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姆萨,你就想一些快乐的事吧,”神童带着鼻音说,“等比赛结束,我们终于可以好好过新年了。我打算趁寒假回老家一趟,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
“可以吗?那是家族聚会的场合啊。”
“我爸妈都很期待你来我家玩。不过,那种什么都没有的乡下地方,你来大概也只能堆堆雪人而已。”
“雪人是什么?”
“原来你没玩过?那就这么决定了,跟我回老家。”
“是!”姆萨边点头边说,“谢谢你,神童。”
挂断电话后,姆萨的眼神不再迷惘也不再胆怯。道路旁的加油声越来越响亮,可能是因为开始看得见一区跑者的身影吧。阿走和姆萨走向赛道。
清濑抱着防寒大衣,从京急鹤见市场站往这边跑来。
“赶上了,”看到阿走和姆萨后,清濑大大吐了口气,“姆萨,身体状况如何?”
“很好。”
姆萨自信满满地回答。清濑打量姆萨的表情,检查他的鞋带,确认他没有慌乱的迹象。
“很好,王子跑到这里时应该是最后一名。你不要被这个影响,照平常练习那样去跑就好。”
“都已经最后一名了,也不可能更糟了,这样我反而觉得比较轻松,”姆萨玩笑道,“而且,比起被别人追着跑,我的个性比较适合去追别人。”
“就是要有这个气魄!”阿走说,同时从姆萨手上接过防寒大衣。
六道大的选手以第一名成绩抵达鹤见中继站。它就设在国道第一京滨沿线上的一个派出所前,笔直的道路两旁种着行道树,跟一般马路没什么两样,可以清楚望见选手前赴后继地朝这里跑来。
工作人员收到赛况消息后,会赶紧以一区跑者的抵达顺序大声喊出校名,要二区跑者在接力区中继线就位准备接棒。
六道大的接力带已由一区跑者交给二区跑者。从大手町出发到现在,已经过了1小时04分36秒。紧接着依序是横滨大、房总大、欧亚大,几乎同时将接力带交给下一位选手。一区选手直到最后都仍跑成一团,导致交棒时形成一场大混战。
姆萨做着伸展操,阿走心急地从路旁探出身子。一区跑者相继交出接力带,二区跑者也一一从鹤见中继站飞奔离去。王子还没出现。从六道大选手抵达后,已经过了30秒。
“王子来了!”
只见在大会的随行车辆旁,王子正咬牙拼命跑着。这时广播工作人员喊出尚未离开中继站的所有校名。姆萨说了声“我去了”,站到马路的中继线上。
姆萨朝王子举起手。王子本来只顾着努力挥动双臂跑,看到姆萨的瞬间,才大梦初醒似的想到应该先脱下接力带。当他抽出接力带时,短裤腰间的松紧带轻轻弹打了他的侧腹一下,仿佛在鞭策他一样。
快到了。还差一点点而已。
“王子!王子!”
姆萨和阿走大喊。站在阿走身旁的清濑,一动不动地等着王子到来。
王子跨越中继线,把紧握手中的接力带交给先起跑的姆萨。那一瞬间,接力带连系起王子与姆萨,下一秒钟又随即从王子的指尖滑落。
心脏好痛。眼睛也睁不开了。这么紊乱的呼吸声,真的出自我的口中吗?
停下脚步后,王子几乎站不稳,整个人向前倒,却只发现自己被人一把抱到怀里。
“我收回在大手町对你说的话。”
清濑的声音在王子耳边响起。“我其实是想说,谢谢你,跟着大家一起努力到现在。”
“这还差不多。”
王子喃喃道。
阿走和清濑搭上京滨特快车来到横滨,换搭JR前往小田原。由于人手不足,他们必须先赶到芦之湖,在神童跑完第五区时迎接他。
虽然不放心把筋疲力尽的王子留在鹤见中继站,但王子自己说:“你们两个不用管我,快去箱根吧。反正我已经跑完,等到能走路时,我会自己去饭店。”
王子接下来的任务是,在横滨车站附近的饭店里看电视掌握赛况。清濑和阿走为了准备隔天出赛,今晚会从箱根回来,投宿同一家饭店。
补充过水分后,王子总算能够勉强起身。阿走和清濑这才放心离开鹤见中继站。
清濑从大手町带来防寒衣,再度穿回王子身上。现在阿走手上拿着姆萨身上脱下的防寒衣,因为等神童跑到山上后,会需要它来御寒。宽政大不只人手短缺,连需要的衣物也拮据不足。
适逢正月2日,追着箱根驿传跑的观众,以及看起来像要去庙里新春参拜的家族,几乎挤满了东海道线[7] 电车。
阿走在四人座找到空位让清濑坐下。清濑立刻从防寒大衣口袋里,掏出记事本和原子笔。
“王子的时间是多少?”
“1小时05分37秒。”
阿走确认了手表内的马表纪录后回答。清濑将数字写到记事本上。
“跟前面的动地堂大选手相差11秒,和第一名的六道大差了1分01秒。我们还是很有希望。王子真的很拼。”
宽政大的接力带在鹤见中继站从王子手上交给姆萨时,是出赛二十支队伍里的最后一名。由预赛选手编制而成的关东学联选拔队,选手个人成绩会留下正式纪录,但团体成绩并不记入排名。所以,宽政大目前虽然名次是第十九,但跑完一区的这个阶段,毫无疑问是名副其实的吊车尾。
但正如清濑所言,从目前的时间差来看,他们仍然有可能逆转局面。整场赛事以缓慢的步调开场,对王子与宽政大都是极其幸运的事。而且,比赛才刚开始而已。
阿走虽然带着携带型小电视,但车厢内讯号很差。“试试看这个。”听到清濑这么说,阿走从他手上接过收音机。正当他转动旋钮寻找频道时,清濑的手机响了起来。在户冢中继站陪伴三区跑者城太的KING打电话来。
“灰二,形势大变了!快点看电视!”
“现在没得看呀!”清濑说。
“花之二区”波澜大起。
跑在最前方的是六道大与房总大,但在鹤见中继站以第九名交棒的真中大,猛的急起直追、紧跟在这两校之后。反观在鹤见取得第二名的横滨大,竟然大幅落后。
领先的三校选手展开一场混战,一场毅力与气魄的激烈对决。但就在同时,落后集团的行动也让人目不转睛。
在鹤见中继站排名第十八的城南文化大,以逼近区间纪录的速度疾奔。跑在城南文化大前后的各校当然也不想落于人后,更不想被追过,于是整体赛况维持着高速的节奏。
从鹤见最后一名出发的姆萨,也在动地堂大、城南文化大的选手后紧追不舍,眼看着就快要与他们并肩而驰。在路旁担任工作人员的学生,举起写着“一公里”的标示牌。姆萨看了看手表。开头这一公里花了2分48秒。
以这种步调,不可能跑完全长23公里的二区,后半段很显然会陷入苦战,但是如果在这里退缩,就不可能提升排名。继动地堂大、城南文化大的选手之后,姆萨也超越了帝东大,将在鹤见落后的七十米差距一口气追回来。
这一路上,无处不人声鼎沸。姆萨心想,原来这就是所谓“人山人海”。放眼望去,人们拿着协办报社发送的小旗子,占满了两旁的道路。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在选手通过眼前的瞬间送上加油打气。眼前的盛况,完全不是预赛和上尾城市半程马拉松所能比拟的。
这就是箱根驿传,而我正跑在各校王牌选手齐聚的区间。
姆萨真的非常开心。虽然我不是出生在这个国家,这里也有许多人不欢迎我。这些事情我都知道。但此时此刻我参与的,是一个多么自由、平等的场合。不论是并肩齐跑的选手们,还是跑在前头、几乎看不见背影的领先选手,我正在跟他们分享同样的时间和空间。
日复一日的练习,造就为跑步而存在的体魄,在这一刻享受同一阵风的吹拂。
藤冈说的很对。如果姆萨单纯只是一个理工学系的留学生,绝对不可能体会到这种兴奋,以及跟他人合而为一的感觉。只有用真挚的心情面对跑步,才能感受到血液翻腾的激动。
直到观众的欢呼声突然变大,姆萨才惊觉自己已经通过横滨车站前方。到这里是8.3公里。不知不觉竟然跑这么远了!本来在头顶上的高架快速道路,如今在右手边画出一道巨大圆弧后远去。天空明朗宽阔,阳光微微洒下。姆萨踏着渐渐干燥的路面,继续与城南文化、动地堂的选手并肩跑着。
跑得正起劲的姆萨,完全忘了房东在五公里处下达的“放慢脚步”指示,也把二区最大难关权太坂[8] 正等在前方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速度太快了。”
清濑拔出耳中收音机的耳机,打电话给房东。
“这里是教练车,请讲。”
“你在五公里时,有没有确实把话带给姆萨?”
“别用这么吓人的口气说话,灰二。我说了,照你的话跟他说了,他听不进去也不能怪我吧。”
“等一下到10公里那里,请再一次提醒他跑慢一点。”
清濑挂上电话,把后脑勺靠到硬邦邦的坐椅靠背,蹙起眉头,双眼紧闭,深深叹了口气。“完全被比赛的气氛冲昏头了。”
阿走把手放到椅背上,微向前倾身,打量着窗外流逝的景色。
“还好今天没什么风。现在还看不到海啊。”
清濑睁开眼。阿走可以感觉清濑抬眼看了看自己,像在说:“你还有这种闲情逸致啊。”
“姆萨一定会及时发现问题的。我们要相信他。”阿走望着窗外,头也不回地说。清濑再次将耳机塞入一边耳中,喃喃地说:“也只能相信他了。”
箱根驿传的十个区间中,二区起自鹤见,终于户冢,长达23公里,以“全区间最长距离”著称。除此之外,14公里处之后会出现一道绵延1.5公里的上坡路段:权太坂。过了权太坂后,仍有一些断断续续的上下坡。而过了20公里处,最后的三公里又是上坡路。
不论就距离或终盘前大量的坡道来看,用“像花一般华丽”来形容二区绝非夸饰。这个赛道的确兼具难度与变化。这一区跑者的基本条件是全面的长跑能力,此外更需具备强韧的意志力和锲而不舍的耐力,才足以对抗沿途的压力与痛苦。其他如洞悉赛况发展的犀利思虑,以及掌握路线起伏、灵活变换跑法的能力,也是必要条件。
姆萨顺利地跟上众人节奏,跑完横滨车站之后这段较平坦的路线,以相同步调迈入上坡,四秒钟后他立即意识到:“啊!这里是权太坂!”因为他的双脚突然有如被绑上铅块一样,无法顺利向前迈步。
原本跟他并肩齐跑的城南文化与动地堂的选手,也逐渐向前拉开距离。姆萨连忙想跟上,却只领悟到:这是不可能的事。
我到底在干什么?一阵冷风迎面吹来,姆萨终于有感觉了。紧裹住上臂的臂套,在他不知不觉之下已经吸饱汗水、完全湿透了。
姆萨意识到自己刚才简直就像脑充血一样脑子一片浑沌。周遭的一切,这时蓦地跃入他的眼中与耳里,宛如一阵幽幽穿过敞开的落地窗、吹动窗帘轻轻摇摆起来的清风。沿着一号国道,稀稀落落地坐落着几家小型个人商店;观战者围成一道无边无际的人墙,发出高昂的欢呼声,勾勒出一幅祥和正月下的郊外风光。
之前在鹤见中继站,跟阿走一起看电视时不是就知道了吗?二区选手中有十一个人拥有一万米跑28分左右的纪录,城南文化与动地堂的选手也名列其中。想跟他们俩硬碰硬,对姆萨来说根本就是自取灭亡。
双胞胎曾经说过,这种从选手纪录就可以轻松推测出结果的比赛,“有需要继续努力下去吗?”这样的话,但姆萨不能苟同。虽然透过单纯的数字纪录,可以明确看出选手的实力差距,但他们现在比的不是个人赛,而是接力赛。接力带已经交到我手上,而我是为了把它传下去而跑。这个目标的意义,跟所有选手在平坦的田径跑道上同时开跑的一万米比赛完全不同。这段充满高低起伏的23公里,在东京与箱根往返的路程中只占了十分之一。它只是一场需要十个人共同完成的长程赛事之一小部分而已。
二区只是一篇序章,功能是揭开接下来未知的发展。我不需要逞强,只要跑出序章应有的成绩就好。总之,就是冷静、踏实地慢慢提高名次。就算速度比不上别人也没关系。我所能做的,就是仔细观察赛况,寻找反击的好机会。
首先是,应该在15公里处确实补充水分。姆萨心里盘算着。虽然他觉得冷而不是热,但是他已经狂奔了一路,流了不少汗。还有……对了。姆萨想起之前清濑交代的注意事项。
“到权太坂下坡时,要格外慎重以对。如果顺利跑完上坡,应该可以照着节奏跑下去。但是,下坡时千万别太得意忘形,否则到最后一定会筋疲力尽。跑权太坂的下坡道时要稍微放慢速度,保存一些体力。二区真正分胜负的地方,是最后三公里的上坡,忍耐到那里再一鼓作气追上去。”
我知道了,灰二兄。姆萨兀自点点头,默默跑上权太坂。权太坂的最高点是海拔56米,而横滨车站前的海拔是2.5米,等于一口气爬升五十米以上。
15公里给水站位于离最高点不远处。胸前别着给水员标章、身穿宽政大运动外套的短跑部队员,帮姆萨扭开大会提供的瓶装水瓶盖后递给他。
“目前是第十八名,前面有个七人集团刚走,有希望哦!”
他和姆萨并肩跑一小段,成功转达了赛况情报。姆萨点头示意,把水含在嘴里一点一滴补充水分,并在水分造成肚子的负担之前,把瓶子往路边丢去。
现在是第十八,也就是说,在浑然忘我狂奔的那段时间,他还超越了帝东大之外的另一位选手。给水员说前面有个七人集团,当中应该有城南文化和动地堂的选手。他们绝对还会跑得更前面。那,剩下的五人到底是哪些学校?
来到权太坂较平缓的下坡地段后,姆萨可以约略看到前方的情况。一台转播车为了拍摄动地堂大选手一口气超越多所学校的英姿,紧跟在他身边。从15公里处开始,为了向选手下达指令,各校教练车也纷纷出动。车子挡到姆萨的视线,让他看不清楚是哪几个人在竞逐。
姆萨稍微往中线跑,寻找更宽广的视角,最后从车辆的缝隙间,看到欧亚大白绿直条相间的队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