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烟火再回去(1 / 1)

浮夸 沈熹微 8073 字 2个月前

初秋过去,此地气温循例与别处发生逆转,在异常的燥热中,徐白翻出前些日子被母亲收捡进衣柜的一件无袖丝织短衫。明晃晃的日头从一角的玻璃外刺探进来,她慢腾腾地换了衣服站在镜子面前,许久没有这样仔细地打量自己。是瘦了很多,手臂像两条细藤挂在肩胛,锁骨亦奇突得过分。薄薄的下颌,唇色发暗,两颊深深内削。而眼睛,徐白忽然晕眩,原是穿衣镜颤动了一下,光线折射刺过来,她下意识地侧转身。

母亲推门进来,手里拿了一只纸袋,她看着女儿已经换好衣服,眼角滑过去一丝不易觉察的安慰。纸袋里是一双新皮鞋,白色粗跟,柔软的皮质泛着温和的光,母亲将它们拿在手中左右端详了几秒,递给徐白说,喏,试试。

妈,我有很多鞋子,干吗又买。徐白说着,仿佛并不打算接过皮鞋。

那些都旧了,旧了,就该淘汰。母亲若有所指。

可是,徐白咬咬下唇咕哝出一句,旧鞋穿着舒服些,走路不磨脚。

不用走路的,母亲摸了摸女儿的头发说道,裴霈会开车来接。

镜子仿佛又晃了一下,光如猛兽袭击,徐白戒备地闭上眼睛。她感觉母亲的手在她腰后轻轻停着,并没有吃力扶上去,那双白色皮鞋不知何时放到了自己手里,手指接触到微凉的鞋面,她又睁开眼,牢牢地对着那微微褶皱的船型边缘发怔,终于吐出一个好字。母亲出去之前再度摸了摸她的头发,是慈爱垂怜的,使人无法不溃退的手势。

徐白有两个月没有走出这扇大门,她踩着新的皮鞋局促地站在门洞往外张望,仿佛已不认得外面的街。下午六点,对面的湘菜馆今天没有什么生意,一种陌生的冷清刺激了徐白,她想起来,那里过去是很兴旺的。还有,剁椒鱼头曾经辣哭过她。徐白转开头,沿着湘菜馆过去还有一排门店:天蓝美甲作坊,芝芝便利屋,韩国生活馆,书报间……它们像久不见面的熟人一字排开,有的换了门头,新旧杂陈,以此考验着徐白。

她有些恍惚,视线从远至近,才看见裴霈靠在一辆银灰色轿车车身定定地望着她,他不招呼,那姿势却明明白白是等了很久。落日的光火烧火辣地铺在两个人之间,路面像烧红的铁,徐白犹豫了一下,拎着行李狠狠地踏出去,颇有些置之死地的悲壮。

和丛周在一起那几年,总是徐白在等。

丛周比徐白小几岁,也许因为生得过分漂亮,家境又好,早被一干女孩子捧着宠坏。还是好多年前,徐白在迎新晚会上第一次见到丛周,他作为新生代表将话筒支到她面前,欢迎学生会主席徐白学姐为我们说几句。他笑吟吟地盯着她,等着她,一副全局在握的神态,两颗咖啡色的眼珠子仿佛要将人整个埋没下去,徐白心中一乱,竟有天旋地转之感。

那次发言是前所未有的潦草,晚会结束后徐白从礼堂后门匆匆离开,冲到小卖部买冰水一气喝下,九月的夜贴着皮肤升温,她将头发一次次往耳后别,又一次次落到脸颊上来。一个男孩的声音在旁边提醒,不如剃光头凉快。徐白回身去看,很有诚意的恶作剧笑容,不是丛周又是谁。

那张面孔,那双眼睛,生来就是慑人的。徐白听见身体内部滋长着长长的叹息,已是秘而不宣地为之颠倒。

丛周从未追求徐白,但总来招惹,各种各样的由头,各种各样的活动,他精力旺盛,四下都能掺和一局。渐熟之后,当着众人大大咧咧地揽她的肩,虽是学姐学姐地唤着,不知怎么,徐白老是从中听出些暧昧的纠缠。她疑心自己听错,努力想在他眼中分辨,的确是找不出半点蛛丝马迹。他揽她的肩,拂她的发,放肆地捏她的耳垂,但那并不是什么证明,因为他对别人也是如此,不管男生女生。

很少有人可以招架丛周。本来一副乐天派的性情,再加上出手阔绰,隔两三周就邀同学到市区泡吧蹦迪开派对,他在市区里的那套房子许多人去过,据说是在国外经商的父母为了方便他念书特地买的,也邀了徐白好几次,她说人太多不想去。

那天裴霈去上海出差顺道来看徐白,她提议去看电影,因为看电影不用对话,时间好打发些。裴霈不明就里,倒在黑暗中试探地去亲近,都被徐白巧妙躲过。两人自电影院出来,正好碰见丛周和五六个男女闹喳喳地蜂拥而行,其中两三个与徐白是认识的,礼貌地招呼学姐,又调侃道,哇,学姐的男友好帅。徐白有些尴尬地笑,眼睛望向丛周,他却不看她,浑然不觉般一头扎进了路边的便利店。有个女生说我们要去丛周家宵夜,用他的豪华设备看《2012》,学姐去吗?另一个女生撞她的肩膀指指电影院门口的海报说,你白痴啊,学姐刚看完一遍,哪那么好胃口?一群人嘻嘻哈哈地走了,徐白听得出来言语中的讽刺,自从她提名丛周做学生会宣传部长之后,关于她关爱学弟的风言风语又在流传。

裴霈笑,呵,你们学校的风气好像很自由。

徐白嗯了一声,捂着额头不说话。裴霈问她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她说也许是在电影院里闷了太久有点缺氧。他绕到跟前弯下身子,说道,一定是,看你的脸多红。说着用手指刮了一下徐白的脸,她躲避不及,神态不太自然地笑了笑。这情状被裴霈看成羞涩,走回身侧时他的手便自自然然地伸过来牵她,从容得不允许拒绝。

裴霈是徐白中学时候的学长,徐白看见他是在张贴高考红榜的报架栏上,他读的学校和专业都正是她一心想考取的,所以开始写信联系。这种起局几乎算是有预谋,照片上的裴霈轮廓清朗,额头宽阔坦荡,目光明亮,嘴角有天生上翘的笑痕。徐白的人生向来是这样计划的,念理想的大学,交理想的男友,找理想的工作,不求闻达显贵,但定要高于常人。

她沿这样的计划一路顺利地走着,并且聪明地将她和裴霈之间的关系维持在比较微妙的程度。大学的前两年,她受用着他似兄长又似男友的爱护,毕业以后裴霈去了北京,她时常亦真亦假地催促他交女友。然而徐白越是积极,裴霈越没有热情,一颗心越发笃定地留在这里,这使得她暗暗宽慰。总有个人等在那儿,却无妨徐白去接触那些看起来更理想的男孩子,在尝试中她十分珍惜这种距离所延伸出的有限自由。

然而现在这种距离使徐白难受。裴霈走得更近了,换成了十指交扣的姿势牢牢地抓住她,他身上暖热的气息让她有晕车的感觉,头疼倒不是做假。两人默不作声地走上天桥,两侧有兜售电话卡和雏狗的小贩,街灯照过来,徐白穿了一件简单至极的白背心,下面是埃及蓝阔脚长裤,短发被风吹乱了,一对大耳环轻轻晃动,裴霈的白色翻领T恤和军绿休闲裤恰好突出他恬淡温和的气质,他们是足以让人侧目的一对,可是当周围的目光真的递过来,徐白竟觉得仿佛置身牢笼。忽然她感觉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了一下,像是得了特赦令般迅速地从裴霈的手中挣扎出来,是丛周,他说,我想你来。

徐白的心轰然坠地,她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等这条短信,仍然倔犟地回过去,你发错了吧?心里却已经开始盘算如何从裴霈这里脱身。短信很快回过来,幽幽的口气,说,既然错了,就一错到底吧。徐白盯着那一排宋体字,刹那就有了视死如归的心酸。

跟裴霈说有事要走,他很是失望,问她这么晚了会有什么事。她咬着唇,只反复说,有事,就是有事。裴霈为难地看了她一眼,已经是了然于心的神色,他替她叫计程车,又帮她拉开门,看她坐进去。司机正要开车,裴霈伸手抓住挡了一半的玻璃,问她,不去好吗?眼中的温柔哀求几乎就要变成泪水流落出来。徐白摸摸他的下巴,定定地看了他几秒钟,轻而坚决地摇头。

车头掉转往二环路驶去,灯火和人群从两侧退散,徐白恍恍惚惚地看着前方,一时间竟不知自己将去哪里,而路的尽头,看起来那么黑。

一个学妹来开门,屋里闷热的嘈杂扑面而来,徐白看见丛周坐在茶几上,和另一个学妹对着电视墙K歌。她顿时后悔,站在那里不想进去,丛周却已经看见她,丢下话筒跑过来,热烈地将她整个搂住,下巴在她耳边刮一下说,你总算来了。

徐白面红耳赤地跟着丛周走进去,沙发上的几个人纷纷鼓掌大笑,丛周得意地将手摊到他们跟前说道,我就知道学姐会来的,她怎么会是那种重色轻友的人?男男女女分别掏出十块钱放到丛周手里,原是一场赌,并且是一场微不足道总价不过七十块钱的廉价的赌。徐白感觉心凉了,凉透了,这边丛周还天真地对她笑,她还不得不做出大方的毫不介意的模样。因为一旦表现出计较,就更像受了十足的愚弄,她只得端着满满的酒杯跟学妹学弟们碰过,口中故意恨恨地说,你们可把我害惨了。

睁开眼的时候,徐白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音乐安静下来,外面天也有些朦胧发白。丛周坐在床边的地上怔怔地望着她,一手托脸,嘴扁扁地吐出一句,我错了。徐白想起前夜的事,愤怒和委屈像被酒精溶解掉,现在想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她叹口气,说知错就改。他嗷嗷地叫了两声,半个身子扑到床上来,脸贴着徐白的手臂,嘴唇触动着她的皮肤,喃喃地说,改不了了。温热的呼吸将徐白弄得直发痒,她要把手抽出,然而被他压得死死的,她说起开起开,你这个坏小孩。他果然起开了,随即整个人纠缠过来,她说干吗干吗,有人呢。丛周在她脖子附近发出声音说,他们早就走了,世界只有我和你。

她半点都没法抗拒他,什么理想规划通通抛到了九霄云外。徐白毕业的时候丛周仍在大二,她原本有更优越的工作去处,却因为丛周选择了留校。但近距离的厮守无疑是更大的折磨,她天天见着他,却不好逾越师生本分,活活为自己设立了一道尴尬的屏障,简直愚蠢到家。丛周安慰她,等我毕业就好了,就两三年,到时你天天对着我,我也天天对着你,好不?这便算是稍微像样的承诺了。

其实徐白何尝没有想过毕业后的光景呢?也许丛周是要出国的,就算留在她身边,还不是一样周游在浮花浪蕊之中,大不了身边人从女学生换成了女白领一拨。天秤座的丛周需要守,骨子里像极了小孩,有说不出的优柔软弱。好几次徐白碰见他在树阴下和女生拉拉扯扯,姿态极其暧昧,她能说什么,无非冷口冷面无视走过。待到回了出租屋——徐白自己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屋住,平常丛周也住在那里,她煮家乡风味的江南菜,他最喜欢吃。徐白回去的时候丛周早就等在门口,可怜巴巴地捧一束花,或一只玩具熊,像一只小狗蹲着。她总是不搭理他,但抱腿求和这样的事情他是做得出来的,或者直接将她拦腰抱起原地打转,她不得不紧张又快活地搂着他的脖子,非常无奈,根本没有办法。

丛周像个发育迟缓的小孩总是犯错,于是徐白总在等,在原谅,感情经过折腾竟变得更为黏稠,想来也只有一个原因,她真是爱他。这是徐白在裴霈那里未曾体会过的强烈感觉,这样患得患失,甜苦交织。她有时竟觉得惊险,还好遇见丛周,否则她一定顺利在毕业以后嫁给裴霈,安稳度日,过何其平淡乏味的一生。

跟丛周在一起,她像是年轻母亲,不遗余力地发光发热。

徐白二十五岁那年,丛周二十二岁,刚刚念到大学四年级。徐家父母来看望女儿,徐白提前将丛周的东西打包好让他暂且放回市区的房子,他有些不高兴,说难道我见不得人么?她安慰他说,再等等吧,等你毕业。徐白了解自己父母,传统了一辈子,退休前一直在事业单位吃安稳饭,女儿和比自己小三岁并且又有师生辈分的男孩相恋同居,这样的离经叛道对他们来说绝对不是好消息。她不是丛周。丛周兴起之时可以在办公室拿书挡了面偷偷吻她,她觉得刺激快乐,却只懂得闪躲,怎么都学不来那种不羁不在乎不顾一切?

徐白父母原本计划只打算待一周,谁知母亲水土不服犯了肠胃炎,一天夜里上吐下泻送进急诊,光点滴都要打快,徐白请假在医院伺候,十天以后母亲出院,身体虚弱了许多,她每天菜场、超市、中药房忙得脚不沾地。转眼一个半月过去,送走父母的那天,母亲拍拍她的手说,我女儿这么乖巧,什么样的男人才可以娶得到?……不过也别太挑了,爸妈没有别的要求,一门心思对你好就够了。徐白听着这些话,只觉得鼻子发酸,记起好久好久没见过丛周。

在路上买了丛周喜欢吃的红豆双皮奶,径直去了他在二环北路的那套房。敲门的时候,徐白的心里没有半点异常,一个模样俊朗的陌生男孩打开门,只穿了一条底裤的身材青春逼人,她猜测大概又是丛周的哪个朋友,正抱歉地想着双皮奶只买了一份。丛周的声音从卧室方向传出来,是徐白极为熟悉的那种亲昵撒娇:亲爱的,你掉进马桶了吗?男孩含糊地应了一声,两颊发红,陡然之间徐白明白过来,又似乎不是非常明白,她茫茫然将手中的食物袋子往男孩手中一送,独自噔噔噔地下楼去。

丛周追出来,胡乱穿着两只不一样的拖鞋,头发蓬乱,眼睛也是久睡过后肿肿的样子,很狼狈。他去拖徐白的手,她像触电般甩开,他嚷着你听我说啊不是你想的那样,她随即反问,我想的哪样?丛周,你是不是觉得这游戏很好玩?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玩?对不起,我玩不起,我没有你那么新潮,我,徐白顿了顿,狠狠地挤出三个字,我恶心!

你冤枉我了,徐白,你冤枉我了。丛周说着居然哭了起来,他一向觉得在街边纠缠十分难看,现在竟抓着她的手袋嘤嘤地哭,他说从小我的父母就不在身边,他们给我大房子和钱,也给我大把大把的寂寞。所以我最怕一个人待着,所以我总是呼朋唤友。你说得对,我也受不了自己,成天围了那么多人在我面前,可我还是觉得不够,好像怎么都不够……刚才那个男孩是我以前的邻居,我们认识了很多年,他知道我和你的关系,他一会儿就走……

丛周语无伦次地保证着,徐白失望地看着他,她忽然发现自己很想要一段安定可靠的关系,她需要婚姻,也要孩子,要长久牢靠的捆绑和寄托,就像街边所有匆匆走过的二十五岁女子,她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那般渴望藏身于那庞大的人群中,仿佛只要跟着那个方向滚滚前行,就能抵达一处较为安全的场所,就能完成将一场华丽惊险的爱情推向圆满的旅行。徐白想起自己少女时候曾经做过的一道选择题,是说轰轰烈烈的恋爱和平平淡淡的人生她选哪个,她的答案是轰轰烈烈之后的平平淡淡,当时多么狂妄天真,现在才发现太难,真是太难了。

日头下去得很快,就像人苍老的速度,灯将街都点亮了,也将人脸上的伤感照得很不真实。丛周继续说着,徐白,我不想失去你,跟你一起我觉得安心。她轻轻地摇头道,你是不想失去任何人,不想失去每一个,但那是不可能的,丛周,那不可能。

我不管,反正我不要你走。丛周又拥上来,他的手臂凉透了,环着徐白也一阵阵冷。她说你回去吧,他说我不。身子还像幼童般扭动了一下,她心软了一瞬,终于将他箍紧她腰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清清楚楚地看着他说,丛周,我累了,真的累了。我以为我可以等你,陪你,可我高估了自己,我是个女人,也想要依靠,一个普通的男人,安安稳稳地守着我……说着徐白难堪地低下头去,她曾经有这样的机会,但后来沉堕于冒险的快乐,冒险啊,是真的快乐。

有一年多的时间徐白得到了那种平静安稳,那是她离开当初教书的学校,离开丛周,回到自己老家之后。徐白设法筹钱与人合伙开了一间小小的英语培训学校,她日常带着其中两个班的中级课程,不很忙碌,但充实。合伙人是一个在政府部门工作的男人,三十多岁,姓高,他们经亲戚介绍认识,没谈成恋爱,倒成了合作的对象。

因为职务不便,高不常去学校,一般都是月末结算分利才出现几次。那个月报名培训的人很多,他们开会策划着新开了几个班,计算下来赚头不少,大家都极高兴,便约着一群授课的老师去吃饭喝酒。酒后高说送徐白回家,她提出要先回学校拿手机,他开车送她过去,徐白拿钥匙开门进了那幢小小的楼,高也醉醺醺地跟在后面。

高明显是喝醉了,黑暗中把她推倒在办公桌上,一手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不安分地上下摸索。就在徐白苦无还手之力的时候,高忽然大叫一声从她身上滑下,一个瘦瘦的影子站在跟前,徐白惊魂甫定,哭着向他扑过去,口中喊着:丛周。

其实是裴霈。裴霈刚从北京回来,去家里找徐白,母亲告诉他大概是在加班,叫他到学校这边来。他一直打她的手机都没有接,本来已经准备走了,谁知刚才徐白在挣扎时不小心摁到手机键回拨,裴霈听见不对劲赶紧上来,操起一只单人座椅就将醉酒的男人敲昏。末了裴霈笑着问徐白,谁是丛周,现在的男友?她淡淡一笑,已是恢复了神气,说,我没有男友。

徐白故意忽略了裴霈的问题,却无法忽略自己明明白白叫出的那一声,那个名字。原来潜意识里她仍是渴望着丛周长大,回到她的生活里,来担当她,在这样的时候救赎她,原来心里仍是存着这样浪漫天真的少女梦,徐白觉得非常惭愧。因为她已经从以前学校的同事那里知道,丛周毕业以后似乎没有工作,连档案都留在学校,不知他去了哪里。

她安慰自己,幸好当初选择放手。

裴霈人很好,果真如他的面相宽容坦荡,不计较徐白之前的辜负。他已经三十岁,而徐白二十七岁,两个家庭很快开始热络地讨论起结婚的事。醉酒事件之后高吃了闷亏又不敢声张,于是将他在学校的股份通通低价折给他们。徐白在这边的学校忙碌,裴霈负责那一头新房装修,有时徐白停下手中的事情走片刻神,总是想到,大概这一生都不会再见到丛周了。

竟然又见面了。是那年除夕的夜晚,徐白和裴霈从徐家吃完年夜饭出来,挽着手在河边上散步,难得有这样闲散的时光,因为房子的事理毕,裴霈的新公司也上了轨道,婚期在即,他们已经搬到一起同住。徐白在卖安全烟花的小摊前停下,忽然童心大发,一定要买那种点燃之后唿哨一声往天空冲的响笛子,一个男声在旁边说,这种东西吵死了。裴霈说就是,吵死了,咱买点其他吧。裴霈一手揽着徐白,一手在摊上挑挑拣拣,完全没注意到她整个人都僵掉了。

旁边说话的人是丛周,穿了一件明黄色的羽绒服,身后的背包鼓鼓的,鸭舌帽压得很低,让人看不清楚眼睛里的内容。两人都像是偶遇的样子,那种货真价实的偶遇。太巧了,徐白说着,动作麻痹地转身跟裴霈介绍说,这是我大学时的一个学弟,这是我的未婚夫裴霈。丛周很快伸出手来明朗地笑,嗨,我是丛周。裴霈愣了一下,与他重重对握。

三个人站在江边放烟花,明亮的种子蹿上半空绽放出最美的花朵,绚烂过后的沉寂总是叫人十分怅然。裴霈长舒一口气说,又一年了。徐白迷迷糊糊地问他,我们认识了几年。裴霈说十二年。她又问丛周,你今年几岁了。丛周笑了笑,说,你比我大三岁,你不记得?哦,哦。徐白点头,心想,原来时间是过得很快的,你没有很刻意地去等待去筹划去苦心经营的时候,它飞快地跑,快得让人惊心,又让人安心。许多年前她惧怕变老,现在却有种感觉,恨不得已拥有满头苍苍白发,人生只剩回忆了。因为回忆是最安稳的,不会再有任何变动。

第二天是正月初一,徐白在酒店大堂接了丛周,本来准备带他去吃他一向赞不绝口的家乡菜。但处处都关着门,除了那间挂着两大串红辣椒的湘菜馆。两人头对头吃着,辣得满身是汗,丛周忽然轻声问,你真的不要我了?徐白仿佛没有听到,使劲地用手在脸侧扇风说,好辣,好辣。剁椒鱼头红鲜鲜地躺在那里,徐白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好使劲地盯着那些血一样刺目的辣椒片,直到视线都模糊。

下午丛周搭长途车走了,徐白说你这个坏小孩,都不祝我幸福吗?他说,我不。

他气鼓鼓的腮帮和往下拉的唇线,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丛周。

丛周发过来的最后一条短信是:我来找你,以为可以和你一起过年,可是,我想好要拥抱你的居然都忘了……唔,其实我是想来和你一起生活。既然已经不可能了,那说出来也不会很丢脸吧,呵呵呵。

丛周去了他父母所在的加拿大,徐白嫁给裴霈。生活好像中途转了个弯,最后还是回归到各自原有的轨迹。徐白渐而很少想起二十五岁以前的事情,就算想起来,也只是一些很安静的画面从眼前迅速流失,像隔着厚玻璃,不很真切。那个夏日的正午,她坐在讲台上打瞌睡,教室里空无一人,一只小虫在耳边嗡嗡来去,那种久违的细痒的撩拨,将她从梦中惊醒。

徐白从椅子上摔下来,跌到了讲台下面,她没有失忆,但许多事情的确记不清楚,人常常是糊涂的。裴霈忙着生意,无暇照顾徐白,只得将她送回娘家休息调养。她过得很不愉快,经常半夜梦见丛周,梦见过去的一些光景,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四处摸索都没有人,只好又躺下去抱着枕头呜呜地哭。

裴霈从外地出差回来,开车来娘家接徐白,她站在门洞里张皇的样子他不忍催促。只好那么静静地等着,反正也等了这么多年,反正等不等,日子都还是要往下过的。车子穿过街道,徐白一直专注地看着窗外,喃喃地说着,这边修了好多新楼。声音细若游丝,裴霈心中一痛,伸手去覆盖着她瘦骨嶙峋的手背,柔声安慰地说,房子旧了,总要建新的,新的……然而接着下去也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他只是反复地摩挲着她的手。

他们经过一片正在建筑的工地时,半空里骤然响起几声极清脆响利的口哨,像信号弹一样,迅速又消失了。裴霈正要探头出去看个究竟,徐白忽然激动地拍起手来,她说,裴,你听见了吗?这就是我喜欢的那种烟花,嗖地蹿上去,又嚣张又利落,一瞬间就飞走了,干干净净,连灰烬都没有呢。

裴霈应和着点头,反光镜里徐白的脸,一片孩子气的天真。