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怎样?”
所有人都蹲着身子盯着电脑屏幕。阿雪神情严肃地说:“结果是,假设灰二照平常速度下去跑,要超越跟东体大的时间差可能有点困难。”
“这种事不用模拟也知道!”城太又一次大叫,“重点是该怎么办才对吧?”
“只要相信灰二,在这里等他就对了。”阿雪这么说,神态自若地合上电脑。
“这秘密武器到底干吗用的?根本是来闹的吧!”城太第三度大呼大叫。
尼古马上把仿真程序这档子事从脑中删除,紧盯着姆萨的携带型小电视。
“喂你们看!东体大的速度好像慢下来了。”
画面上是跑过九公里处的东体大选手,只见他不时痛苦地按着侧腹。
“快打电话跟房东说!”
清濑在10公里处从房东口中得到东体大的相关情报。这时他刚通过京急大森海岸车站,与横滨大的选手并排跑着。
东体大的速度慢了,对清濑来说是好机会。问题是,他的右脚这时也开始痛起来。
右脚每次踏到地面,小腿就传来一阵不舒服的麻痹感。尽管如此,清濑仍然保持着一公里3分04秒的速度。穿过高架桥下方后,电车行走的高架桥变到右手边,他就沿着京滨特快车的轨道向前跑。
通往品川车站的街道,像被涂上了一层灰色的颜料。或许是因为天空笼罩着一层厚重的雪云,也可能是高耸的水泥高架桥,才会让清濑产生这种错觉。封闭感,是清濑对这里的第一印象。一条小小的商店街进入他眼帘。店家看准新年期间的商机开门做生意,顾客也络绎不绝。这个小镇面向着东京湾却被高架桥挡住视野,但长年住在这里的居民,似乎把这里经营得很有活力。
清濑突然想起故乡岛根的天空。当年刚到东京时最让他惊讶的事,就是这里的晴天怎么这么多!然而,夜里看得到的星星却少得可怜。岛根虽然阴天的日子占多数,记忆中的天空大多是灰色的,但一到夜晚,云层不知道都跑哪儿去了,可以看到满天的星斗。
这一带的街道,感觉跟清濑的故乡相似。人们没有被封闭在沉默的灰色景象中,而是脚踏实地生活着。
清濑以前读的高中,是县内首屈一指的田径强校。藤冈是从外县市入学,所以住在宿舍。清濑想起从前和藤冈一起慢跑的路线。夏天的田园间,飘散出甘甜的香味。夜里练跑的时候,那条路上会出现无数发出淡淡黄绿色光点的萤火虫。清濑还记得,藤冈曾经面露恶心的表情:“这数量也未免太多了。”
能够和实力坚强的队友一起跑步,让清濑觉得很幸福。虽然他对当教练的父亲的做法颇有微词,但是跟藤冈在一起就能得到慰藉,偶尔一起互吐苦水,就能忘记对父亲的不满。然而,这样的日子只持续到他的脚出现异样。
在高中一年级那个秋天,他第一次感觉,只要稍微跑得猛烈一点,小腿就会感觉到疼痛。虽然尝试了按摩、针灸疗法,却还是无法消除疼痛感,而且不久后演变成持续性症状。清濑瞒着父亲去医院,医生诊断的结果是疲劳性骨折,还告诉他停止练跑是唯一的治疗方法。
这时的清濑,正在不断刷新纪录中,所以没办法停止练习。他长久以来已经习惯严苛的训练方针,根深蒂固地认为不能减少练习量。同时,也因为脾气固执,让他不想在身为教练的父亲面前示弱。
之后他开始采取减轻小腿负担的跑法,结果反而造成膝盖骨剥离性骨折。一块骨头的小碎片在关节里滑动,最后只能动手术取出。高中二年级那年暑假,清濑无所不用其极地复健,好不容易能够再开始跑步,但他知道自己的速度已经无法像从前一样再往上提升了。
一切都结束了,清濑这么想。他相信自己是为了跑步而生,打算把一生奉献给跑步,但这副身体背叛了自己的意志。虽然父亲告诉他不要着急,清濑心里却只剩下深深的绝望。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脚上的伤对田径选手而言是致命的障碍。
清濑的纪录虽然在高中生当中称得上傲人,却已经没办法再上层楼了。如果他勉强自己,右脚恐怕会废掉,再也无法参加比赛。但他仍抱着一丝希望,继续练习。
清濑感觉自己就像一株被关在黑漆漆的箱子里、却还在继续生长的丑陋植物。头顶上明明已经被盖死,根部也已经枯萎腐朽,却还是贪婪地想伸展枝叶;明知自己无法突破肉体的限制,却还是不能放弃跑步。
他觉得,放弃跑步,自己也跟死没两样了;而当精神死去,肉体也会跟着衰败。他没办法忍受自己变成行尸走肉。就算他大脑里的某个地方很清楚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然,却还是在田径比赛的世界中一直拼战到极限为止——因为他找不到别的方法让自己的心继续活下去。
藤冈一直在旁边支持着清濑,安慰他只要先把身体养好,膝盖的伤势或许就会痊愈。他还说,难得六道大向他们招手了,就两人一起去六道大继续跑步吧。
清濑思考了很久。关于长跑比赛,关于跑步这件事的意义,他都彻底思考过,最后选择了宽政大。六道大的每个选手,毫无疑问都拥有继续成长的实力。那样的地方,他觉得不适合自己。但他想继续跑下去的愿念,又像火焰一般炙热、无法平息,因此他觉得自己必须找一个地方,而那里的人与跑步完全无关,然后再次省视自己、问自己。
我,到底为什么而跑?
宽政大不是一个为跑步而打造的环境。入学之后,清濑不知多少次曾为此后悔不已,甚至想过要放弃跑步,却没有真正付诸行动。住进竹青庄后,他终于明白了。
不管跑不跑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同理,也有各自的喜悦。不论任何人,都有他必须面对的烦恼;即使明知愿望无法达成,也挣扎着向前进。
跟田径保持一段距离后,清濑反而认清一个道理:既然不论去任何地方都一样,不如坚定立场,遵循内心的渴望坚持到最后。
清濑抱着右脚上这颗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一边跑,一边等待机会。耐心等待的结果,终于让他在四年级时遇到阿走,竹青庄也因此集结到十个人,现在正同心协力在箱根驿传中战斗着。
箱根的山区并非海市蜃楼,箱根驿传大赛也不只是一场梦,而是充满跑步的痛苦与喜悦、再真实不过的比赛。它的大门永远敞开,等待所有认真面对跑步的学生,等待挣扎着、拼命继续跑下去的,清濑。
元旦那天,清濑接到父亲难得打来的电话。自从他离开家乡、进宽政大就读后,有时就算放假回家,父亲也几乎没跟他说上几句话。
“家里买了一台新电视,我会跟你妈一起看比赛,”父亲在电话中这么对他说,“你跟队友的感情看起来挺不错。”
没错,这些人是我最棒的队友!我的“希望”终于具体成形、掌握在手中,你好好看仔细了。看看我们十个人,怎么用自己的身体来诠释跑步这件事!
当我知道自己的脚受伤、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跑步时,我感觉自己被背叛了;把一切奉献给跑步,它却背叛了我。但是,事实并非如此。如今跑步以更美丽的姿态复苏了,回到我的身边。
我实在太开心了。高兴到想流泪、想大叫,心中满满都是喜悦。
就算以后再也不能跑步也无所谓。能够得到这么美好的回报,对我而言,这样就足够了。
在13公里处八山桥那一段平缓的上坡路,清濑甩开了横滨大的选手。数十条轨道汇聚在巨大的转辙站,从这座桥下通过。之后赛道向右转,下坡后会通过品川车站前方。
雪停了。
下午1点14分,阿走从东京车站里往丸之内的方向跑出来。他身上斜背着一个运动背包,左手提着一个纸袋,视线不曾离开右手上的手机屏幕。从王子手上抢过手机后,他就一直盯着电视转播看。
画面上正在播放超越横滨大后、在赛道上取得第六顺位的清濑。播报员说:“宽政大的主将清濑灰二继续奋勇往前冲。”
“不对。”阿走喃喃道。
他的脚开始痛了。压力和寒冷,已经把灰二哥的身体逼到极限了。即便如此,灰二哥仍然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往前狂奔。
“阿走,往那边!”
王子上气不接下气,跟在阿走后头向他喊着。在阿走把手机抢走前一刻,阿雪刚好传简讯过来。
“大家都在护城河那里,不是大手町。我们去那里看看!”
一群人穿着宽政大的运动服和防寒外套,背对着皇居外苑站着。尼拉发现阿走与王子后,立刻跳起来。叶菜子用力握着牵绳,以免它冲到车道上。城次和KING似乎还没赶到。
“辛苦了!阿走,恭喜!”城太这么说。
“怎么感觉好像很久没见了。”尼古笑道。
“看到阿走你跑步的样子,电视台播报员说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喔。他说,呃……”
神童的身体似乎还没痊愈,话说一半却想不起最重要的部分,只见他拼命眨着因为发烧而湿润的双眼。
姆萨赶紧接着往下说:“是‘黑色子弹’。播报员说:‘宽政大的藏原走,跑起来像一颗黑色子弹!’”
阿走闻言不禁涨红脸。
“大家为什么待在这里?”
“因为刚才在开作战会议……”
叶菜子正想说明没派上用场的秘密武器,阿雪马上起身来打断她的话:“终点附近人实在太多了,所以我们先来这里避难。现在差不多该回去了。”
众人从护城河畔往大手町方向前进。风中传来拉拉队的演奏声。各校互不相让地飙起校歌,搅和成刺耳、完全不协调的曲音。
回程十区在东京车站附近的路线和去程一区有点不同。去程是从护城河畔直线前进接到田町[6],回程则是由马场先门[7] 右转,绕到东京车站东侧,越过日本桥之后,朝皇居正面一直跑到大手町。阿走一行人从护城河畔的道路往大手町走,正好接到终点的正后方。
越接近读卖新闻社的大楼,人潮就越多,喧闹声也变得越大。或许是受到人群散发的热气所影响,连大楼间隙吹出来的楼风也变得温热。
“很难想象自己昨天才从这里出发,”王子环顾着四周,“感觉像是一百年以前的事。”
办公大楼的窗口,露出几张看似公司员工的脸庞,向下俯瞰着街道。本来还讶异这些人连过年都要上班,仔细一看却发现大多数人手上都拿着啤酒。看来他们似乎是特意前来公司,从楼上的“特等包厢”观看选手冲过终点的高潮瞬间。
工作人员看出阿走一行人是宽政大学选手,拉开禁止通行的围栏绳索让他们通行。穿过绳索进入终点后,视野马上变得开阔起来,下日本桥转弯后到终点这段直线距离得以一览无遗。
“哇……”
众人不禁发出赞叹。宽广的道路两旁,大概围了四五层人墙。有拿着小旗子的观众,还有各校的拉拉队,全都引颈期盼着选手的到来。厚实的人墙一望无际,过了东京车站的高架铁桥后仍继续不断延伸下去。
“人多得吓死人!”城太看得目瞪口呆,“电视上看不出有这么多人。”
阿走点点头:“亲眼看到,真的很震撼!”
“这里聚集的人潮,大概跟我家乡镇上的居民一样多。”姆萨不知是太吃惊还是太感动,徐徐摇着头说。
“我很肯定这里的人绝对比我老家村子里的人还多。”神童好像因此感到头昏目眩,脚步有些踉跄。
播报员和解说员谷中已经从摄影棚移动到现场,坐在读卖新闻总部顶楼露台上设有麦克风的转播台前。播报员从电视机传出的声音,与透过露台扬声器往下传出的声音,两者交迭传入耳中。
“东京大手町现在的气温是0.4度,雪已经停了,强风吹拂。再过十分钟左右,应该就能看到第一名的选手,迎着楼风朝跑向终点。”
虽然只允许相关人员进入,但终点处仍然挤满了人。阿走一行人好不容易才在大楼外墙一个内凹处找到地方站定。尼拉从刚才就一直被叶菜子抱在怀中,身子抖个不停,尾巴夹在两条后腿间,两耳往下垂,可怜兮兮的样子。
尼拉是中型犬,叶菜子这么一直抱着它一定很累。阿走正想跟她说“我来抱吧”,想起自己手上还拿着纸袋,于是先把它往地上一搁,再次往前探出身子。但在同一时间,城太也注意到叶菜子的状况。
“借我抱一下,”语毕,城太从叶菜子怀中抱走尼拉,“还挺重的。叶菜妹,你力气真不小。”
“因为人家常常要帮忙搬青菜嘛。”叶菜子害羞一笑。
阿走已经伸出手,这下子不知该往哪儿摆,只好改而插进运动外套口袋里。尼古和阿雪见状不禁偷笑,神童和姆萨则是装作没看见。王子一如往常,自顾自看起从运动背包拿出来的漫画。叶菜子跟王子搭话聊起来:“啊,这套漫画我也看过,情节很有趣!”阿走趁这个机会,走到城太身边低声说:“城次说他要跟胜田同学告白,还禁止别人抢先他行动。”
“不会吧!”听到阿走的耳语,城太突然抓狂似地大叫。尼拉被他吓到耳朵抖了一下。“那我也要!”
又不是好朋友相约一起小便,阿走心想。但看到城太脸上兴奋的表情,他笑了出来:“那我也一起好了。”
“啥!什么意思?咦?难道阿走你也对叶菜妹……”
尼古这时正好出声叫阿走,他趁机离开吵闹的城太身边。
“你觉得灰二的状态怎么样?他的脚是不是在痛啊?”
尼古递过来的手机画面上,正在播放各选手跑过15公里的成绩。
六道大跑十区的一年级选手,正以企图刷新区间纪录的速度一个人独跑着。看他气势惊人的跑步模样,似乎想为藤冈的遗憾争回一口气。房总大落在后头,望尘莫及。看样子,如果没有突发状况,六道大已经笃定拿下冠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