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尘(1 / 1)

浮夸 沈熹微 7587 字 2个月前

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怀疑的是时间和爱情。

——题记

林凡乐在机场等待一班飞往北京的夜航。她忘记是第几次这样突然决定离开,带着简单的行李,从一个城,到另一个城。她在飞机起飞前给昭年打了一通电话,告知他自己即将出发,语气是淡漠冷硬的,不容挽留,好像那边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而并非前日仍旧抵足而眠的情侣。

昭年像在睡觉,声音亦是混浊疲倦,只说了个“好”字。

两人都没有丝毫犹疑地挂了线,如此姿态,是默契,也是无情。

离开的原因很简单,甚至没有一句争吵一丝前兆,或者就是间隙性的病症发作,林凡乐觉得自己对昭年,就是越看越讨厌。上个月末昭年陪林凡乐去参加同学会,几个年龄越长妆容越妖娆的女伴们纷纷调侃她运气太好,从哪里找到这样一个模样捏得出水的男人,何况身家又够好。昭年揽着她甜蜜地笑,说是我死皮赖脸跟上凡乐,就怕她不要。

一个西装笔挺工作出色的男人若是兴起扮作奴颜媚膝的小白脸,怕是能将天上的嫦娥都哄下来。众女都笑,声色中大有羡慕不平她何德何能等等复杂情绪,唯独林凡乐有些不动声色的恼怒,整夜都木然着一张脸,不说话,无论昭年怎样温柔照顾都不够妥帖。

是那个时候就开始产生离开的念头吧,林凡乐想。

这么多年,她太清楚自己的频率。

林凡乐其实并不讨厌昭年对着大家秀他们的恩爱,不不,其实她觉得很幸福,很喜欢。为什么会忽然恼怒起来呢?杯盏交错中,昭年体贴地轻扶着她的腰,温存又不失风度,他是到目前为止她遇见的最好的男人,知情识趣且经济稳定,如果没有意外,年底他们就将计划结婚。林凡乐时常觉得自己的人生像是终于从悲悲戚戚的A面翻到了行云流水的B面,简直顺适得让人难以置信。她为什么要恼怒?或者与其说是恼怒,不如说是一种恐慌。

恐慌像是一种病,每每幸福将至,它便如影随形。林凡乐知道自己的毛病,所以她对待感情的方式,一直不温不火,生怕爱得太快,爱得太多,就马上将自己逼到了决裂的境地。所以一开始她就对昭年说,我不喜欢太过激烈粘人的爱情。昭年不置可否,他深信自己有能力改变林凡乐,让她像一个平常女子那样在爱中浑然忘我。

那时候他们是朋友的朋友,聚会上昭年听到有人说起林凡乐这些年来无法停顿的漂泊,他挑眉哦了一声,说原来这样的人现实中真的也有。他以为林凡乐是一个行事乖张容貌姣好的女子,一定是客观原因让她被动地支撑着这样的孤独漂泊,可是没想到站在他面前的是个笑容甜美身形单薄的女孩,做事待物也颇为周到细致,除了一份稍稍异于常人的平静,却也没有太多过人之处。

但林凡乐确有一种气场,让身边所有的男女都不自觉地向她围拢,她不过是随意说着辞掉上份工作之后的一次短途旅行,周边竟就围满了一脸好奇的人,昭年发现自己也身在其中。林凡乐讲到她在野外露宿,用木柴生火的过程中不慎将头发点着,张牙舞爪状如被疯狗咬时大家都笑了,她自己却不笑,只说后来不得不剪掉了一头长发,所以现在整个就像个刚刚生出头发的癞痢头。

昭年发现林凡乐最特殊之处,就是再悲惨的事情由她讲出来都像是笑话,她眼睛亮得像是饱含眼泪,凑近一看,却不过是灯光照射的效果。他忽然就想靠近她,想看看她心底是否真的有脆弱的一部分,可以让她实实在在地柔软、疼痛。

那天他们交换了电话号码,一个月的时间里喝了三次咖啡,看了两次电影。最后一次昭年说不如我们在一起吧,林凡乐笑嘻嘻地说好啊,仰头看着他,却像是应承着一句玩笑。后来朋友说昭年实在有本事竟可以追到林凡乐,他只是笑,但并不觉得有多难得。之后的关系像所有情人温和平淡,昭年并不是玩心重的人,相处的时日久了,他便一心一意地打算结婚。

整个过程便是这样,男人的爱情通常以征服的姿态出现,女人则喜欢对峙。所以当昭年不断前进,林凡乐就不断后退,离开之前的那些天,他越是多地提起对日后生活的设想,她就越觉得自己已经无路可走快要窒息。就好像步步紧逼的对手将自己抵到了悬崖的边缘,她知道自己的选择永远都只会是纵身一跳,而并非举手妥协。

林凡乐觉得昭年是一个最好选择,所以不愿意做得太决绝,唯独彼此分开一阵或者还有回旋的余地。这个理由却也使她心惊,她首先想到的竟然不是我爱他,我还爱他,而是他是这俗世中她所遇到的最好人选,在心中经过了衡量和比较的,一个安稳妥当的归宿。

飞机落地的时候收到昭年的短信,他说,你没有告诉我你去了哪里,但不管在哪里都好好照顾自己,我会等你。

林凡乐微微一笑,合上了手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我会等你,这太容易。而她见过最坚贞的等待不过十年,五岁的时候母亲执意从家里离开,父亲泪涕纵横,给母亲的话也是这样一句无论你去哪里,我会等你。曾经有很长的时间,林凡乐相信父亲的等待,也埋怨母亲的绝情,但她十五岁的时候,父亲再婚了,像是早已忘记当年事。她自然没有去责问父亲,因为她知道,没有谁会永远等着谁,也没有谁应该永远等着谁,我们在许诺的时候或许是真心实意的,但时间的手,足可以修改一切。

她只是没想到多年以后母亲竟然回来,生了重病,还口口声声地要父亲兑现当年的承诺,父亲无言以对,她便坐在家门口伤心地哀求起来,姿态极其卑微。当年是她背叛这个家,现在回头无路,其实实在是不值得同情的,但究竟是自己的母亲。那时林凡乐已经十九岁,在外半工半读念大学,一气之下将母亲带着一同生活,度过了她生命中的最后几年。

最后几年,尤为艰辛,如果不是有卢乙在一旁支撑,也许林凡乐根本熬不下去。

卢乙是林凡乐的大学同学,亦是男友,从大二到毕业那几年,他一直和林凡乐一起照顾她母亲。最艰难的时候,母亲已经说不出话,喉咙里的癌细胞一点点地填补着仅剩不多的空间,时常在夜里发出凄怆的声响,却根本不知道在表达什么。林凡乐被恐惧和厌倦的情绪交缠,等着最后一刻的到来,卢乙握着她的手说,别担心,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并没有等到那一刻。就像是上天的惩罚,母亲的痛苦绵延得特别久,他们毕业,找工作,照顾病人,终于忙得焦头烂额火山爆发。卢乙走的时候只是疲倦地对林凡乐说了一句,这些年,我自问对得起你,我问心无愧。她颓然倒在床边,生不出任何怨念,更不能去追讨当时的承诺,卢乙说得对,如果同样情形换做是自己,林凡乐相信不见得有支撑三年多的毅力。

当天晚上,母亲就咽了气,临走的关头,死死拉住林凡乐的手,张大了嘴,依旧发不出任何声音。

后来时喜问她为什么没有再去找卢乙?她只说那跟盼着亲妈死没什么区别。林凡乐没有说出口的,是很多个夜晚,她都梦见母亲对她张着嘴,眼神悲哀地一直摇头,不知是不是让林凡乐不要回头的意思。但她宁可是这样理解了,因为她很清楚地记得母亲回头寻找父亲的卑微姿势,讨不到所谓的圆满结局,反而将仅有的一点美好记忆都打碎。

何况对一个女人来说,姿态是顶顶重要的。

与其楚楚可怜地求别人兑现一个虚妄渺茫的承诺,不如守在时间的一边,看那承诺如何以自行更迭来反刍许诺人自己当年的坚定。很多时候,林凡乐喜欢看这样的笑话,后来她走过一些地方,见过一些人,也听过一些承诺,再美的都会落空。不怪情感的虚无和诺言的脆弱,只是人生本就像一粒凡尘在空中飘落,自顾尚且无暇,又怎么有力量敌过“变迁”二字?

用时喜的话来说,就是林凡乐始终太清醒了,什么事情都一眼就看到了最后,自然也就不太能够体会过程带来的乐趣,而做人大抵还是要糊涂一点比较好,比较容易获得所谓的幸福。时喜是林凡乐最好的女朋友,再封闭的内心都会有向一两个人敞开大门的时候,对于林凡乐,时喜就是让她为数不多为之敞开心门的人。

时喜在出口处接她,一段时间不见,竟然胖得连林凡乐都有些认不出来。从前她是那样瘦骨伶仃的女孩子,再怎么吃都不能长肉的筋骨人,现在却整个人丰满立体起来,多多少少长出了成熟女人的风韵,林凡乐想起她们已经有近两年的时间没见,懒懒地走过去拥住她,两人都有些伤感。

时喜在一家广告公司做策划,有时也兼职模特。

什么模?胸模,专拍内衣广告的。时喜从衣柜里扯出好多件款式奇特颜色鲜艳的内衣甩在床上,林凡乐不可置信地尖叫一声,作势要扑过去抓她的胸,两个女人在内衣堆里疯笑着打滚。想当年,她们俩是宿舍中连ACUP后面都还要画个减号的人,经常在澡堂里和一群发育过剩的女孩彼此偷窥,年少时的审美观总是偏向于病态,现在林凡乐却由衷地觉得丰满的时喜很美。

林凡乐洗好走出来的时候,时喜正踩着高跟鞋换一条极性感的裙子,窗外是电梯公寓星星索索的灯光,将她的背影衬得格外香艳。林凡乐靠在门边冲着时喜的裸背吹了个口哨,然后时喜就折身跑过来贴了贴她湿漉漉的脸说,亲爱的,今天晚上恐怕不能陪你了,我还有个约会。

啊,你怎么忍心?林凡乐不高兴地撅起嘴,很难得地将心里的情绪暴露无遗,但时喜并不顺从于她,只安抚了她一句我们来日方长就关门离去。林凡乐怔怔地站了几秒钟,就走回床上打开电视,地上有时喜先前为她准备好的食物和烟,她没有十分被朋友冷遇,却还是难以控制地低落起来。

若是别的朋友,林凡乐断然不会抱着一诉衷肠的念头夜晚投奔,她以为世界上无论如何都还有一个时喜可以收留她,但现在她几乎分不清楚时喜的情绪到底是敷衍还是真的欢喜,她实在是很容易就怀疑一切。而世上唯此一人有这个念头就更是危险,你凭什么断定她会在那里等你,若你断定了,就是给了对方离开你的机会,也给了对方伤害你的机会。

为着这些乱七八糟的考虑,林凡乐在模糊中眉头紧皱地睡过去,大概是太过疲倦,北京晨间炽烈的光线都没能将她从深睡中叫醒,再睁开眼睛时竟然已经是次日黄昏,时喜满脸担忧地从旁边的椅子上弹跳起来,表情紧张地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怎么睡得那么久?居然唤都唤不醒。

林凡乐只觉得全身虚脱,像是在梦中死过一次,她伸手握住时喜的手,挤出一个淡淡的笑。旁边有个男人的声音在说,你把我们吓坏了,要不是时喜坚持不用送你去医院,我肯定早就打了120。林凡乐这才看到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时喜将他拉到她面前介绍说,何辰,我的Mr. Right。然后转头嗔怒地瞪了他一眼说,昨天晚上都怪你,看你怎么向凡乐赔罪?

走,吃满汉全席。林凡乐翻身爬起来,笑得没心没肺。只要有外人在的场合,她就像被切换频道般自动回复到那个大大咧咧的自己,好像全世界根本没有事情值得她伤心难过,没有谁能够在她心窝子上动刀动枪似的。事实上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林凡乐这样隐约地说服了自己,她决意再坚不可摧一点。

夜晚的南锣鼓巷像条烟花街,浮光掠影都是美女和帅哥,一排排造型各异的头从红灯笼下面交错而过,光照绰约之中,完全看不清楚人的神色。时喜拉着林凡乐慢慢地走,何辰走在前面,好几次停下来和路边的熟人招呼,时喜便附在耳边对林凡乐说,他是个导演,在圈内也算小有名气,所以朋友多。林凡乐哦了一声,想着要问时喜什么问题,却还是没有问。她只模糊看到时喜脸上的表情,有点小得意的幸福,在灯火之下像一张不实在的皮影。

吃饭的地方叫什么林凡乐已经忘了,情调是很好的,但食物质量实在不敢恭维,价格也贵的有些离谱,席间讨论起昭年,时喜说我都还没有见过,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林凡乐斟酌了一下,还是刻意地吐出两个没有温度的字,鸡肋。时喜夸张地叹了一声,捂着脸为昭年哀号起来,何辰在旁边愕然失笑,他说,林凡乐,我没有见过比你更冷的人。

一个男人不太容易承认自己没有见识,当他将你列为“从未见过”的那一类型时,那么多半对你有了或无心或有意的好奇。林凡乐半抬起眼皮去看何辰的脸,正好迎上他暧昧不清的表情,她在心里笑了一下,兀自摆好了冷眼旁观的姿态,好似一出烂俗戏码正要上演。

何辰在时喜上班的时间前来敲门,意思表露得未免太过明显,世间有一部分男人对于林凡乐来说就像猎狗,从不放过任何捕食的机会。他们机敏又危险,肮脏又谄媚,与之相处,却远远比不上面对一根鸡肋的平淡稳妥,倘若知足,鸡肋也可以专心地啃上一世一生。

他们去兜风,中间何辰有多次言语试探,林凡乐的回应皆很模糊,她不过是要印证意志的脆弱,好证明这世界但凡有一丝机会,没有谁不是满脑子男盗女娼一肚子坏水。当然林凡乐并不会真的同何辰发生什么,在事情行将发生质变的时刻,她扯谎脱身,随后给何辰发去短信,对不起,不舒服先走了。她在何辰的车上留下了一根脚链,在座位的缝隙处,然后用余下的时间静待时喜发现。

时喜到底也是敏感的女子,不过两三天,态度上就有了明显的变化,但她隐忍着不说,直到有天无意翻到林凡乐的手机上何辰发来的邀约短信。那日她们在附近的韩国菜馆吃烤肉喝酒,走出来的时候两个人都面色微醺舌头打结,昭年打电话过来问林凡乐是否一切都好,准备什么时候回去时?时喜也趁势问了她一句,对啊,你啥时候回。

林凡乐笑,说等你把何辰踹了我就回。

那你恐怕是等不到了,我们打算结婚。时喜硬邦邦地说,语气中有点赌气的意味。

林凡乐扶住她的肩膀,时喜,你明知道何辰不可靠,怎么可以草率托付终身?更何况我也从未听你们说有结婚的计划,是不是太突然了?

什么叫明知道,你就是故意要让我知道的对不对?时喜用力推开林凡乐,她站得远远的指着她,好像突然爆发般反应剧烈,林凡乐,就是因为你自己对感情的失望,所以就千方百计地让周围的人都一起失望,你自己清醒地孤独着,就见不得别人在糊涂中获得一点点幸福,是不是?是不是?

不不,时喜,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怎么会见不得你幸福?林凡乐摆着双手试图向她靠近,她说,时喜,我只是不希望你所嫁非人,以后迟早都是痛苦。

你凭什么断定我所嫁非人?难道就凭他何辰经不起你的诱惑?时喜说着冷笑了一声。

不止,还有他几乎从不把你正式介绍给他的朋友,亲人,以及所有社会关系,你说你们即将结婚,我怎能相信……林凡乐急促地将心里藏了多日的话倾盆而出,她以为时喜会恍然大悟她的苦心,但时喜却只是更凄凉地笑着,她说,林凡乐,你以为这世界就你聪明,足以洞悉世情知晓先机,其实你就是最笨的那个,你就连假装懵懂都不会,还拼命地将身边人都一并拉入这样清醒的绝望之中,你真当我是最好的朋友吗?可是你为什么要连美满的幻觉都一并打碎?不肯给自己和别人多一点点时间,你怎会幸福?你不会幸福。

时喜的话将林凡乐说得好像跌入一个深渊,她看到自己内心的黑暗,无论如何都爬不出来。她像是被自己设的一个局团团困住,不知活着到底是清醒好,还是糊涂?是自欺欺人地获得短暂快乐,还是心凉如水地静寂绝望?如果当真是清醒比较好,为什么她一直不快乐。

最后林凡乐和时喜还是互相搀扶着走回家,半醉半醒地倒在床上抱头睡去。恍惚中林凡乐听到自己在哭,歇斯底里地喊母亲,但母亲只是张着嘴,悲哀地看着她,一直一直答不出声。

昭年到了北京才给林凡乐打电话,完全是不容她不接受地出现。林凡乐讨厌被强迫的感觉,丝毫不觉得惊喜,只恶狠狠地对时喜说,让他被太阳晒死。时喜说,你真是太狠了,要是有个男人为我突然千里迢迢地跑过来,我肯定马上化妆打扮不知多高兴。

是否还要焚香沐浴?林凡乐白了时喜一眼,那夜过后,时喜和何辰分手,她们好像又回到亲密无间的好姐妹。

嗯哪,最好还要穿一件性感内衣。时喜娇声大笑,终于将林凡乐拖着出门。

见到昭年,林凡乐才觉得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窝火,她不过是离开两个多月,他就像是瘦了一大圈。也不知道找一个咖啡室等着,就那么直愣愣地站在太阳下等着她们,老远看去白得晃眼的衬衫粘着汗水像一张膏药贴在身上,而那衣服下消瘦的轮廓,竟让林凡乐忽然就软弱心疼起来。

昭年待人本来就有良好风度,再加上分开一段时日,他对林凡乐的细腻温柔就越发加倍,随时注意让她走在自己的内侧,上计程车亦不忘将手掌在她的头顶,递过来的矿泉水,一定先将盖子拧开,而吃饭时菜里的葱花,也一定尽数拈完。

这也叫鸡肋?时喜在林凡乐的耳边几乎惨叫地问着。

他只是知道我对葱过敏。林凡乐淡淡地说,心里却也觉得温暖,毕竟这些时日,她在北京,自由归自由,却到底寝食都不够舒适——第一晚过后,她就不自觉地对时喜隐藏了自己的一些弱点,比如脊椎病,吃葱忽然会全身发痒等等,枕头太高她就索性不枕,而有葱的菜一般不去多夹一根。林凡乐知道,只有在越加想要靠近一个人时,才会越没有防备地暴露出自己的软弱之处,丢盔卸甲,以此换取更多的慰藉和怜惜。

所以当她越和昭年亲密,也就越觉得没有安全感,仿佛自己整个人都暴露在日光之下,随时随地都可有无法预计的伤害扑面而来。此时此刻,林凡乐忽然清清楚楚觉得自己是爱这个男人的,所以这爱也就变成了她赐予他的武器,也许转眼就用于给她致命的一击。

到底怎样才能给予林凡乐安全感呢?昭年最后找到的答案是婚姻。用一座看似牢固的囚笼将两人围住,然后让时间证明自己其实是真的会不离不弃。但林凡乐甚是谨慎,她觉得一旦进入婚姻,她更是形同丢掉了最后的筹码,完全投降,紧接着就是丧失自我,然后只等被爱人厌弃。

昭年说,我本来想给彼此多一点时间,但是那天晚上在电话里听见你和时喜争吵,我忽然明白要给你幸福的方式就是不管不顾地拉着你一起往下跳,不管下面是悬崖峭壁,还是阳光海面,你越是犹豫就越会清醒,然后就会越发迅速地离开我,所以我就急匆匆地赶来了。林凡乐,你知道我不会保证永远都和你在一起,因为你不会相信时间和感情,但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很爱你,我会努力。

昭年在饭桌上没有征兆地这一番表白,将旁边桌子的客人都窘住了,时喜亦被感动得一直掉泪,林凡乐被心里巨大的幸福感冲击着,咬了咬牙,将手指递过去让昭年戴上指环,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那么决绝的心情,视死如归地一头扎进婚姻?

然而真的是幸福的,她发现自己的皮肤开始感受到久违的来自外界的刺激和抚慰,那种体会生疏而喜悦,就好像少年时第一次在海边玩水,高高的浪翻涌起来,兜头打在她的头上,她的心被未知的危险和快乐充满,不断不断地膨胀。

结婚的时候时喜过来帮忙,酸溜溜地对林凡乐说,咱们宿舍六朵花,现在就剩我没人要了,如果你有认识像昭年那样的好男人,一定要记得介绍给我,可不能只顾着自己幸福,就忘了当年一起革命的好姐妹。

林凡乐扑哧一笑,她说是是是,女人可熬不过时间,你看我这毛孔大得,不知道要扑几层粉才能够盖住,真要命。

话虽如此,日渐丰盈的林凡乐穿上婚纱嫣然一笑的样子却还是别有娇媚,昭年溜进化妆室时忍不住低下头去和她厮磨一番,时喜在旁边打打闹闹地将他推开,说再这样心急就不把凡乐嫁给你。昭年扁着嘴假装委屈地退出门去,两个女人在里面笑得好不得意。

她终于嫁了。林凡乐的父亲和继母还有昭年的父母一起胸口别着小红花站在台子上,非常应景地声音哽咽老泪纵横,林凡乐一边觉得好笑,一边又有些感触。这么多年,她以为自己会一个人过到老死,不会为任何人停下为任何人回头,但最后好像也拗不过时间。人生在世,到底只如微尘,起起落落,又怎会全由自己呢?所有自以为是的清醒和坚持,其实都是为自己的软弱找借口吧,想到这里,她忽然心里俱是感激,不由得紧紧地握住了昭年的手,幸好他够勇敢。

与此同时,昭年感觉到自己裤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若无其事地将眼神飘向伴郎伴娘那边,时喜美丽的嘴角果然轻轻地往上扬起来,那是一个交杂着挑衅和暧昧的笑容,林凡乐只顾着低头去掩饰眼睛里涌出的泪水,什么都没有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