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ING,给我深呼吸!你在急什么啊?喂,KING!”
KING终于回过神,深深地吐了口气,原本绷紧的肩部也不再出力。他转了转两臂,向房东示意他已经放松了。
“你最好每五公里都深呼吸一次比较好,”房东的声音听起来放心了不少,“看你的节奏整个乱掉,灰二很紧张,打电话给我。”
安排在沿途的宽政大学生,都会打手机向清濑报告情况。听他们说KING两眼直盯着榊,而且比设定时间跑得还快许多,清濑就知道事态不妙,绝对不能再让KING受到榊的挑衅影响。为了防止KING自取灭亡,必须尽快让他恢复冷静。
由于教练只能在每五公里处跟选手喊话一次,而且只有一分钟,所以房东用飞快的速度说:“灰二说,‘在大手町会合的时候,记得告诉我游行寺的由来。’听到没?”
对了,游行寺的坡路。灰二提醒过要我注意。
KING再次转动手臂,让房东知道他已经没问题了。他必须放慢速度,慎重地推敲自己现在的疲劳程度。由于大会工作人员的车辆挡在中间,KING已经看不到榊的背影。没多久后,就连那辆车也变得越来越小。但KING还是守住自己的节奏,稳定且努力地向前跑。因为他已经想起,自己真正要面对的对手是谁。
我不能输的,不是榊。我不能输的,是自己那颗受到一点挑衅就昏头、忘却自己实力的心。
KING做事向来胆小谨慎,所以自尊心也特别强。他很怕受到伤害,所以无法跟人深交。而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生性胆小,所以表面上总是装出开朗、很好相处的样子。
因为他装得还不错,所以身边也有许多一起玩耍打闹的朋友,跟竹青庄众房客的感情也很好。但是,真要问他有没有可以诉说烦恼的朋友,他却想不出任何人。要是再问他遇到困难时,哪个朋友会跳出来帮助他,他更没自信能答得上来。
清濑从来不会伤害KING的自尊心。如果跑八区的人是双胞胎或阿雪,清濑一定会直接问他们:“现在就跑这么快,到时候可以顺利跑完游行寺那段上坡吗?”
以前,KING曾经因为清濑的善解人意而不安,难以忍受自己胆小鬼的自尊心被人看穿,却又因为有人这么了解自己而暗自雀跃。当这两种情感同时向他袭来,KING就会更讨厌自己。或许清濑可以全盘接受这样的自己,KING心里这么期待着,却又怕会受伤害,因为他知道清濑没有把自己当成“最重要的朋友”。
进宽政大就读的那一年春天,KING在学生事务课的公布栏角落,看到一张褪色的房屋平面图。超低廉的租金吸引KING到竹青庄一探究竟,一听到还有另外两个一年级生也住在这里,马上心想“住在这种破烂公寓里说不定会蛮有趣的”,所以决定入住。这两个同年级的房客,不用说也知道,就是清濑和阿雪。
由于一楼的房间都租出去了,所以KING住进202号房。好像是因为怕二楼地板破掉,所以都让房客先从一楼开始入住。当时二楼只有神童现在住的205号房住着一个四年级生。
住在竹青庄的四年级生都是很亲切的学长,包括现在还住在104号房的尼古,还有另一位住在阿走那间103号房。清濑和阿雪经常会跟KING聊天,让他觉得竹青庄是个很舒服的地方,就安心住了下来。但就算这样,他心里的疏离感依然如影随形。
KING怎么也学不会跟人保持一种若即若离、自然而然的绝佳距离。不管身在何处,不论和谁相处,他都觉得自己像漂浮在半空中。虽然他可以八面玲珑、避免与人争执,却没办法向任何人敞开心胸,只会为了掩饰软弱而虚张声势。面对这样的KING,当然没有人会想踏入他的内心世界。再加上KING自己认为,觉得寂寞是很丢脸的事,结果他的表面功夫也越做越好。
竹青庄的房客,每个人都有意气相投的对象,例如清濑和阿走、阿雪和尼古、双胞胎和王子、姆萨和神童。他们就算没有约好、没有问过对方的意思,却总是不约而同地聚在一起;就算不讲话,他们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就算待在同一个房间里,各自做自己的事情也很自然。在竹青庄里,KING经常看到这样的光景。
但KING从来没有交过这么心灵相通的朋友。他可以和所有人一起开心过日子,却也仅只于此。
KING很讨厌自己。他知道这样的自己很讨厌,却不知道怎么改变自己的生存方式。
但是,跑步的时候就不一样了。
驿传是少一个人就没办法参加的比赛,所以他可以感受到自己被需要,所有顾虑和自尊心都可以完全抛开,还能和队友相互扶持。而且,每个人跑步时都只有自己一个人,可以从他人的想法和人际关系的纠葛中解脱,真诚地面对自己的心。
只有在跑步的时候,KING不用强颜欢笑,不必汲汲营营找寻自己的归属,不必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只要集中精神去跑就可以。
KING在滨顺贺的十字路口左转,离开滨海道路,开始往藤泽的方向北上。左转后就是10公里处,身后的房东再次透过麦克风喊话:“现在的速度刚好!灰二也说,‘KING已经顺利找回他的节奏了。’现在你和东体大的差距大约30秒。但是你别再管那家伙了,反倒要注意后面的帝东大,他好像快追上来了。你只要保持注意力,照现在的节奏去跑就好。完毕。”
KING转动一下双臂,示意他听到了。每五公里,房东都很规律地向他喊话,看来应该是收到清濑的指示。透过房东的声音,清濑要传达的另一个讯息是:“我在看着你。”所以,KING你就安心地跑下去吧。
瞒不过他,KING心想。真的什么事情都瞒不了灰二。
通过藤泽警察署后,天空开始下起雨来。沿途的观众却没人打算撑伞,只是挥舞着箱根驿传的小旗子为选手加油。相对于静静落下的蒙蒙细雨,纸做的旗子摇动时,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阵阵声响交叠,配合着KING的前进方向,有如波涛一般起起落落。
道路两旁满满都是观众。KING看着一张张陌生的脸孔。这道人墙应该会不中断地一直延伸到大手町,加油声也会鼓励着选手,催促他们向前。
接下来的赛道避开藤泽车站前方,朝东北前进,又接上通往内陆的一号国道。KING在15公里处,从穿着雨衣的给水员手中接过瓶装水。初春的雨水,淋在皮肤上也渗入体内。即使不需要补充水分,但是为了让心情冷静下来,KING还是含了一口水。
“‘接下来要一决胜负了,准备好按铃抢答了吗?’以上是灰二要我转告你的话。完毕。”房东说。
KING把瓶子丢到路边,转动一下双臂放松身体。过了16公里处,终于看到游行寺的坡道。
喜欢猜谜的KING,当然也知道跟游行寺相关的知识。
游行寺是时宗[4] 本寺,正式名称是藤泽山无量光院清净光寺,从镰仓时代吞海上人建立游行寺以来,寺院门前的藤泽市街就十分繁荣。
确实记得寺院的由来,让KING觉得相当满足。能够想起正确解答,代表他在精神上还游刃有余。灰二,等着吧,我会在大手町好好给你上一课。
江户时代的人,为了祭拜江之岛的弁才天女神,都会在藤泽停宿,之后登上这条坡道到游行寺参拜,当时的景色和遗迹,至今仍残留在街道上。巨大的常绿树张开枝叶阻挡雨水落下,仿佛也在保佑奋力奔跑的KING一样。
就算我很了解这个地方,但这条坡道也太难跑了吧。从书本上得到的知识,跟实际跑一趟的感受完全不同。江户时代的人真的都爬上这条坡路了吗?
KING的下巴越抬越高。坡道本身长度不到一公里,坡度看起来也不是太陡。如果是坐车,大概一眨眼就可以开上去,甚至可能会怀疑:“这里真的有上坡吗?”不过,对于已经跑完16公里的KING来说,游行寺的坡道就像箱根山一样高耸。
脚步的沉重感,让KING不禁怀疑,难道柏油变成泥巴了?他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地面。刚才中了榊挑衅留下的后遗症,让KING无法顺利随着路面起伏切换跑法。这时,背后传来观众摇旗呐喊的声音。应该是帝东大的选手追上来了。
我才不会认输,KING心想,有如痉挛了一样加快呼吸频率,不顾形象地用力挥动手脚前进。
灰二,刚才你跟我说,你怕这一切是在做梦。但对我来说,这如果是一场梦就好了。
刚开始,大家是在你的强迫下才开始练跑。当时我随口附和说:“箱根驿传?我不是很熟,不过,参加就参加吧。”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其实,那是因为我不想一个人被排除在外,不想再在竹青庄里当个可有可无的人。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箱根驿传不再是灰二你一个人的梦想,而是我们所有人的梦想。跑步让我觉得很有趣、很痛苦又很快乐。跟你们朝着相同的目标前进,就像猜谜抢答一样让我觉得兴奋……所以我才会一直跑下去。
我从来没有和别人这么亲密过,也不曾和别人一起打从心底欢笑或生气。将来我想应该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很久以后,再回想起这一年,我一定会怀念又感伤。
灰二,我真的很希望这一切是一场梦。
一场让我不想醒来的梦,一场我希望能够永远徜徉其中的梦。
“六道大学一定会拿到今年箱根驿传的总优胜。”藤冈冷静地说。KING跑完八区之前二十分钟,户冢中继站的某个角落里,阿走和藤冈并肩坐在塑料垫上。
“为了网罗有潜力的跑者,我们学校早就在全国中学和高中都部署了人脉。而且除了选手的实力之外,我们还拥有能够达到有效成果的训练设施、优秀的指导员,以及维持这一切需要的庞大资金。综合以上种种条件,就是让六道大获胜、成为王者的基础。”藤冈断断续续说着。
他这番话没有半点夸大,阿走很清楚。他现在正坐在六道大的阵营里。藤冈一个人,身边有五个学弟陪伴,负责在开跑之前照料他所有需求。就像每年赏花季节抢位置那样,在拥挤的中继站里占位置的人,也是这群学弟。阿走是在藤冈的邀请下,才来六道大的阵营叨扰。
藤冈这五个学弟,好像很怕打扰到他,全都站在离塑料垫一段距离之外。城次好像也震慑于藤冈的威严,选择跟那些学弟待在一起。他不时担心地看看阿走,却不敢靠近。
在箱根的“王者”六道大学,藤冈是王中之王。就连涌进中继站的观众,也对他十分敬畏,只敢从远远的地方看着他。这块塑料垫,宛如在狂风暴雨的夜里航行在汪洋大海上的航空母舰,坐在上头有种与世隔绝、远离尘嚣的感觉。
“像这样非得拿冠军不可,不觉得很辛苦吗?”阿走问道。
“不辛苦,因为再怎么辛苦也总会习惯,”藤冈闭上眼,好像在冥想一样,“不过……感觉很沉重。这四年来,我承受着这份重担,把它当成跑步的精神食粮,只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强。”
藏原你待过仙台城西高中,应该也很清楚吧?被他这么一问,阿走连忙摇头。就算那所高中在全国大赛中得过冠军,但还是不能跟箱根的常胜学校相提并论。不论跑步的实力,还是来自周遭的压力,都不是阿走所能体会的。而藤冈就肩负这样的重担,投身跑步的世界里。
“我必须带领六道大迈向胜利之路。”
藤冈从塑料垫上站起身,脱下运动外套。身后的学弟立刻跑上前来,毕恭毕敬地伸出双手,接下运动外套。
房总大在八区20公里处,仍旧维持领先的局面。六道大虽然在后方追赶,但两校仍有一分钟的差距。
“我会超越自己,同时也赢过你,藏原。”
“我也是。我一定会战胜我自己,还有藤冈你。”
阿走也站起身,与藤冈正面相视。藤冈吁了口气,脸上似乎绽出笑意,微微点个头后,走向中继线。突然,藤冈好像想起什么,转头又叫住阿走。
“我之前提过,清濑和我在高中时是队友吧?”
“有,你提过。”
“其实六道大也曾经邀请清濑入学,我也很期待上大学以后,还可以跟清濑一起跑步。但是他拒绝了,参加一般入学考试进了宽政大。”
原来还有这一段故事啊。靠田径推荐进六道大,应该是所有高中生跑者憧憬的梦想。阿走想起昨晚在东海道线列车上,清濑对他说过的话。
灰二哥,你说我“是打从灵魂深处在探索跑步这件事”。这句话,说的应该是你吧。是灰二哥你自己的写照。
一股暖意涌上阿走的心头。他不禁咬住下唇。
“藏原,到底清濑他选择的是什么,你就跑给我看吧。”藤冈说。
“我一定会的!”阿走这么回答。
上午11点13分45秒,六道大的藤冈选手接过接力带,以第二名的顺位从户冢中继站出发。六道大想在回程逆转胜,以及他们所有人对全程总优胜的期待,全由他一肩扛起。这时他们和暂居冠军的房总大,时间相差有58秒。
箱根驿传,已经进入回程九区。
阿走目送藤冈离开后,才意识到自己很紧张。虽然他想把这份紧张感转化为赛前的亢奋情绪,指尖却仍不停颤抖。
城次拿着小电视,终于敢走到阿走身边。
“KING他好像追不上东体大的榊,而且还有可能被帝东大超前。”
没关系,我会追回来。阿走本来打算这么说,话却卡在喉头。他怕被城次发现,徐徐吐了一口长长的气来掩饰。
“我打个电话给灰二哥。”阿走说。
城次似乎以为他在担心清濑的脚伤,所以回答一声“嗯”后,转头继续看小电视。阿走若无其事地离开城次,按下清濑的手机号码。
“喂,我是清濑。”铃声还没响满一声,清濑就接起电话。
“灰二哥。”冒出来的声音竟然有点沙哑,阿走赶紧清清喉咙。
“难得你也会怯场呀。”清濑半开玩笑地说,阿走也因此稍微恢复平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