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指南4(1 / 1)

红粉 苏童 7449 字 2个月前

公司扣去了杨泊的奖金,理由是杨泊已经多次无缘无故地迟到早退。杨泊在财务科无话可说,出了门却忍不住骂了一句粗话。女会计在里面尖声抗议,你骂谁?有本事骂经理去,是他让我们扣的。杨泊说,没骂你,我骂我自己没出息,扣了几个臭钱心里就不高兴。

杨泊在办公室门口被一个陌生的女人拦住。你叫杨泊吧?女人说着递来一张香喷喷的粉红色名片,我是晚报社会新闻版的记者,特意来采访你。

为什么采访我?杨泊很诧异地望着女记者,他说,我又不是先进人物,我也没做过什么好人好事,你大概搞错了。

听说你在离婚。女记者反客为主,拉杨泊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她掏出笔和本子,朝杨泊妩媚地笑了笑,我在写一篇专题采访,《离婚面面观》,你是第九十九个采访对象了。

莫名其妙。杨泊下意识地绷紧了身子,他朝各个办公室的门洞张望了一番。这是我的个人私事,不是社会新闻,杨泊说,我没什么可说的,我也不想说。

你不觉得社会新闻是从个人私事中衍生的吗?女记者用一种睿智而自信的目光注视着杨泊,谈谈你的想法好吗,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

我心情不好,我刚刚被扣了年终奖。杨泊踢了踢脚边的一只废纸篓,他说,《因离婚被扣奖金,当事人无话可说》,我看这倒是一篇社会新闻的题目。

谈谈好吗?谈谈离婚的原因,是第三者插足还是夫妻感情不和?假如是性生活方面不协调,也可以谈,没有关系的。女记者豪爽地笑着鼓励杨泊,请你畅所欲言好吗?

没有什么原因,唯一的原因就是我想离婚。

太笼统了,能不能具体一点?

我烦她,我厌恶她,我鄙视她,我害怕她,我还恨她。杨泊的声音突然不加控制地升得很高,他跺了跺脚说,这么说你懂了吧。所以我要离婚。离婚。

很好。女记者在本子上飞快地写下一些字,然后她抬起头赞赏地说,你的回答虽然简单,但是与众不同。

杨泊已经站了起来。杨泊一脚踢翻了走廊上的废纸篓,又追上去再踢一脚。狗屁。杨泊突然转过身对女记者喊叫,什么离婚面面观,什么离婚指南,全是自作聪明的狗屁文章,你们根本不懂什么是离婚。离婚就是死,离婚就是生。你们懂吗?

这次一厢情愿的采访,激起了杨泊悲愤的情绪。杨泊沉浸其中,在起草公司年度总结的文章中,他自作主张地抨击了公司职员们的种种品格缺陷。他认为职员们自甘平庸的死气沉沉的生活,却喜欢窥测别人的隐私,甚至扰乱别人的生活秩序。杨泊伏在办公桌上奋笔疾书,抨击的对象扩展到公司以外的整个国民心态。他发现这份总结已经离题千里,但他抑制不住喷泉般的思想,他想一吐为快。最后他巧妙地运用了一个比方,使文章的结尾言归正传。杨泊的总结结尾写道:一个企事业单位就像一个家庭,假如它已濒临崩溃的边缘,最好是早日解体以待重新组建,死亡过后就是新生!

杨泊把总结报告交到经理手中,心中有一种满足而轻松的感觉。这样的心情一直保持到下午五点钟。五点钟,杨泊走出公司的大楼,传达室的收发员交给他一张明信片。明信片没有落款,一看笔迹无疑是俞琼的。今天是元月五号,算一算离立春还有多少天?杨泊读了两遍,突然想到上次俞琼给他规定的离婚期限,他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收发员观察着杨泊的反应,指着明信片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杨泊好像猛地被惊醒,他对收发员怒目而视,什么什么意思?你偷看我的私人信件,我可以上法院告你渎职。杨泊说着将明信片撕成两半,再撕成四份,一把扔到收发员的脸上,什么意思你慢慢琢磨去吧。杨泊愠怒地走出公司的大铁门,走了几步又折身回到传达室的窗前。他看了看处于尴尬中的收发员,声音有点发颤,对不起,杨泊说,我最近脾气很坏,我不知这是怎么了,总是想骂人,总是很激动。收发员接受了杨泊真诚的道歉。收发员一边整理着桌上的信件一边说,没什么,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我知道离婚是件麻烦事。

连续五天,杨泊都收到了俞琼寄来的明信片。内容都是一样的,只是日期在一天天地变更。到了第六天杨泊终于忍不住跑到了俞琼的集体宿舍里。恰巧只有俞琼一个人,但她顶着门不让杨泊进去。

我现在不想见你。俞琼从门缝里伸出一只手,推着杨泊的身体,我说过我们要到春天再见,那些明信片你收到了吗?

你寄来的不是明信片,简直是地狱的请柬。

那是我的艺术。我喜欢别出心裁。你是不是害怕啦?

请你别再寄了。杨泊拼命想从门缝里挤进去,他的肩膀现在正好紧紧地卡在门缝中。杨泊说,别再寄了,你有时候跟朱芸一样令我恐惧。

我要寄。我要一直寄到春天,寄到你离婚为止。俞琼死死地顶着门,而且熟练地踩住杨泊的一只脚,阻止他的闯入。俞琼脸上的表情既像是撒娇,更像是一种示威。

让我进来,我们需要好好谈一谈。杨泊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他想去抓俞琼的手,结果被俞琼用扫帚打了一记。杨泊只好缩回手继续撑住门。你不觉得你太残忍吗?杨泊说,你选择了错误的方式,过于性急只能导致失败。她昨天差点自缢而死,她也许真的想用死亡来报复,那不是我的目的,所以请你别再催我,请你给我一点时间吧。

我给了你一年时间,难道还不够?

可是你知道目前的情况,假如她真的死了,你我都会良心不安的。我们谁也不想担当凶手的罪名。一年时间不够,为什么不能是两年、三年呢?

我没这份耐心。俞琼突然尖声喊叫起来,然后她顺势撞上了摇晃的门,将杨泊关在门外。杨泊听见她在里面摔碎了什么东西。恶心,她的喊叫声仍然清晰地传到杨泊的耳中,我讨厌你的伪君子腔调,我讨厌你的虚伪的良心,你现在害怕了,你现在不想离婚了?不想离婚你就滚吧,滚回她身边去,永远别来找我。

你在说些什么?你完全误解了我说的话。杨泊颓丧万分地坐到地上,一只手依然固执地敲着身后的门,康德、尼采、马克思,你们帮帮我,帮我把话讲清楚吧。

恶心。俞琼又在宿舍里喊叫起来,你现在让我恶心透了。我怎么会爱上了你?我真是瞎了眼啦!

冬天以来杨泊的性生活一直很不正常。有一天夜里,他突然感到一阵难耐的冲动,杨泊在黑暗中辗转反侧,心里充满了对自己肉体的蔑视和怨恚。借越窗而入的一缕月光,能看见铁床另一侧的朱芸。朱芸头发蓬乱,胳膊紧紧地搂着中间的孩子,即使在睡梦中她也保持了阴郁的神经质的表情。杨泊常常叹着气,听闹钟嘀嗒嘀嗒送走午夜时光。杨泊思想斗争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像青春期常干的那样,来一次必要的自渎。

杨泊没有发现朱芸已经悄悄地坐了起来,朱芸大概已经在旁边观看了好久,她突然掀掉了杨泊的被子,把杨泊吓了一跳。

你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杨泊抢回被子盖住,他说,你睡你的觉,这不关你的事。

没想到你这么下流,你不觉得害臊吗?

我不害臊,因为这符合我的道德标准。杨泊的手仍然在被子下面摸索着,我还没完,你要是想看就看吧,我一点也不害臊。

朱芸在黑暗中发愣,过了一会她突然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朱芸一边哭一边重重地倒在床上,杨泊听见她在用最恶毒的话诅咒自己,睡在两人之间的孩子被惊醒了,孩子也扯着嗓子大哭起来。杨泊的情欲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的事就是制止母子俩的哭声了。杨泊首先安慰朱芸,别哭了,我不是存心气你。这是一种生理上的需要,杨泊说,我真的不是存心气你,请你别误会。

下流。朱芸啜泣着说。

我不会碰你。假如我碰了你,那才是下流,你明白吗?

下流?朱芸啜泣着说。

你非要说我下流我也没办法。杨泊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我现在想睡了。杨泊最后说,我没有错,至多是妨碍了你的睡眠。也许我该睡到别处去了,我该想想办法,实在找不到住处,火车站的候车室也可以对付。

你休想。朱芸突然叫喊起来,你想就这样逃走?你想把孩子撂给我一个人?你要走也可以,把你儿子一起带走。

杨泊不再说话。杨泊摊开双掌蒙住眼睛,在朱芸的絮叨声中力求进入睡眠状态。除此之外,他还听见窗外悬挂的那块腌肉在风中撞击玻璃的声音,远处隐隐传来夜行火车的汽笛声。每个深夜都如此漫长难捱,现在杨泊对外界的恐惧也包括黑夜来临,黑夜来临你必须睡觉,可是杨泊几乎每夜都会失眠。失眠以后他的眼球就会疼痛难忍。

临近农历春节的时候,南方的江淮流域降下一场大雪。城市的街道和房屋覆盖了一层白皑皑的雪被。老式工房里的孩子们早晨都跑到街上去堆雪人,窗外是一片快乐而稚气的喧闹声。杨泊抱着孩子看了一会儿外面的雪景,忽然想起不久前的北京之行,想起那个雪夜在天安门广场制定的四条离婚规划,如今竟然无一落实。杨泊禁不住嗟叹起来,他深刻地领悟了那条常被人们挂在嘴边的哲学定律:事物的客观存在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杨泊把儿子送进了幼儿园。他推着自行车走到秋千架旁边时,吃了一惊,他看见俞琼坐在秋千架上,她围着一条红羊毛围巾,戴了口罩,只露出那双深陷的乌黑的眼睛,直直地盯住杨泊看。她的头上肩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杨泊迎了上去,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俞琼,你跑到这儿来等我?发生什么事了?

我让你看看这个。俞琼突然拉掉了脸上的口罩,俞琼的脸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抓痕,它们是暗红色的,有两道伤痕切口很深,像是被什么利器划破的。你好好看看我的脸,俞琼的嘴唇哆嗦着,她美丽的容貌现在显得不伦不类,俞琼的声音听上去沙哑而凄凉,她说,你还装糊涂?你还问我发生什么事了?

是她干的?杨泊抓住秋千绳,痛苦地低下了头,她怎么会找到你的?她从来没见过你。

正要问你呢。俞琼厉声说着从秋千架上跳下来。她一边掸着衣服上的雪片,一边审视着杨泊,是你搞的鬼,杨泊,是你唆使她来的,你想以此表明你的悔改之意。杨泊,我没猜错吧。

你疯了。我对这件事一无所知,我没想到她会把仇恨转移到你身上。她也疯了,我们大家都丧失了理智。

我不想再听你的废话。我来是为了交给你这个发夹。俞琼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黑色的镶有银箔的发夹,她抓住杨泊的手,将发夹塞在他手里,拿住它,你就用这个证明你的清白。

什么意思?杨泊看了看手里的发夹,他说,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给我发夹?

她就用它在我脸上乱抓乱划的,我数过了,一共有九道伤。俞琼的目光冰冷而专制地逼视着杨泊。过了一会儿她说,我现在要你去划她的脸,就用这只发夹,就要九道伤,少一道也不行。我晚上会去你家做客,我会去检查她的脸,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清白。

你真的疯了。你们真的都疯了。我还没疯你们却先疯了。杨泊跺着脚突然大吼起来。他看见幼儿园的窗玻璃后面重叠了好多孩子的脸,其中包括他的儿子,他们好奇地朝这边张望着。有个保育员站在滑梯边对他喊,你们怎么跑到幼儿园来吵架?你们快回家吵去吧。杨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骑上车像逃一样冲出了幼儿园的栅栏门。他听见俞琼跟在他身后边跑边叫,别忘了我说的话,我说到做到,晚上我要去你家。

杨泊记不清枯坐办公室的这一天是怎么过去的。他记得同事们在他周围谈论今冬的这场大雪,谈论天气、农情和中央高层的内幕。而他的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紧紧地握紧那只黑色的镶有银箔的发夹。他下意识试了试发夹两端的锋刃,无疑这是一种极其女性化的凶器。杨泊根本不想使用它。杨泊觉得俞琼颐指气使的态度是愚蠢而可笑的,她没有权利命令他干他不想干的事情。但是他不知道该怎样处理晚上将会出现的可怕场面。想到俞琼那张伤痕累累的脸,想到她在秋千架下的邪恶而凶残的目光,杨泊有点心灰意懒。他痛感到以前对俞琼的了解是片面的,也许他们的恋情本质上是一场误会。

这天杨泊是最后离开公司的人。雪后的城市到处泛着一层炫目的白光,天色在晚暮中似明似暗,街上的积雪经过人们一天的踩踏化为一片污水。有人在工人文化宫的门楼下跑来跑去,抢拍最后的雪景。笑一笑,笑得甜一点。一个手持相机的男孩对他的女友喊。杨泊刹住自行车,停下来朝他们看了一会儿。傻×,有什么可笑的?杨泊突然粗鲁地嘀咕了一句。杨泊为自己感到吃惊,他有什么理由辱骂两个无辜的路人?我也疯了,我被他们气疯了。杨泊这样为自己开脱着,重新骑上车。回家的路途不算太远,但杨泊骑了很长时间,最后他用双腿撑着自行车,停在家门前的人行道上。他看见那幢七十年代建造的老式工房被雪水洗涤一新,墙上显出了依稀的红漆标语。他看见三层左侧的窗口已经亮出了灯光,朱芸的身影在窗帘后面迟缓地晃动着,杨泊的心急遽地往下沉了沉。

你在望什么?一个邻居走过杨泊身边,他疑惑地说,你怎么在这儿傻站着?怎么不回家?

不着急。天还没黑透呢。杨泊看了看手表说。

朱芸做了好多菜,等你回家吃饭呢。

我一点不饿。杨泊突然想起什么,喊住了匆匆走过的邻居,麻烦你给朱芸带个口信,我今天不回家,我又要到北京去出差了。

是急事?邻居边走边说,看来你们公司很器重你呀。

是急事。我没有办法。杨泊望着三层的那个窗口笑了笑,然后他骑上车飞快地经过了老式工房。在车上他又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那只黑发夹看了看,然后一扬手将它扔到了路边。去你妈的,杨泊对着路边的雪地说,我要杀人也绝对不用这种东西。

杨泊不知道该去哪儿消磨剩余的时间,自行车的行驶方向因此不停地变化着,引来路人的多次抗议和嘲骂声。后来杨泊下了车,他看见一家公共浴室仍然在营业,杨泊想在如此凄冷的境遇下洗个热水澡不失为好办法。他在柜台上买了一张淋浴票走进浴室。浴室的一天好像已接近尾声,人们都在手忙脚乱地穿衣服。服务员接过杨泊的淋浴票,满脸不高兴的样子,怎么还来洗澡?马上都打烊停水啦。杨泊扮着笑脸解释说,我忙了一天,现在才有空。服务员说,那你快点洗,过了七点半钟我就关热水了。

淋浴间里空空荡荡的,这使杨泊感到放心。杨泊看见成群的一丝不挂的肉体会感到别扭,也最害怕自己的私处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样最好,谁也别看谁。杨泊自言自语着遂个打开了八个淋浴龙头,八条温热的水流倾泻而出,杨泊从一个龙头跑到另一个龙头,尽情享受这种冬夜罕见的温暖。杨泊对自己的快乐感到茫然不解。你怎么啦?你现在真的像个傻×。杨泊扬起手掌掴了自己一记耳光。在蒸汽和飞溅的水花中他看见朱芸和俞琼的脸交替闪现,两个女人的眼睛充满了相似的愤怒。别再来缠我,你们也都是傻×。杨泊挥动浴巾朝虚空中抽打了一下。让我快乐一点。为什么不让我快乐一点?杨泊后来高声哼唱起来,这是庄严动听的《结婚进行曲》的旋律。杨泊不仅哼唱,而且用流畅的口哨声为自己伴奏起来。很快他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感动得热泪盈眶,他哭了,所幸没有人会发现他的眼泪。

不准唱,你再唱我就关热水啦。浴室的服务员在外面警告杨泊说,我们要打烊,你却在里面磨磨蹭蹭鬼喊鬼叫。

我不唱了,可是你别关热水。让我再洗一会吧,你不知道外面有多冷。杨泊的声音在哗哗的水声中听上去很衰弱。烦躁的浴室服务员对此充耳不闻,他果断地关掉了热水龙头,几乎是在同时,他听见浴室里响起杨泊一声凄厉的惨叫。

杨泊离开浴室时,街道上已经非常冷清,对于一个寒冷的雪夜来说这是正常的。但杨泊对此有点耿耿于怀,那么多的人群,在他需要的时候都消失不见了。杨泊一个人在街上踽踽独行,他的自行车在浴室门口被人放了气阀,现在它成为一个讨厌的累赘。杨泊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分析了他所在的地理位置和下面该采取的措施。他想他只有去附近的大头家了,大头的居住条件优裕,他想他只有先在大头那里借宿一夜了。

敲了很长时间的门,里面才有了一点动静。有个穿睡衣的女人出来,隔着防盗门狐疑地审视着杨泊。杨泊发现女人的乳房有一半露在睡衣外面,他下意识地扭过了脸。

我找大头,我是他的朋友。杨泊说。

这么晚找他干什么。

我想在这儿过夜。

过夜?女人细细的眉毛扬了起来,她的嘴角浮出一丝调侃的微笑,你怎么来过夜?大头从来不搞同性恋。

杨泊看见那扇乳白色的门砰然撞上,他还听见那个女人格格的笑声,然后过道里的灯光就自然地熄掉了。他妈的,又是一个疯女人。杨泊在黑暗中骂了一声,他想他来找大头果然是自讨没趣。杨泊沮丧地回到大街上,摸摸大衣口袋,钱少得可怜,工作证也不在,找旅社过夜显然是不可能的。也许只有回家去?杨泊站在雪地里长时间地思考,最后毅然否定了这个方案。我不回家,我已经到北京去出差了。我不想看见朱芸和俞琼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杨泊想,今天我已经丧失了回家的权利,这一切真是莫名其妙。

午夜时分,杨泊经过了城市西区的建筑工地。他看见许多大口径的水泥圆管杂乱地堆列在脚手架下。杨泊突然灵机一动,他想他与其在冷夜中盲目游逛,不如钻到水泥圆管中睡上一觉。杨泊扔下自行车钻了进去,在狭小而局促的水泥圆管中,他设计了一个最科学的睡姿,然后他弓着膝盖躺了下来。风从断口处灌进水泥圆管,杨泊的脸上有一种尖锐的刺痛感。外面的世界寂然无声,昨夜的大雪在凝成冰碴或者悄悄融化,杨泊以为这又是寒冷而难眠的一夜,奇怪的是他后来竟睡着了。他依稀听见呼啸的风声,依稀看见一只黑色的镶有银箔的发夹,它被某双白嫩纤细的手操纵着,忽深忽浅地切割他的脸部和他的每一寸皮肤。这样的切割一直持续到他被人惊醒为止。

两个巡夜警察各自拉住杨泊的一只脚,极其粗暴地把他拽出水泥圆管。怪不得工地上老是少东西,总算逮到你了。年轻的警察用手电筒照着杨泊的脸。杨泊捂住了眼睛,他的嘴唇已经冻得发紫,它们茫然张大着,吐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别来缠我,杨泊说,让我睡个好觉。

你哪儿的?来工地偷了几次了?年轻的警察仍然用手电照着杨泊的脸。

我疼。别用手电照我。杨泊说。我的眼睛受不了强光。

你哪儿疼?你他妈的少给我装蒜。

我脸上疼,手脚都很疼,我的胸口也很疼。

谁打你了?

没有谁打我。是一只发夹。杨泊的神情很恍惚,他扶着警察的腿从泥地上慢慢站起来,他说,是一只发夹,它一直在划我的脸。我真的很疼,请你别用手电照我的脸。

是个疯子?年轻警察收起了手电筒,看着另一个警察说,他好像不是小偷,说话颠三倒四的,眼神也不对劲。

把他送到收容所去吧。另一个警察说,他好像真有病。

不用了。我只是偶尔没地方睡觉。杨泊捂着脸朝他的自行车走过去,脚步依然摇摇晃晃的。他用大衣衣袖擦去座垫上的水汽,回过头对两个警察说,我不是疯子,我叫杨泊,我正在离婚。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去离婚了。

杨泊最后自然是没有离婚。春季匆匆来临,冬天的事情就成为过眼烟云。有一天,杨泊抱着儿子去书店选购新出版的哲学书籍,隔着玻璃橱窗看见了俞琼。俞琼早早地穿上一套苏格兰呢裙,和一位年轻男人手挽手地走过。杨泊朝他们注视良久,心里充满了老人式的苍凉之感。

书店的新书总是层出不穷的,杨泊竟然在新书柜台上发现了老靳的著作《离婚指南》,黑色的书名异常醒目。有几个男人围在柜台前浏览那本书。杨泊也向营业员要了一本,他把儿子放到地上,打开书快速地看了起来。杨泊脸上惊喜的笑容渐渐凝固,渐渐转变为咬牙切齿的愤怒,最后他把书重重地摔在柜台上。

胡说八道。杨泊对周围的人说,千万别买这本书,千万别上当。没有人能指导离婚,他说的全是狗屁。

你怎么知道他说的全是狗屁呢?

我当然知道。杨泊说,请相信我,这本书真的是狗屁。

狗屁。杨泊的儿子快乐地重复杨泊的话。杨泊的儿子穿着天蓝色的水兵服,怀里抱着一把粉红色的塑料手枪。

(199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