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1 / 1)

浮夸 沈熹微 7569 字 2个月前

错过的,失去的,终将是我们所拥有的,唯一不朽。

——题记

我在2007年的夏天认识林凡乐。

那是我在西安换的第三次房子,准备搬进去之前,房东告诉我里面另外还住着一对年轻情侣,男孩读研究生,女孩自由职业,性情都非常随和易相处。这些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在任何陌生的城市里出租房对我而言只是蜗居休息的场所,它只需要具备三个功能:能洗,能睡,交通方便。

第一次见到林凡乐,她正躺在沙发上,头枕着周迟的腿看电视,凌乱的长发拂了面,看不清五官,只是让人不得不注意到她从T恤短裤里露出来的过分瘦削的四肢,薄薄的皮肤在客厅白炽灯的光线下面几乎露出透明的青色血管。周迟的手放在她的腰间,懒懒的亲密。

他们没有注意到我进门,我只好用力咳嗽一声。周迟抬起头来,英俊的一张脸,也很年轻,只不知为何显得有些阴翳。但他对我很友好地笑:嗨,你就是杨非?

我点头:你好,周迟。

周迟起身帮我搬行李的时候,林凡乐几乎一动未动,只是将头转移到沙发扶手上,电视机里放着滚动播出的国际新闻,光线在她的侧脸上跳跃,清秀恬淡的轮廓,非常专注的神情。我略微有点意外,一个看国际新闻的女孩子。

和周迟礼貌而分寸地交流着一些并不私隐的个人信息,比如我的工作是在不远的数码城里编排程序,他则在需要坐四十分钟公车的大学里念研究生,他说那是他的女友林凡乐,我说我一直单身因为数码城里的女人都长得很异型。周迟笑起来,说最佩服我这样说话很好笑但自己又能不动声色的人,我耸耸肩,这实在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本事。随后我们交换了烟和手机号码,整个过程非常和谐,我相信房东说的,这是一个随和易处的室友。

林凡乐始终没有说话,她像一只优美的静物摆设横陈在沙发上,四周是不断响起的杂乱声响,电视声,电脑桌碰到铁门的声音、周迟穿着拖鞋“啪啪”走路的声音、我的手电筒掉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很久以后我再回想起来这一幕,发现一切动静皆是虚幻布景,唯有林凡乐是真实的。

我想我是从第一眼就喜欢上了林凡乐。

夏天的西安,炎热干燥得好像随时可以使人从嗓子里喷出火来。我常常在下班后顶着未褪的烈日步行十分钟回到家里冲凉,然后在楼下小店随便吃点什么,散个步,直到估计周迟已经从学校回来,才慢悠悠地往回走。

我自诩是有定力的人,可是每每回去,看见林凡乐独自在房间里画插图,门开着,她头发梳成马尾,露出光洁细腻的额头和脖颈。有时她没有在做事,而是盘着双腿在沙发上看电视,或者站在厨房煮粥拌菜,一律都穿得极清凉,我便会有轻微的不自在。稍微熟悉一点以后,林凡乐也会礼貌地微笑问我,杨,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吃饭?

房间里浮散着米粥淡淡的清香,很温馨的感觉,但我摇头,点了一根烟,推门离开。

看得出他们很相爱,有好几次,看见林凡乐站在厨房的炉具前,周迟从后面轻轻拢住她纤细的腰肢,两个人就着雾气蒸腾的轨迹像共舞般缓慢摇晃,有时光绵长之感。窗外是夕阳下慢慢衰败的城市,黄昏的颜色温暖又苍凉。那样的时候,我会忽然生出许多厌倦,许多疲惫,还有许多来历不明的空虚。

我已经很久没有恋爱。

上次接触女人的皮肤是两年以前,那时我二十五岁,与一个沉沦欢场的女子,她叫姚海若。我在跟朋友去夜店喝酒时认识的姚海若,是她先过来找我们拼酒,脸颊红肿的,有指印浮凸,明显是被掌掴的痕迹。她喝酒很多,且一直对我笑,眼睛是泪水充盈的样子,始终倔犟地没有掉下来,我看着她的眼睛,心神恍惚。那晚姚海若想要跟我回家,朋友拉我到一边说,这女人时常在这一带的酒吧混,跟许多男人都有交往,玩玩就好了,不要认真。

但我并不嫌弃姚海若,我心疼她死死忍住眼泪的样子,我想使她快乐。

第二天清晨她要走的时候我拉住她,我说,你要对我负责。

姚海若比我大两三岁,在一起的时候,的确有微妙的依赖感,她对我亦很宠溺。爱情原本是顺序简单的事,专心地与她交往了一阵后,我打算跟她结婚。我买了戒指给姚海若,告诉她我想照顾她一生,她瞪着我大概有半分钟之久,然后眼泪像珠子一样砸出来,整个人扑进我的怀里。我发誓我从来没有看过那么美丽绝望的泪水,我们被自己感动了,像两个孩子在简陋的房子里抱头痛哭起来。

杨非,你告诉我我可以为你做点什么?姚海若捧着我的脸像问小孩。

嗯,不要再去夜店找他。我说。

后来想起也许姚海若的心就是在那一瞬间慢慢变凉的。事实上跟我在一起那三个月的时间她亦时常去夜店,有时我加班到深夜,回来路上看见她摇摇晃晃地在路灯下走着,游魂一样的身影,心里便微微紧缩起来,快步走上去从后面搂住她,她猛地回过头,看见是我,眼里的惊喜好像忽然被关了电,霎时暗下来。有一次醉得深了,姚海若对我说,她之所以夜店买醉,是为了让一个男人看到,那个男人从前是爱她的,后来娶了别的女人,他下决心要断绝与她的关系,甚至不再去他们约会时的酒吧。我遇见姚海若的那个夜晚,他们在另外的酒场无意碰见,姚海若喝得迷糊了,上前去痴缠,结果收获一记耳光。

他骂我是贱人,荡妇,流莺。姚海若悲哀地对我笑,她说,他大概忘记了我们当初也是在酒吧认识,那时他说我像暗中闪烁的星辰。杨非,你看,爱情就是这样。爱的时候百般温存,不爱的时候何其残忍。我说那根本不是最好的爱,最好的爱是仁慈和宽容,是恒久忍耐,永不止息。姚海若望着我说,有吗?为何我看到的都是计较与残酷,决绝和善变?

我想过要给姚海若最好的爱,却逃不开自己的计较和怀疑。

她推开我说,你对我只是怜悯,但我不要怜悯。

想来也就是那一刻,我们走过了生命的交点,开始往不同的方向分叉。过了不久,姚海若便离开我,留下了那枚细细的指环,没有只言片语。后来朋友告诉我,在城市另外一边的夜总会见到她,看上去跟过去没什么不同,还是到处跟人拼酒蹭烟,只是跟我过了好几个月的居家生活,显得更加肤白细腻。

朋友说,婊子无情,你白养了。

我坚信她因为一段作古的爱情而放弃我,可怜又滑稽。

后来我离开了那个城市来了西安。有时夜半失眠会想想姚海若,也仅仅是想一想。感情的神经在生活的打磨之下日渐粗糙,日子仿佛陷入一个不断重复无法走出的困局。深夜趴在窗口抽烟,林凡乐和周迟的说笑打闹声从隔壁房间不时隐隐地传过来,像女孩细瘦白皙的手臂迅速划破淘米器皿里的水,粉尘状的东西随着不规则的搅动浮出水面,仿似一种少年时代的游戏。我戴上了耳机。

周迟为了方便考试搬学校去住的那一周,我才知道林凡乐抽烟。

是夜里两点半到三点半左右的时间,林凡乐穿着扎染的深紫色睡裙坐在阳台的藤椅里,红双喜,烟灰缸是一只缺了口子的旧碗,外面描着青花。她安静的影子像一幅随时会消失的画嵌在我的玻璃窗中央,我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房间忽然黑了下来,电脑屏幕已经自动进入省电模式。

终于伸出头去,还有烟吗?

我想当时我对林凡乐并无其他龌龊的念头,她的确是吸引人的女孩子,虽然没有让人惊艳的五官,却一直有种与人隔绝般的干净清淡。也许只是夜深,我很想和她说说话,有关寂寞,无关痛痒。

然而事情发生得很突然。林凡乐敲开我的门,带着一包烟,一瓶白酒。

我就着那些烟酒说了很多话,讲姚海若,讲寂寞,像倾诉,更像自言自语。由始至终,林凡乐沉默地将身体蜷曲在椅子里,慢慢地饮尽了杯中的酒,眼睛深黑仿佛一滩深渊,藏着许多无从得知的秘密。我走过去将林凡乐从椅子里抱起来的时候,她的皮肤是僵硬冰凉的,犹如寂灭湿冷的柴火,不是我想象之中温暖妥帖的曲线。

大约是酒精的作用使那个夜晚的记忆变得模糊不清,恍惚中只记得彼此肢体交缠的那一刻,林凡乐在黑暗中用力闭上的眼睛,以及从她的眼角滑落几近决绝的眼泪,我感觉到她并不快乐,甚至于是痛苦的,但我的身体已经远远不受感觉的控制。醒来的时候林凡乐已经不在房间,灰蓝色的格子床单上有一小朵血迹像蔷薇般地盛开,我心里微微一动,随即有些不切实际的联想,又自觉荒唐地抛开。

只是寂寞,只是酒精,这城市有太多匆忙落幕的夜,为我们的生活平添了过分虚妄的色彩,但真正在命运手心中被颠覆过的人才知道人生即是最夸张的舞台,生活的戏剧化远远超过戏剧本身。你哀求,它吝啬;你挥霍,它放纵;追逐爱,爱离开;弃绝爱,爱不灭。生活就像一个暴戾天真的孩童,只听自己的直觉发挥,全无游戏准则可言。

林凡乐在她的房间里待了整整一天,我中途回来两三次都不好去敲门,只好买了些苹果和零食放在茶几上,晚上回来,那些东西仍旧一动没动。我不确定林凡乐是否因此受到伤害,只觉得自己做了非常荒唐的事,何况周迟对我从未有戒心,因此我十分懊悔,默默抽完一包烟后竟毫无意识地用拳头捶着墙壁。这时林凡乐打开门走出来对我说,杨,小事情,大家都喝醉了,不如就此让它过去。

林凡乐的神情略微憔悴,但眼神淡然,我在长出了一口气的同时却有落寞,不在乎是因为根本在心里毫无重量,她说让它过去,语气比一个男人更轻松。我想起了姚海若,也许对她们来说我不过是一个歇脚作乐的中途小站,栖息过后她们可以照样洒脱地离开,留给我的却只是一摊难以收拾的感情垃圾。可恨的是,我还会看着这些发臭的垃圾在许多个时刻想念她们。

其实我不过是想要一段属于我的现在进行时的感情。我不想去爱一个总是活在过去的女人,更无心去争夺他人怀中的女人,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是不是我太过软弱消极,从未想过积极争取?一种挫败的沮丧像乌云悬在头顶,但事情已然发生,我不知接下来该如何若无其事地面对林凡乐和周迟,我猜想自己做不到视若无物的坦荡。说起来可笑,使我不能坦荡的原因,是我知道自己喜欢林凡乐,喜欢她淡淡的神情和冰冷的身体。

喜欢她,所以不见她。你看这活像一句矫情的台词。

我想我真的需要离开一阵子。

冬天是在我抵达南坪的那天清晨轰然落下的。

我在长途车的尾排醒来,额头被玻璃上的薄霜氤湿了大片,车已停住,邻座伸手过来推开窗,一股冷空气长驱直入地扑进窒闷的车厢,我的鼻腔感觉到一阵生疏的刺痛,随即趴在窗口呼吸新鲜的空气,外面是米汤般浓稠的大雾,看不清地标建筑,司机说,到南坪了。

南坪是我此行的终点,周迟和林凡乐的家乡。

下了车,一脚踏进磅礴的雾气,仿佛猛地跌进另一个世界。我在混沌的大雾里走了大概五六分钟,同车的人便都散了,好像在米汤中化开的饭粒,很快只能看见一些隐约粘连的身影。所幸南坪只是一个算不上繁华的县城,林凡乐与周迟的家都不难打听,我买了一些水果去两家分别探望,一再声明自己只是他们的好友,因为出差来到这里,顺带问候一下家里人。

看得出来周迟的父母很喜欢林凡乐,说从高中开始到现在这么多年,两个孩子都诚实坚定,所以他们也盼着两人赶快结婚。而林的母亲却多多少少面色勉强,尤其当我说起周迟和林凡乐很相爱的时候,她的表情不如说是有些愠怒。林父倒是仙风道骨,不太过问女儿的事,很快就拿起鱼竿去河边钓鱼。

走在南坪稍显冷清的街上,不时有几声狗叫从巷子深处传来,直到那一刻,我依然没有想清楚自己此行的目的。小城的菜市场里有好些妇女鱼贯进出,我看着她们挎了满满一篮的蔬菜,五花八门都是世俗颜色,就越发觉得心里的空虚,好像非常急切地想要抓住一段关系,一个人。

在南坪住了两天,手机没有收到林凡乐和周迟的电话和信息,这样的镇静多少带着风雨欲来的气势,我有点心虚。回西安的那天傍晚下了一场暴雨,地面的灰尘都被雨水纠结成泥沼的形状,我从车站打车回住处,想着可能面对的种种情况,心情繁杂。

如果周迟会给我一记耳光,又或者是林凡乐,我都可以接受。

如果他们因此分手,我会和林凡乐在一起。

我设想了许多个也许,却从未想过周迟会仍不知情。他虽然看上去普通无奇但绝对不会是一个神经迟钝的男子,任何人被人动了自己心爱的东西,哪怕是仅存的一丝余味都会被嗅到,而林凡乐之于周迟来说,应该熟悉得如同手心的纹理,每一条都暗藏默契。

我在楼梯间碰到他们,林凡乐像是病了,脸颊苍白地偎在周迟的肩膀上,身体好像一条藤萝紧紧攀附着他,她懒洋洋地看了我一眼,神情里窥探不出多余的含义。我有点踟蹰,然后是周迟主动招呼我,杨非,你回来啦?是平常的语气,礼貌的,但并不过分熟络。

我点头,假装漫不经心地问了问林凡乐怎么了?

发烧。周迟简短地说,顺势用嘴唇轻轻地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现在带她去看病。

外面还下大雨呢。我往上走了几步,不知为何又顿下来叫住他们。周迟犹疑了一下,极小心地将林凡乐交到我手里,嘱咐她在家等他,林凡乐怪怪地嗯了一声,顺从地被我搀上楼去。门刚刚关上,林凡乐就哭了起来。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林凡乐惊慌失措得像个孩子,她仰头对我哭泣的时候花瓣一样的嘴唇仿佛即将凋落般不停抖动,她拽住我的手臂摇晃:杨,怎么办?我妈给我打电话,说要去找周迟的父母,说不要我们在一起……她语无伦次的慌张加剧了我的心虚和难堪,因为在离开南坪的时候,我去找了林凡乐的母亲,我问她是否知道周迟身体有什么不妥,他和林凡乐在一起那么久,可是那晚我竟然发现她还是处子之身。

林凡乐的母亲非常诧异地瞪着我,她甚至忘了应该劈头给我几记耳光。我随即向她保证我是真的喜欢林凡乐,我会对她负责。这是我给自己下的最大赌注,我无法回避自己内心的真实念头,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我是那样地想要拥有林凡乐。

不会的,不会的。我拍拍她的脸安慰道,祈祷林母遵守诺言没有将我供出。

走开,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林凡乐忽然暴戾地将我推开,她尖叫了一声,像是在牢笼中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困兽,然后她将自己整个面孔脆弱地埋进膝盖里,凌乱的长发不停随肩头起伏。林凡乐的委屈和眼泪来势汹汹,好像要和暴雨比赛谁先把整个世界颠覆,我不知所措地坐在旁边的沙发上,闷闷地抽烟。

我想林凡乐之所以那么害怕她母亲反对周迟,是因为她和周迟之间,从来就没有真正获得过彼此,这使他们的爱情一直处于悬而未决的虚弱状态。周迟的身体不好,从阴翳的脸色即可以看出,有几次我听见他们在隔壁房间里半真半假地吵架,说到分手,周迟说不愿意浪费林凡乐的生命,她说不,声音明显从笑着说到咆哮,最后两个人都压抑地哭起来。

我在这边听到她这样不快乐,觉得很心疼。

昨天晚上林凡乐的母亲打电话过来,母亲向来不太喜欢周迟过分羸弱的样子,今次更将反对的立场表明得非常强硬,并说天亮就会去找周迟的父母,让他们劝告自己的儿子不要纠缠。林凡乐劝说未定,忧心忡忡地熬了一夜,突然发起烧来。周迟说要带她去看医生,她却没头没脑地说,我们结婚吧。

周迟反应有些淡,像是敷衍她说,再等等吧。

等什么呢,林凡乐不知道,她猜想那晚的放纵被周迟察觉。

在林凡乐乱七八糟的哭诉中,我才知道那竟真的是她的第一次,那朵蔷薇般的血迹又栩栩如生地在我眼前绽放开来。我看着眼前这个未曾盛开就老去的女孩,心里被一种剧烈的疼惜怜爱紧紧拽着,我很想用力抱着她小小的冰凉的身体,温暖她,永不放开。

凡乐,嫁给我好吗?说出这句话时,我想起往事,苍茫中有流泪的冲动。但林凡乐的哭泣已渐渐平息,她蜷缩在沙发的另一边,抬起头,哭过的脸上神情模糊。她像是费力地思考了片刻,最后还是遥远而陌生地看着我问,为什么?

显然她并不爱我。我嗫嚅着,说不出为什么。

那天周迟回来得很晚,浑身湿淋淋,失魂落魄的样子,也没有买药。眼睛是望着地面的,径直走进房间嘭地关上门。林凡乐已经缓过来,很疲倦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着周迟进去,便跟了进去。我坐在黑暗里,等着局面随时爆发。

那一夜真长,长得好像每一秒都是刺着身体过去的,我谴责着自己无耻的同时也等待一个结局,当然,这个结局我和周迟都没有办法决定,权杖在林凡乐的手里。

还未天亮的时候有人嘭嘭嘭地敲我的门,我大概刚刚盹着,赶紧跳起来开门。

是林凡乐,带着哭腔声音沙哑地对我说,周迟走了,我只是不小心睡着一下下,他就走了。

我颓然在床上坐下来。想来是昨天出去以后周迟接到家里的电话,或者是林母的电话,让他清醒地直面了自己的残缺,知道自己不能给林凡乐真正的幸福,所以不得不在强烈的自尊中选择离开。林母或许真的没有将我说出来,因为我一再向她保证我会很珍贵地对待林凡乐。这惊险的一场暗战,看起来我是赢了半局,却毫无胜利的喜悦。

林凡乐去学校找周迟,未果。去车站等他,未果。打电话,未果。

一个人若存心消失,与你对面走过也会不相逢。

这样折腾了半个月,林凡乐病了,大概因为没有心思,也就没有提过搬家的事。那些日子我们相处得还算平静,一起吃吃饭,看看电视,有时甚至在楼下散步聊天。我有恍惚的错觉,好像两个人已经结婚多年。当然,是曾经沧海之后不得不安于平淡的那种世俗婚姻。我没有太心急地对林凡乐提出在一起的要求,我想我们都需要一段顺其自然的时间来调适自己的心情。

林凡乐是在收拾旧物的时候忽然看见那个盒子的。里面有一枚戒指,一张卡片,上面的日期是林凡乐刚刚过去不久的二十四岁生日,原来周迟是打算在林凡乐生日那天向她求婚,难怪他故作冷淡地说,再等等。林凡乐捧着戒指对我说,你知道吗?从十七岁到二十四岁,除了周迟,我没有想过嫁给别人,但我失去他了,我失去了我最爱的人。

林凡乐已经不再哭,那种宁静的绝望,让人觉得她的身体里住了一只无法靠近的苍老灵魂。我知道是爱情使她枯槁,但我深信只要她还活着,就有重新再来的可能。我想我还是愿意相信,爱是永不止息。

又过了不久,便是2008年春节。林凡乐打算回南坪探望父母,临走的前几天说想要换个发型,于是我陪她去剪头发。人很多的美发店,我随意找了张报纸坐在后面的男人中间,我的眼睛一直跟着林凡乐,她胖了一点点,但短发使她看过去更神气甜美,她在镜子里对我一笑,还是很年轻俏皮的样子,人群中我只看着她,她也似乎只看得到我,我忽然觉得我们之间原本就应该是这样子。

我将林凡乐送上去南坪的长途车,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脸。

第二天林凡乐的母亲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她没有回家。

第三天仍然没有回。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我去了南坪。发现周迟已经和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结婚,他不知林凡乐失踪,看见我还有些尴尬地问,是不是收到了他发的短信。短信?我毫不知情地问周迟什么短信。他苦笑了一下将手机翻出来说,喏,就是那天,我结婚,终究还是不放心小乐,所以拜托你。

说拜托其实有点勉强,因为我看到那条短信的内容是这样:杨非,你跟林阿姨交涉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承认我没法带给小乐幸福。我现在结婚了,你要好好对她,不然我不会放过你。我想林凡乐应该是看见了这条短信,彻底断绝了和我在一起的可能。

非常疲惫,也难过。好像是信仰被推翻,我在一瞬间明白了林凡乐的绝望,爱是在焚烧中渐渐变短的烛火,疼痛,欢喜,它有止有尽,没有从头再来的机会。爱过而失却的人,余生都只能俯身记忆躯体之上,在黑暗的罅隙里饮食旧日时光。

收拾东西离开出租屋的那天,我在一堆狼藉中发现那张流产手术单。

林凡乐的名字,日期是她说要回南坪的前一天。

锥心刺骨。

她不会再出现了。我在那个空掉的阳台上慢慢地坐下来,将手中揉烂的纸张轻轻地贴近右脸,这凭空消失的骨血,是林凡乐留给我的记忆线索,现在它孤单地躺在那只青花碗里被烧成了灰烬,不等我放手,便被风吹散于夜风之中。我从头想念了林凡乐一遍,她的声色举动在记忆中越发鲜活,而此深刻的不朽的印象,竟只能成为失去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