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普运哲家中客人明显地增多。他们看似无事,实际是来向新市长表示祝贺的。这些客人中有同僚、同事,直接、间接的下级,乃至长邺所辖各县的一、二把手。旧友又引来新朋,很使普家应接不暇。这些人大都是刚从新市委书记家出来,再拐到光明街八号的。
下级不失时机地到上级家看看,好似无关紧要,其实看与被看者对此都很重视。对于被看者来讲,这决不只意味着你门前有了热闹,看望者对你只是礼节性的祝贺。这意味着来人对你的忠心。该热闹的时候假如你门前仍是一片冷清,那么你自己首先就觉出些缺欠。而对于“看”者,意义就更非同小可。给了你看的时机你不看,这就意味着这个“看”的队伍中失去了你。被“看”者并不糊涂,他们看似不动声色,没准儿整天扳着手指头计算谁来了谁没来,他们会一一记在心上,无形中这便成了你一生中的一大损失。所谓“加深印象”便是这个道理。让你的领导对你“加深印象”,“看”,便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普运哲和葛佩云不失礼地接待着客人,他们对客人一视同仁地寒暄着、应酬着……茶壶里一次次加着茶叶,续着新水;打开的香烟,横三竖四地任意扔在茶几上。
当然,来客之中由于考虑问题的角度不同,在这“看”的表现形式上就有所不同。有人认为看就是看;来了,坐下,聊聊,可东南,可西北,可接触主题,也可绕着主题专拣鸡毛蒜皮谈。有人则不然,他们认为既是“看”,就意味着得有个“看”的分量,那就不要空着手。中国人都爱注意空着手和不空着手。空着手来,是最容易被主人挑眼的形象。再说,此刻的来人,即使不空着手,也不需“看”者个人破费,只要你一个暗示,自然有人为你出血。
但普运哲对待这两种来人一向都是发自内心的一视同仁,他认为两种角度都有可取之处,他决不以“衣帽”取人。轮到提拔谁时,也决不计较你哪一次来看我是空着手的,他或许反会认为空着手正是你的机灵。机灵就机灵在与众不同,这种与众不同反而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葛佩云近来也无师自通地领会着普运哲的意图,有分寸地收受着那些可收的礼物。新市长收下来人的一箱苹果,一口袋核桃,乃至两条香烟一只磁疗杯,怎么也不能说就是不廉洁。相反,如果一口袋核桃被你给人家扔出去,人家便以为这才是你装模作样的不近人情,没准儿还会认定你不收核桃专收金条。
普运哲对摆在眼前的这些土特产、小电器、香烟、茶叶也发表着小幽默。他对客人说:“一万块钱一根的烟我都敢抽你的,可是我要收你一分钱,那性质就变了。”使人觉得他这种有分寸的幽默倒增加了他为人的坦率和豁达。
那么也有不属于一万块钱一支的烟和一分钱范畴的礼,比如有时一块月饼里夹着一条金项链,你说怎么办?有了这类特殊问题的出现,自然也就有了对付这个特殊问题的办法。有句俗话叫做“政策是死的,办法是活的”,大约也可包括处理月饼里夹金项链的问题吧。但是目前普家还没有收到过这种馅儿里夹着金项链的月饼,他们尚未把如何处理这类问题提到日程上来。
倒是有位木器厂厂长借着普运哲升任市长之机,给普家送来一套家具。这是他们厂引进德国生产线之后的最新出品,产品大多返销德国。厂长还记得,普运哲当常务时陪外省一个考察团参观他们厂,称赞过某一种款式的家具。当时普运哲称赞那种家具,是因为这套家具使他回忆起和平宾馆。厂长自然无法明了普运哲的心思,他只注意到普运哲在这套家具前驻足不走。于是现在他送来了这套家具,使之成为普家的新问题。
晚上,当这套家具摆进普家院中时,先惊慌了葛佩云。她双手推着那些家具对厂长说:“不能,这个可不能,没地方摆。”
普运哲出了房门来到院中,先和这位厂长热情地握了手,又把他请进客厅。厂长又提起普市长参观他们工厂那天是怎样夸了这家具,面对这个新问题,普运哲打着新主意。家具既已卸在了院子里,他怎么也不能再让厂长把东西装上车拉回去。这就好比把核桃扔到了大街上一样。再说,没准儿,你正往外扔时,别人还以为家具正往你家中卸呢。于是普运哲叫过了葛佩云,现在他觉得葛佩云是惟一能处理这个棘手问题的智者,他把葛佩云从院中叫到屋里说:“你接待一下王厂长,和王厂长算一下账。我得马上去给市委打个电话。”说完就上了楼。
客厅里只剩下了葛佩云和这位王厂长。
王厂长说:“算什么账,就算我送的。”葛佩云说:“不行,市长说过了。”王厂长暗想,他既是已把这套家具送了来,就自有让市长收下的办法。这种执意要算账的领导他见过,他知道算账意味着什么。于是他说:“行,算账。这事真叫我说不出口。”葛佩云就问了价钱,厂长说了一个数。对于这套家具,这个数在葛佩云听来可不算大,她想,也许这是个出厂价吧。这个数是二百元。葛佩云不显含糊地付了厂长二百元,满以为这是个合理而稍显便宜的价钱,因为葛佩云说什么也注意不到家具的行市。或许普运哲正是利用了她的这点糊涂吧。
厂长离去后,普运哲下楼来到客厅。葛佩云立即告诉普运哲,她已按照他的意图付了家具钱,并把那个数目说给普运哲听。普运哲只轻描淡写地“噢”了一声。其实他明明记得,这套家具的出厂价是一万元。
有了新家具,就得有对新家具的安置。普运哲只挑了写字台和与之相配的一把软椅放在他的书房,其余几大件全部摆设在了葛佩云的房间。葛佩云置身于这套新家具中,总有一种不知所措之感。
晚上,她常常躺在那只阔大的席梦思床上犯嘀咕。她想,普运哲对她的这种“慷慨”莫不是要打发她吧。人常说某某被某某给打发了。打发时往往就附加些条件,比如孩子跟大人要钱,大人给孩子五毛钱就可以打发。比如司机给你家办私事,一盒烟也可以打发。人的离婚也有谁打发谁这么一说。比如:新家具归你了,也是一种打发。随着普运哲的晋升,随着这套新家具的到来,葛佩云的思路越来越清晰。她只觉得正在春风得意中的普运哲就要和她再谈那件事了——离。这次她决心要赶在这个“离”字之前先给他个冷不防,那么就要拿出点“干货”,置他于“死”地,使他永不再和她谈什么离不离的事。尽管那张底片尚未归到她手中,但是她有了和那个底片拥有者白已贺交往的经验和锻炼,这锻炼足以把普运哲打个措手不及。
这天晚上,当他们送走最后一拨客人,葛佩云怀着半是自信、半是冒险的心情走进了普运哲的书房,她提议他们再回客厅坐会儿。
普运哲有些纳闷儿地同她走下楼来,坐在大沙发的一角。葛佩云挑战似的坐到大沙发的另一角。她把普运哲好一阵观望,直望得普运哲心里直发毛。接着葛佩云运了运气,按照自己打定的“腹稿”,开门见山地开了口。
她说:“你能不能告诉我,那天晚上坐在这个沙发上的女人是谁?”
“你在说什么?”普运哲真的“毛”起来,“在这张沙发上坐过的人很多,我怎么能记住都有谁?”
“我说的是那个女的。”葛佩云说。
“男的女的都有……都坐。”普运哲说。
“我说的是那天晚上。”葛佩云说,“我去北京参观亚运村的那天。”
“那天,你不是去北京了吗?”普运哲明显地紧张起来,“那天,那天出了什么事?”
“是出了点事。”葛佩云说,“你领来了一个女人,就在这个沙发上……”
“你听听你都在说些什么呀!”普运哲声音高起来,故作不在意地看着葛佩云:“我怎么一点也搞不明白?再说,那天你不是去北京了吗,你从哪儿听来的这种奇谈怪论。”
“我想告诉你这不是奇谈怪论,那天我也没有去北京。”葛佩云说。
“可是你是上了火车的呀,我送你……”普运哲招架着。
“坐一站我又下来了,回来了。”葛佩云说。
“你……”普运哲从沙发上站起来。
“当时我在这儿。”葛佩云也从沙发上站起来,走上楼梯拐角。
普运哲为葛佩云这番话着实吃了一惊。根据刹那间的逻辑推理,他认为她的话是真的。他万没想到他的这位老实巴交的老婆能有这种“点子”。有句俗话叫“长心眼儿啦”,葛佩云就长心眼儿啦!普运哲又想,其实这种心眼儿原本就是属于葛佩云这种妇女的,许多从农村来的妇女都具备这种超人的心眼儿。此时此刻普运哲真恨透了葛佩云,他实在不能忍受她当时(和现在)这种鬼祟的形象,鬼祟地藏在楼梯上看他和陶又佳的秘密。这时他本可以像对待一个“老婆”那样冲她发泄一通,但他还是冷静下来。事情既已开了头,那么他就应该趁机多摸摸她的底。
“好,”普运哲说,“你看见了一个女人,我知道了。我还想了解一下你还看见了什么。”
别的,别的她当然什么也没看见。
“这还不够吗?你还打算让我看见什么?”葛佩云喘着气问。
“那是你的事,你的愿望,你的好奇心。”普运哲说。
“莫非,你非得让我看见那种事吗?”葛佩云说。
“这么说,你只看见有个女的和我坐在了沙发上,或者还对我表示了点什么,是吗?”
“这还不够吗!”葛佩云说。
“够了,这就够了,就足以能成为我的把柄了。可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她是谁呢?”普运哲说。
“她是谁?”葛佩云急着问。
在普运哲的经验里,一旦女人按照你要阐述的内容发问时,便是你已占了主动。
他说:“那是我大学一个同学的妹妹,从外地来长邺出差。当初我们有过些感情的瓜葛,现在……现在你不是都看见了吗?仅此而已。怎么了?”
“这会儿她在哪儿?”葛佩云很关心这点。
“她走了,放心吧。她不在长邺。”普运哲观察着葛佩云。
“咱不知你说的是不是实话,咱不知你还有没有别人。”葛佩云的口气也明显地缓和了。
“有没有别人,我想你心里也应该有个数。”普运哲说,“最近在我和你之间……你也应该有个数。”
葛佩云立刻想到,他劝她检查身体,他为她安排新家具,他们一起和谐地迎来送往着客人,以及他们对于各类问题的配合默契。可葛佩云自己却偏往歪处想,还想到他要打发她。家乡有句老话叫“给你脸你不要脸”,莫非就指她这种逻辑?刚才提到的他和同学妹妹那件事,现在葛佩云听来倒也合情合理。这本是件不足挂齿的小事,有那么点儿旧情意,仅此而已。没准儿等那个妹妹再来,普运哲连电话都不接。一时高兴呗,就是一时高兴。上回他搂了她那么一下,这会儿他不是说再也不见面了吗。有一时高兴,就有腻的时候。再者,就她所知他和她也就是那么一搂一就,闪电一般。
气氛一缓和,普运哲就势还跟葛佩云谈起了他对于家庭建设的设想,连共同抱外孙子(或外孙女)的心愿都谈到了。
葛佩云果然被普运哲的话所打动,她后悔由她提议的这场和丈夫的约见,更后悔她那番类似捉奸一样的开场白。她低着头哭了,她抽泣着对普运哲说:“我一点儿也没想到,没想到你会……一切都怪我,还是你最顾家。”
普运哲感到形势已彻底转危为安,才彻底放下心来,忽又插科打诨似的问葛佩云:“哎,老葛,当时你为什么没有采取措施,比如你突然站在我们面前?”
“我哪儿敢呀!天哪,我哪儿见过这个!”
“我哪儿敢呀”,是葛佩云经常说的一句家乡俗话,现在这句俗话倒使普运哲真的受了点儿感动。他想葛佩云终究是个好对付的女人,好对付的女人对男人来说,终归是可贵的。若是换了陶又佳,没准儿事情就会是另一番景象。
这时葛佩云又发了话,她往普运哲这边挪了挪,说:“我知道你年轻时候不容易,往后你看着谁好我也不会不让你有感情。但家是咱们俩的,咱们可不能离……我这话是真的。”
在那个特殊时刻这话可能是真的,但做丈夫的可千万不能真信。普运哲轻淡地笑笑,不知是不信还是默认。他说:“你可以替我算一算我每天的日程,交流感情得花时间精力,我有么?”
葛佩云再次觉得丈夫的话在理。
至此,双方都觉出了空前的轻松。普运哲总算摸清了葛佩云的底,他感谢她对他的约见。
她呢,对自己的婚姻也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
夫妻各自回到各自房间。只是普运哲躺在床上,才忽然觉得今晚他有点对不住陶又佳,特别是他不应该把她列入好对付或者不好对付的女人之中。
第二天正逢中秋,晚上普运哲和葛佩云坐在客厅吃月饼。葛佩云握着水果刀向一块月饼切去,他们遇到了新问题:月饼馅儿里有黄金。可是他们谁也回忆不起这月饼是哪位客人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