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起来,集训那时候其实也挺好玩的。”
“啊!竟然有东体大教练!”
“那是我偷拍的。”叶菜子笑道。照片中的男子留着赌神头——那种抹发油、整个往后梳的发型——手上拿着竹刀,凶巴巴地站在那里。
“东体大教练太吓人了。”
“他也是恶魔,但是跟灰二是不同类型的!”
集训的最后一天,东体大也来到健行步道。当时阿走一行人已经跑完越野训练,正在做放松操,所以没有跟他们起冲突。至于东体大的人,也没空跟竹青庄成员吵架。他们的高年级生根本没把宽政大学放在眼里,而一年级生则跟被驯服的小狗一样,乖乖地专心练习。
重点是,东体大的教练正目露凶光地盯着他们。
“他们那样简直跟受训的军人没两样。”
“有人还记得那个魔鬼教练鬼吼鬼叫了什么名言吗?”
“什么‘天气热是老天爷给你面子!’‘田径是弱肉强食的世界!’……”
对对对——竹青庄的厨房爆出笑声,大伙儿笑成一团。
“如果他是我的教练,我早就谢谢再见了。”王子皱起眉头。
“所有的大学田径队,都像东体大那样吗?”姆萨问。
“我初中时的教练也跟他差不多,”尼古说,“留赌神头的家伙最恐怖!”
“你又知道了。你做过统计吗?”阿雪马上吐槽他。
“我相信大部分的大学,都很重视选手的自主性,”清濑将视线从相簿抬起,“不过,东体大不是唯一采取军事管理的学校。”
“我就是讨厌运动社团这一点,”王子摇摇头,“教练的话就是圣旨,菜鸟永远得被老鸟欺压。我们是学生,不是奴隶!”
“可是,也有人认为如果不那样做,队员就会变成一盘散沙,”神童说,“像我读高中时,校内的强队大部分是纪律严明的社团。”
“就是两难啊,”KING挟起最后一块猪肉片,“假如不严格,就赢不了比赛;但要是去社团一点都不快乐,又会让人讨厌运动。到底怎么办才好?”
“笑死人了,”阿走低声迸出一句,“那种教练不严格就偷懒、不开心就不想跑的人,永远都不要跑算了!”
“你干吗又突然愤青上身?”城次轻斥阿走。
“灰二哥,你觉得呢?”城太问。
“如果我喜欢铁腕作风,早就把你们勒得死死的了。”清濑说。在一旁默默听大家谈话的叶菜子,忍不住轻笑一声。
“这里有灰二的耻照!”阿雪亮出相簿的最后一页。那是集训最后一天晚上,大伙儿一起到湖畔玩仙女棒的照片。
当时清濑正蹲在地上想点燃仙女棒,结果尼拉被燃烧爆裂声吓得惊慌失措,冷不防爬到他身上。这三张照片清楚记录了尼拉从正面扑向清濑、死命扒在他脸上推也推不开,以及清濑因此跌个倒栽葱的模样。清濑面红耳赤地说:“为什么阿雪的相簿里也有这些照片?”
“我觉得很好玩,所以帮每个人都加洗一份。”叶菜子若无其事地说。双胞胎笑眯眯地不约而同翻到那一页给清濑看。
“从明天起,我要跟魔鬼班长一样练死你们。”清濑说。
稍后,叶菜子该回“八百胜”了。众人一起送她到竹青庄的前门。
“夜深了,我觉得于情于理,都应该送人家回去。”
姆萨一说,神童也点头望向双胞胎,双胞胎却没察觉他的用意,只是跟着猛点头。尼古看不下去,只好直接说破:“双胞胎,你们去!”
城太和城次先是一愣,接着才说:“哦,好啊。”“那我们走吧,叶菜妹。”
两人分别站到叶菜子的两侧,陪她一同离去。
“真受不了他们。”
“怎么会有人那么迟钝?”
其他人一边嘀咕,一边各自回房。清濑回过头,望向还留在外头的阿走。
“这样好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事。”
然后,清濑敛起笑容:“阿走,你觉得我会不会太天真了?”
脱鞋脱到一半的阿走停下动作,抬头望向清濑。他不懂清濑话中的涵义。走廊上的灯光变成逆光,让清濑的表情没入阴影中。
“你心里应该也有数吧?老实说,我不敢断定他们能不能通过预赛。你觉得我该对他们更严厉吗?我是觉得,就算搬出铁的纪律来压他们也……”
“但这不是你想要的。”
阿走打断清濑,踏上走廊,定定看着一旁靠墙而站的清濑的侧脸。
“你讨厌军队式管理,你认为强迫别人跑步是没用的,对吧?灰二哥。”
“没错。”清濑垂下头,但很快又看向阿走,给他一个微笑。“抱歉,我说了些丧气话。”
“我们还有时间,大家一定能跑得更好,一定可以通过预赛。”
阿走嘴上鼓励清濑,心里却觉得稀奇。清濑这个人,一直那么洒脱又充满自信地朝着目标前进。阿走还是头一次见到他心生动摇。晚餐时的那番讨论可能是原因之一。但是,都到这个节骨眼了,清濑究竟是对哪些环节不放心?阿走不懂。
“我……”
阿走觉得刚才的话没有完整传达自己的心情,于是拼命寻找适合的词汇。不擅长表达的他,在说了“我……”之后,只能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然后就卡住了。
阿走整理思绪的时候,清濑一直看着他,眼神遥远而迷蒙,仿佛正透过阿走看着过去的自己。
“我不想再被束缚,”阿走说,“那对我来说是最痛苦的事。我只是想跑步而已。”
不被任何事物牵绊,自由地尽情奔跑。不听从任何指挥,只听从身体和灵魂深处发出的呐喊,跑到天涯海角。
“榊看起来很吃东体大严格的纪律那一套,但我跟他不一样。灰二哥,如果你的作风跟那个魔鬼教练一样,恐怕我早就不在这里,在练习的第一天就离开青竹了。”
清濑的视线再度聚焦在阿走身上。他轻拍阿走的肩膀,从他身旁走过。
“晚安,阿走。”
在房门关上前那一刻,阿走已经看不出清濑的背影有一丝软弱或动摇。他又恢复为往常的清濑了。
“灰二哥,晚安。”阿走低声自语,然后也回房。
由于夏天累积的疲劳尚未完全消除,而且比赛前也必须慢慢让身体沉静下来,因此虽然秋季期间的训练内容依然很扎实,却没有夏天集训时操得那么凶。不过,就算是铁人阿走,也开始感觉身心俱疲了。
练得那么辛苦,万一比赛当天没跑好,岂不是功亏一篑?——这股压力,是压垮阿走的主因。
预赛不同于到现在为止的所有纪录赛,只能一次定生死,没有扳回的机会。如果没跑出理想的成绩,也没办法把希望寄托在下一次。这股紧张感,令阿走的身心倍感沉重。
训练内容比以往更严格了。20公里的越野跑已是家常便饭,跑道练习也导入了加速跑的训练,例如跑七千米时,最初的一千米在3分10秒内跑完,接着逐渐将速度提升为2分50秒。
长跑时还得兼顾速度的提升,这样的痛苦绝非一般人能承受的;耐力赛跑过程中的呼吸不顺,以及全力冲刺后的剧烈心跳,会在同一时间袭向跑者。这种痛苦,就像一个人明明已经溺水了,却还得硬撑着打水球[3]一样。王子已经因此吐了好几次,但清濑每次都会要求他“尽量忍下来”。
“你会吐成习惯的,忍下来继续跑!”
“怎么可能!”
“他会被自己吐出来的噎死!”
王子突然跑到一旁的草丛里低头猛吐,结果连本来上前要照顾他的双胞胎也忍不住跟着呕吐,状况惨不忍睹。
然而,在适度加入休息的反复训练下,无论体能训练或20公里的越野跑,竹青庄的成员都越来越驾轻就熟,甚至还全体移动到预赛场地——立川昭和纪念公园——进行试跑。
距离预赛不到半个月的某一天,在结束越野长跑后,清濑要求所有人集合。太阳即将西下,草原上寒风刺骨。草尖再也无力竖直,夏日气息消失无踪。没人采收的柿子和夕阳同色辉映,摇曳在风中。
“在预赛前的这段期间,要考验各位的集中力,”清濑说,“大家必须集中精神做好自我管理,让自己的体能和心志在预赛那天达到巅峰。”
“说起来容易。”
尼古叹了口气。紧张带来的压力令他这阵子食欲异常旺盛,害他为了维持均衡饮食费了不少苦心。
“我这颗脆弱不堪的心,已经快到巅峰了。”KING在练习时频频发生胃痉挛。“我撑得到预赛吗……”
“不要怕,”清濑的语气相当沉稳,对众人而言有如一颗定心丸,“你们已经练得够多了,接下来只要把压力转化为锉刀,好好磨炼身心就可以了。想象自己在预赛中化为一把美丽的利刃,把自己磨得又薄又利吧。”
“你当自己在作诗啊。”阿雪说。
“不过,我懂灰二哥的意思,”王子说,“要是磨过头,说不定会在预赛前就断成两截;但如果磨得不够,又没办法在预赛中发挥实力。是不是这样?”
“没错儿,”清濑点点头,“如果只是疯狂地拼命练习,绝对没办法掌握个中精髓。这是一场和自己内心搏斗的战役。我希望你们倾听自己身心的声音,小心谨慎地磨炼自己。”
原来如此,阿走心想。或许,这就是长跑需要的“强”之一。
长跑不需要瞬间爆发力,也不需要在比赛中过度展现技巧,只需要两脚交互踏步、稳健地前进就好。“跑步”是一种很单纯的行为,大多数人都跑过,而长跑只是在既定的距离中持续进行这项动作而已。至于长时间跑步需要的体力,可以从日常练习中培养出来。
尽管如此,这一路走来,阿走也曾经目睹好几名选手在比赛中或赛前乱了方寸。有人本来跑得很顺利,却突然自乱阵脚;有人的体能锻炼得很成功,却在比赛三天前的练习中失去原有的速度;也有人处处当心却染上感冒,结果比赛当天被排除在出场名单外。
阿走一直百思不得其解。该练的都练了,接下来只要往前跑就好,为什么会自取灭亡呢?阿走自己也有过类似经验。在高中的最后一场全国高中联赛中,他腹泻了。他既没有着凉,也没吃到不干净的东西,为什么肚子会忽然不舒服?当然最后他还是跑完了全程,没造成什么问题,但他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偏偏在赛前拉肚子?
现在他懂了。真要说的话,就是“调整失败”,原因则几乎全来自于压力。不论锻炼得多么彻底,心中还是会猛然怀疑:“真的够了吗?”而一旦确认训练已万无一失,又会开始担心:“万一还是失败怎么办?”越是锻炼自己的肉体与心志,它们就越脆弱。于是选手变得容易感冒,也容易拉肚子。就像一部精密的仪器,几颗微不足道的尘埃,就可以摧毁它。
战胜不安与恐惧,把自己锻炼得锐利光滑、百尘不侵——这样的力量,就是清濑所说的“强”之一吧。
尽管阿走的脑子很清楚这一点,却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到。因为他练得越认真,就越没办法随心所欲甩脱赛前的紧张。况且,与自我面对面,本来就是一种孤独的过程,只能靠自己达成;一个人游走在与紧张达成和解,以及紧张过度之间,孤军奋战。
最后,阿走决定不再胡思乱想。想太多只会徒增恐惧,脑中浮现的净是负面的画面。
人之所以怕鬼,是因为脑子里想着鬼,然后又加油添醋一番。阿走讨厌这种暧昧不明的东西,不想为“你觉得有就是有”这种自由心证的事烦心。他只想要清楚明了的答案,有就有,没有就是没有。清清楚楚,就像只要让两只脚交互跨步便能往前进一样。
阿走抛开所有杂念,心无旁骛地练跑。他奋力练习再练习,重复进行着身体所学会的“跑步”这个行为。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能克服压力。
竹青庄的其他人和阿走不同。由于他们经验尚浅,因此还没找到消除紧张的方法。有人和阿走一样越练越凶,也有人靠焚香入睡,还有人把热血运动漫画从头再看一遍。预赛迫在眉睫,每个人都拼命把握这最后的调整机会。
预赛的前两天,阿走觉得自己的集中力正逐渐迈向巅峰。
为了不让疲劳残留到比赛当天,这一天的练习因此比较轻松。虽然早晚的练跑不变,但预赛前一天没有排入正式练习。该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只能视情况放松身体,并提升自己的斗志与集中力。
“还有一件事要做,才能算功德圆满吧?”
在城次的提议下,竹青庄的成员们决定在预赛前两天聚在双胞胎的房间内小酌。对这些人来说,喝酒是舒缓紧张、凝聚向心力的最好方法。
房东好歹也挂名教练,所以他们也请他过来,但问题也跟着来了。之前房东把修理破洞的钱交给清濑,清濑却把那笔钱给了神童,用来补贴参加箱根驿传的经费,因为交通和住宿肯定所费不赀,他们就算钱再多也不够用。
于是,在房东打开门、准备跨过门槛的那一刻,城太故意手里捧着杂志、翻到写真女星的页面,从他面前走过。房东果然被泳装女郎的照片吸引了,看都没看天花板就脱鞋进屋,尾随城太爬上楼。作战成功!在厨房里确认这一幕的阿走和城次,轻声地相互击掌。
清濑和神童要求王子坐在破洞上,还命令他不管地震还是尿急,都绝对不能在房东面前离开那个位置。王子乖乖听话照办,一边看漫画一边掩护那个破洞。
“接下来,请教练为大家说几句话。”喝得酒酣耳热的清濑说。
房东抱着一升容量的酒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阿走满心期待地静候房东发言,希望他能表现出教练应有的样子。
“预赛就要到了……让我教你们必胜的秘诀吧!”房东沙哑、严肃地说,“秘诀就是——左右脚轮流向前跨出去!”
房内一片鸦雀无声。房东似乎察觉到现场弥漫着一股失望、沮丧的气氛。
“……只要这么做,迟早会抵达终点。就这样!”
“就这样!”KING忿忿地用力搁下杯子。
“这个人,真的没问题吗?”阿雪说。
“我们就不能找个像样点的教练吗?”尼古说。
“什么跟什么啊,干劲都没了。”城太说。
抱怨声逐渐扩散。阿走见状,赶紧将话锋转向清濑。
“灰二哥,你不是一开始就深信我们绝对能挑战箱根驿传吗?虽然我个人觉得成功机率不到五成……为什么你对大家这么有信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