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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雨之城 铁凝 5714 字 2个月前

陶又佳打开电视说:“你到底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丘晔说。

“你真受了舅舅的感动?”陶又佳又问丘晔。

丘晔接着陶又佳的话说:“你一问,我倒真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你见过我不好意思么?没有吧。大概还没人见过我不好意思。可是刚才,我也不知我说了些什么。”

“我舅舅有时候是挺神的,”陶又佳说,“不过我常常觉得他的逻辑也不一定完全是云山雾罩。当然,有时候也属于一种极端,把人弄得尴尬起来。”

“我倒没有那种感觉,既然任何一种理论都有它的局限性……我现在一直在想别的,想那个孩子。”

“知更?”

“嗯,知更。两只奶像两个小拳头,光着,毛都没长全。操!我他妈又想到了自己。”

陶又佳不止一次听丘晔讲过她自己,每次当丘晔说“又想到自己”时,那个久远的故事就会同时从她们两个人的脑子里掠过,它清晰而又浓烈。

丘晔还常说,一想到那个年代,一想到那个年代的自己她就不寒而栗。那时长邺市一群住在被称做“副二号”的孩子,一夜之间都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那个副二号便是本省那些最高官员的集居地。丘晔说,说我们无家可归吧,我们简直就是家里的主人。你想,父母进了牛棚,用人被辞退,我们不是主人谁是主人?说我们是主人吧,又像是无家可归。她说,开始他们不知所措,白天不敢出门,晚上净躺在床上做噩梦。可是后来,他们都习惯了自己管理自己、自己放任自己的生活,他们试探着走出门来,寻找着自己的同类伙伴,原来伙伴只有是同类时才那么容易结合。丘晔说他们的结合好像是为了共同对付他们的敌人,又好像是为了共同逃避他们的敌人。她说当时他们的敌人是副二号的另一群孩子,他们比我们优越,一时间他们在天上,我们在地下。他们把我们叫做“崽子团”,我们就把他们叫做“红狗队”,因为他们都戴着自造的红袖章。我们副二号的崽子团有那么十多个人,有男的,也有女的,差不多是一半对一半,有的上了初中,有的还在上小学。我们有个自封的头儿叫大平,大平长得不高,结结实实的,有点儿肉眼凡胎,可点子多,胆儿也大,所以,虽然大平的父亲在副二号职位最低,可大平在我们中间的威信最高。大平把我们秘密集合起来说,咱们也讲点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是暴动,是崽子团对付红狗队的暴动。可是讲归讲,红狗队还是打得我们到处跑,有时候我们连家也不敢回,说不定红狗队的人就蹲在谁家的花园里,于是我们的活动就被迫转入地下。大平发现了一个最秘密、也最能引人入胜的集合点,一个防空洞。洞里盘根错节,洞口在院外。那时候,无论外面多么恐怖,只要一进了防空洞,心立刻就会踏实下来。我们在洞里点燃蜡烛,打牌,聊天儿,开始男生说男生的话女生说女生的话,后来就没人再管这些了。有时,男女生就躺在一起说东道西,当我们都觉得没意思时,大平总能想出些点子来,改变一下气氛。比如他突然掏出一盒烟说:“同志们,崽子团的战友们,今天发烟。谁要不抽就不许再进团部。”——大平把防空洞叫团部。大平说完就挨个儿发烟,发完烟又说:“现在都给我叼起来,我要挨个儿点,点到谁那儿谁要是躲,有你好看的。”我们立刻站成一排,挨个儿靠在墙上。大平手持蜡烛,点亮一个又点一个。烟点着了,我们抽着,咳嗽着。大平又说:“别出声儿,谁暴露目标就把谁交给红狗队。”我们不再咳嗽,一口口抽起来。开始我只觉得头晕恶心,可还是抽完了半根。说也奇怪,当我第二次再抽时竟然不恶心了,还抽出了点意思。后来我们就向大平要烟抽,我们围住他说:“给一根呀,给一根呀。”当大平拿不出烟时,就有人七手八脚把他扳倒捶打他,我们也上了手,人摞人滚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有一次大平来了,胳肢窝底下夹着一卷布,一卷又粗又硬的布,像单人凉席那么宽。他站在我们面前说:“谁能猜出我拿的是什么就算是毛主席的好战士。”我们谁也不说话。大平说他猜我们也不认得,他让我们多点几根蜡,说今天让我们开开眼。我们赶紧张罗着点蜡,把洞里能放蜡的地方都放上蜡,你想那是一种什么景象什么气氛,当时我真觉得和外国人过圣诞节没什么两样。大平神秘地说,“现在我就请大家开开眼,咱们把丑话说在前面,呆会儿我把这东西一打开,男生看见不许犯傻,女生看见不许尖叫,现在开始。”大平说完唰地打开那卷布,摁到墙上,神秘地闪到一边。我抬头一看,真是差点尖叫起来,原来那是一幅画,画一个光屁股女人,比真人矮不了多少,身体很白,身后很黑。后来我才知道这种画叫油画,这种光屁股女人画叫裸体画。画上那个女人块头不小但不蠢,奶有点儿垂,但不难看,腰胯都属上等,毛长得也不赖,梳两条辫子,一条搭在胸前一条顺在脑后,头有点歪,眼皮向下抹搭着。以我们当时的年龄面对眼前这个女人,有谁能说出是一种什么滋味儿?害羞?惊异?茫然?饥渴?也许都不确切。男生自有男生的感觉,女生自有女生的感觉。当时我只觉得我有点自我膨胀,浑身上下好像有针在扎,反正是一阵不自在。这时候大平又说话了,他说,“我好不容易把她弄来了,一来给战友们开开眼,二来……二来你们就看着办吧。反正她是个女的,和一个真的也差不多。”他说着又唱起来:“美丽的姑娘我见过万万千,惟有你的×最好看……”他唱着唱着就脱裤子,裤子褪到脚面,露出了他那个不大不小的玩意儿。我们真不知眼前要发生什么了,羞得把脸背过去。可是大平又说话了:“女生谁敢扭脸就把她拉到前边替下这张画来。”当时我只觉得大平疯了,大平不是大平了。当我转过脸来时,只见大平眼里涨满着血丝,牙咬得也很紧,脸憋得通红,手把着他那个玩意儿正朝画上比画。我还看见又有男生也把裤子褪到脚面,手也摆弄起自己的玩意儿,他们的表情都古怪得要命。我们趁他们都在冲墙上的女人撒野,还是把脸转过去紧紧贴在墙上不敢动,我们紧闭双眼,听见大平他们在后边呼呼喘气。喘了好一阵子,又听见大平说:“吹灭蜡,快吹!”有人遵照他的命令把蜡全吹灭了,洞里一片漆黑。这时有个人来到我面前一把就抱住了我,我隐隐觉得这是大平。他一只手掐着我的脖子,一只手就扒我的裤子。奇怪的是我一点也没有反抗,还有点愿意,让他扒。我就光着下身被他扳倒在地上。过后我什么也没记住,只记得他在我身上一个劲儿地忙活,后来还觉得那个地方有点疼。可是后来就不疼了,还有点愿意那样。为了那样,我们还想出许多花样,轮换着看,轮换着干,累了就抽根烟,说些放肆的话。要不是后来出了不测,我们的崽子团或许要一直存在下去。可是不久就发生了不测,大平犯了案,犯到了大人手里,只有这时我们才意识到,我们尚是一群情窦未开的孩子。就这样,我们在那个年代排遣着时代带给我们的最残酷的寂寞。我们用身体相互接触着相互吸引着,却没有能力欣赏男性和女性身体的美妙,连最最高尚的艺术和下作的性行为都不懂得区分。后来大平怎么了?大平和几个男生钻到人家的天花板里偷看一对夫妻性交,从天花板上掉在了人家床上。那个正在性交的男人正好是副二号的一个造反头头,他先拧折了大平的手腕,接着就以流氓罪把他判了五年。那时候别说判个人,就是杀个人和宰只鸡有什么两样。就这样,大平走了,我们散了。又过了几年,我们有人去了农村,走运的当了工人。当我们这些人再见面时已经是好多年以后的事,男生都成了爷们儿,女生都成了现在我这个样子。我们郑重其事地聚会了一次,背着各自的先生太太聚在一块儿。大平找了个刚开张的三星级饭店,我们一扎一扎地猛喝着扎啤,吃了些什么,谁知道,反正眼前的盘子不少。可是谁也不提过去的一个字,分别时拥抱着都哭了,我和大平抱着把眼泪洒在彼此的衣服上,然后大平就去了基辅,他在乌克兰开了一家彩扩店。

现在,当丘晔的故事又在她和陶又佳的眼前显现时,陶又佳说:“你觉得那时的你们是纯净还是各有各的计谋?比如那个大平,逼着你们学抽烟。”

“我们实在没有计谋,可也算不得纯净。”丘晔说,“为什么我没有碰到像舅舅那样一个人,当你光着身子向他走去时,他义正词严地对你说:‘回去,回到你的床上去。’如果这样,我们就永远是纯净的,可我眼前偏偏是大平,撅着那个玩意儿,朝那幅画,朝我。”

“但历史不能假定,舅舅那时在哪儿?他早就被送到农村去了。”陶又佳说,“我觉得你几次提到的那幅画,说不定就是舅舅的。”

“这就怪了。”丘晔说。

“舅舅去农村时,把一些画送到了我们家,让我妈妈替他保管,妈妈不让我们看,后来被人抄走了。”陶又佳说,“你想,整个长邺市,除了舅舅的作品,哪有这样的油画原作。”

“世上果真有这么巧合的事?”丘晔说,“可是他们亵渎了她,那张画。我想我永远不能把这件事告诉舅舅。”

“不过,他把一切看得很透,告诉他也没关系。”陶又佳说,“我想现在是咱们该吃点东西的时候了。”

陶又佳说完就进了厨房,丘晔也跟了进来,两人在厨房挤来挤去。陶又佳去煎馒头片,丘晔把冰箱开来开去;陶又佳把案板弄得丁当响,丘晔又问果酱在哪儿,哪个杯子是干净的。陶又佳说冲两碗紫菜汤,丘晔说喝啤酒,然后她们在电视机前坐下来。

陶又佳用遥控把电视画面倒来倒去,最后还是停在长邺市台。长邺台有个专题叫《大观园》,《大观园》正在播放本市一次选美活动,几位小姐正穿着泳装对着观众摆姿势,陶又佳和丘晔就面对这些扭动的姿势吃东西喝啤酒。

陶又佳凝视了一阵屏幕说:“哎,丘晔,你说参加选美的小姐对付哪个程序最难?”

“我没研究过,”丘晔说,“我不爱看这东西,假模假式的。”

“我觉得,穿泳装最难。”陶又佳说。

“怎么?”丘晔问。

“我觉得挺难为她们,因为一穿泳装,她们身上的所有缺点就都暴露了出来,可以说是一览无余。而她们自己……”

“还挺臭美。”丘晔说。

“是这样。所以我常常觉得这个程序实在有点难为她们,有时还觉得她们挺可怜。可怜巴巴的,还得按规矩走着、扭着。有时候我觉得,女人越是半遮半掩就越难就越不雅,还不如……”

“还不如光着,哪儿都露着,露着比一比,那他妈才叫大赛。”丘晔说。

陶又佳大笑起来,笑得把啤酒喷在自己腿上。

丘晔不笑,指着一位着泳装者说:“你看这位,本来这屁股就瘦,一穿上泳装就更显得没屁股了。还有那两条腿,棍子似的插着上身,也许都是让这身泳装给闹的。”

陶又佳附和着说:“对,就是让这身泳装给闹的。还有呢,十个人穿起泳装,起码有五个像水蛇腰,也不知什么道理。”

“可她们还自以为有线条——线条毕露。”丘晔说着把果酱抹在馒头片上大口咬,咬一口馒头就一口啤酒。

泳装已经结束,又换成了晚礼服。

“晚礼服倒是遮点儿丑,可我真想再多看一会儿泳装。”丘晔说。

“也想研究研究?你不是说你对泳装没研究么?”陶又佳问。

“我是想多看几眼,多发现点问题,有机会找你舅舅聊聊。比如水蛇腰的事,没屁股的事,舅舅对这类问题准有高深的见解,他画女人,研究女人。”丘晔说。

“对,快去找我舅舅吧,准能谈得精辟。”陶又佳说。

她们各吃各的东西,吃了一会儿,丘晔说:“我又想起防空洞里那张画,画上的人就和那个4号差不多。”丘晔指着屏幕上穿4号礼服的美人儿说:“你看她多好,有那么好的衣服裹着她,也不知道一大群不大不小的玩意儿冲着她是什么滋味儿。”

“画没有感觉,那不是画吗?”陶又佳说。

“是画,但那是你舅舅画出来的,他画得那儿完美,他画过了那个真人……不行,明天我就得找舅舅去,不,也许一会儿。”丘晔说,“我先打个电话吧。”

“你别神神经经了,”陶又佳说,“我看你是真被我舅舅感动了,也许你真动了心爱上他了?我还以为你是在开玩笑。”

“要是真的你会怎么看?”丘晔问。

“正常。我绝不会大惊小怪。”陶又佳说。

“要是我立刻欲火中烧呢?”丘晔问。

“正常。”陶又佳说。

“要是我立刻到他身上呢?”丘晔问。

“正常,”陶又佳说,“不过……”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丘晔淡淡一笑,“我也深知你最最内心对我的看法,因为,因为他是你舅舅。我呢?就差扒开那儿喊浪了,我会喊。你知道防空洞里那点事只不过是一小段,我从电视的‘曲苑杂谈’里知道曲艺有小段,那就是个小段儿,我会喊浪,我会喊!”

“丘晔!”陶又佳狠狠吼了一声丘晔,扔下筷子就不再说话。

丘晔不止一次问过陶又佳从最最内心对她怎么看,陶又佳也不止一次袒露过她对丘晔最真的内心。虽然防空洞里那点事实在是一小段,除了那点事,她还有别的使人们完全有理由把她另眼看待的事,可是陶又佳理解她,理解她那些事。陶又佳觉得那实在是时代对她的捉弄,那是她面对一个时代的迫不得已。此刻陶又佳不打算再顺着丘晔的话题延伸下去,她觉得现在的丘晔像一个就要被激怒的小兽,小母兽,她应该抚慰她一下,要说点别的,说点……陶又佳想着。

选美大赛就要结束,下面是公布评选名次,领导和承办单位、协办单位要给前十名颁奖祝贺,先是向获得第三名的七位小姐,而后是获得第二名的两名小姐,最后是那位独一无二的第一名。不知为什么,这位第一名正是丘晔骂人家没有屁股的那位,她偏偏是第一名。

如同许多大赛一样,颁奖官员也好比获奖者,出场的规格越来越高,待到给这位没屁股小姐颁奖时,她面前出现的颁奖者是普运哲。大约丘晔也破怒为喜地发现了眼前这个意外的受奖者和这位意外的颁奖者,丘晔说:“哟,怎么单把这位没屁股的塞给市长啊。”

陶又佳不说话。

“莫名其妙!”丘晔又说。

陶又佳不说话。

“你怎么不说话?”丘晔问陶又佳。

“我也在想,他们实在不应该把她塞给他。”陶又佳说完又觉得自己言语有失,便问丘晔:“刚才我说什么?”

“你说不应该把她塞给他,没错儿,咱俩没矛盾。”丘晔说。

普运哲颁完奖又去和所有参赛小姐一一握手。陶又佳就开始收拾眼前的杯盘,她把它们一一端进厨房,丘晔就坐在原处抽烟。当陶又佳在厨房收拾完毕又回到电视机前时,电视已换了内容,那是每晚十五分钟的长邺新闻。今天的头条新闻是报道长邺市国贸大厦失火和救火事件:许多人正向火海冲去,在众多的救火者之中,有一位救火者的形象不时被电视摄像机拉来拉去,不时变成特大特写,这又是常务副市长普运哲。此时他头戴安全帽,神色焦急而严肃,和刚才颁奖时的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丘晔盯住反复出现的普市长说:“看这位,怎么刚给瘦屁股发完奖,又从这儿冒出来啦!”

陶又佳不说话。

“你怎么又不说话啦?”丘晔问陶又佳。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陶又佳说。

“什么事?”丘晔奇怪地看了陶又佳一眼。

“我大概爱上了一个人。”陶又佳说。

“什么时候?”

“现在。”

“那个人在哪儿?”

“就在那儿。”

当丘晔又把眼光移向电视屏幕时,她看见了普运哲的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