茵茵(1 / 1)

浮夸 沈熹微 8608 字 2个月前

我总这样对别人说——阮茵茵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孩。

——题记

我一眼便认出阮茵茵。

那女孩瘦高个子,薄薄的身材,穿着短款的米白色布旗袍和横绊扣的同一色系粗跟皮鞋,独自撑了太阳伞等在公司楼下的篮球场边,两条腿白得几乎透明。六月灼热的日光在她的身后投下一条颜色深深的影子,乍看过去,那影子比人实在,而人,反倒像是在周身恬淡的颜色中将要化开了去。

茵茵。Cindy叫她。女孩回过身冲我们挥手微笑,唇角扬起露出一线洁白的牙,她的发际用细小的夹子别住,露出宽阔光洁的额头,发梢垂下来蓬松落至两肩,旗袍是朴素的款式,整个人看上去好似一张干净柔和的旧手绢,看不出年纪,却感觉极舒适。我轻微地愣了愣。

Cindy指着我对阮茵茵说,这就是我们部新来的尹长萍,暂时要先跟你同住一阵。

茵茵点头,虽然是公司的安排,但她特别对我笑了笑,仿佛为了表示欢迎却不得其法,便很主动地去帮我拎手边那口简陋的行李箱。箱子本旧,清晨来时被路边的公车溅了半身的泥水,我连说不用,阮茵茵却已将拉杆利落地拔出来。她的手臂瓷白细长,腕处有一只淡绿色的玉镯顺着清瘦骨骼上下滑动,哐的一声,我来不及提醒,那镯子便已弹碎在行李箱早已坏掉的拉杆上。

碎裂的玉石纷纷跌落在水泥地上,瞬间折射出斑斓的光线,阮茵茵的手有些发红,我万分尴尬。离开B城时那只箱子的拉杆也曾这样突然弹出来打到我,为什么当时不觉得痛?

Cindy一手搂着我们一人的肩道,没事没事,我那里有只差不多的镯子,茵茵你也见过的,明天给你带来,就算替长萍赔啦。当然,月底可要在她的薪水里照扣。Cindy脸上是精明的笑意,我辨不清她是玩笑还是当真,倒是阮茵茵嗤了她一句,谁要你的。转头安慰我,别听她瞎说,赔什么赔,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我仍是不安,担心她是维持姿态,讷讷地说要赔要赔,阮茵茵哎了声,真的不用了,不重要的,长萍,别放在心上。茵茵的声音不像做假,我认真地看了她一眼,舒展温和的脸上笑容淡淡的,眼睛里也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手里那把碎花阳伞反倒不计前嫌地朝我这边倾斜了些,于是我亦做出放宽心的样子——再计较倒显得我小气。

我喜欢茵茵叫我长萍的调子,像两滴浓稠的墨汁从笔尖滴落,绵软而坚定。

茵茵有许多书,亦舒的居多,整整齐齐地码在简易的木质书架上,没上班的时候常常就坐在地上的抱枕上阅读。我加班归来,见着她塞了耳机缩在灯下读书的样子,是很恬静的一道风景。见我进门,茵茵起身赤脚往厨房走去,原来是给我留了傍晚自己做的樱花寿司。那寿司形状可爱,口感软糯精致,茵茵在旁边微笑看我,一脸孩子气的满足,实在让人没有办法不喜欢。

我和茵茵不在同样的部门,但在午间办公室休息的时间,她却是我们部话题之一。办公室的女孩子们似乎都对茵茵的私生活有兴趣,在众人的眼中,她是极善解人意的女子,气质温婉美好,该是值得被人好好珍惜的人,但茵茵似乎并没有男伴。开始我意外,后来又想通,她总能够给人以爱情的感觉,那感觉却始终很淡,是有点过于寂静的美好,就像她衣橱里的那些款式怀旧的衣裙,美丽而不合时宜。我想不出来什么样的男子可以与茵茵匹配,虽然直觉告诉我,她有喜欢的人,因为她看上去很寂寞,一个女子寂寞的原因常常都是因为心里住着一个人。

但我们从未对彼此提及感情,大概觉得唐突,或者根本无济于事。

只这样和阮茵茵住在一起便觉得很好,好像因此可以和葛栖迟稍微接近,而这幻觉时常让我自觉羞耻。

离开B城,葛栖迟并不挽留我。

早在我们见面之前,葛栖迟就开诚布公地告诉我自己是个标准的三不男人,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我在电话里打哈哈,恬不知耻地说没关系,反正我是不要皮不要脸不要命地赖上了你。他不置可否地笑,声音像一双远远控线的手,危险魅惑。在电话线里爱上一个男人,这听起来不像二十五岁女人做的事情,但我自己也说不清楚,那种没有来由的爱情感觉,听到电话响都会引发小腿痉挛,满心悸动如初恋少女。

开始认识葛栖迟是因为工作上有往来,我们所在的公司之间是供销关系,许多业务需要保持联络。同部门的A少妇要陪幼子上钢琴课,B小姐约会太多,C先生则根本神龙不见尾,于是我时常独自加班至深夜才将数据整理出来,打电话过去的时候葛栖迟总是一片歌舞升平,他低低地说你稍等。接着就是走路时发出的衣角摩擦声,或嘈杂或慵懒的音乐像海潮起起落落,又过片刻传来打火机“嗒嗒”的声音,他告诉我,可以了,咝——这门口的风真大,然后就朗声笑起来。

那一刻不知为何,我环顾只有一盏灯亮起的办公室,窗外是沉寂于黑暗中的高楼,好像在深海航行时看见岸边的灯火,心里霎时如灌满了风,都是动荡的倦倦的温柔。

和葛栖迟渐渐说得很多,他白天是部门主管,夜里常在酒吧流连,过着都市白领最惯常的生活。有时凌晨拨过来,却喊着别的女人的名字,有时压抑地哭,有时他发信息过来说,长萍,我和几个朋友在天桥上唱歌,张国荣的《取暖》,忘词了,你发给我吧。我就慢慢地将整首歌词用短信一条一条发过去。

“我们拥抱着就能取暖,我们依偎着就能生存……”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十六七岁的时候,爱上一个诗意而莽撞的少年,一个会在午夜的天桥上唱歌的男子,满怀都是湿漉漉的柔情。

那天是我先哭了,工作不顺,我是闷头做事的人,按功行赏时没有我不打紧,出了漏子却在会上被点名批评,并被罚光所有奖金。其实并不是多大的事,只是听到葛栖迟的声音,莫名地倍觉委屈,还没开口就呜咽了。他笑说你怎么像个孩子?干脆来B城吧,哥们儿罩你。我哪里听得这样的话,很快便开始收拾行装,辞职时赚到了许多不舍,平常偷懒耍滑要我做事的人倒真真假假地替我打抱不平起来,然而我去意已决。

也许葛栖迟是一句安慰的玩笑话,却碰上我这个三不要的死心眼。

我带着我的旧箱子去了B城。葛栖迟没有来机场接我,打电话说还在应酬,走不开,他身边是模糊而熟悉的嘈杂,应该是在饭局,于是我打车在陌生的城市寻找葛栖迟的门牌,因为知道是他的地方,被放鸽子的心情竟然也毫不低落,像所有一心投奔爱情的女人那样盲目而快乐。后来我想起自己的卑微,许多幸福感都来自这样的自我催眠和假装。

在留下的地址等至凌晨,电梯门轻微地叮一声将我从盹着中惊醒,一个穿黑衬衣的平头男人向我走过来,我认出他。我说你让我等这么久。他扁了扁嘴,将我整个拉入他有酒气的怀里,那怀抱让我瞬间疲惫。

在葛栖迟家里住下,他没有任何固定女伴,也不似说的那么不羁,我为此安心。

进入葛栖迟的生活并不困难,也许因为他的性情随和,也许我们真正相处的时间并不很多,大部分被用来吃饭,说话。像朋友聚头,扔掉碗以后他在客厅看电视,我在厨房洗碗,切换频道的间隙里偶尔他一声咳嗽都让我有烟火男女的幸福感,碗槽里的油渍都变得笑容可掬。葛栖迟的房间里开始有了我的物件,用掉一半的护肤品、西柚味道的洗手液、菜谱,甚至针线筐。空气里有我们共同氤氲出来的味道,也隐隐浮荡着别的陈迹,我不动声色地搜寻着,就像任何急于占领一片土地的士兵那样,在葛栖迟的某些角落里发现了一些被圈定的角落,那是属于别个女人的深重痕迹。

葛栖迟并不爱我,这很显然。只是我从来不清楚自己可以这么细腻敏感,很多深夜在他身边醒来,借着微光看他有些疏离的睡姿,两条手臂圈出小小的领地,并不真正让我靠近,我想我必须承认我们始终不够互相了解,他也并不让我了解。我只是怨恨自己,不知为何无法做到过去的粗糙大意,为什么明知生活经不起推敲,还是要苦苦较真?

对葛栖迟说打算去找一份工作的时候,他漫不经心地问我是否打算长住B城?就像问过路人。

我面红,讪讪地说当然,B城很好,何况有你。

我对你又不好。葛栖迟吃着我做的糖醋鱼,皱着眉头抿一根刺,语气轻描淡写。他没有一点点歉疚,我自然找不到责怪的因由,连发作的可能性都没有,只能感觉到周遭的空气都慢慢稀散,那些从他薄薄的唇边努出的鱼刺像是一根根扎进心里,痛得我倒吸凉气。

爱人原来只是徒劳。这个叫葛栖迟的男人,我涉足他的世界,重新布置他的房间,整理他的衣物,将他阳台上枯萎的植物拔除,全部换上我爱的品种。我以为他是因为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才默默地放任纵容,但我忽然明白过来,因为他根本不在乎。我来不来,走不走,对他来说都是可有可无的,我不是他心里的那个人。

说说而已,我打算走了。我听到自己淡淡的语气,不知有没有强自镇定的痕迹。

哦。葛栖迟点点头。

很快就是冬天,在没有爱情的时候,时间就过得特别快,亦觉得自己特别有耐力,有时竟希望一头淹死在大堆做不完的文件里,再也不用考虑眼角又多添一条细纹此类琐事。倒是有几次从公司出来,看见茵茵独自走过路口转角,应该是去约会,仔细打扮过的身影在路灯下被拉长得格外旖旎,我有点怅然,因为葛栖迟。

B城应该已经下雪,他有没有夜夜喝酒取暖,心会不会冷。

新公司的年会在一间温馨而精致的会所,Cindy在薄薄的皮草大衣里面穿了胸口缀水钻的黑色吊带裙,耳朵上挂着某品牌的新款吊坠,大概是黑水晶,在暖暖的灯光下十分低调地华丽着。据说她家世甚好,所以表现出来的品位常常有些超越了行政经理这个职务,尤其站在妆容内敛的总监身边,有种喧宾夺主的气势。

女孩子们都穿得很美,营销的莫娜甚至另带了两套衣服,分别在餐前和餐后穿。我照例在办公室做文件到最后时限,赶过去的时候还穿着平常的工装裤和毛衣。乍一看满室的衣香鬓影,眼花缭乱地寻找茵茵的影子,她果然坐在角落,一件白色披肩式的短大衣,下面是素色的锦缎旗袍和靴子,十分优雅的打扮,手边端着瓷杯,照旧美得像一幅画。

长萍,过来坐。茵茵向我招手,我便目不斜视地向她走去,因为住在一起,理所当然地比其他同事更加亲近几分。走得太快,猛地撞上一个人,一个很高的陌生男人,高领毛衣,牛仔裤,他扶住我,回头对茵茵笑,你怎么能让女人都这么心急?

茵茵朝他微一跺脚,脸就红了,有点嗔怒的表情,于是我看出一些端倪。

男人叫诸晨,属于公司的高管,以行事不羁、作风散漫出名,但业绩甚好。据说曾在欧洲留学多年,现在常常满世界飞,我来公司几个月都未见其真身,原来也才三十岁的样子,并且模样还挺过得去,有点像佟大为,当然,是浪子版的。诸晨难得来参加一次公司活动,在女职员的仰望中好像皇帝微服出巡,我有些刻薄地想,难怪每个人都极尽风骚之能事,恐怕都是在等着被临幸。我不愿意也如是想茵茵,却分明觉得她今日有点不同。

晚餐是自助式,诸晨并不拿托盘,只在女人之间穿梭,四处嬉笑讨食,占尽口舌便宜,一副浪荡的模样。我想起葛栖迟来,他们是不同类型的男人,葛栖迟外表冷淡,绝不肯温软讨好,不开心则马上表露出来,而即便是在床上,也有着惊人的控制力。诸晨却明显油滑许多,他对每个人都笑容可掬,即便是对初次见面的我,也赞了一句真是自然随性,不管是不是真心,但听起来绝对是不讨厌的,甚至有点荣幸。是的,这个男人极易让人产生被欣赏的错觉。

我想念葛栖迟,冷漠的葛栖迟,不肯爱我的葛栖迟,他甚至不肯费一点心机维持和平。

诸晨和Cindy跳舞,和莫娜对唱,和姿姿拼酒。茵茵一直坐在角落里,从吃饭的地方到唱歌的豪华包厢,她并不刻意地看他,而是一直微笑地和旁边的人说话,或定定地望着屏幕上不停切换的MV画面,喝果茶,吃零食,发信息,看上去没有任何不妥。我坐在另一边抽烟,远远看着阮茵茵,我疑心着她此刻是寂寞的,也许这怀疑根本是出自于我自己的寂寞。

那夜我喝得有些醉,回到车上语无伦次地和茵茵说起葛栖迟,我说如果你是我你会怎样,会坚持争取还是决然放弃,或者根本一开始就不给自己失足的机会?记忆中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握住我的手,一下又一下温柔地拍着,示意我缄默。

我将年会时的照片放在博客上,好几张都是茵茵,白衣的、微笑的、不染风尘的样子。

葛栖迟终于打电话来,声音冷冷的,有意思吗?尹长萍。

很久没有听到葛栖迟喊我的名字,虽然有时我们仍有些淡漠的联系往来,但不过是询问对方近况,我刻意说得模糊,而他并未仔细追问,我想我过得好不好,他大概都是不在乎的。他这样直接地发问,我忽地有些失措,不知道如何对他解释我来此地的初衷,更不知如何说我已经改变了初衷——我对茵茵,已经放下了任何预谋,我甚至不愿意去窥探打听她小心掩饰着的爱情脉络。

是的,阮茵茵是葛栖迟深爱的女人,还是未和葛栖迟见面之前,也许因为没有预计到后来的发展,他对我说起过许多。他大学三年级时认识低一年级的阮茵茵,他对她一见钟情,笃定而热烈地追求,然后就顺理成章地在一起。阮茵茵始终恬淡,淡到有些漠然的态度,他有些不甘,开始和另一个学妹走得很近,想以此刺激阮茵茵而得到更多呼应。没想到她尽管低落,却毫不争取,反而很快置身事外,大方地祝福他们。至此葛栖迟回不了头,只得撒手走远,却从未真正地忘记过阮茵茵。

很多个电话里,葛栖迟醉时喊的就是阮茵茵的名字,直到现在,她的一张旧照仍被他藏在书房相框里自己的相片背后。在那个隐秘空间,葛栖迟觉得自己仍旧可以像大学时候那样和她心心相印,而后来的他,也真是那样将他们的过去关在了一只小小的相框里,也将自己的心关了起来,从此再也没有住进去任何人。

离开B城,前来接近阮茵茵的生活,一开始我只是想看看她是个怎样的女人,足以让葛栖迟在五年以后依然心怀挂念难以忘却。后来我渐渐感觉出,阮茵茵的存在,怕是天生就要作为一种深刻的记忆在所有靠近过她的人心里得到永恒,就如她当初的软弱和退让对于葛栖迟来说,是一根哽在咽喉的软刺,偶尔触及,都是疼。

葛栖迟,我对茵茵没有恶意,我和她做朋友,这事和你不相干。

是吗?葛栖迟的反问透着浓浓的怀疑。我发现自己非常失败,竟给所爱的人留下了恶俗的印象,让他以为我会神经质地寻根到他的旧日恋人头上进行一番报复,他忘了他们早已没有任何关系,我如何不甘心都不至于迁怒到阮茵茵。

恐怕我们现在要比你们亲近得多。我一针见血,又觉得自己太过残酷。

咳,因为都过去了,不想她被打扰,也不想让她知道我仍旧……葛栖迟没有说完,他的语气缓和下来,同样相当直接。我们对所爱的人有多温存,对不爱的人就有多残忍。他没有说完的内容清晰分明地锥进我耳朵里,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不会的,你放心。我刻意冷淡了声音,不想被他听出软弱委屈,挂线。捂着胸口长出一口气,抬头就看见茵茵从隔壁的洗手间走出来,她静静地看着我,眼里的宽容和体谅,然后走过来轻轻将我拢住,我才觉得自己脸上都是泪。

阮茵茵自然是知道的,年会的晚上,我刻意将事情都说给她听,没有别的企图,仅仅直面自己的悲哀,我只是想告诉她,我在爱着一个人,苦苦地爱,卑微地爱,却还是求不得,而这个人恰恰是她轻易就能够放掉的,不留恋的,甚至已经忘却的。那一刻我很想走进茵茵的内心,看她是不是也怀着一样的无奈,一样有求不得的人,一样有欲说难言的痛,我知道一定有,比如诸晨。

我毫无根据地笃信着自己的直觉,诸晨不像茵茵会爱的人,但他肯定是她爱的人。我没有问过茵茵,但是就在她轻抚我手的那一刻,在她安静而温和地看着我的那一刻,我想我们之间已经有了许多了然于心的默契。

年后公司有个会议,在附近的休闲山庄,类似农家乐的地方。因为藏在山里面,风景优美,据说娱乐设施也相当齐全,大家都乐得前往,假公济私的意义显而易见。一群人开着车,潇潇洒洒地往山里驶去,打头的是诸晨的丰田越野,坐在他身边的是Cindy,后排放置着大家的小行李,并没有其他人。他们一向走得很近,很有点暧昧的意思,但谁都没有真实的证据,单只靠无谓的捕风捉影来平添许多谈资。

我和茵茵坐在后面的商务小面里,听着女孩子们议论着Cindy和诸晨,语气中有些来历不明的打抱不平,大概是为了诸晨。她们在背后将Cindy称为“肥婆”,因为大多在工作上受到她强势管制的缘故,甚至连她原本姣好容貌、匀称身材也否定掉,像是Cindy占了诸晨多大的便宜,其实说来说去,也不过是嫉妒。

茵茵向来不加入这样的谈话,她看着窗外,我看着她。

车子在山里开了两个多小时,曲曲折折,仿佛永远都没有结束的绿,山路像是刻意维护过的,两边时不时有精致的木刻路标,倒真的风景清雅,丝毫没有冬末的料峭。车窗上很快结了雾,我几次盹着,醒来都发现靠在茵茵的肩膀上,她小心地倾斜着角度适应我,想来支撑得非常疲惫,走路都有些拖沓。

Cindy在前面招手,腕间滑落一只淡绿的玉镯,果然和茵茵摔碎的那只一模一样。

不知是谁走在旁边夸张地赞,呀!这个镯子真好看。

她嫣然一笑,说诸晨在泰国买的。

我回头看看茵茵,她神色如常,淡得不着痕迹。应该是一起收到的礼物吧,并未见别人有,而茵茵又是平常职位,想来诸晨对她多少有些特别,但除却这个,如果一定要想出什么别的蛛丝马迹,恐怕是他们特别的有些疏远,诸晨甚至不怎样和茵茵说话,玩笑亦有分寸,不像他和Cindy,简直如搭台演出,嬉笑怒骂,生怕周围嘘声不够热烈。其实像Cindy这样的女人,自身已经是活色生香的一台戏,图的不过是台上台下的热闹劲,要说她真正对诸晨有什么,那倒也不见得。

我们本就是黄昏才出发,吃罢晚饭已接近午夜,Cindy风风火火地号召着大家上山露营看日出,有几人响应,倒没有看到诸晨。众人散去了,我和茵茵在小径上散步,我说,Cindy真是精力旺盛,要搁战争年代,肯定是个女战士。

茵茵笑,她真是很能干,也很辛苦,自己还带着两岁的儿子。

噢?我很意外,虽然Cindy年岁不小,倒真看不出来有孩子。

她先生不在了,是车祸,当时孩子还在她肚子里,她不顾家人反对生下来,为此还跟父母决裂了好一阵子。Cindy是太要强了,其实她的家境根本无须再出来奔波,哎,换成别人……反正我是做不到这样的。茵茵的语气像条丝绒带子在夜色里漂浮,她并未与我挽手,只是独抱着自己的双臂,带着一种别样的矜持,衬着黑暗使人很有些怅惘。

我们一路走到山庄的地下酒吧去。

说是酒吧,其实更像是90年代末小城里的卡拉OK,放着很旧的酒廊舞曲,地上铺着一层彩色玻璃,下面的灯光打上来,照在天花板吊的塑料藤蔓上,将整个空间氤氲得极不真实。幸好人不是很多,我和茵茵坐在吧台的高脚凳上,点了两瓶科罗娜。粉红艳俗的灯光照着茵茵雪白的脸有种说不出的美丽,她真的是美女,美得没有一点侵略性。

吧台的服务生在向茵茵搭讪,我百无聊赖地看着她身后,朦胧的光影处,诸晨和另外一个男人有说有笑地走过来,那个男人穿了白衬衣黑色的羽绒外套,领带松开,发式是极短的平头,我们同时看到彼此——葛栖迟。

葛栖迟告诉我,在山庄见到阮茵茵,他很想给诸晨一记耳光,像当年。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已经结婚,像所有平淡夫妻更类似于好朋友的和谐关系,我没有奢求他有多爱我,但至少我爱过,争取过,这大概已经是所能获得的最好结果。见过阮茵茵之后,葛栖迟似乎终于放下心结,不再耽于过往,而是顺遂着生命的河流,有缓有急,有起有伏,总归向前奔流。

而茵茵却像是独立在时光之外,她停住了。

诸晨是葛栖迟的同学,也是阮茵茵的学长,这是我之前全然没有想到的。原来当年他们同时在大学舞会上注意到瓷器般静美的阮茵茵,诸晨先去请她跳舞,待到她羞怯而肯定地将手交于他的掌心时,他却恶作剧地将手伸向她身后的女孩。可能是一贯乖张的作风,或者故作个性的姿态,总之诸晨将阮茵茵独自留在那里,幸好有个葛栖迟适时地出来为她解围。

从一开始,阮茵茵爱的就是诸晨,葛栖迟对她来说,不过是尴尬时借以下场的台阶,她与他舞着,却认真地为自己的轻率后悔,如果矜持一点,淡漠一点,诸晨是否会对她珍贵一些?事后诸晨向阮茵茵道过歉,说过分行径其实是为了引她注意,她保持着淡淡的风度,却不声不响地和葛栖迟走在一起。之后诸晨出国,阮茵茵和葛栖迟分手,再之后她毕业,去诸晨所在的公司就职,种种姻缘辗转,不知可否用巧合一言蔽之。

阮茵茵仍爱诸晨,像我所感觉的那样,却再未有过一丝积极。在这个凡事靠拼靠抢靠彼此杀戮直到头破血流的世界,她的种种矜持也成了无能。在爱人这件事情上,她也许多番痛恨过自己的软弱,却同时也珍存着它。就像她写得极好的那一手楷书那样——无论书写着怎样疼痛的内容,远远看过去总是挺拔的,有种绝世独立的姿态。

姿态是很重要的,她不愿意为爱情厮杀拼抢身段尽失,那样的爱来得太竭力,并非出于本来。可是她也会想到,不去争斗,难道他真的懂得她默默的坚守吗?也不见得。我猜茵茵常常都要设想一番,为每种假设找一个结果,和自己认真地计较着,末了想到因为没有放肆去爱一场,还是有点后悔,有点不甘,到底意难平。

那一晚我们四人在山庄的地下酒吧碰面,大概是诸晨的有意安排,他想做什么也许自己都不甚清楚,让阮茵茵知道我和葛栖迟的关系,或者让葛栖迟知道阮茵茵仍在他的世界里,诸晨像一个好胜心强的大孩子,因为被宠坏了,所以即便是对喜欢的女人,也无法坦坦荡荡地说,来,我们相爱。

恋爱像共舞,须得你进我退,或你退我进才有情有趣。

像诸晨的花招百出和阮茵茵的孤绝静立,终于只落了一个彼此对峙的局面。

而后来我敲开葛栖迟虚掩的房门,他正凭窗站着,大概念及往事,背影越发孤单得有些苍老,我走过去轻轻拥住他,他知道是我,不会是别的谁,还是默默按住我的手,长久地叹息了一声。那隐痛而无奈的一声,我们同时懂得了彼此的悲哀,亦算得上某种程度上的亲密默契。

不久之后,我和葛栖迟结婚,在B城,只宴请了双方父母和几个当地的朋友,茵茵和诸晨都有寄礼物来,没有更多消息。第二年年底诸晨也结婚了,和Cindy,我有点愕然,但转念,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呢?这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戏,只要舍得身段,谁都可以谋得一席之地。

至于茵茵,我猜她还是那样美丽,像所有真正美好的女子那样不惧苍老地优雅着。

青春却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