求过高。因为他还没有从王后阿斯特丽德遇难这个严峻的考验中恢复过来。”她请求道。
列奥普德国王独自一人坐在壁炉旁,壁炉的火都熄灭了,但他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内廷总监不敢打扰这位哀伤的国王的沉思,但毫不疏忽地盯着这位君王的一举一动。
“晚安,阿斯特丽德。”列奥普德国王喃喃地说,“别了,我美丽的梅梅王后 。” [65]
“我们必须坚定地站到我们的国王身边。”冬迭南在学校院子里说。
“是啊,时候已经到了。”荷辛斯说。
“坚定地守住国旗。”登·多汶说。因为他未经请求就坐到了使徒身边,路易斯便说:“比利时的国旗,我爸爸会用它来擦鼻子。”然后挺享受地看着使徒们像被雷打到一样惊慌失色。比特贝尔接着说:“我爸爸会用它来擦屁股。”登·多汶愤懑地走开了。
“我父亲是赞成弗拉芒运动的。”弗里格说,“但他要现在听到你们这么说的话,多半会去找警察,把你们送到牢房里去,就你俩,因为你们侮辱了国旗。”
“我父亲也会这么做的。”荷辛斯说,“除非我很有礼貌地求他放过你们。”
“那为什么他会放过我们呢?”
“因为他是我的好伙计。”
听了这话,使徒们沉默了。荷辛斯的话,他们一句都不相信。另一方面,他那么霍屯督人作风,估计是捏造不出这样的话来的。那么荷辛斯的父亲就是个法利赛人,想着法子哄骗他家儿子。就像我父亲那样,我还相信过他,以为他妻子从楼梯上摔下来了,实际上她却……她却……比坏房子的女主人还坏。
“我母亲今年夏天可能会死。”路易斯说,“自从她摔倒之后,她身体里就都坏掉了。尤其是肾。”肾,这是莫娜姑妈和妈妈经常讲到的,堵塞了的肾,肿了的肾。米泽尔没有肾,绝不会有。
“你们听,一只金龟子。”弗里格说。他们走到梨树前面,往上蹦,敲打矮一点儿的树枝。然后路易斯慢慢地溜达到了音乐厅,修女恩格尔正带着无邪的陶瓷脸蛋靠着打开了的窗户站在那儿。
“你觉得电影好看吗,路易斯?”
“好看,当然了。”
“很快就放假了,你高兴吗?”
“高兴,当然了。”
“你今天晚上做过呼求祷告了吗?”
“做过了。”
“为谁做的?”
“为我母亲。”他说。因为这是她期待的答案。
“很好。”她说,然后要走。
“嬷嬷。”
“嗯,路易斯。”
“我爱您。”她吓到了,往左右看了看。
“你对我来说是一只怪异的小鸟。”她随后说。弯下腰看了看整个院子,接着吹起了鸟声哨子。使徒和霍屯督人都整整齐齐排队站好了。窗口中的修女恩格尔就像勇敢卡尔。勇敢卡尔不知什么时候在南锡打完一场仗之后,就摔倒在了结冰的湖面上。当狼群来咬他的时候,他唱起了赞美诗。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进入殉道士纪念册里。
复活节近了,很快要放假了。
四位使徒——荷辛斯已经离校回家了——按照管家嬷嬷的安排和园工告别,他正在果园里干活儿,周围是刚从圈里放出来四处乱跑的小鸡和猪。
“再见,贝克朗,假期结束再见了。”
“叫我啥?”
“贝克曼斯 [66] ,抱歉。”
“小混蛋。”贝克朗说。
“这是什么态度啊,贝克朗。”比特贝尔高傲地说。贝克朗把路易斯推到一边,捡起一个被砸出小坑的苹果,一口咬下去。他总是把掉下的水果吃光。
“你们要庆幸你们不是生在德国,你们这些尿裤子的胆小鬼。在那边,孩子们一大早就要拼命读书,下午要帮农民干活。你们估计都得帮忙种土豆,帮忙收黑麦,帮忙清扫猪圈。在德国就是这样的。所以他们会打赢。关于德国人,没人能糊弄我。他们是群流氓,但是他们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他们的国家有秩序。人们有工作。比利时人呢,只会学法国人的坏样儿,从来不满意,又是罢工又是领失业救济的。他们日子过得太好了,这就是我的想法。”
然后,他们就得洗手洗脸,梳头发,收拾行李。整个盥洗间充满了卢克斯香皂的气味和莎华炫 [67] 鞋油的味道。
在蔬菜园里,他们最后一次比赛撒尿。冬迭南和往常一样撒得最远。路易斯落在最后,觉得羞愧极了。这是对他的惩罚,因为他嘲笑了国旗。
修女克里斯站到小家伙们面前,用一把又大又沉的钥匙抚摸过他们的脸。她的另一只手则滑过身上长虱子的一个小伢子留着短平头的脑袋瓜儿。
“注意练字啊,塞涅夫,每天都练。要写漂亮字,就得天天练。”
路易斯点点头。
“还有算数。这是最最重要的。不会算数的话,你在这世界上可寸步难行。算数是以后生活的基础。”她把钥匙齿塞进嘴里。
“有可能,塞涅夫,毕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有可能我们就见不到了。说不定我们由于政治状况要关掉学校。”她把一直都贴在她身上就像狗贴在圣罗奇受伤的大腿上 [68] 的那个小家伙推开,“是啊,说不定我们只能关门,如果元首 [69] 继续发疯的话。”
“但是,他已经发誓不会骚扰比利时了。”
“一个异教徒能靠什么发誓?”
她吮吸着钥匙,然后,用一根湿冷的拇指在路易斯额头上画了个十字。她心里有什么异动,这个修女,她的名字不是无缘无故叫作克里斯,与爪哇人的弯刀同名的吧?
“你偶尔也会想念我们的吧,塞涅夫?”
“是的,嬷嬷,肯定会想的。”
“也会想念我吗?”
“也会想念您。我用我母亲的头发誓。”你不能信任任何人,这是不言而喻的。但你也无法预料到,人,修女,有时候也能是:真诚的。修女克里斯微笑了,都可以看到她上一排不整齐的牙齿。
下午长得让人难以忍受。他们看修女伊梅尔达种剑兰。他们看修女萨普里斯蒂刷刷地走过去,和着一支听不到的歌的节拍。他们看学生们一个接一个地抓起行李箱,欢呼着跑掉了。
这是我们的主,救世主受苦的可怕一周,在这期间不可以纺纱织布,因为会不知不觉织出束缚我们的救世主的绳索来。登·多汶给大家念儿童杂志《乖乖宝》中的笑话,却总是忍不住大笑起来而念不下去。对登·多汶来说,耶稣也已经死在十字架上了。
他们看管家嬷嬷走过来,胸前抬着一幅用沉重金框框起来的巨大的画。他们尾随着她,请求她让他们看看这幅画,这是一张彩色照片。是新教皇的肖像。
“从他的眼睛就可看出来,他是位非常聪明的男士。你们也看到了吧,小伙子们?”他们点点头。说得对。派契利 [70] 有一张细长的、绷紧的嘴,透过眼镜片显得眼神空洞而霸气十足。和平是正义的志业,这是他的座右铭。
“他想要和平,小伙子们,你们看到了吗?世间所有人的和平,这一点从他脸上就能看到。”
弗里格父亲的汽车在鸣喇叭了。路易斯拉住弗里格。
“怎么了?”
“你要走了。”路易斯说。他陪他走到走廊上。
“你也要走了啊。”
“但你会先走。”
“一个接一个地走呗。”
路易斯为他赐福,就像使徒手册里规定的那样。“以父之名。”虽然在门口站着的修女亚当也许能看到他,但他还是吻了弗里格的脸颊。
“真是疯子。”弗里格说。这样的话,爸爸也会说,针对男人互相亲吻这种可憎的法国人和犹太人的习俗。
“她们也许会关掉寄宿学校的。”
“这可不会让我掉眼泪。”
“不,”路易斯说,“我也不会。”
弗里格还向修女亚当挥了挥手告别,还有梨树,还有白色的旋转木马。但没有我。当然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