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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雨之城 铁凝 5248 字 2个月前

陶又佳向丘晔宣布了她那件事之后又有些后悔,她想难道真有其事吗?难道这不是一种浪漫吗?

陶又佳和董达分手后,总觉得是因为丘晔的存在才再次激起了她对生活的冲动,就像从前那个劈木块儿的年轻工人激起过她的冲动那样。她仿佛跟随着丘晔在生命的深渊里做过无限漫长的沉浮,跟随着丘晔在无望的昏暗旅途中做过无限艰难的跋涉。她惊异于丘晔的坦诚,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当她闭上眼睛,眼前就会出现一个个的丘晔,她有时像那个露着幼稚的小乳房的知更,有时又像油画上那个丰腴的女人。即使陶又佳真的想起丘晔那些“事”时,她觉得那也是一个真实的丘晔,她喜欢和她交往,喜欢她总是坦诚地把自己亮给陶又佳。这使得陶又佳也总想把自己坦诚地亮给丘晔,即使现在她的事情还谈不上坦诚不坦诚,一切仅仅是一种感觉,她也愿意把它夸大其词地亮给丘晔。

送走丘晔已经快十二点了,她努力回忆着刚才电视上那个救火场面,回忆着播音员的那些解说。她想,现在她要做的是给普运哲的办公室打个电话。电话一拨就通,却没有人接。她想他一定是回家去了,他本是有家的,归来的他更会得到妻子的照顾,记者的一个慰问电话或许就可有可无了。想到这些,陶又佳很有些扫兴,好像有些自作多情。

陶又佳一夜没有睡好,眼前净是救火的场面。她觉得那些电视记者把普运哲弄得有点太突出了,一个特写接一个特写。可她又觉得突出点也没什么不好,市长救火也可称得上“亲临”了,因为救火也可以没有市长参加。后来她还是想到,明天无论如何要打个电话。她甚至默诵起她在电话里要讲的话,她嘱咐自己一定要简洁不要啰嗦,不要谈超出救火之外的事。早晨起来,陶又佳洗漱完毕便坐在电话旁边拿起话筒。她开始拨号码,但刚拨了两个数字就又改变了主意,她挂上电话,只觉得心跳加快了许多。她想,这不就是爱一个人的证明么。她对丘晔的宣布也许不能算夸大其词吧,只有在这个非常时期能把自己亮给朋友,朋友才称得上为朋友。

她非常气恼自己面对一部电话机的懦弱,这时她内心纷乱而又有一种空前的虚飘,一种深深的无助之感。她想求助于一枚硬币倒是件有必要的事。她找出一枚五分硬币,自己为自己规定好反正,便把它抛向空中。硬币落在桌子上,正好是国徽朝上,这正是该打电话的那一面。

陶又佳再次拿起话筒,坚持拨完了号码。她听见了接通的铃声,她的心又一阵狂跳,一时搞不清希望有人拿起听筒还是希望没有人拿起听筒,她差不多有一种临阵逃脱之感。但是她没有扔电话,因为电话没有人接。她放下电话心中才轻松下来,接着便是无尽的失望和一种模糊不清的委屈。正是这种失望和委屈再次鼓起了她的勇气,她又给他的秘书沈强打了电话,但是沈强的电话也没有人接。

任何一个打电话的人都会遇到没人接电话的时候,只有当你首先从心灵上改变了你这电话的性质,你才会生出与从前完全不同的感觉。陶又佳此刻就在自己的房子里改变了她给普运哲打电话的性质,她把自己弄得焦躁不安昏天黑地。

这时电话铃响了,陶又佳忽然想起今天她本应该早点赶到单位的,编辑部要商讨纪念《星探》创刊五周年并出专号的事。她看看表,已近九点,她想如果是主编打来的,她就在电话里撒个小谎解释一下她为什么要迟到,女人的小谎本是很多的。她拿起话筒,得知对方不是主编,电话是普运哲打来的。

她惊喜得有点发懵,她把话筒贴在耳朵上一时说不出话来。

普运哲说:“喂,你怎么不讲话呀,你是陶又佳同志吗?”

“是的,是我。我看见你救火了,你一切都好吧?”她说。

“一切都好。”他说。

“我……你现在在哪里?”她说。

“还在现场,有些事还要处理,起火原因还没查清,我是用手机给你打电话。”他说。

“你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她说。

“因为我想到你会给我打电话。”

“你是怎么想到的?”

“我肯定你看见了我在救火,摄像机总是跟踪着我。”

“那么我……我能真的看见你吗?”

陶又佳的话筒悄悄沉默之后,传来声音说:“下午吧,四点钟,在我的办公室。”

陶又佳放下电话,不知该做什么。开始打电话时也许她并没有想提出要见普运哲,但是她突然提出了;她更不曾料到普运哲会这样直白地答应她,但是他答应了。这使她又一次想到,她向丘晔的宣布果真不是自作多情。

下午四点钟陶又佳走进了普运哲的办公室,这次他们是面对面地坐在沙发上。她观察他一阵说:“你的头发怎么了?”

“也许是被火烤的吧。”普运哲说。

陶又佳发现普运哲有一绺头发被灼得很焦。

“我还以为你会被烧伤呢。”她说。

“我还以为你根本不关心我的事呢。”普运哲说。

“但是我发现了你,发现了你在现场。”

两人一阵沉默。普运哲手里摆弄着那只小糖盒,但他并没有打开,也没有请陶又佳吃糖。半天,陶又佳说:“昨天晚上和今天早晨我都给你打过电话。”

“噢。”普运哲说,“你知道当时我想到了什么?”

“我怎么知道。”陶又佳说。

普运哲说:“当时我想,既是救火就有一定的危险性,因为我不是去做做样子上上电视,我的职责不允许我这样,所以我就有一定危险。既是有危险我就要好好想几个人,你猜我第一个想到了谁?”

“我猜不到。”陶又佳说。

“我想到了一个女记者,虽然我们刚见过三次面。”普运哲说完以试探的眼光看看陶又佳。

“您不觉得您有点……有点……”陶又佳说。

“有点自作多情,是不是?”普运哲说。

“不是,我是说,这也许有点不值得,您是市长。”陶又佳说。

“可我觉得在思念这个问题上大家都是平等的,因为人的大脑构造是平等的。平等,你懂吗?”普运哲说完又以试探的眼光观察陶又佳。

但在陶又佳看来,普运哲的眼光里有试探,也有一片深情。她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了,手也在沙发前的茶几上东摸西摸。可是普运哲突然攥住了她的手,然后他把她从沙发上拉起来,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陶又佳对普运哲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本应感到些意外的,但又觉得这只是比她预料得早了一些,时间和地点也有点不得体:一个刚刚救过火的、被电视摄像机跟踪过的英雄,就在他的办公室里……这使得陶又佳产生了刹那间的不自在。她挣开普运哲,抻抻衣服坐回到沙发上,涨红着脸说:“别这样,可别这样!”

陶又佳的举动倒有点使普运哲意外,他离开陶又佳,回到他的办公桌后面,又开始通过那如山的文件望着陶又佳,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他并不想把自己刚才的举动形容成无礼,更不想把它形容成什么不雅。他只是暗自谴责自己,无论如何这是唐突了些,他仅仅想到了唐突。他想他应该给对面那个遥远的女人以余地。

“也许刚才我使你感到不舒服了,”他说,“时间地点都不对,你看,这是办公室。这就不如发生在一个有着蓝天白云或者森林草地的地方。办公室是一个公事公办的地方,是吗?”

陶又佳不准备回答普运哲的问题,她觉得自己现在应该像个初恋时的女孩,应该低头抻抻辫子、拽拽衣角什么的,尽管她明知这有多么做作,多么不合乎她的身份和年龄。

“但是,”普运哲接着自己的话说,“我觉得只是个地点或者时间问题,仅此而已。因为我看到现在的你并不是一个真实的你,就不如你在给我打电话之前扔硬币看运气真实。”

“你怎么知道我扔过钱?”陶又佳有些无地自容。

“我是猜测,也算一种第六感觉吧。”普运哲说。

“你就经常这样猜测我?”陶又佳说。

“我还跟踪过你。”普运哲说。

“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快说快说。”陶又佳声音紧张,又像撒娇,早已抛弃了那个“应该如何”的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坐到那把专供客人用的软椅上,这里距普运哲近些。

“就在那个晚上,”普运哲说,“和长邺大学的学生们座谈之后,你骑车回家,你穿一条白裙子。我就跟在你的身后——当然我是坐在车里。我开车,我让司机坐在我的位置上。”

“你会开车?”陶又佳问。

“我会开车。”普运哲说,“当时我开得很慢,我很想把你请上车来送你回家,我想当时如果你应该有一个护送者的话,那个人就应该是我。后来我把车开回机关,一个人在办公室坐了很久。这时我才发现这座城市没有我自己的地方,我的权利也远比一个普通市民少得多,比如请一个人上车。我是属于公众的。市长的使命是为他的市民创造充满爱情的生活,可是市长在这座城市里永远只有几条固定的路线,行动的路线和心灵中的路线。我无法像一个普通市民那样东游西逛,更不能像你们记者那样神出鬼没。”

“那么你有没有意识到过你就是个普通人、普通市民的时候?”陶又佳说。

“有,就像刚才。可现实仍然提醒我,我没有这种权利。”普运哲说完便不再说话,他开始抽烟。

陶又佳发现普运哲抽得很猛,烟雾霎时就笼罩了他。她盯住普运哲那绺被烤焦的头发,她很想走过去亲亲那绺头发,可刚才分明是她挣脱他的。那么,她应该找一句最得体的话使他得到安慰。

“我最愿意和你面对面地聊天。”陶又佳说。

“我何尝不愿意。”他终于说,“可是我马上要开会了,市长有市长的固定路线。不过,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一连几天普运哲没给陶又佳打电话,这使陶又佳又一次陷入了焦躁之中。她无时无刻不在回忆普运哲和她分手时的那几句话,她觉得那几句话虽然得体,虽然无懈可击,但又枯燥乏味。但是他毕竟说他要给她打电话,那么她应该等待。为了等待普运哲的电话,她没给任何人打过电话,连丘晔都没有。她要“腾”出线路,使电话畅通。也许这是大可不必的,但是她决心只等一个电话。

陶又佳焦急地等待着,做着各种各样的猜测。她想也许他对自己说的话后悔了,假如三天之内他就会对自己那番非同一般的话后悔,那么他又有什么可值得陶又佳怀恋的呢?不,他没有后悔,陶又佳否定了这一猜测。接着她又猜他这几天不在长邺,要么就是他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见面地点;也许他病了,病得不能上班了——那么他会得什么病呢?陶又佳在焦虑的等待中又度过了一天。

这天晚上,她洗过澡,正靠在床上翻杂志,有人按她的门铃。她想这一定是丘晔,现在按门铃的只能是丘晔。她用浴衣裹着自己,骂了声“该死的”就开了门,但她眼前并不是丘晔。借着走廊昏暗的灯光,她看见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一个戴着软便帽和眼镜的男人。她急急忙忙地关上一半门,又挂上了门锁上的保险链,然后对来人说:“你找谁?”

来人不说话,望着陶又佳只是站着不动。

陶又佳又说:“你是不是走错了门儿?”

“没有。”来人肯定地说。

陶又佳听出了这是谁,这分明是普运哲的声音。她一下子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她拔掉门上的保险链,把手伸给普运哲。她把他请进门来,她差不多是拉他进来的。

她把门锁好,望着眼前的普运哲不知如何是好,她想起“微服私访”这句话。

普运哲站在陶又佳的门厅里,确信家中只有她一人时就摘掉了帽子和眼镜。“人有时候改变一下形象还是必要的。”他对陶又佳说。

“你是怎么来的?你怎么想起到这儿来?”陶又佳仍然显得有些慌张。

“这个留着一会儿再说。现在我想是怎么度过这一小时,因为我只有一小时的时间。”他以试探的眼光观察陶又佳。

“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陶又佳低声说。

“我可是想好了,也不管不顾了,我要亲你。”普运哲说着就紧紧抱住了陶又佳,发疯似的吻起她来。

她没有反抗,没有推开他,就像她也为这一小时的会见做好了准备一样。她偎在他怀里紧闭起双眼,感到一阵阵的呼吸困难。

她是被普运哲抱进客厅的,他把她抱进客厅扔在沙发上,又拥住她好久。

“你怎么能到这儿来?我怎么一点也没想到——你有你的固定路线呀。”陶又佳说。

“今天算是乱了阵脚,走乱了路线。”普运哲说。

他说他是从宾馆溜出来的,他说了一个宾馆的名字,她知道那个宾馆距她家很远,差不多要穿过多半个城市。他说他要在那里会见一个什么国家的财团董事长,到宾馆后才知董事长的飞机晚点三个小时。于是他就让秘书和司机先回家去,他说他要留在宾馆休息。他留了下来,然后就决定做这次步行的微服私访。

“你是走来的?”她问。

“是走来的。”他说。

“这差不多要走五公里吧?”

“可能还要多。”

他的长途跋涉再次使陶又佳受到感动,此时她有一种幸福的心碎之感,这换来了她对普运哲的主动亲吻。她亲着他说:“一会儿你还要走回去么?”

“先别说走不走,让我们好好度过现在吧。”

“是的现在。”

于是他又从沙发上抱起了她在客厅里旋转着。她紧闭着双眼又袒露着自己,像在等待一个新的时刻。他把她抱进了她的卧室。

一切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我是多么感谢那一班晚点的飞机呵!”她用她的胳膊和腿缠着他说。

他不说话,只是被她缠着。

“我是多么感谢那个迟到的洋人董事长呵!一切是这么偶然又这么必然!”她把他缠得更紧了。

他开始吸吮她的全身,他就是要吸遍她的全身的,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就有了这种预感。那时他就研究过她:她被亲时将是何等样子。现在他看到了,体味到了,一切都应了验。他恨不得嗅遍她身上的一切气味,这个有情有义真情如火的女人。

陶又佳是在醉梦中被他放开的。他时刻没有忘记时间对他的约束。时间使他警醒,又使他觉出刚才的一切仿佛都失去了真实。临走之前普运哲又回到陶又佳的卧室,把头伏在她的耳边轻声说:“如果你愿意,我会安排咱们再见面的。”

陶又佳听见普运哲为她带上门下了楼,才从床上起来走到窗前,她看见普运哲的身影急促地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中。她感到一阵莫名的惆怅,又感到一种意外的欣慰。她还想到她对丘晔的宣布果然变成了真的。她体味着刚才这床上发生的一切,不再洗澡就那么睡了,她愿意让普运哲印遍她全身的痕迹陪伴她从黑夜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