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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雨之城 铁凝 3707 字 2个月前

中秋过后,普运哲给陶又佳打电话,约她晚上出来在市郊一条僻静的路上见面。陶又佳问他为什么不到她这里来,他说目前这样更合适。

普运哲这次和陶又佳见面,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通过这次见面他决心要和陶又佳拉开距离,因此城郊大道便成了他们之间的一个中立地带。

晚上他们如约见了面。这条路已处近郊,马路不平,电灯不明,一位女士推辆自行车,一位男士走在旁边,这本是个司空见惯的情景,没有谁会注意这两位行路人的身份。陶又佳穿一条曲线毕露的黑色连衣裙。临出门前她左挑右拣换了几套衣服,最后才选定了这件黑裙子。这是她近期以来的一个明显变化。过去她不刻意琢磨自己的装束,即使那次去北京和平宾馆,她也没有在着装问题上大做文章。现在她变得刻意了,她已意识到自己这分明是有意取悦于普运哲。她越是发现普运哲在她面前露着这样或那样的破绽,她就越有这种取悦于他的意识。

他们不紧不慢地走了一会儿,普运哲就开门见山地说:“我又和她谈了一次。”

陶又佳听得出这“谈”意味着什么,这当然是指离婚。她有些兴奋地说:“结果怎么样呢?有结果吗?”

“情况很出乎我的意料。”普运哲说,“她认识你。”

“认识我?”陶又佳一阵紧张,“她怎么会认识我?我们从来没见过。”

“开始我也不相信,”普运哲说,“可她确实认识你。”

陶又佳不说话,停住自行车,像个闯了祸的孩子那样,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何止是认识,她还看见过你和我在一起。”普运哲说着拍拍陶又佳的肩膀。

“这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陶又佳连连追问着。

“就是那天,我带你到我家的那天。就那么惟一的一次,她还真看见了。”普运哲说。

“她不是去北京了吗?”陶又佳回忆着。

“她是去了,中途又回来了,回来等你。”

“她……她怎么能这样?她怎么能在家里做这种事?”陶又佳觉得像是受了侮辱。

“她能。”普运哲说,“因为那是她的家,她可以自由出入,在哪儿呆着都有权利。”

“对啦,我都忘啦,那是她的家,也是你的家,是你们的家!”陶又佳气急败坏地说。一瞬间她忽然觉得原来他们是一个整体,她倒是这个整体的对立面。他们谁都可以在那个家里为所欲为;他可以把她带进家中,他老婆可以把她当风景欣赏。一时间她就像落入了他们的圈套。她怀着被伤害的怨愤再次追问普运哲:“你怎么看这件事?她为什么骗你?说去北京,又回来监视你。”

“怎么看?”普运哲说,“我当然把她大骂一顿。可这种女人,骂,对她们又算得了什么。”

“后来呢?”陶又佳又追问普运哲。

普运哲说:“也骂了,也闹了。我矢口否认了我们见面的性质,我说你是外地人到长邺出差的,我对你是一时冲动,人走了,也就完了。可她说我骗她,因为她早就调查到了你的姓名和工作单位。”

“她是怎么搞清的?”

“她总会有自己的办法吧。你看她居然能把我骗过去,我还到车站去送她。她还居然能潜回家中在暗处盯着我。你说摊上这种女人有什么办法?”

“我简直想像不出你们到了这种地步居然还能够生活在一起。”陶又佳说。

“要说,的确早已不存在这种在一起生活的可能了,可是……”

“可是……你又屈服了。大概你随时都忘不了你已经是代市长了,不然你怎么会甘愿听任她信口雌黄地摆弄我?”

“决不是这样,又佳,这点你应该相信我。我们之间应该有彼此相信的基础。”

“没有!你们才有基础,一拍即合,是不是?”

陶又佳的火气很大,话又句句击中着普运哲的要害,但普运哲也有使陶又佳安静下来的办法——区区小事。平时在工作中,妇女们在他面前的不安静他见多了:絮叨的,发火的,骂街的,拉开架势要撕扯的……他都见过,他自有让她们安静下来的办法。他语调平静地对陶又佳说:“是这样,不是一拍即合,是必要的迁就,因为她要告到你们编辑部去,她要到你们编辑部去闹。”普运哲观察着陶又佳的反应。

果然,陶又佳安静下来。她想了一阵说:“也好,让她去吧,我只好听天由命,不过人要到那时候,也许反倒什么也不怕了。”

“我倒觉得,事情最好不要向这方面发展。”普运哲说。

“你怕什么?”陶又佳冷笑着说,“她真要闹了去,我会和颜悦色地跟她说我不生您的气我只是特别可怜您,因为您无端地伤害我倒没什么,但您不应该无端伤害您的丈夫,您对您的丈夫连起码的了解和信任都没有,又怎么能让旁人相信您是他的好妻子呢。你信不信我敢这么说?”陶又佳直视着普运哲。

“我信。可是最好不要发生这样的事。”普运哲说。

“她都不顾你了,可我还得顾,我还得维护你的威信和名声呢。”陶又佳说。

普运哲望着两眼炯炯有神的陶又佳,又有点被她的话和她的情绪所打动。他在刹那间觉出了自己在这个女人面前的卑琐,是他制造了今天的这种局面,是他谎称葛佩云明了一切,是他把陶又佳弄得好像就要陷入罗网之中的一只小兽。他想了想,说:“刚才你的话真叫我感动。可是,万一她要有证据呢,你的话不就没有力量了吗?”

“你认为她有吗?”陶又佳问。

“我也在回忆。我们认识这么长时间……”

“可我们既没有书信往来,她又没把我们的见面拍成电影和照片。”

“她怀疑过你送我的那双鞋。也许还有别的。”

“什么鞋?”

“你送我的那双白皮鞋。”

“我都忘了。可,鞋上有赠言吗?有我的签名吗?我真不知你今天怎么了,你那点男子大汉气概呢?”陶又佳又激动起来。

普运哲已经意识到他那些不能自圆其说的言词了,今天,他觉得无论如何他对陶又佳是太残忍了,为什么他要这样替葛佩云折磨她?替葛佩云不如说是利用葛佩云吧,人在危及自己最高利益的关头,有时候是会用自己最恨的人来折磨自己最爱的人的。

陶又佳在普运哲制造出的使她自身备受威胁和折磨的关头,却表现出了无限的天真和痴情,她说,如果葛佩云真的掌握了他们什么证据,她就会舍弃一切自尊去求她。“我就会坦率地、毫无保留地对她谈出我和你的一切,从我们的初次见面到我们的每一次约会,从我们的感情交流到我们的肉体结合。我还要详细向她讲述我对你的无法退却的爱,我要让她相信这一切不是儿戏也不是一般的男女偷情,我要让她从灵魂里承认,不管世人怎么看我和你,我们早已是不可分离的一体,我还会恳切地向她表述我对她的内疚和歉意,我甚至会给她跪下。那时我一点也不会感到自己是卑微和低贱的,因为你在我心中支撑着我。我追求的是真实的幸福是完整的光明正大的得到你的爱。”

普运哲好久无话。他看见陶又佳眼里分明有泪光,用晶莹不足以形容那泪光,那实在是一种照人心灵的清冽。身穿黑裙子的陶又佳似乎已经整个儿地融化在夜幕之中,只剩下了这样一双含泪的眼睛。她那天真无邪的语言,再次感动了他。但他和她不同的是,爱情或许是她生活的全部,而他生活的全部绝不仅仅是爱情。这大概就是今晚他约她的最根本的动机。葛佩云当然不会到陶又佳的编辑部去闹,葛佩云还有什么证据普运哲也并不知道。他制造了上述的一切,仅仅是为着通过这次见面,使陶又佳清醒地意识到,在他们两人的爱情道路上,还存在着难以逾越的障碍。他要稳住陶又佳,并且仍然拥有她。

“不行。”普运哲突然对陶又佳说,“你的两种办法都不行,到那时我们仍然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虽然你一切都是为我着想,我也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你不是要维护我的声誉吗?”

“那你说我该怎么做?”陶又佳说。

“不是你应该怎么做,是我应该怎么做。我应该说服她,让她不要这样闹下去。但是你也要配合我。”普运哲说,“比如,最近一段时间你不要给我打电话,咱们也不要见面。”

“一段时间是多长?”陶又佳问,“是一个月两个月,还是一年两年?”

“直到她相信你和我已经没有来往,说白点儿,她相信我没有外遇时,离婚就显得单纯多了。单纯的离婚是不会引起轩然大波的。这一点你应该理解我……配合我。”

“你的道理我也想过,”陶又佳说,“可你和我总不见面爱情就会退化。相爱还有什么意义。”

“可这一切都是为了将来我们永远在一起呀,你怎么不会算这笔账?”

“你的账算得不错,”陶又佳说,“但我想起我曾经读过一本书,书中写了一位贫穷一生的老人,临终之前握着他的老伴的手说:‘我感到特别幸福,因为我一生的大部分时光是和我最亲爱的人在一起度过的。’当时我就想到了我和你。如果我一生的大部分时光不是和你一起度过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我们现在的分离只是暂时的忍耐。”

“即使是暂时我也感到困难。”

“最初我们相识时,不是常常不见面么?”

“那是最初。”

“现在我们应该共同克制一下。”

“我可以锻炼着和你共同克制,但是此刻不行。”

“为什么此刻不行?”

“我要你和我一起回家,回我的家。”

回家,这当然是个使普运哲走“回头路”的信号。他又闻见了她身上的气味,这气味又使他变得不能自制。他抓过了她的车把,默不作声地跨上她的车,让她坐在后面。由于很久不骑车的缘故,他骑得有点歪三扭四,但他终究还是把她带到了她家,他和她一起上了楼。

在她的卧室里,他把她抱住,他的手在她背后摸到了她裙子的拉链。她似乎等不及了,她推开他,几乎是自己撕扯着自己的裙子,她急切地把紧裹在身上的黑裙子撕扯了下来。

事后她对他说:“你知道吗,你的一切对我都是有益的,但我对于你很可能是有害的。我心里很明白!因为你总是有更重要的事摆在眼前。可……我愿意按照你告诉我的那样去做。”

他把她的头抱在胸前,暗想也许这才是今晚他最想听到的话吧。他真正地受到了感动,他愈加懂得怀中这个女人是他一生也享用不尽的,但也可能是他一生都把握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