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日,上午7点45分。
东京往返箱根大学驿传赛事,将于15分钟后登场。
开始前20分钟点完名后,王子再度朝地铁出入口走去。这天上午如果时间再早一点,还可以在地面的人行道上慢跑来放松一下身体,但现在已经不可能这么做了。因为大批民众为了目睹箱根驿传鸣枪起跑的瞬间,已经将位于东京大手町[1] 的《读卖新闻》东京总公司大楼前方挤得水泄不通。
从《读卖新闻》总公司大楼开始,沿着皇居内的护城河,一直到和田仓门[2] 附近的所有人行道,都被各大学的拉拉队、工作人员,以及欢欣迎接新年的驿传迷占据了,形成一道又一道人墙。加油太鼓声和各大学校歌响彻云霄,大楼间的冷风吹扬起色彩丰富的旗帜。现场气氛高昂,人声鼎沸。
“你要去哪里?”负责陪伴一区选手的清濑叫住王子,“你应该已经热过身了吧?不要在比赛前把自己搞得太累。”
“话是没错,但是我现在不跑跑总觉得心里不安,”王子原地踏步说,“还有,我也没想到观众竟然这么多。”
没想到竟然会有这么一天,从王子口中听到“不跑跑心里会不安”这种话。
“你已经做好充分的练习准备,没问题的。有没有先去上厕所?”清濑露出笑容安慰他。
“去过好几次了……”
《读卖新闻》为选手和工作人员开放大楼侧门,让他们借用厕所,或是在休息室里更衣。“每次去,里面永远挤满了跑一区的选手。”
“这表示不是只有你会紧张,所以别太担心了。”
为了不让身体被大楼间隙的寒风吹冷,清濑带着王子来到报社大楼后方。那里人比较少,两人并肩轻松地慢跑。
大楼的墙上,贴着上午7点公布的最后出赛名单。
“六道大居然没有派藤冈跑二区。”
王子歪着头,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说道。在这之前,六道大把藤冈放入区间参赛候补名单。藤冈身为主将,是六道大最具实力的跑者,赛前也没有他受伤的传闻,不知道是不是临时身体不舒服。今天上午最受各大学瞩目的去程最终出赛名单上,竟然也没看到藤冈的名字。
“可能是想把他放在九区或十区吧。”清濑这么说。
看来六道大对赛况做了非常谨慎的评估。要说有机会在本次大会中阻止六道大连霸的对手,就属房总大呼声最高。从房总大提出的区间选手名单配置来看,他们打算在去程就决定胜负的企图可谓一目了然。
面对房总大精锐尽出的战术,就算是实力坚强的六道大,恐怕在去程也将面临一场严厉的苦战。或许六道大的战术就是把去程优胜拱手让给房总大,致力于取得回程优胜,以及往返时间合计的总优胜。六道大一定会依照抵达芦之湖的名次,以及和房总大的时间差,来决定回程在哪个区间派藤冈应战。
“你现在先别管六道大了,”清濑伸手轻轻按住王子的双肩,“我们差不多该回起跑点了。我跟你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吧?”
“嗯。”
王子用力点点头,脱下长度及膝的防寒大衣,露出宽政大黑银相间的队服,一旁的观众纷纷自动为他让出一条路。
现在已经顾不得天气有多冷了。王子身为第一棒,左肩斜挂着一条黑底、绣有银色“宽政大学”字样的接力带。那是泥水匠的老婆在大家通过预赛后,为他们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王子的手指轻拂着这条珍贵的接力带。在他们十人的齐心协力下,明天这条接力带将再次回到这里。绝对不能让传递工作在半途中断。
为了不影响跑步,清濑着手调整接力带长度,将过长的部分塞进王子的短裤里,夹在腰间松紧带下。
“王子,到今天为止,一直勉强你陪着我们拼这一场,不好意思呐。”清濑说。
这时各校拉拉队吹奏出更响亮的乐声。主办单位的工作人员大声唤着:“请参赛选手到起跑线就位。”
“灰二哥,我不想听到这种话,”王子笑着说,“在鹤见等我吧。”
王子将防寒大衣交给灰二,与其他十九名负责跑一区的选手,一齐站到起跑线上。
东京大手町,上午8点。天气晴。气温1.3度,湿度88%。西北风,风速1.1米。
这一刻,现在一片鸦雀无声。起跑枪声响起。
王子迈开步伐。不用回头。因为这是宽政大学第一次参加箱根驿传,只有沿着这条路向前跑,才能写下属于他们的故事。
赛况正如清濑所预料,以较慢的步调展开。众选手望着左手边的东京车站,一边跑过和田仓门。观众发出的欢声雷动与大楼间隙吹出的风,都被抛向后方。选手群维持着一横列,踏着微湿的路面前进。每公里3分07秒,这样的速度王子也跟得上。
或许是路面过于宽广,让人产生不管再怎么跑都没前进多少的错觉。每个人都在默默留意,看谁会率先冲出。现场弥漫着一股相互观察、牵制的氛围。王子在心中默默祈求:“保持这种速度慢慢跑吧!”
从大楼间吹出的风,让选手的体感温度低于实际气温。王子想起清濑对他说过的话,紧跟在帝东大那名体格较壮硕的选手后面。完全别想取得领先,以免浪费体力。因为他的速度原本就不够快,这么做只会使他更处于劣势。王子只需要确保自己跑在风压较低的好位置,一心一意跟上选手群的脚步就好。
从芝五丁目[3]的十字路口进入第一京滨[4]时,选手群的速度依旧几乎没有改变。跑完五公里费时15分30秒。
各大学的教练坐在教练车里,跟随在选手后方。主办单位规定在开始与最后一公里,以及每五公里处,允许教练用扩音器向选手喊话。不过,一直到通过第一个五公里时,都不见任何教练向选手下达指示,而他们越是不轻易出声,选手群就越充满紧张感。
虽然六道大与房总大的选手在争夺主导权,但他们只要一稍微加速,整个集团就会再次跟上。一区的总长为21.3公里,而且箱根驿传才刚开始,要是在这里出任何差错,势必会对后续区间的跑者造成困扰。这种没办法放手去跑的心态,在选手群中形成一道无形的旋涡。
王子完全忘了前导车与电视台摄影机的存在,只是一股脑儿地奔跑,脸上装出轻松自若的神情,拼命向前进。
这时清濑从东京车站搭上JR[5]到达品川,正要换乘京滨特快车。他抱着王子的防寒大衣,塞上耳机听转播。电视台的播报声传入耳中,当他得知跑者集团尚未拆解时,忍不住轻喊了声:“太好了!”周遭乘客的目光纷纷投向他,但他一点都不在意。
电视台的播报员与解说员,语带不解地讨论起进展缓慢的赛况。
“比赛进行到现在,选手们好像没什么变化呢。”
“我觉得有实力的选手,应该更积极地以刷新纪录为目标来跑比较好。”
“少在那边说风凉话!”清濑不禁咒骂出声。他就是希望每个人都放慢速度来跑,不要有人加快脚步。最好整个跑者集团就这么维持着现状。
这时清濑的手机响起。一看来电显示,发现是教练车上的房东打来的,清濑急忙按下通话键。
“灰二,怎么办啊?”
房东不疾不徐地问。
“什么怎么办?”
“再过不久就10公里了,我该跟王子说什么好呢?”
“他看起来很难受吗?”
清濑紧紧握住手机。
“没有吧。刚才经过八山桥,他还是黏着紧紧的,而且整个集团还保持着一横线。”
“这样的话,什么都不用说吧。”
八山桥再过去一点就是八公里处,选手们要跑过一座高架铁路,所以会有一段不算陡的上下坡。他们如果是成一横列的队形通过这里,接下来一直到这区的最大难关六乡桥前,应该都还是会维持原状。
王子,撑下去啊!清濑在心里对他喊话。
“可是我坐在这车里却什么话都不说,哪像个教练?”房东似乎觉得无聊了,“好像我只是一路坐车到箱根去兜风。”
“你只要摆出教练的样子跟着他就好。要是他一副很痛苦的样子,就鼓励他一下。”
“怎么鼓励?不要叫我唱校歌,我可是五音不全。”
“什么时代了,哪还有教练会唱校歌来鼓励选手!”
清濑叹口气继续说:“不然,麻烦你帮我传话给他,就说‘清濑有话跟你说,所以你就算用爬的也要爬到鹤见’!”
这段话传到王子耳中时,赛程已经进行到15公里处。教练车上的房东手握扩音器,用嘶哑的声音吼出来。
有话跟我说?我倒要听听他想说什么!
虽然呼吸越来越痛苦,王子再度燃起斗志。他不但在给水站成功接到水,还从田径社短跑部队员那里取得“这一公里,正好三分钟整”的情报。这代表选手们开始加速了。决胜负的关键,果然是17.8公里处的六乡桥。
其实,在经过12公里处时,赛况曾经差点出现变化。欧亚大选手率先冲出,跑者集团差点就要拉长成一纵队。但六道大与房总大的选手立刻跟上,其他人也像受到牵引般地追上前。结果在那里没有任何人被甩落。
这么一来,六乡桥成了决战点。众选手间有着相同的默契,都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六乡桥横跨多摩川[6],是一座全长446.3米的大桥。上桥前有一段衔接桥面的上坡,下桥后也有一段下坡路。对于已经跑了将近20公里的选手来说,这样的上下坡路面是对体力的一大考验。
一进入六乡桥的上坡道,王子立刻感觉脚步变得更沉重了。跑在斜倾的路面上,竟然可以这么痛苦。王子气喘吁吁地挥动双臂,使尽吃奶的力气把身体向前推。
这时,集团的节奏开始发生变化。实力坚强的选手,突然屏住呼吸。那一瞬间,王子有种“风雨欲来”的预感。果然,横滨大的选手随即往前冲出,房总大、六道大的选手也紧追而上。
原本一直跑在一起的选手群转眼间散落,形成一列纵队。这些人,怎么还这么有精神啊?王子神情茫然地想着,眼睁睁看着前方领先的选手,与落后的集团逐渐拉开距离。就算他想跟上去,也心有余而力不足。来到六乡桥的下坡时,前头领先的选手更趁势加快速度。
“不要慌。只要到六乡桥为止都没落后,最后的时间就不会差太多。接下来,你只要想着照自己的节奏跑到最后就好。”
王子这时想起清濑在开跑前给他的指示。
对啊,我才刚开始练田径,根本就不用管别人跑多快。我现在能做的,只有尽全力去跑。
从领先选手的背影推算,他已经跟他们差了有一百米左右。但王子没有放弃,也没有因此而悲观,只是咬紧牙关继续跑着。
慢着,才刚开始练练田径……我是怎么了?难不成我还想继续练下去?!明明是硬被拖下水的,而且还吃了那么多苦头。
王子张大口以吸入更多氧气,吐气时脸上带着微笑。
轻柔温暖的朝阳,从前方照耀着他。
场景转到鹤见中继站。阿走和姆萨挤在一起,屏气凝神地看着携带型小电视的液晶画面。那是商店街电器行免费借他们用的。
“不妙!王子被甩到后面去了。”姆萨难过地说。他紧盯着阿走手中的电视,希望尽可能多看一眼逐渐消失在画面中的王子。“但是他跟领先的选手应该差距不会很大。”
“姆萨,在二区把落后的差距追回来。”阿走抬起头来,眼中仿佛还烙印着王子的英姿。
“好!我会努力的。”
一区的跑者不久后会开始陆续抵达鹤见中继站。姆萨脱去头上的毛线帽,取下围巾。这时的气温是3.3度,几乎没有风,而且天气晴朗,对姆萨来说却是酷寒。问过阿走的意见后,姆萨决定戴上保护手腕到上臂的臂套来保暖。等一下觉得热的时候可以把它脱掉,只穿队服继续比赛。
“有没有摄取足够的水分?天气虽然冷,但如果跑到一半出现脱水症状就麻烦了。”
“再喝下去,我可能会跑到半途忍不住撒尿哦。”姆萨笑着说。
相处这么久了,这还是阿走头一次听到姆萨用到“撒尿”这种俗语。
“讲这种话真不像你。”阿走笑道。
这时,阿走手上那台小电视,传出播报员与解说员的声音。
“各大学都在二区投入王牌或王牌级选手。这二十个选手中,竟然有十一人可以用28分多跑完一万米。而且,有四个留学生在这里登场。”
“他们分别是房总大的马纳斯选手、甲府学院大的伊旺奇选手、西京大的杰摩选手,以及宽政大的姆萨选手。”
听到姆萨的名字,两人赶紧看向电视。看到自己的身影出现在画面中,姆萨吓了一跳、四处张望。电视台的工作人员,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们身后。姆萨对着摄影机,露出尴尬的微笑。
“宽政大的姆萨选手,跟其他人有点不一样。他是理工学系的公费留学生,听说到去年春天为止,从来没有长跑经验。宽政大只有十名选手就来挑战箱根驿传,而且大部分选手没有田径经验。”
“他们竟然能过关斩将闯到这里,令人不敢置信。真的非常厉害。”
电视画面切换到摄影棚内,解说员不停点头赞许。
“我想他们应该经过一番辛苦的练习。”
“宽政大是很有自己风格的一支队伍。首度参加箱根驿传,他们会有什么样的表现呢?让我们拭目以待。”
进入广告,电视台工作人员也离开了。姆萨看到转播节目介绍到自己,开始越来越紧张。不行!得想办法别让他受影响!阿走心想。
这时阿走的手机响起。是神童从五区的小田原中继站打来的。阿走按下通话键后,立即把手机交给姆萨。
“姆萨,你上电视了!”
神童这么说,声音非常浓浊不清。
“你感冒有没有好一点?”
姆萨担心地问。阿走也把耳朵凑近手机。神童从除夕那天起就开始发烧,直到今天早上,身体都还不太舒服。
“我没事,倒是你怎么样?现在一定很紧张吧?”
“是的,有一点。”姆萨回答。
神童看到鹤见中继站的转播,竟然一眼看穿姆萨的状态?他和姆萨间的情谊如此深厚,让阿走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