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指南3(1 / 1)

红粉 苏童 7725 字 2个月前

杨泊推开家门,意外地发现朱芸母子俩已经回家了。尿布和内衣挂在绳子上,还在滴水。地上扔满了玩具和纸片。孩子正端坐在高脚痰盂上,他在拉屎,朱芸的一只手抚着孩子,另一只手中还抓着一件湿衣服。她直起腰望着杨泊,目光很快滑落到他的旅行袋上,有一丝慌乱,也有一丝胆怯。

你爸爸回来了,快叫爸爸。朱芸轻轻地推了孩子一把。孩子茫然地看了看杨泊,又低头玩起积木来。朱芸说,你看你这傻孩子,你不是天天吵着要爸爸吗?

杨泊放下旅行袋走过去,亲了亲孩子的脸颊。孩子的脸上有成人用的面霜的香气,是朱芸惯常搽的那种香粉。除此之外,杨泊还闻到了一股粪便的臭味。他皱了皱眉头,用一种平淡的口气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给你熬了一锅鸡汤。朱芸没有回答杨泊的话,她看着厨房的方向说,汤里放了些香菇,还热着呢,你去盛一碗喝。

不想喝,你自己喝吧。

我打电话给你们公司,知道你今天回来。我是特意为你熬的鸡汤。你喜欢喝的。

那是以前。现在我对美味佳肴没什么兴趣,让我伤脑筋的是生存问题。杨泊脱掉鞋子躺到床上,他说,我很累,昨天夜里一夜没有合眼。杨泊觉得背上袭来一阵凉意,侧身一看是一块棉垫子,垫子被孩子尿得精湿,杨泊拎起它看了看,然后扔到了地上,讨厌。杨泊说。

你怎么扔地上?朱芸捡起了垫子,她的表情变得很难堪,你连孩子也讨厌了?孩子尿床是正常的,你怎么连孩子也讨厌了?

我只是讨厌这块垫子。请你不要偷换主题。

你讨厌我我也没办法,孩子是你的亲骨血,他有什么错?你凭什么讨厌你自己的孩子呢?

我不知道。杨泊翻了个身,将脸埋在发潮的被褥里,他听见朱芸急促的喘气声,那是她生气的标志。杨泊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邪恶的欲念,他想惹朱芸发怒,他想打碎她贤惠体贴的面具。每个人都讨厌我,即使是一个北京的电车售票员。杨泊闷声闷气地说,所以我也有理由恨别人,讨厌你们每一个人。

别骗人了。朱芸讥嘲地一笑,她开始窸窣地替孩子擦洗,她说,那么你连俞琼也讨厌啦?讨厌她为什么还要跟她一起鬼混?

我不知道。也许连她也令我讨厌,这恰恰是我们生存中最重要的疑问。杨泊朝空中挥了挥手,他从棉被的缝隙中窥视着朱芸,这些问题我没有想透,而你更不会理解,因为你只会熬鸡汤洗衣服,你的思想只局限在菜场价格和银行存款上。你整天想着怎样拖垮我,一起往火坑里跳。

杨泊发现朱芸紧咬着嘴唇,她的脸色变成钢板一样的铁青色。杨泊以为她会暴怒,以为她会撒泼,奇怪的是朱芸没这么做。朱芸抱着孩子呆立在痰盂旁,张大嘴望着天花板,杨泊听见她轻轻地嘀咕了一声,好像在骂放屁,然后她抱着孩子走到外问去了。房门隔绝了母子俩的声音和气息,这使杨泊感到轻松。他很快就在隐隐的忧虑中睡着了。在梦中杨泊看见孩子的条形粪便在四周飘浮,就像秋天的落叶,他的睡梦中的表情因而显得惊讶和厌恶。

不知道天是怎样一点点黑下来的,也不知道邻居们在走廊上突然爆发的争吵具体内容是什么。杨泊后来被耳朵后根的一阵微痒弄醒,他以为是一只虫子,伸手一抓抓到的却是朱芸的手指。原来是朱芸在抚摸他耳后根敏感的区域。你想干什么?杨泊挪开朱芸的手,迷迷糊糊地说。现在我不喜欢这样。在静默了一会儿以后,他再次感觉到朱芸那只手对他身体的触摸,那只手在他胸前迟滞地移动着,最后滑向更加敏感的下身周围。杨泊坐了起来,惊愕地看了看朱芸,他看见朱芸半跪在床上,穿着一件半透明的粉红色睡裙,她的头发像少女时代那样披垂在肩上。朱芸深埋着头,杨泊看不见她的脸。你怎么啦?他托起了她的下颏,他看见朱芸凄恻哀伤的表情,朱芸的脸上沾满泪痕。

别跟我离婚,求求你,别把我这样甩掉。朱芸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梦呓。

穿这么少你会着凉的。杨泊用被子护住了自己的整个身体,他向外挪了下位置,这样朱芸和他的距离就远了一点。这么冷的天,你小心着凉感冒了。他说。

别跟我离婚。朱芸突然又哽咽起来,她不断地绞着手中的一绺头发,我求你了,杨泊,别跟我离婚。以后你让我怎样我就怎样,我会对你好的。

我们不是都谈好了吗?该谈的都谈过了,我尊重我自己的人格和意愿,我决不随意改变自己的决定。

狠心的畜生。朱芸沉默了一会儿,眼睛中掠过一道绝望的白光。她说,你是在逼我,让我来成全你吧。我死给你看,我现在就死给你看。她跳下床朝窗户扑过去,拔开了窗户的插销。风从洞开的窗户灌进来,杨泊看见朱芸的粉红色睡裙疾速地膨胀,看上去就像一只硕大的气球。我现在就死给你看。朱芸尖声叫喊着,一只脚跨上了窗台,杨泊就是这时候冲上去的,杨泊抱住了她的另一只脚。别这样,他说,你怎么能这样?她的脸显出病态的红润。别拽我,你为什么要拽住我?朱芸用手掌拍打着窗框,她的身体僵硬地保持着下滑的姿势,我死了你就称心了,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死?杨泊只是紧紧地抱住她的腿,突如其来的事件使他头脑发晕,他觉得有点恐怖,在僵持中他甚至听见一阵隐蔽而奇异的笑声,那无疑是对他的耻笑,它来自杨泊一贯信奉的哲学书籍中,也来自别的人群。笑声中包含了一个棘手的问题,要出人命了,你现在怎么办?

杨泊后来把朱芸抱下窗台,已经是大汗淋漓。他把朱芸扔到地上,整个身体像发疟疾似的不停颤抖,而且无法抑制。杨泊就把棉被披在身上,绕着朱芸走了几圈,他对朱芸说,你的行为令人恐怖,也令人厌恶。他看见朱芸半跪半躺在地上,手里紧捏着一把水果刀,朱芸的眼神飘荡不定,却明确地含有某种疯狂的挑战性。请你放下刀子,杨泊上去夺下了水果刀,随手扔出了窗外。这时候他开始感到愤怒,他乒乒乓乓关上了窗子,一边大声喊叫,荒谬透顶,庸俗透顶,这跟离婚有什么关系?难道离婚都要寻死觅活的吗?

我豁出去了。朱芸突然说了一句,她的声音类似低低的呻吟,要死大家一起死,谁也别快活。

你说什么?杨泊没有听清,他回过头时朱芸闭上了眼睛。一滴泪珠沿着鼻翼慢慢滚落。朱芸不再说话,她身上的丝质睡袍现在凌乱不堪,遮掩着一部分冻得发紫的肉体。杨泊皱了皱眉头,他眼中的这个女人就像一堆粉红色的垃圾,没有生命,没有头脑,但它散发的腐臭将时时环绕着他。杨泊意识到以前低估了朱芸的能量,这也是离婚事宜拖沓至今的重要原因。

星期三下午是例行约会的时间,地点在百货大楼的鞋帽柜台前。这些都是俞琼选定的,俞琼对此曾作过解释,因为星期三下午研究所政治学习,当杨泊的电话拨到研究所的会议室时,俞琼就对领导说,我舅舅从广州来了,我要去接站了,或者说,我男朋友让汽车撞了,我马上去医院看他。至于选择鞋帽柜台这种毫无情调的约会地点,俞琼也有她的理由。这个地方别出心裁,俞琼说,可以掩人耳目,也不怕被人撞到。我们尽管坐着说话,假如碰到熟人,就说在试穿新皮鞋。

两个人肩并肩地坐在一张简易的长椅上。有个男人挤在一边试穿一双白色的皮鞋,脱了旧的穿新的,然后又脱了新的穿旧的。杨泊和俞琼都侧转脸看着那个男人,他们闻到一股脚臭味,同时听见那个男人嘟囔了一句,不舒服,新鞋子不如旧鞋子舒服。俞琼这时候捂着嘴笑起来,肩膀朝杨泊撞了一下。

你笑什么?杨泊问俞琼。

他说的话富有哲理,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笑不出来。每次看见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脚,我就烦躁极了。我们不应该在这里约会。

他说新鞋子不如旧鞋子舒服,俞琼意味深长地凝视着杨泊,肩膀再次朝杨泊撞了一下。这个问题你到底怎么想?

他是笨蛋。杨泊耸了耸肩膀,他说,他不懂得进化论,他无法理解新鞋子和旧鞋子的关系。这种似是而非的话不足以让我们来讨论,我们还是商定一下以后约会的地点吧,挑个僻静的公园,或者就在河滨一带,或者就在你的宿舍里也行。

不。俞琼微笑着摇了摇头,她的表情带有一半狡黠和一半真诚,我不想落入俗套。我早就宣布过,本人的恋爱不想落入俗套。否则我怎么会爱上你?

你的浪漫有时让我不知所措。杨泊看了看对面的鞋帽柜台,那个试穿白皮鞋的男人正在和营业员争辩着什么,他说,皮鞋质量太差,为什么非要我买?你们还讲不讲一点民主啊?杨泊习惯性地捂了捂耳朵,杨泊说,我真的厌恶这些无聊的人群,难道我们不能换个安静点的地方说说话吗?

可是我喜欢人群。人群使我有安全感。俞琼从提包里取出一面小圆镜,迅速地照了照镜子,她说,我今天化妆了,你觉得我化妆好看吗?

你怎样都好看,因为你年轻。杨泊看见那个男人终于空着手离开了鞋帽柜台,不知为什么他舒了一口气。下个星期三去河滨公园吧,杨泊说,你去了就会喜欢那里的。

我知道那个地方。俞琼慢慢地拉好提包的拉链,似乎在想着什么问题。她的嘴唇浮出一层暗红的荧光,眼睛因为画过黑晕而更显妩媚。杨泊听见她突然暧昧地笑了一声,说,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在公园约会吗?

你不想落入俗套,不想被人撞见,这你说过了。

那是借口。想知道真正的原因吗?俞琼将目光转向别处,她轻声说,因为你是个有妇之夫,你是个已婚男人,你已经有了个两岁多的儿子。

这就是原因?杨泊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忍不住去扳俞琼的肩膀,被她推开了。俞琼背向他僵直地坐在简易长椅上,身姿看上去很悲哀。杨泊触到了她的紫红色羊皮外套,手指上是冰凉的感觉。那是杨泊花了私藏的积蓄给她买的礼物,他不知道为什么羊皮摸上去也是冰凉的,杨泊的那只手抬起来,盲目地停留在空中。他突然感到颓丧,而且体验到某种幻灭的情绪。可是我正在办离婚,杨泊说,你知道我正在办离婚。况且从理论上说,已婚男人仍然有爱和被爱的权利,你以前不是从来不在乎我结过婚吗?

恶心。知道吗?有时候想到你白天躺在我怀里,夜里却睡在她身边,我真是恶心透了。

是暂时的。现实总是使我们跟过去藕断丝连,我们不得不花力气斩断它们,新的生活总是这样开始的。

你的理论也让我恶心。说穿了你跟那些男人一样,庸庸碌碌,软弱无能。俞琼转过脸,冷冷地扫了杨泊一眼,我现在有点厌倦,我希望你有行动,也许我们该商定一个最后的期限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问题是她把事情恶化了。前天夜里她想跳楼自杀。

那是恐吓,那不过是女人惯常的手段。俞琼不屑地笑了笑,你相信她会死?她真是要想死就不当你面死了。

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把简单的事情搞得这么复杂。有时候面对她,我觉得我的意志在一点点地崩溃,最可怕的问题就出在这儿。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听见百货大楼打烊的电铃声清脆地响了起来。逛商店的人群从他们面前匆匆退出。俞琼先站了起来,她将手放到杨泊的头顶,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发。杨泊想抓住她的手,但她敏捷地躲开了。

春天以前离婚吧,我喜欢春天。俞琼最后说。

他们在百货大楼外面无言地分手。杨泊看见俞琼娇小而匀称的身影在黄昏的人群中跳跃,很快就消失不见了。大街上闪烁着最初的霓虹灯光,空气中隐隐飘散着汽油、塑料和烤红薯的气味。冬天的街道上依然有拥挤的人群来去匆匆。杨泊沿着商业区的人行道踽踽独行,在一个杂货摊上他替儿子挑选了一只红颜色的气球。杨泊抓着气球走了几步,手就自然地摊开了,他看见气球在自己鼻子上轻柔地碰撞了一下,然后朝高空升上去。杨泊站住了仰起脸朝天空看,他觉得他的思想随同红色气球越升越高,而他的肢体却像一堆废铜烂铁急剧地朝下坠落。他觉得自己很疲倦,这种感觉有时和疾病没有区别,它使人焦虑,更使人心里发慌。

杨泊坐在街边栏杆上休息的时候,有一辆半新的拉达牌汽车在他身边紧急刹车。大头的硕大的脑袋从车窗内挤出来。喂,你去哪儿?大头高声喊,我捎你一段路,上车吧。杨泊看见大头的身后坐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杨泊摇了摇头。没关系,是我自己的车,大头又说,你客气什么?还要我下车请你吗?杨泊皱着眉头朝他摆了摆手,说,我哪儿也不去。真滑稽,我为什么非要坐你的车?大头缩回车内,杨泊清晰地听见他对那个女人说,他是个超级傻X,闹离婚闹出病来了。杨泊想回敬几句,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想想大头虽然无知浅薄,但他毕竟借了两万元给自己。

黄昏六点钟,街上的每个人都在往家走。杨泊想他也该回家了。接下来的夜晚他仍将面对朱芸,唇枪舌剑和哭哭笑笑,悲壮的以死相胁和无休无止的咒骂,虽然他内心对此充满恐惧,他不得不在天黑前赶回家去,迎接这场可怕的冗长的战役。杨泊就这样看见了家里的窗户,越走越慢,走进旧式工房狭窄的门洞,楼上楼下的电视机正在播放国际新闻,他就站在杂乱的楼梯拐角听了一会儿,关于海湾战争局势,关于苏联的罢工和孟加拉国的水灾。杨泊想整个世界和人类都处于动荡和危机之中,何况他个人呢!杨泊在黑暗中微笑着思考了几秒钟,然后以一种无畏的步态跨上了最后一阶楼梯。

一个女邻居挥着锅铲朝杨泊奔来,你怎么到现在才回家?女邻居边跑边说,朱芸服了一瓶安眠药,被拉到医院去了,你还不赶快去医院?你怎么还迈着四方步呢?

杨泊站在走廊上,很麻木地看着女邻居手里的锅铲。他说,服了一瓶?没这么多,我昨天数过的,瓶子里只有九颗安眠药。

你不像话!女邻居的脸因愤怒而涨红了,她用锅铲在杨泊的肩上敲了一记,朱芸在医院里抢救,你却在计较瓶子里有多少安眠药,你还算人吗?你说你还算人吗?

可是为什么要送医院?我昨天问过医生,九颗安眠药至多昏睡两天。杨泊争辩着一边退到楼梯口,他看见走廊上已经站满了邻居,他们谴责的目光几乎如出一辙。杨泊蒙住脸呻吟了一声。那我就去吧。杨泊说着连滚带爬地跌下了楼梯。在门洞里他意外地发现那只褐色的小玻璃瓶,他记得就在昨天早晨看见过这只瓶子,它就放在闹钟边上,里面装有九颗安眠药。他猜到了朱芸的用意。他记得很清楚,有个富有经验的医生告诉他,九颗安眠药不会置人于死地,只会令服用者昏睡两天。

在市立医院的观察室门口,杨泊被朱芸的父母和兄弟拦住了,他们怒气冲冲,不让他靠近病床上的朱芸。朱芸的母亲抹着眼泪说,你来干什么?都是你害的她,要不是我下午来接孩子,她就没命了。杨泊在朱家众人的包围下慢慢蹲了下来,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事情已经偏离了正常的轨道。杨泊竖起食指在地上画着什么,他诚挚地说,我没有办法制止她的行为。朱芸的哥哥在后面骂起来,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想跟她结婚就结婚,想跟她离婚就离婚?杨泊回过头看了看他,杨泊的嘴唇动了动,最后什么也没说。

有个女护士从观察室里走出来,她对门口的一堆人说,你们怎么甩下病人在这里吵架?十七床准备灌肠了。杨泊就是这时候跳了起来,杨泊大声说,别灌肠,她只服了九颗安眠药。周围的人先是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紧接着响起一片粗鄙的咒骂声。杨泊被朱芸的兄弟们推搡着走。别推我,我发誓只有九颗,我昨天数过的。杨泊跌跌撞撞地边走边说,很快他就被愤怒的朱氏兄弟悬空架了起来。他听见有个声音在喊,把他扔到厕所里,揍死这个王八蛋。杨泊想挣脱却没有一丝力气,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垂死的羚羊陷入了暴力的刀剑之下。我没有错,你们的暴力不能解决问题。杨泊含糊地嘟哝着,任凭他们将他的头摁在厕所的蹲坑里,有人拉了抽水马桶的拉线,五十立升冰凉的贮水混同蹲坑里的粪被一起冲上了杨泊的头顶。杨泊一动不动,杨泊的血在顷刻间凝结成冰凌,它们在体内凶猛地碰撞,发出清脆的断裂的声音。摁紧他的头,让他清醒清醒。又有人在喊。杨泊依稀记得抽水马桶响了五次,这意味着二百五十升冷水冲灌了他的头部。后来杨泊站起来,一口一口地吐出嘴里的污水,他用围巾擦去脸上的水珠,对那些污辱他的人说,没什么,这也是一种苦难的洗礼。

这个冬天,杨泊几乎断绝了与亲朋好友的来往。唯一的一次是他上门找过老靳。老靳是杨泊上夜大学时的哲学教师,他能够成段背诵黑格尔、叔本华和海德格尔的著作。他是杨泊最崇拜的人。杨泊去找老靳,看见他家的木板房门上贴了张纸条,老靳已死,谢绝探讨哲学问题。杨泊知道他在开玩笑。杨泊敲了很长时间的门,跑来开门的是老靳的妻子。她说,老靳不在,他在街口卖西瓜。杨泊半信半疑,老靳卖西瓜?老靳怎么会卖西瓜?老靳的妻子脸色明显有些厌烦,她把门关上一点,露出半张脸对杨泊说,我在做自发功,你把我的气破坏掉了。

杨泊走到街口果然看见了老靳的西瓜摊,老靳很孤独地守卫着几十只绿皮西瓜,膝盖上放着一只铝质秤盘。杨泊觉得有点尴尬,他走到老靳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恭喜发财了,老靳。

狗屁,老靳搬了个小马扎给杨泊,老靳的表情倒是十分坦荡。他说,守了三天西瓜摊,只卖了三只半西瓜。

大冬天的,上哪儿搞来的西瓜?杨泊说。

从黑格尔那里。有一天老黑对我说,把我扔到垃圾堆里去吧,你有时间读我的书,不如上街去捞点外快。老靳说着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摘下眼镜在杨泊的衣服上擦了擦,老黑还对我说,生存比思想更加重要,你从我这里能得到的,在现实中全部化为乌有。思想是什么?是狗屁,是粪便,是一块被啃得残缺不全的西瓜皮。

我不觉得你幽默,你让我感到伤心。杨泊朝一只西瓜踢了一脚,他说,想不到你这么轻易地背弃了思想和信仰。

别踢我的西瓜。老靳厉声叫起来,他不满地瞟了杨泊一眼。老靳说,别再跟我探讨哲学问题,假如你一定要谈,就掏钱买一只西瓜,卖给你可以便宜一点。说真的,你买一只西瓜回家给儿子吃吧,冬天不容易吃到西瓜。

那你替我挑一只吧。杨泊说。

这才够朋友。老靳笨拙地打秤称西瓜的分量,嘴里念念有词,十块三毛钱,零头免了,你给十块钱吧。老靳把西瓜抱到杨泊的脚边,抬头看看杨泊失魂落魄的眼睛,他发现杨泊在这个冬天憔悴得可怕。听说你也在闹离婚?老靳说,你妻子已经服过安眠药了吧?

你怎么知道的?杨泊疑惑地问。

我有经验,我已经离过两次婚了。老靳沉吟着说,这是一场殊死搏斗,弄不好会两败俱伤。你知道吗?我的一只睾丸曾被前妻捏伤过,每逢阴天还隐隐作痛。

我觉得我快支撑不住了,我累极了。我觉得我的脑髓心脏还有皮肤都在淌血。杨泊咬着嘴唇,他的手在空中茫然地抓了一把,说实在的我有点害怕,万一真的出了人命,我不知道下面该怎么办。

要动脑子想。老靳狡黠地笑了笑说,我前妻那阵子差点要疯了,我心里也很害怕。你知道我后来用了什么对策?我先发疯,在她真的快疯之前我先装疯,我每天在家里大喊大叫,又哭又笑的,我还穿了她的裙子跑到街上去拦汽车。我先发疯她就不会疯了,她一天比一天冷静,最后离婚手续就办妥啦。

可是我做不出来。我有我的目标和步骤。杨泊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仅有的十块钱,放进老靳的空无一文的钱箱里。杨泊说,我做了所有的努力,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成为泡影,事情一步步地走向反面,你不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滋味。我每天在两个女人的阴影下东奔西走,费尽了口舌和精力,我的身上压着千钧之力,有时候连呼吸都很困难。

问题看来还是出在你自己身上,你真该看看我写的一本书,你猜书名叫什么?叫《离婚指南》。本来今年夏天就该出书的,不知出版社为什么拖到现在还没出来。

什么书?你说你写了一本什么书?

《离婚指南》。老靳颇为自得地重复了一遍,是指导人们怎样离婚的经典著作,我传授了我的切身体验和方式方法,我敢打赌,谁只要认真读上一遍,离婚成功率起码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

你总算对人类做了一点贡献。杨泊闷闷不乐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杨泊这次笑得很厉害。他不停地捶着老靳说,我要看,我想看,等书出来后一定送我一本。

那当然,对所有离婚的人都八折优惠。

杨泊帮着老靳做了两笔生意就走了,他把那只海南西瓜夹在自行车的后架上,骑了没多远听见背后响起嘭的一声,回头一看是西瓜掉了,西瓜在街道上碎成两爿,瓜瓤是淡粉色的。这个王八蛋。杨泊骂了一句,他没有下车去捡。杨泊回忆着老靳说的话,你先发疯她就不会疯了。这话似乎有点道理。问题在于他厌恶所有形式的阴谋,即使是老靳式的装疯卖傻。我很正常,杨泊骑在车上自己笑起来,万一装疯以后不能恢复正常呢,万一真的变疯了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