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流星(9)(1 / 1)

强风吹拂 三浦紫苑 4845 字 2个月前

“太美了。”

清濑喃喃说道,脸上露出有如着魔的陶醉神情。王子瞥他一眼。

“这种跑法,有点别扭啊,”王子笑道,但有点闷,“也太梦幻了。”

清濑完全了解王子的心情。任何人看到这种力与美的极致表现,只会心生一种望尘莫及的感觉。而这样的体悟,其实让人颇难堪。可是,心里尽管难受,却又忍不住想凝视它,忍不住想追求相同的境界。除了用“梦幻”这个字眼,实在想不到其他形容词来表达心里这种纠葛的心情。

“只要努力就一定能成功,其实是一种傲慢。”

清濑说,借此鼓励并安慰王子。事实上,这些话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田径的世界没有那么天真,但是,目标也不是只有一个。”

就物理观点来看,大家都跑在同一条赛道上。然而,每个人到达的境界却各有不同,借由跑步找到属于自己的终点。跑者们总是不断在思考、迷惘、犯错,然后再重新来过。

如果每个跑者的答案与终点都相同,长跑就不会这么令人着迷了。如果跑步只是这么表面化的行为,看到像阿走这么梦幻的跑法后,恐怕不会还有人想继续跑下去。

所以,不管是亲身演出完美跑法的阿走,还是为此眼中绽放喜悦与斗志的清濑,以及实力完全比不上这两人、却仍旧跑到最后的王子,在长跑的世界里,他们的价值完全相同,全都立于平等的地位。

“说得也是。”

王子点点头,像是看开了,一股满足的踏实感油然而生,和清濑继续一起静静凝视画面中的阿走。这时,一阵手机铃声忽然划破这片宁静,让人不禁感觉房东刻意挑这时机打来。

“灰二你怎么都不跟我联络?”房东急惊风地说,“已经快到五公里了,我应该给阿走什么指示啊?”

“什么都不用。千万别跟他说话。”

“可是阿走对路边的加油声没半点反应,眼神也有点恍惚,说不定是被比赛的压力压垮了?”

“不对,刚好相反,”清濑信心十足地回答,“阿走现在的精神非常集中,千万别去干扰他。”

就像道行高深的僧侣,透过坐禅达到开悟的境地;又或者像萨满巫师,跳着节奏单调的舞步,进入神灵出窍的状态——阿走透过“跑步”这个再熟悉不过的行为,进入了一个不同次元的境界。

他的专注力,有如一根紧绷的丝线,来到濒临断裂前的张力极限;他紧张又高昂的情绪,就像水盛满土钵,再多加一滴就会溢出钵缘。阿走就是保持着这样的精神状态,心无旁骛地向前跑。

这种时候,任何人都不能打扰他。谁都不能与阿走有任何接触。

阿走已经跑过八公里处。灰色的天空下,落地即融的雪花,寂静无声、纷纷不绝飘过眼前。

这段双向都是一线道的马路,画出一条绵延的曲线。郊区的沿途街道,并排着两层楼高的朴素商店。阿走很喜欢眼前的景色,以萧条来形容也不为过,是个平凡且随处可见的小镇。但是,这里确实散发着人们生活的气味。路上零零星星的起伏未经修整,正是人们往来此处留下的历史印记。

阿走以一公里不到三分钟的速度,不费吹灰之力爬上权太坡。路旁的常绿树上,茂盛的树叶有如幢幢的黑影。

正前方出现一座天桥,挂着一条箱根驿传的横幅布幕,随风飘扬舞动。两旁道路挤满了观众,天桥上却一个人都没有。宛如一顶没人要的王冠,被丢在路上形成一幅奇妙的景象。

从权太坡的顶点可以一眼望穿坡道。阿走认出下坡路段上有曙大、甲府学院大、东体大的选手身影。他感觉脑子开始发烫,就像一头看见猎物的肉食动物,伸展曲线优美的肌肉,一眨眼便敏捷地逼近猎物。

乘着下坡的冲力,阿走追上了前方集团并超越他们。他没有并排齐跑观察状况,丝毫无意在他们身边多做停留。这样子一口气拉开距离,更能抹杀对手反击的干劲。

但即使阿走超前许多选手,也只是改变赛道上的排列顺序,实际上宽政大的合计时间仍然落后东体大。然而,眼前没有必要在意这些事。就算只是虚张声势,也要让对手心生“那种速度,自己怎么可能跑得过”的感觉。在对手脑海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就达到效果了。

阿走在权太坡下坡路段,速度提升到一公里2分40秒,来到平地后再调整回一公里2分55秒的节奏。过程中,他的身体很自然地配合着地形,无需经过计算就自动切换速度。

超越三所学校后,表面名次提升到第十。阿走稍微盘算一下。但目前的实际名次,还没挺进足以取得种子队资格的范围内。九区还剩不到15公里,就算再加上十区的23公里,宽政大可以力拼的距离已经不到40公里。在这段赛道上,我们还可以缩短多少时间差?

距离不够!阿走不禁焦急与悔恨,咬紧牙根。如果距离能再长一点;如果我能继续再跑下去,绝对可以超前更多人。我一定可以超越前面的所有队伍;一定可以跑出比任何人都快的成绩。

想到这里,阿走不禁笑出来。

真是死性不改啊我,怎么老是希望能够永远一直跑下去?

雪花纷飞。以前他也在雪中独自奔跑过。无论是在高中的操场上,还是在经常慢跑的河岸边,阿走总是一个人跑着。当然学校里有其他队友,但是除了田径这个交集之外,阿走和他们一点都不熟。

教练只在乎速度和团队规矩,让阿走对他很不满。他只是喜欢在跑步时和自己对话,照着自己的节奏、默默地沉浸在跑步中。但即使如此,阿走还是不断跑出优秀的成绩,队友们也因此躲得更远,对他指指点点:因为藏原是怪胎,因为藏原是天才。等等。

不是这样的!还是高中生的阿走,当时很想这么大声呐喊。我没有什么特殊才能,我只是比任何人都勤于练习,然后就跑出好成绩。就是这样!我只是想要跑步而已!

为什么大家都要对教练唯命是从,只想着怎么维持社团纪律?为什么已经练到筋疲力尽了,还要拖拖拉拉地再慢跑一个小时?阿走觉得这种做法根本毫无意义。靠这种不合理的训练和拼一口气的论调,真的就能跑得比较快吗?阿走完全不能认同,因为就算队友们接受这样的训练,还是没人跑得比他还快。

阿走无法理解,为什么队友们会因为怕惹教练和学长生气,一直乖乖服从“社团”的安排。他只想忠于自己的身心,全心投入跑步这项运动中。

高中时代的阿走很寂寞。他不认为自己跑步的样子和态度有什么不对。不管周遭的人怎么说,他还是坚持自己的做法。只是,越跑,他变得越孤单。优秀的成绩让他得到赞赏,却也从他身上夺走与人相处的喜悦。

阿走不想被禁锢在永无止境的椭圆形跑道中,却又无法从中逃脱。他是靠田径专长推荐进高中,学杂费全额减免。他的父母也对儿子的田径才能,抱持很大的期待。所以,就算阿走想逃,也不知道该逃到哪里。

但是说到底,是阿走自己深爱着跑步,无法自拔。对他来说,任何赞赏都只是过眼烟云。只是他越投入跑步,就越陷入孤立的深渊。这些虽然他自己也很清楚,却还是无法放弃跑步。

阿走哪里也去不了,只能反抗队友的妒忌和扯后腿的行为,以及强制的练习与纪律。就这样,一个人孤单地跑下去吧。可是,他又看不到终点。无路可走的封闭感,让阿走感觉快要窒息。

但是现在不同了。阿走伸手轻碰一下斜挂在胸前的宽政大接力带。这一年来,阿走改变了,也明白了。

跑步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原来,透过跑步,还可以跟人交流往来。虽然它本身是必须自己一个人孤单向前的行为,但它真正的意义是隐藏在其中、那一股将你与伙伴连结起来的力量。

在遇见清濑之前,阿走不曾意识到自己拥有什么力量,也不知道长跑竞技的意义是什么,就这样不求甚解地跑着。

跑步是力量,而不是速度;是虽然孤独,却也跟他人有所连结的一种韧性。

这些事,是灰二哥教我的。面对竹青庄的成员,他循循善诱,还以身作则,让这群嗜好、生长环境、跑步速度都各不相同的伙伴,透过跑步这个孤独的行为,在一瞬间心灵相交,感受到相知相惜的喜悦。

灰二哥,你说“信心”这个字眼不足以表达你心里的感受。我也这么想。因为任何说出口的话都有可能变成谎言,而百分之百的信任只会自然涌现在心里。这是我头一次明白,信任自己以外的某个人,是多么崇高的一件事。

跑步跟信任很像,不需要理由和动机;它也跟呼吸一样,是我活下去的必要手段。

跑步已经不能再伤害阿走,也不会再让阿走被排除、孤立在人群之外。阿走付出一切追求跑步,它也没有背叛阿走——不仅响应他的期待,也让他更坚强。跑步永远陪着阿走,像个喊一声就会回头、立即来到身边的挚友。它不再是阿走要去征服、打败的敌人,而是永远陪伴在他身边、支持他的一股力量。

“灰二哥,快看!”

王子的手机屏幕上,正在播放横滨车站前方的赛况。六道大的藤冈总算追上房总大的泽地。两人并排没多久后,藤冈就超前而去。播报员这时大叫起来:“藤冈超前了!王者六道大在九区终于站上顶点!”

开跑后已近15公里,藤冈却仍保持一公里三分钟的速度,并超越泽地取得领先。他的速度非但没有降低,反而还在逐渐加快脚步。

之后藤冈应该能够维持优势跑完九区,率先抵达鹤见中继站。打从公布区间选手名单那一天起,六道大应该就已经算到这个局面。

六道大一直在预测房总大到底会把主力选手放在去程或回程,因此把藤冈放入区间选手名单的候补位置,静待房总大出招。当他们发现房总大的布局是以去程为胜负关键后,便在回程比赛当日变更选手名单,将藤冈排入九区。这个战术的重点,是在去程时以紧跟着房总大为优先,回程时再一举逆转。

这是只有实力好手如云的六道大,才有办法实行的战略。而扛起逆转大任的人,正是主将藤冈。旁人很难想象他心里到底承受多大的压力,但藤冈果然不负众望,尽力达成自己的使命。他透过跑步,告诉大家王者应有的风范。

“泽地好像跟不上了。”

这时候清濑察觉到,藤冈的企图不只是帮六道大取得胜利。

“藤冈想要缔造区间新纪录。”

“是吗?!”

王子不由得睁大眼看着电视画面。九区的区间纪录是五年前由六道大的选手创下的,时间是1小时09分02秒。屏幕画面的角落,正以马表形式显示藤冈目前的时间,一旁并列着区间时间纪录。如清濑所言,他确实正以足以匹敌区间纪录的速度在跑着。

藤冈脸上表情看起来满不在乎,内心却抱着如此强烈的争斗心,让王子很惊讶。没想到,藤冈不满足于夺得总优胜的宝座,还想让自己的名字留在区间纪录上。好大的野心。这个人就这么坦荡荡地,把自己对跑步的欲望彻底表现出来。

“能够跟藤冈抗衡的选手,只有阿走了。我们得提供情报,好让阿走在后半段冲刺。王子,你密切注意藤冈的时间。”

清濑脱下防寒外套交给王子。

“我去热身一下再回来。”

阿走距离横滨车站还有四公里。道路已经变成双线道,沿途的人墙也多了好几层,甚至还有人被挤到车道上。

“为了避免危险,请后退!请注意别让旗子挡到选手!”

负责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与警察,拼命阻止人墙向前推挤,喊叫的声音近似悲鸣。对跑步中的阿走而言,路旁的景色总是稍纵即逝,但类似的攻防战已经绵延好几公里,让他不禁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对我来说,箱根驿传是一场严肃认真的比赛,但是对这些观众来说,就像新年的一场祭典。

还真是什么样的观众都有呢,阿走强忍着笑意。有些人打从心底向选手送上声援,也有人大喊选手名字“藏原!”表示支持。明明是素昧平生的人,却事先调查过上场比赛的选手,真心为选手打气。

相对的,在选手们拼命跑步时,有些观众只关心转播的摄影机有没有拍到自己。

有一名男子手上拿着旗子跨到车道上,害阿走差一点迎面撞上。由于选手们跑步的速度比骑自行车还要快,要是真的撞上的话,双方一定都会受伤。阿走轻轻抬起手,拨开妨碍他跑步的小旗子。而为了避免动作显得粗暴,他刻意轻轻拨开,没想到薄纸做成的旗面划开了他的手掌,在皮肤上留下一道细细的伤痕。

阿走舔了舔手上渗出的血滴。他不觉得痛,也没有生气,反而是因此察觉自己的手因为太冷而冻僵了,脑中闪过“对了,我怎么忘了戴手套”的念头。

既然是祭典,所以,大家开心就好了,阿走豁达地想。我不奢求有人理解自己到底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在跑步,在这项运动中投注了多少体力与精神。这种痛苦和兴奋,只有跑者自己明白,但跑者可以和现场所有人分享参与比赛的喜悦。不论跑者或观众,都能够一起感受、一起玩味这一路连绵不绝直到大手町的热情欢呼声。

虽然只有一个人,却又不是一个人。跑者和观众将道路化成一条流动的河川。

到了13公里处,阿走终于看见西京大与喜久井大的选手跑在前方。追上去。超前。一定可以的。阿走不慌不忙地,一点一点拉近距离。

通过13.7公里的户部警察署前方时,沿途的人潮不但没有中断,反而越来越多。越过14公里处的高岛町十字路口,穿过高架铁桥底下后,道路终于变成四线道。快速道路的巨大高架桥,在头顶上方复杂交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