豺·秃鹫·鳄鱼——成丁礼的故事4(1 / 1)

刀疤豺母 沈石溪 4791 字 2个月前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强壮的野猪,肉滚滚的后颈和脊背上,鬃毛黑得发亮,刚硬得像一支支倒插的箭。它体形颀长,胸部开阔,臀部溜圆,腰身窄细。乍一看,还真以为是只黑色的狮子。那副獠牙在上唇倔强地向外翘挺,目光凶狠,大大咧咧地走到臭水塘边,大口大口咕噜咕噜地吮吸着。本来水塘清得像一块块蓝玻璃,宁静地镶嵌在碧绿的草滩上,被它一搅,升腾起一股浑浊的黄泥浆。他望着这个粗俗的黑家伙,端着猎枪的双手像寒风中的枯叶瑟瑟发抖。

他是被饥饿逼到臭水塘来的。他顶风站在一蓬竹子背后,已守候整整一天。他希望等来一头马鹿,或一头岩羊,但命运之神偏偏送来一头野猪。

他晓得野猪的厉害。森林里流传这么一句谚语:头猪、二虎、三熊。它比熊更凶猛,比虎更残忍。它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是不会停止厮杀的。它的獠牙能掘开板结得十分坚硬的土块,将竹笋连根挖出来。它同样可以轻易地咬穿猎人的胸膛。

他害怕了,收起猎枪,想悄悄离开臭水塘,可是,难以忍受的饥饿感却攫住了他的双脚。他迫切需要野猪身上的脂肪来维持自己的生命。他侥幸地想,他在暗处,它在明处,突然袭击,铅弹洞穿它的颅骨后,它便会猝然倒毙。

他贸然举起枪瞄准。他忘了猎杀野猪应当遵守的一条山规:不能面对面地射击,而应当从侧面朝它耳根开枪。它受伤后习惯笔直攻击。

也许是老掉牙的猎枪,准星没个准;也许是他太紧张了,呼吸没有平稳,手还在颤抖。总之,霰弹偏了一寸,它的脸被打掉了一半,一大块肉耷拉在颌下,血肉模糊。它用剩下的那只眼睛,惊奇地望了望他藏身的那蓬竹子,呆了呆神,好像不相信会发生突如其来的袭击。一秒钟后,它喷出一口沾着血沫的恶气,勾着头,鬃毛笔直地耸立着,前腿蹲后腿屈,呼的一声“镖”过臭水塘,凌空扑过来。

这猎枪打一响就得填充一次火药。他手忙脚乱地端起葫芦往枪管里倒,从筒帕里抓起一撮铅弹往枪管里塞。这套动作还没完成一半,野猪就带着一股风冲到跟前,嚓喀喇,两棵竹子被撞得稀烂。他想躲避,已经来不及了。他被猛力地撞倒在地。野猪也被竹子强大的弹力碰翻在地。他和它相距只有两米。它噜哧噜哧地喷着粗气,使劲将獠牙从戳通的竹子里拨出来,用一种同归于尽的狠毒的眼光看着他。它的后腿又微微屈起来。

他心里掠过一阵冰凉的恐怖,完了,他绝望地想,这头肮脏的蠢笨的野猪马上会给他的生命画个句号。泽龙康,你老糊涂了,是你亲手害死了你的女婿!

他就要死了,但他至死也弄不懂,泽龙康为啥这般狠心逼他到森林里来举行成丁礼,撇开私人的感情不说吧,就冲着他在边疆山寨执教七年,辛辛苦苦为戛蛮的古宗人培育后代,豁免他的成丁礼也不能说是一种奢望吧?难道说,宝贵的青春年华还不如这古老的成丁礼有价值?

戛蛮小学虽然拢共只有三十个学生,却分了四个年级,要备四套课。语文、数学、政治、历史、地理、音乐、美术、体育与自然常识,所有的课都由他一个人包教。他是校长兼炊事员,教师兼校工。谁都晓得,乡村教师是半个村长,他忙完学校里的事,还要忙寨子里的事。戛蛮寨开干部会,讨论生产也好,学习文件也好,贯彻计划生育也好,哪一次都非拉他尹长庚去参加不可。他是这个偏僻山寨唯一通汉文的人,唯一会说流利汉话的人,唯一有文化知识的人。凭良心说,戛蛮寨离开他许多事情不好办哩!上级发下来的红头文件靠他翻译、解释,工作成绩靠他写成材料向区里汇报。生产上他也是个出色的顾问。戛蛮寨过去穷得叮当响,家家户户靠鸡蛋去换火柴,竹楼上见不到一架收音机,连瓷碗都很少,用竹碗代替,姑娘连铝制的假耳环都买不起,用罐头皮自己剪……政府鼓励农民发家致富,但古宗人见识少,又过惯了原始共产主义生活,急着想富,却不知怎么才能富。泽龙康好像比谁都着急,经常带着米酒和腊肉,拉着村长高相巴,到学校来找他聊天。

高相巴是个瘦小老头,和泽龙康是老庚。庚是泛指年龄和出生时间,老庚是指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的朋友。按古宗人风俗,老庚比亲兄弟还亲。这风俗不但古宗人有,傣族、布朗族、爱尼族、拉祜族……几乎西南半数以上的少数民族都流行。有位民族学家解释说,这是因为这些民族都有把双胞胎视为魔鬼加以戕害的陋习,而人类天性中潜藏着同卵兄弟这样的情结,于是便把这种情结移植到同庚而生的人身上。这解释是否带有荒诞色彩,姑且别论,但泽龙康和高相巴的友情确实不一般,猎到一只松鼠都要匀一半给对方。

往往是酒过三巡,肉至半饱,这两个老头便一唱一和起来:

“长庚,你给我们摆摆谱,戛蛮寨怎样才能富哇?”

“长庚,戛蛮就是你的家,莫保守哟。”

他根据文件上看到的、报纸上读到的、广播里听到的有关发家致富的精神,大谈戛蛮应该靠山吃山,充分发挥西双版纳热带动植物优势,把副业搞上去。“你们经常上山打马鹿,森林里的马鹿被你们越打越少了,即使打到一头四平头马鹿,也才能割一次鹿茸,这多划不来。我看你们好几次逮到了活的幼鹿,都很便宜地卖给动物园了,实在可惜。你们不能办个养鹿场吗?公鹿一年就可以割一次鹿茸,母鹿能繁殖,还能熬鹿胎胶。这不太费事,多挖几只陷阱,用竹篱笆围个养鹿场,就行。”

“长庚说得有道理。”泽龙康频频点头,“说干就干,明天就动手。我看,就让木河沙当养鹿场场长,这孩子劲大。”

正是在他的建议下,戛蛮寨办起了养鹿场,现在已发展到一百多头鹿,每年光割鹿茸就创纯利两万多。家家户户还种上砂仁、紫胶、依兰香、萝芙木等亚热带经济作物。贫穷的山寨有了起色,一半人家都盖上了瓦房,古老的天空出现了鱼骨天线,姑娘们有了心爱的银首饰……过去默默无闻的戛蛮,成了自治州的生产典型。这一切,当然是戛蛮寨古宗人流血流汗干出来的,但不管怎么说,其间也凝聚着他尹长庚一分心血吧!

但泽龙康却说,如果他不举行成丁礼,就不能参与寨子里的公共事务,就不能享受成年男子的权益。这纯属谎言,他想,起码是一种托词。我那时还不晓得什么叫成丁礼,但有关戛蛮寨生产学习的一切大事,你泽龙康不都死皮赖脸地找我商量,讨我的新鲜主意?那时候,你泽龙康怎么不想想我尹长庚是个没有举行过成丁礼没有发言权的人呢?事实上,他到戛蛮七年,虽然光棍一条,却享受着有妻室儿女的男子汉所能享受的同等权益。寨子里每次剽牛,以一家一户为单位分肉,泽龙康都要关照掌刀的:“别忘了,给尹老师送一份去。”于是,学生就给他送来最嫩的里脊肉。还有,寨子里每次进山狩猎,不管猎到马鹿还是猎到了野雉,不管他尹长庚是否去参加了,他都能分到一份野味。在古宗人社会中,这样的礼遇和殊荣,只有少数一些本领强威信高曾为集体狩猎作出杰出贡献的好猎手才有权享受的啊。

就在野猪即将扑跃的时候,突然,竹林里蹿出一条黄色身影,像支沉默的黄箭,像颗无声的流星,眨眼工夫就和野猪纠缠在一起。野猪号叫着,撕咬着,传来金属般的咬牙切齿声。一黑一黄像情侣似的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站立、旋转、跌倒、翻滚。一切都在高速运动。

他看不清那条黄色身影究竟是什么,歪倒的竹竿和凌乱的竹叶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神经极度紧张,脑子僵木,思维一空白;他下意识地抄起猎枪,机械地往枪管里装填火药和铅弹。他端起枪,指向疯狂的野猪。

“别开枪……别开枪……”

恍惚间,他听见背后树林里传来急急促促的呼喊。他的反应能力已经被恐惧销蚀了,根本弄不清这喊声的意义。猎枪在他手里像蚂蚱似的蹦跳了一下,亮起一道白色的声浪。野猪和那条黄色身影被白色的声浪冲撞在地,虽然仍在撕扭着,但动作显然迟钝了,他又第二次填充火药铅巴,刚想扣扳机,背后被人猛地搡了一把,顿时扑倒在地,猎枪摔出老远。随即,耳朵边爆响了一个如雷吼声:

“不要开枪……浑蛋,叫你不要开枪!你聋啦,浑蛋,你聋啦!”

但已经晚了,乌黑的枪管里喷出残忍的死神,无情地扑将过去。那条黄色身影似乎想挣脱野猪过于热情的搂抱,甩头扭腰,四只爪子在野猪胸口踢蹬。可野猪舍不得放开它,笨重的身躯像堵坍倒的墙把黄色身影压在下面。结实的猪蹄在空中搐动了几下,变得僵直了。

臭水塘恢复了死一般的宁静。

他这才顾得上扭头看看是谁推了他一跤。木河沙仿佛是从天而降,怒气冲冲地站在他后面,他茫然地望着这位剽悍的古宗汉子,不知是梦境还是幻觉。

“你这个魔鬼,为什么要开枪呀!”

“我不开枪,它会扑到我身上来的。”他指着地上的死野猪说道。

“浑蛋!它已经咬住它了,它会把它咬死的。它已在这儿等了你两天了。”

“黄虎?”他心头一颤,原来那条神秘的黄色身影是黄虎,是它救了他。

这时,木河沙跑过去,掀翻了三四百斤重的死野猪。果然,被野猪压在身下的是木河沙心爱的猎犬黄虎。

它金黄的毛皮上沾满了血迹,半凝固的血上沾着一片片竹叶,背部那两条对称的褐色花纹已被弄得模糊不清了。它腹部乳黄的毛丛间有好几个弹洞,右肋被野猪的獠牙戳开了,露出白的肋骨。它死了。它的尾巴还卷得菊花那么紧。它还咬住野猪的前腿,犬牙深深地嵌进野猪的骨头。

它是为了救他才死的。也许更悲惨,它是被他射出的霰弹打死的。他知道黄虎在木河沙心目中的地位。曾有一个赶马帮的布朗汉子看中黄虎,想用一匹腾冲马跟木河沙换,木河沙也没答应。“连鞍辔都送给你,怎么样?”布朗汉子问。“你给我一匹金马银鞍我都舍不得换呢。”木河沙说。

现在,它死了。木河沙满脸哀戚,宽宽的下巴暴出一条条蚯蚓似的青筋,眼睛布满血丝,神情异常吓人。

“木河沙,对不起,我……我没看清是黄虎,我也没听清你的喊声。再说,我即使不开枪,野猪也已经咬穿了……”

木河沙什么也没说,弯下腰捧起黄虎,手掌在它的额头摩挲了一阵,抱进怀里。他的动作那么轻柔,仿佛母亲抱起熟睡的婴儿。他呆呆地面对太阳,古铜色的胸膛上铺着一层颗粒硕大的晶莹的汗珠,脸上蒙着一层痛苦的光辉,显得神圣而又庄严。黄虎的血涂在他的衣襟、脖子和胸脯上,红透了。夕阳也红透了。他提起衣裳的下摆,裹在黄虎的身上,哦,夕阳就要下山了,夜露就要起来了,他怕它着凉啊。

木河沙抱着黄虎,步履艰难地绕过臭水塘,朝班岛河方向走去。

“木河沙,我心里明白,黄虎是为了救我尹长庚而死的,我不会忘记它。我也感激你。”他追上去,跟在木河沙背后,凑着他的耳根说道。

木河沙沉默得像块石头。

出了竹林,走进一片乔木林。

“木河沙,你放心,我一定会赔你一条好猎狗的。我用一条牯子牛去换。我发誓……”

木河沙猛地回转身来,腾出一只手,把他按在一棵大树上,掐住他的脖子。他想挣扎,但木河沙的手就像熊掌那样有股蛮力。

“放开我……放开我……”他被掐痛了,掐哑了。

“饶了我,我……不是……有意打……死它的。”他被掐得透不过气来,断断续续地说。

木河沙仍然在无情地加力。

他停止了徒劳的挣扎,他觉得自己脆弱的脖子马上就要被掐断了,眼珠子也要瞪出来了。

“你好生听着,”木河沙的手稍稍放松了些,从牙缝里迸出一串粗哑低沉的话来,“老子不要你赔狗。你也赔不起的。我要你记着,对卡珊好,别欺负她。她要是怀孕了别踢她的小肚子;她要是病了,别灌她凉水;你要是喝醉了,别揪她的头发。她是个好姑娘,她糊涂了,才想嫁给你的。以后她会变老的,也会变丑的,再鲜的花也会变枯的。记住,别抛弃她。我发誓,你要是欺负她,我就这样活活拧断你的脖子,就像扭断一根老茄子!”木河沙说完,狠狠一扭脸,抱着黄虎走了。

他瘫软在地,抚摸着被勒出血痕的脖颈,呆呆地望着木河沙渐远的背影。木河沙伛着背,弯着腰,像一株被霜打蔫的小草,终于被越来越浓重的暮霭吞没了。

哦,古宗汉子,你完全可以看着我被野猪撕成碎片。你没有杀人,你没有沾血,你还是清清白白的。是自然界的暴力消灭了我。你不用担心遭到什么谴责。这里没有什么证人,也没有法律,只有一种原始的生存意识。我死了,你就没了情敌,就能得到你所爱的人。可是,你却没有这么做,这完全违背了人的自私的天性,他想。木河沙说,黄虎已在这儿等了他两天,这么说来,他们救他,不是一种偶然的巧合,而是一种预先设想好的相助。哦,古宗汉子,救一个情敌,这需要多么宽广的心胸,需要多么浓厚的爱情!难道说,卡珊真的这么值得爱吗?他过去对卡珊的估价真的错了吗?他思考着,得不出明确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